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寓言

詹文格

暗中的光亮

从远古开始，人一直在寻找光亮，只有见到光亮，内心才会踏实，哪怕是极其弱小的微光，也有无法忽略的力量。

抓阄问卜，这是一种难以定义的事物，如同芝麻开门的咒语，它的背后藏着一团光亮，让山重水复的事情豁然开朗。

抓阄的过程删繁就简，它对应的事物无限复杂，这种普遍认同的方式，是雅俗共赏的真理，它如同隐形的巫术，在利益纠缠中化解众生烦恼，理清如麻纷乱。

人在现实中煎熬，波澜起伏，变幻无常，当难以取舍，无所依凭的时候，内心迫切需要安慰；不管得与失，成与败，都需要给自己一个安慰的理由，而抓阄所得的结果，正好满足了这方面的安慰。

纸做的阄团如硬币的正反两面，对应着不可预知的结局，在某些时刻如同神的指引，让人喜出望外。阄明显带有占卜之意，火炙龟甲，占卜以定归属。古人喜卜，遇事难决，往往以阄决断，一个细小的纸团，充满了魔幻主义色彩，它寓意深藏，微言大义，入木三分。

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在意过抓阄这种难上台面的事物，甚至把它贬低歧视为愚昧者乐此不疲的游戏。随着年龄增长，逐渐体察到世间常情，人心本性，许多隐藏的线索开始显山露水，尽管它草蛇灰线，无法归类，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够觉察那若隐若现的时光印痕。

我不知道抓阄一事会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快捷轻巧的背后带着通天魔力，其流向如同穿越暗河的浪花，虽然听不到水流的咆哮，却能感知奔涌的力量。抓阄的意义和过程就像泥土包容种子，年年岁岁，草木丰盈，百花盛开。

纵观古今，许多朴实的智慧不一定都带着亮丽的面目，就像星月，在黑夜才会显现它淡雅的光辉。当一层灯笼似的眼睛在暗处闪烁时，一堆阄团悄然扑向桌面，那种无声的力量，如夜雾弥漫山林，濡湿的过程没有一点声响，只有草叶能感知露水的重量。

寓言式的纸团，包裹着光亮，这团光就像包罗万象的自然，体系庞大，漫无边际。在这个神秘体系中，众多的物种轮回繁衍，生灭枯荣，见证消亡、变异流失。自然之神，绵密如锦，极少遗漏，从一缕毛发，到一粒水珠，它都逐一体察，倾情关注，从不忽略低处的光芒，正是这些匍匐在低处的星点，弱小得几近于无的光芒，最终照亮了暗处的人心。抓阄正是捕获了遗漏在洞穴中的一丝光亮，让光长久地闪耀尘世。

茫然的指引

人类的大智慧与小聪明，体现在不同的层面，造成了不同境界，有些直奔主题，有些迂回曲折，它适应在某个时段，某个节点，某个地域，某些场面，各有所需。当法纪出现疲倦时，抓阄的魔力就如烟花绽放，腾空跃起，装点出缤纷的夜空，展示出绚丽色彩心灵底色。

凡尘之事，牵引支端，对于抓阄的久远话题，难以复述，不敢想象。历史上曾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过状元和皇位的人选，这种荒唐之举的背后，究竟是愚昧还是无奈？

当人们遭遇两难选择和多重困境时，无法找到一种万全之策，矛盾就会进入复杂的胶着状态，而此时执掌者迫切需要找到一种共同遵循的信仰，一种简洁明快容易接受的游戏规则。抓阄正好满足了这种条件，于是，从民间到官府，从帝王到草民，都信奉一个阄的天意。

人们从不怀疑，阄是上天为凡人做好的分配，悲与喜，得与失，一切都是命运安排，于是抓阄在民间附上了无法替代的神性。用一个纸团来作为约定，纸团达成了无数的君子协定。传统的民间契约精神，把阄视为心灵信仰，伸手抓起的是运气，无论得失成败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这是法纪之外的一种补偿。

阄在遼阔的疆土上，繁茂生长，在王朝政权接替的重要节点上，竟然也出现以阄决策，把一个小阄上升到如此高度，着实有些离奇和意外。更始三年（公元25年），赤眉军首领樊崇采纳方望之弟方阳“拥立汉朝宗室为帝，以号令天下”的建议。六月，樊崇等将军准备立帝事宜，可粗略一数，候选人竟有七八十位之多。刘盆子是汉高祖刘邦之孙，由于王莽篡位，刘盆子与其兄被贬为庶民，如今应重新利用，樊崇等人再度商议，认为“闻古时，天子将兵称上将，乃书札之符”。从历史中吸取成功经验，接下来的事情就好操办了。

