美桦
童年,是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我的孩童时期,正值物资匮乏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满足嘴里的需求,对于每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是最为重要的事儿。遇上熟人,不管早晨还是下午,开口总是这样招呼:“哎,吃了没有?”
虽然是杀年猪,那也得事先向食品站缴一头毛猪,办了宰杀证才有资格。很多人家只有能力养一头猪,就得吃对半开,公家一半,私人一半。即使如此,才进入冬月,寨子里就有人开始杀年猪了,满寨子弥散着回锅肉独特的浓香,让人觉得年的脚步一天比一天近。
表叔家要杀猪,要表弟去上学的时候,顺便到供销社打一斤酱油回来。
学校离我们寨子有十多里山路。放了学,我们几个小伙伴簇拥着表弟到供销社打了酱油,就往回家的路上赶。早上出门的时候,婶娘千叮嘱万嘱咐,打了酱油不要在路上耍,家里还等着酱油做调料。
冬天的阳光,就像外婆织的小铺盖,暖暖地披在我们身上。风,柔柔地梳理着我们蓬乱的头发。可是,我们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大家都争着提那瓶酱油。早上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耗殆尽,一个个饥肠辘辘。酱油瓶里散发出的特殊香味,对于我们来说实在太诱人。才走到半路,就有小伙伴嘀咕:能不能把酱油倒一瓶盖出来,让大家好好闻一闻……
对于这样的提议,过去也曾经发生过。那一年,寨子里几个娃娃去买了盐,用一张棉纸包好放进书包就往回走。到了半路上,小伙伴们又渴又饿,有人动起了歪脑筋:拿点盐出来,弄些汤来喝!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大家的响应,于是有人摘了几张宽大的树叶,做成上大下小的容器,盛满山泉水,再放几粒盐进去,用木棍一搅就成了美味汤。一会儿功夫,就把大家的肚子喝得胀鼓鼓的。
喝了美味汤,大家意犹未尽。其时正是盛夏,山上到处有野山菌。又有人嚷嚷,采点野山菌烧来吃!往常,大人是不准小孩带火的,今天有火有盐,山上有现成的美味,何不弄点来尝一尝?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孩子们七手八脚,弄来一大堆柴火,把采来的野山菌往火里扔。大伙儿你争我抢,把烧得黑糊糊的野山菌,蘸上盐就往嘴里塞。
这一顿美味过后,几个娃娃都觉得天上的流云越来越快,脚下的步伐越来越飘,脑袋却越来越沉。最后,大家都忍不住哇哇吐起来。孩子们都知道闯下了大祸,吓得哭起来。好在这惊险的场景,让一个放羊的老汉发现。寨子里的人大呼小叫,把这些娃娃送进医院,折腾了几天才闯过了鬼门关。
可是,这个提议却得到了大家的赞同。酱油本来就用来吃的,早吃晚吃有啥关系?何况大家只想闻一闻。可是表弟死活不答应。表弟知道那一双双眼睛后面险恶的用心。表弟更知道婶娘心细如发,要是发现酱油少了,回去是无法交代的。表弟更知道表叔的火暴脾气,他已经多次领教过爹老倌拳头的厉害,说什么也不敢做主。
几个伙伴轮流做工作,最核心的内容是:今天要是不准尝,今后上学不准他和大家一起走!
在这强大的攻势下,孤立无援的表弟先心虚了三分。问题是那瓶酱油一直被几个小伙伴把持在手里,他根本就奈何不得。表弟不好再说什么,同意只倒两滴出来,大家一起闻一闻。哪知,那几滴酱油刚倒出来,就让一个嘴馋手快的家伙,抢过去 地喝掉了,咂着嘴说:“香香香!”
开了这个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于是,你尝一口,我尝一口,一瓶酱油眨眼功夫就尝掉了一大半。表弟见情况不妙,赶紧把那宝贝瓶子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表弟涨红着脸,眼里噙着泪花。
喝了酱油,小伙伴们都觉得异常口渴,一齐奔到小河边,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凉水。大家都清楚,那小半瓶酱油拿回去是无论如何交不了差的。不过,这可难不住孩子们,大家七手八脚,捧了一些水灌进瓶子,看上去还是满当当的。
表弟回到家,这事就露出了马脚:菜里放了很多酱油,颜色还是那么淡,味道也不香。精明的婶娘一再追问是怎么回事,表弟一口咬定,从供销社打来的酱油就是这么样。
婶娘不是省油的灯,她早就听说过,有人从会理城里拉酒拉酱油出来,都会在路上掺水。为这事,婶娘专门去供销社,找茬和卖酱油的营业员吵了一架。
初夏时节,阳光温柔得像一个娇羞的少女,红着脸款款地移到了西边的山头。清凉的晚风从树梢掠过,鸟雀从树叶里筛落的呢哝,搅碎了几个少年的心事。
那几个少年,就是我们。看着越来越晚的天色,几个小伙伴正为那袋稻谷发愁。
家里的米吃完了,伯娘要哥哥去上学的时候,顺便背几十斤稻谷去打点米回来。伯伯在外面当工人,一年难得回来两次,家里的农活都落在伯娘身上。哥哥才上小学五年级,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哥哥虽然满肚子不高兴,还是邀约了几个伙伴,轮换着把这袋稻谷背到了学校,准备放学后再背到加工作坊去。可是,这天运气不佳,我们在加工作坊等了半天,还没有轮到我们,机器就坏了。和那台老是出毛病的机器一样,加工作坊的师傅脾气很大,嘴里骂骂咧咧,鼓起一双牛卵子样的眼睛,撵麻雀一样对周围等着加工的人吼:“把东西背起走,背起走!”
