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半丁,原名张运昌,1990 年出生,甘肃会宁人,2013 年毕业于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地球科学学院,现为四川某地质单位员工。喜欢读书,有少量的读书类文字发表在刊物上。
第一次见到依兮,是在她家的帐篷里。她怀里抱着一个月大的婴儿,正在喂奶。我们一起有好几个人,外面风那么大,她露出乳头,一点也不避人。假装避开的却是我们。她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颤兢兢地盯着我们。塞给她几粒奶糖,她就藏在巴丁身后不出来了。
我是怎么到她家去的?要从那次小搬家说起。所谓小搬家,就是自个儿背上帐篷,几天的干粮,以及简易的铺盖设施等等,到距离野外工作地点最近的地方住下来,为的是提高工作效率。要不离总基地路途太远,光来去一趟,就要花费一天以上的时间。那天还没有见到依兮,见到的是依兮的爸爸——那个依兮呼作“阿爸”的人。依兮几乎不会说汉话,但是“阿爸”这个词,听起来真是明显。
见到依兮阿爸时,他正在放牛。牛至少有两百头,这是我们胡乱估计的。后来住在他们家,一问得知,有两百多头,确切的数字,他也不知道,一阵子这个数,一阵子又那个数。依兮阿爸站在山顶上,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个滚绳子的工具,正在用梳下来的牛毛做绳子。做成的绳子有的粗,有的细,粗细分明,粗的缠在左胳膊上,细的缠在右胳膊上,左胳膊看起来要比右胳膊粗。“吱溜”一圈,又一圈,动作娴熟得很。我原以为这是简单的活儿,好奇地想自己试试。结果我“吱溜”不来。我们一起的几个都“吱溜”不来。
依兮阿爸站在山頂上高声地喊,两头打架的牦牛不服气地散开了。过了一阵子,又喊一声,迎着回音,牦牛就往山另一边走去。山另一边是依兮的家。依兮家共有三顶帐篷,两顶大的是用来住人的,帐篷里的设施很简单;一顶小的主要堆放一些杂物,有晒干的牦牛粪、风干牛肉和换下的脏衣服。这顶小帐篷有时也会住人,比如依兮在县上参加完阿卡登基仪式回来后。
那天我们背着小帐篷,连搭小帐篷的地方都选好了,是在一条小河边。小河边饮水方便,随便鞠一捧就可以喝,而且肚子不疼,啥事没有,还自诩为原生态矿物质水。这条小河的上游是克尕哇神山,每年的七八月份,大批的当地人要赶上自家的牦牛和羊,绕山转上几圈,祈求自己平安,家里人平安,牛啊羊啊的,都平安。关于克尕哇的传说在当地有很多。这条河的下游经过依兮家,过了通天河,再下游该是长江、黄河了吧?
晚上依兮家亮着灯,我们只有手电筒,黑灯瞎火的,不敢多用,怕电用完了万一走夜路遇到什么危险。依兮家的狗对着我们叫个不停,依兮阿爸从帐篷里出来了。他腰上别着一把藏式刀具,是防止伤人的狼和熊的。依兮阿爸站在帐篷前又开始喊了,听不出喊的是什么,我们撇下帐篷,拖着劳动了一天的身体,循着灯光和喊声往依兮家走去。
一走才发现,黑夜里灯光看起来很近,原以为就一点点的路,走起来也要费上好长时间。但是前面有灯,心里就有底,再加上还有依兮阿爸壮胆的喊声,就不害怕。
那天晚上依兮阿爸破例为我们煮了粥,粥各自都喝了一点,看依兮阿爸捏糌粑吃,我们也学着捏糌粑吃。但我们是捏不成形的,不是太稀了,就是水倒得不够,还干松着。吃完看看我们眼前浪费了好多青稞面;依兮阿爸面前干净,嘴上也不像我们,一部分沾在胡子上,一部分涂在脸上,看起来和台上唱戏的小丑一样。依兮阿爸说这几天就住在他这儿,不用住小帐篷了。那里边冷,而且有狼和熊,会伤人的。
那一晚我们睡得并不踏实,有牛绕在帐篷四周走,像是巡逻,扑哧扑哧地打响鼻;帐篷间和帐篷间连着绳子,绳子上挂着五色的经幡,经幡上是密麻的藏文。经幡的底子是格萨尔王图案,或者是什么菩萨,我们不清楚。风一吹,经幡一响,我们就醒来了;风一直吹,经幡一直在响,我们就在迷迷糊糊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第二天早上下了很大的雨,不用出去,睡个懒觉,雨水打着帐篷啪啪响,依兮阿爸赶着牛,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木楔子上拴着的小牛前蹄刨个不停,一旦挣扎开,再怎么哄骗,也不上当了。依兮阿爸口里叫骂着什么,惊起的是远处水塘边喝水的鸟儿,叫不上名字。下午,依兮和她老公巴丁,骑着摩托车从县城赶上来了。
初见这么多陌生人,依兮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不放。倒是巴丁,说完这句说那句,显然已和我们在一条裤管里出气了。他教我们一些藏话,作为报酬,我们教他说普通话。但这些普通话多不是一些好话,似乎以“脏话”居多。那天还给巴丁教会了一句英语,究竟不知道什么意思,见了依兮要说:I love you,见了我们也要说:I love you,见了他的孩子还是如此。有一阵子,兴奋的他站在帐篷门前,不知是对着吃草的牛群,还是远处的深山,高声地喊:I love you。