为显示公平，樊崇事先让人写好书札作中帝符号，放进竹制盒中，按候选人个数放札（其中只有一枚为帝札）。摸札时以年龄为序，从大到小依次摸出示众。刘盆子在这些候选人中年龄最小，轮到他摸札时已经毫无选择，只剩最后一札。谁知在他前面摸出的全是空札，唯有最后一枚写着帝札，于是将刘盆子尊立为帝，号建世元年，史称建世帝。年少稚嫩的刘盆子依靠抓阄获得了西汉皇位，成为西汉王朝的末代皇帝。这样的事情虽然属于历史的偶然，但也算是皇帝继位的奇迹。

除了抓阄定皇位，还有抓阄定宰相的，事情发生在唐宣宗李忱时期，当时群臣向李忱举荐了几个宰相人选，他对推荐上来的人，一不谈话，二不考察，三不公示，而是在这些名字中进行抓阄选定，谁抓中谁上岗，这种荒唐的选任方法让人哭笑不得。

既然皇位、宰相都可以抓阄决定，那抓阄选状元就更不奇怪了。明朝崇祯皇帝时期，有一年殿试之后，崇祯帝收到了三十六份优秀考卷，按惯例由皇帝从中选取一名最出色的考生点为状元。当时崇祯看中了刘若宰，但又担心自己走眼误判，选出庸才。他左思右想，陷入两难，最后突来灵感，将三十六位考生的名字分别写在纸上，揉成纸团，放入瓷罐内，然后伸手去抓，以抓阄作为选择。

说来奇怪，崇祯帝一连抓了三次，他知道这是朝廷在选拔人才，虽然自己是一国之君，但也不敢丝毫马虎。所以崇祯非常慎重，当时的心情也很复杂，所以这阄他抓了又扔，扔了又抓，谁知连续三次，抓到的名字竟然都是刘若宰。这样的结果连崇祯也有点惊呆，莫非真乃天意？后来真的将刘若宰点为了状元。

时光之水一路流淌，从民间到庙堂，抓阄已经深入人心，抓阄这种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决策方式，为何会如此受人偏爱，就连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究其原因，形成的因素有诸多方面。古人喜欢占卜问卦，遇有难事不决，往往会卜卦问寻，抓阄定断。斯文的如对句、唱和；尚武的如出兵、征战；治国的如选举、任免、组阁……抓阄的事不离左右。诗酒唱和的有唐·彦谦《游南明山》：“阄令促传觞，投壶更连句。”抓阄修史的有清·毛奇龄《严贞女状》：“予在馆时曾修《明史》，阄题作《孟贞女传》。”分兵御敌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曹公分兵拒袁绍》：“（刘岱，王忠）二人相推。使曰：‘你两个拈阄，拈着的便去。王忠拈着先字，却分兵一半，来攻徐州。”僧多粥少，无法确定名额的，明·俞汝楫《礼部志稿》：“（景泰三年）时天下僧童数万赴京度……左阐教清让等令各僧童拈阄定数，逼取银万余两。”

……

探寻历史，抚摸满是符号的木雕、石刻，铸件，将目光从纸页上移开，投向更遥远的地方，猛间然发现抓阄之举暗合人性。它天意般的决断，无处不在，这种古老的约定，并非只是中国人喜爱，西方人也同样有着抓阄的热忱，抓阄的情结。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中写道：“所有的行政官员，除军事基金司库官、观剧基金管理官以及水井监督官外，都由抽签任用，议事会是抽签选举的，议员五百人，每一部落五十人。主席团职位由各部落轮流担任，其次序由抽签决定。”

抽签选定，与思想无关，与运气有缘。不知抓阄抓出的总理、各部首长和国会议员，是否能做到政治清明、发奋有为。但证明这种选用的方式打破了制度、国界、种族和时空，在科学文明、宗教法律之外，还有天意般的偶然。说明一个人成功与否，还需要机遇和运气。

抓阄拥有深厚的群众基础，石头剪刀布、老虎棒子虫、大压小之类，都是由抓阄衍生而来。这些游戏规则几乎无人不懂，却从未被正式录入法典，形成制度。可见，即便是百密之法，也有疏漏之时。

日本福岛大地震，两百多万人无家可归，政府却只能造出三万来套简易房屋。谁才有资格、有机会入住呢？面对一团乱麻，政府竟然采取抓阄决定。可怜的灾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手气上，能不能抓到，就靠运气。

凡是以抓阄决断的事都系着得失，有人能抓到，有人抓不到，阄在关键时刻成了苍天的指令，谁都得服从。

宿命的认同

如果说命运是一个大而无当的词语，那运气就是一个无处不在的万能解答。彩票是一种概率极低的游戏，但高中者体现的是一种发紫的运气。如果拂开面纱，其实彩票就是抓阄的升级版，让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寻找目标，尽管那是大海捞针的希望，但还是有无数信奉者勇往直前。

