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精神 神性指引

袁演

寓言，运用的是一种譬喻性的话语模式，其作用如同预兆或警示之言，是一种借助他人（多指智者或德高望重的长者）的话语或故事，对捉摸不定的未来局面及未知事物的判语。寓言在中国有古老的传统和源远流长的历史，先秦寓言在世界三大寓言体系中是最为璀璨的星系之一，中国古代的寓言有相当一部分可以作为“预言”来理解，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成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来自一个寓言故事。故事中的主角是边地的一位擅长推测吉凶掌握术数的人，当他面临每一次的遭遇时，没有哭天抢地，当他碰到每一件幸事时，也没有沾沾自喜，而是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辩证地看待生命中的福与祸。然而，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并不具备这种超自然的神力和淡定的心理状态，遇到两难境地时总会患得患失，焦虑不已，于是乎，就需要借助一种神秘力量来决断事物，这也就是本文所阐释的抓阄行为。因为寓言还包含着卮言、重言的涵义，所谓卮言就是指酒后无心之言，重言指的是德高望重的人说的话，这三重涵义，表达出寓言的偶然性、客观性及神秘性，恰恰暗合了抓阄行为的精神实质，因此，本文作者以寓言来暗示抓阄的合法性，并以“纸上的寓言”来譬喻抓阄问卜这一看似迷信的现象，是精准而深刻地把握住了我们华夏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心理思维模式的。因为西方社会也是深谙此道，乐此不疲。

詹文格近年来发表了数篇不可多得的上品散文，例如《阉割》《白骨》《手术》等。所谓的上品，来自王族在《无理论的延伸》一文中对散文作品的分类倾向，他说“当前的散文家，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一、回忆型。文字内容多见于往事、记忆、童年、家族和个人成长历程等，因太依赖于题材，属下品。二、摹写型。文字内容多见于对个人经历、目睹和感悟等方面的思考，以及认知世界的方式，从中可见个人思想、趣味和精神品位，属中品。三、先知型。文字内容多见于纯粹的心灵反应，精神波动，以及对生命的神性延伸，对世界的反观等，文本个性化叙述，且风格自成，属上品。”

在我看来，《纸上寓言》当属对心灵世界进行探索与考辨的上品佳作。首先，文章的标题就吸引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作者运用了譬喻的表意模式，界定抓阄这一事件的核心意义。全文以“暗中的光亮”“茫然的指引”“宿命的认同”和“人心的考验”四个小标题为线索，浓缩了抓阄问卜行为的内涵与特征，采取从抽象到具体，从宏观到微观的顺序，依次描绘了古今中外抓阄活动的场面与细节。文章首先是从人们的心理需求角度，阐释了抓阄活动存在的意义与合理性，展现了作者对这一神秘事物由轻视到理解，再到充满敬意的心理变化过程。紧接着，通过各个历史时期的抓阄故事，抽丝剥茧般，将抓阄活动蕴含的智慧和深意层层剖析出来，行文也多运用寓言式的譬喻手法展开，比如：“我不知道抓阄一事会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快捷轻巧的背后带着通天魔力，其流向如同穿越暗河的浪花，虽然听不到水流的咆哮，却能感知奔涌的力量。它的意义和过程就像泥土包容种子，年年岁岁，草木丰盈，百花盛开。”

然而，文章绝不仅仅限于把抓阄定义为偷奸耍滑、投机取胜的赌博行为，而是从历史的纵深处开掘，以新颖的视角表达出真知灼见，由抓阄而产生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入手，揭示出抓阄所蕴藏的大境界。历史上曾经运用这样的方式来决定一个国家的状元人选，甚至决定帝位继承人，由此可见，抓阄行为在人们陷入多重选择或两难境地时，是发挥巨大作用的神器，正如文中所言：“抓阄是一个自我见证自我安慰的过程，阄是上天为凡人做好的分配，得与失，悲与喜，一切都是命运安排，于是抓阄在民间附上了无法替代的神性。”契约精神、神性决定、心理安慰、愿赌服输是抓阄问卜的几个关键词，由抓阄而产生的这些效果，对于稳定社会秩序、安定人们心理曾经发挥着，并继续发挥着重大作用，这是抓阄活动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根本原因。