也难怪,过去曾经有人把稻谷寄放在那里,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半。几家人相互猜疑,吵吵嚷嚷的结果,还是用拳头和棍棒伸张了正义。血的教训,让加工作坊再也不愿意揽这样的麻烦事。
哥哥虚长我们一岁,个头和我们差不多高。他从那一堆人里挤出来,大腿一拍,笑嘻嘻地说:“啊哟,耐烦放在这里,改天再来嘛!”
哥哥做出这个决策是非常明智的。那臺老式机器一直带病运行,听说要找会理城里的师傅来大修,这就不是三两天能解决好的。问题是早上吃的东西,不知跑到哪个爪哇国去了。再说,从家里到街上的加工作坊,还在十来里的山路,怎么把那袋谷子背得回去呢?
“走走走!”哥哥背着稻谷,几个伙伴提着书包紧跟在后面,心里别提有多失望了。其实,我们死心塌地愿意效力的原因很简单:伯娘允许哥哥用半斤大米,去国营饮食店里换两个馒头。作为这项工作的参与者,我们自然可以分享这一劳动成果。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饮食店里的馒头醇香可口,是天下最好的美味。
太阳快要落山了,不争气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脚步也越来越沉。路过一个砖瓦厂,哥哥眼睛一亮,高兴地说:“好,这下有办法了!”
哥哥放下口袋,找了块干净的瓦片,上面放些稻谷,再重了一块瓦片上去。静静的山凹里,时间似乎凝固了。大家屏住呼吸,目光都聚焦在哥哥的身上。哥哥两只黑乎乎的手,不停在瓦片上磨来搓去,就在他揭开上面那块瓦片的时候,大家都欢呼起来:
“哇,成功了!”
小伙伴们开心地笑着。几个孩子磨的磨,搓的搓,吹的吹,配合得天衣无缝。十多分钟过去,哥哥冒着一头热汗,用书包装好米,带着我们到了国营饮食店。有了米,哥哥也很神气,稚气的声音在空空的饮食店里荡来荡去:“热馒头!我们拿米换几个馒头!”
服务员看了看米,皱着眉头:“你们这是啥米呀?这么黑的米,我还从来没见过哟!”
服务员拿不准,叫来了经理。
经理是会理人,长得胖乎乎的,老是睡眼惺忪的样子,此时如同一只冬眠的老蚕正在门口的躺椅上养神。经理慢慢踱过来,拎起书包看了看,道:“鬼娃娃,你的米怎么这样黑?”
哥哥一听急了,说道:“哪里黑呀,我家天天不是吃这个米?”
经理眼睛似闭非闭:“是不是稻谷遭雨水,发霉了?”
几个小伙伴心里直发笑,用瓦片磨出来的米能不黑吗?哥哥连连摇头,灵机一动,说这是才出来的新品种。
经理放了两颗米在嘴里嚼了嚼,睁开眼睛打量了我们一番,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服务员说:“算了,这些娃儿造孽。做饭的时候多淘洗几次……”
服务员把米称了,端了三个馒头出来。
那正是新小麦上市的时候,做出的馒头自然好吃。那股扑鼻的香气,让我们每一个毛孔都兴奋到了极点。
馒头才上桌,一下就没了影。正准备回到躺椅上打盹的胖经理看呆了,他赶紧立住脚,连声说:
“慢点,慢点,小心把你几个噎死了我赔不起哟!”