巴丁听说我们喜欢喝酸奶,让依兮赶紧发酵酸奶去,顺便把晒在帐篷前的奶酪收起来。他看我们玩手机,也掏出自己的手机玩。他给我们展示这次在县城里,看阿卡登基时照的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张,巴丁穿着盛装,站在他旁边的依兮,挽着自己的衣角,笑得灿烂,花骨朵一样。
当晚依兮下厨,给我们做了炒牛肉和煮粉条。可能是风俗习惯影响,牛肉里面有很多毛,他们一点不在意,我们假装没看见,吃得真香。第二晚我们下厨,蒸了米饭,炒了另外几个菜。对常吃惯糌粑的他们来说,突然变换了口味,自然不很适应,依兮、巴丁,还有依兮阿爸都只吃了一点。依兮家没有高压锅,那晚蒸出来的米饭都是牙生的。
就是那晚,因为我们的意外到来,依兮阿爸睡在那个堆杂物的小帐篷里。晚上风那么大,那么冷,不知道他是怎么挨到天亮的。第三天野外作业一整天,第四天又下雨。高原上的天气就是这样,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即使是六月,你没有一点冤情,飞雪也并不稀奇。记得小时候写作文,总喜欢说“这里的天气和孩子的脸一样”,到了这儿,才真切发现,“这里的天气和孩子的脸一样”。其他地方的天气,并不“和孩子的脸一样”。
早上起来,依兮冒雨挤牛奶,依兮阿爸给生病的牦牛喂药,大孩子抱着小孩子钻完这个帐篷,再钻那个帐篷。有时会站在吠叫的大黄狗跟前,美美地朝嘴上踢一脚。踢疼了的大黄狗不干,咋呼一声,她哭着找阿妈告状去了。依兮赶紧将自己的乳头塞给大孩子,小孩子又哇哇地哭起来了。那天大黄狗的吃食要减半。
我们出去帮忙,依兮阿爸见我们不熟悉,只准我们拉拴牛的绳子。依兮阿爸不愧是个好牛倌,在我们看来并没有一点毛病的牦牛身上,他只需看看回草的姿势,就知道需要灌药。药是他自己在雪山和草地上采来的,给这头牛灌这种药,给另一头牛灌那种药,他心里清楚得很。虽然他大概连牦牛到底患什么病,也未必清楚。
依兮一直在挤牛奶。挤完牛奶,开始洗漱化妆,她拿出屋里放着的一块小镜子,对着太阳光,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阳光洒了她一身,没有察覺;巴丁和依兮阿爸用手把湿牛粪拾掇在一起。刚才那一会儿,巴丁干嘛去了?原来他在睡懒觉。阴天见不到太阳,先把牛赶到草地上,我们的早餐才真正开始。还是平常吃的糌粑,或蹲坐在地上,或蜷着双脚,都很随意。这时的录音机里,响着阿卡的梵音念经声。依兮奶奶,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走起路来需要拐杖帮忙的老太太,口里念念有词,顺时针摇着经筒转个不停。
吃完早餐,依兮要去提水。我说我去,那么大的桶,依兮那么单薄的身体,能不能背回来,我很怀疑。拗不过我们的热情,最后是我和另一个同事去的。我舀着水,依兮突然在帐篷前唱起歌来。这让我惊讶。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依兮唱歌,我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似乎是“青海花儿”,似乎又不是。唱着唱着,她又跳起来了。这更让我惊讶,谁看了都会觉得惊讶。她所跳的舞,是我以前在电视上见过的,有点熟悉。她的舞姿轻盈,动作美丽,一会儿所有的重心仿佛都集中在曲着的右手手腕上,一会儿又是左腿。这是一曲辽远干净的舞,让人恍惚,如在梦中。
水中映着我的影子。我试着想在倒影里看到跳舞的依兮。看到一个闪动的小黑点了,微风吹来,水面泛起鳞纹,小黑点摇摇晃晃;看到依兮的模样了……我滑进水里,依兮哈哈大笑,两颗镶过的金牙太阳一照,成了两个太阳。天上有三个太阳。
第二天我们就走了。走的那天,依兮牙疼,用我们带着的罗盘冰也不管用,又没有药,疼得看着的人直难受。巴丁走出走进,挠头发不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他给我们留了电话号码,嘱托我们到县城后,给依兮买点治牙疼的药。可是他不知道,手机在那儿连信号都没有。依兮阿爸,经过这五天的相处,开始“朋友的呗”、“朋友的呗”称呼我们。那天他驱赶着驮牛,帮我们把行李送到大路上。大路上有小搬家之前,说好在指定地点接我们回县城的车。
今年,工作需要,我又去了原来的地方,但是没见到依兮他们。我心里清楚,他们过得是“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不可能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只是不知道,今年他们又搬家到什么地方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