文中说到“高中彩票是一种体现，彩票其实就是抓阄的升级版，”由此我想到了近期班级微信群里流行的抢红包接龙游戏，实则可以算作是抓阄活动的改装版。儿时好友，几十年没见的同学，一开始建群的时候热泪盈眶，诉说相思之情，可是时间一长，旧情都叙完了，就唯有抢红包能让群里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重新粘合起同学之间的亲密度。每次手气最佳的同学都毫无怨言地发出下一个红包，循环往复，那个最佳手气的不就是抓阄活动的胜利者吗？一旦大家默认了游戏规则，便心领神会，谁也不会耍赖，默默且快速地发出下一个红包，正如文中所言：“抓阄看上去随意肤浅，只是一种众生相随的游戏，可是透过这种现象去看本质，抓阄倡导的是一种契约精神。”一种看似简单轻巧的游戏，但“让许多棘手的难题迎刃而解，让骤然而起的风波瞬间止息，颇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遇到抓着好的，喜形于色，心里美滋滋地乐着；遇到抓着差的，就自认倒霉，得失各凭运气，各安天命，要怪就怪自己手气不好，绝不怨天尤人。”

选择抓阄这一不起眼的事件进行阐发论述，是本文作者独具慧眼的匠心之作，也丝毫不会令我感到意外。对于詹文格的散文写作，我已关注了多年。他已经形成了较为成熟的散文话语组织系统，具有隐喻性和张力的文字，更是呈露出了优秀作家的质感与智慧。他一贯的写作风格都是以小见大，管中窥豹，从一滴水中看世界，于细微处见知著，善于对细小而抽象的概念进行追问和探索，其间充满哲思的话语也让人回味绵长，比如散文《系在绳上的历史》，展示的是作者对生命体验和审美情趣多质、多层面和多角度的追求。在作者笔下，柔软无害的绳子被冠以具有某种奇妙的、得以主宰人类命运的暗物质特征，不动声色地就能将人扳倒；再比如《一只蚂蚁的跨国之旅》，从一只爬到地球仪上的蚂蚁开始起笔，在虚拟想象的一个个场景中，构筑了一只小小蚂蚁的环球之旅，全篇贯穿了意识流手法，奇思妙想，寓意深远。而《纸上寓言》则是作者又一次别出心裁的创意，看似简单的抓阄，实则是抚慰人心的一剂良药，是全人类共有的一种面对资源匮乏时的无奈而又心安理得的选择，那种奇妙的感受让人们对不可知的世界充满敬畏感，对生活和真相之间的变数充满好奇和探索的欲望，在抓阄这一彼此约定，因而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有人惊喜，有人失望，但却不是忿忿不平，而是你情我愿。一个小小的抓阄行为可以被描写得如此深刻与透彻，是作者多年打磨的功力所致。

略显遗憾的是，第四部分的故事讲述之后，文章便戛然而止，未有总结与提炼话语作结，给人意犹未尽之感。其实，文中精华的譬喻和神来之笔不可谓不多，如同隐身于沙砾中的贝壳，在阅读的旅行中时时给读者惊喜，只是，若能在结束的话语中再来一些归纳与概括，会更加让人感受到抓阄问卜行为的精髓所在。

但是瑕不掩瑜，总体上看，《纸上寓言》是一篇内蕴丰富、具有冲击力的散文，作者在对社会的体验和对历史的洞察中，把理性思索和精神指引融入散文作品，虽是描写小事件，却是包含大境界，是一种生命的精神化和精神的生命化的外在显现。《纸上寓言》不是花瓶式的点缀，也避开了无病呻吟的诉苦状，而是一篇充盈着良知的高度，情感的浓度和思想深度的佳作。散文的写作是在用一种智慧和思辨向主体的深层次挺进，通过对抓阄问卜活动的历史渊源和精神内涵的总结，对于人生、人性、人情、生命意识及生存状态等都作了较为深入的反思，表達出作者的智性诉求。詹文格的散文作品，讲求灵魂和血脉的对话，写得有境界有深度，这与他深刻的生命体验和自省精神是分不开的，很少有作家会在文章中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念头，而詹文格却能做到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勇敢地自剖，这是他的散文具有冲击力的一大法宝！因而，他的散文是一种可以亮出自己灵魂的写作，作者对人世间满怀深情，既尖锐深刻，又柔和宽厚，表达出情感与智性的和谐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