那天我们把这一袋稻谷背回去,已经是深夜了。
不过,为这事哥哥还是挨了一顿臭骂。伙伴们太心急,用瓦片磨米的时候,撒了很多稻谷在地上,让伯娘心疼了好一阵子。
在我们老家,每年过春节,都要煮一盆糯米酒。做糖水蛋、糖水汤圆一类甜食,里面掺点糯米醦糟进去,那味道更为独特。有贵客来,无论男女老少,先舀上半碗米酒。在 溜 溜的品尝声中,伴随着家长里短,儿女孝道,四季农时,田里收成,浓浓的亲情就在酒香滋润下显得更加酽稠。
这一年春节前,幺婶照样做了糯米酒。不同的是,这年家里只有半升糯米,做出来还不够吃一顿。幺婶把平时剩下的高粱、玉米、小麦扫出来,一起脱了皮,和着那半升糯米煮了一大盆。幺婶在盆子上面盖上饭帕,再端到楼上用糠严严实实地捂起来,等着慢慢发酵。
粮食是杂了一些,但今年的酒曲是姑奶带回来的。姑奶住在会理城里,每次回来走亲戚,她都会带样实用的东西回来。姑奶临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这个酒曲性子慢,做出的米酒放的时间长,是难得的好东西。
从幺婶把那盆拌好酒曲的杂粮捂在糠里那天起,她家两个孩子每天都会爬到堆着糠的楼上,去摸一摸那只盆发热了没有,他们都盼着香气扑鼻的糯米酒能够早一天端出来。孩子越着急,做父母的心里也就越高兴,不时提醒他们别上楼去捣蛋,以防敞风漏气。
事实上,不管孩子如何猴急,也得到年三十的头一天,那浓香四溢的米酒才会登台亮相。这一点,幺婶用她亲身实践,年年都得到了印证。可是,不知是酒曲放少了,还是高粱小麦玉米粒的发酵期要长一些,到了腊月二十九,这盆米酒还是冷的;到了年三十,盆子依然是冷的。前几天,孩子一天要上去看几次,可是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幺婶一天比两个孩子上去看的次数还多。
年初一那天,当父母的给两个孩子发了一角钱做压岁钱。兄妹俩欢天喜地,穿戴整齐,包里装上花生、瓜子,在噼啪的爆竹声中,专往寨子里人多的地方钻。幺婶却不一样,心里老是惦记着那盆糯米酒。吃过晌午,幺婶又去楼上看了一次,下来就连连摇头,说:“唉,可惜了,可惜了……”
幺婶这话渐渐变成了现实。到了年初三,那盆子还是冷的。
为这事,幺婶很伤心,暗地里不知叹了多少气。过了这么多天还不发酵,那盆粮食肯定坏掉了。那时物质非常匮乏,到了五荒六月,寨子里还有人要去借粮食度饥荒。把这一大盆粮食糟蹋了,幺婶怎么不心疼?
年初四这天,幺爸幺婶都下地出工去了,就留下两个孩子在家里。到了下午,幺爸幺婶还没回来,两个孩子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时,哥哥想起了那盆糯米酒。跑到樓上伸手一摸,哇,盆子里里外外烫得吓人,屋里也有了一股浓浓的米酒香。
不用说,这盆糯米酒已经发酵了。哥哥高兴坏了,对楼下的妹妹说:“发了,发了!糯米酒发了!”
嗅着那股浓香,两个孩子馋得直流口水。这时妹妹开口了:“哥,我要尝一口!”
这还有啥可说的呢?哥哥很快拿来了碗筷,和妹妹小心翼翼把盆子上面的糠拨开,露出了让酒汁浸透了的饭帕。两双小手把饭帕揭开,酒香四溢的米酒,把他们眼睛都看直了。
虽然是杂粮做的,那口感一点也不差,甜滋滋的实在好喝。兄妹尝了一碗,觉得不解馋,又舀了一碗。就这样,直到喝得两个孩子嘴里打着酒嗝为止。
幺爸幺婶收工回来,发觉家里异常安静,往常闹嚷嚷的两个孩子都不见了。幺婶吓了一大跳,放开喉咙一喊,才听见糠楼上有了响动。原来,那杂粮米酒劲大,兄妹俩早已醉得满脸通红,倒在糠楼上呼呼睡过去了。
关于这盆糯米酒,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幺爸收了个干儿子,年初八这天,由他爹带着过来拜年。有了这层干亲家关系,逢年过节两家都要相互走一走,亲热得不行。亲家公和干儿子进了门,幺婶连忙把过年吃的腊肉香肠血豆腐烀上,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幺爸说下厨的事由他来完成,他交给幺婶一项任务:要她赶紧上街去提两瓶酒回来。
幺婶临出门前,端出剩下的半盆糯米酒,让他们先垫垫底。
幺婶紧赶慢赶回到家,只见家里大门紧闭,只有几个孩子在门前玩得火热。幺婶回家一看,气不打一处来:盛糯米酒的盆子空空如也,而两个大男人,歪在躺椅上睡得正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