抓阄的过程虽然乏善可陈，但在现实中却能春风化雨。一个小阄，在利益决断时牵动无数人的神经。它让许多棘手的难题迎刃而解，让骤然而起的风波瞬间止息，颇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无论晚期的纸团，还是早期的石头、竹片、木棒，那种赌一把的方式被历朝历代的民众所信服，成为共同维护，屡试不爽的决策依据。

当某些重大事项无法做到公平的时候，抓阄就成了最可依靠的决策方式。决不可轻视这种小玩意，它能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妙之法完美解决，一枚小阄的背后隐藏着深邃的生活哲理，体现了朴实无华的人间智慧。

在错综复杂的乡村利益纷争中，这种通俗易懂的方法如灵丹妙药，屡试不爽，深入人心。即使再胡搅蛮缠、死缠烂打的刺头，对于抓阄结果也能心服口服，好坏都凭自己手气。他们相信手气就像相信命运，那是老天的安排，得失成败早已注定，所以运作起来众口一词，毫无障碍。

现在尽管进入了人工智能时代，似乎科技能精准得毫厘不差，可是一旦大事临头，有些问题还是难以决策，仍然会想到抓阄。如分房、选摊位、兄弟分家、下派福利指标、赡养父母、山林、土地分配等等，大多是采取抓阄摇号决定，换成其他方式，极少能够成功。

所以千百年来，农村是抓阄的主战场，在大集体时代，一个生产队有数十户人家，一二百人口，分粮、分豆，分猪肉、分食油，不管分啥，总有人爱挑肥拣瘦，众口难调。在众人面前谁也不能把握绝对公平，明摆着世界不存在绝对公平的事情。于是每遇分配就会产生矛盾，即使生产队长大公无私，会计拍着胸脯，说掏心掏肺的话，保证没有任何私心，所有人都一律公平。但磨破嘴皮，仍有人心存怀疑，认为一样的人口，一样的斤两，分配的结果却完全不相同。有认为成色不好的，干湿不同的，大小不均的。有时分到中途要求调换，弄得人骑虎难下。有些尖酸人故意鸡蛋里面挑骨头，怎么分都难遂其意，认为好的都让队长、会计弄走了，搞得大伙心里磕磕绊绊。最后没办法往下分，再怎么劝说、解释都无济于事，只能采取抓阄进行。

他们认为手气和运气是自己的事情，谁也说不出不公。遇到抓着好的，喜形于色，心里美滋滋地乐着；遇到抓着差的，就自认倒霉，得失各凭运气，各安天命，要怪就怪自己手气不好。

人心的考验

抓阄在处理公共事务时，成为“定海神针”，既可省心省时省力，快速处理事物归属，减少麻烦，又让参与者无话可说。但是万事都由人操作，如果抓阄时有人在背后使出某种手脚，那损害契约精神的结果就会充满恶意。

抓阄是否关系重大，就看决断的内容，小时候观看电影《生死牌》，许多情节细节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唯有那个写着“死”字的小牌，至今散發着歹毒和阴险，人生在世，生死得失，那些游戏般的决断，全都映照了世道人心。

抓阄的事情越大，阄越难抓，如果仅仅代表家庭和个人抓阄，成败得失问题并不会很大，假如一旦代表一村一族的利益去抓阄，那个压力就如同大山。

某地要修一座大型水库，水库一建，周边好些乡村都会淹没。显然建水库前所有的村民都要搬离这块土地，迁移到其他乡镇。

移民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县里专门出台了具体的移民方案，方案决定移民以村为单位，第一批整村移往东部的河套镇，第二批整村移往西部的白沙镇。为体现公平，化解矛盾，通过政府研究和民意调查，决定采取抓阄的方法移民。抓阄方式在公开场合进行，由各村的村主任作为代表参加抓阄，抓到哪里，就移到哪里。

消息传来，整个山村像炸开了锅。原来动迁过去的两个地方，自然条件有着天壤之别。东部的河套镇是鱼米之乡，土地肥沃，遍地稻麦，大部分村民都建起了乡村别墅；而西部的白沙镇，人多地少，自然条件极差，被人们称为穷山恶水之地。显然谁都盼望搬迁到河套镇去，那简直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但是村主任担心的是，如果万一抓到白沙镇，动迁过去将愧对祖先，永远遭村人咒骂……

村民不约而同地拥到村主任家去，有人帮着出主意，为了获得好的手气，甚至买来了最好的香皂，劝他天天洗手。有些村民还要求村主任远离女色，抓阄前连老婆也不能碰。村民走马灯似的往家里走，村主任感觉压力太大，心里烦，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着，肥肥胖胖的人，很快就瘦了一圈。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村主任苦思冥想，最后想到了一个解脱的方法，紧急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宣布改选村主任，改选方式采取抓阄决定……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全都傻眼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来当这个村主任？这不是明摆着往火炕里跳吗？！

找不到接班人，村主任还得继续履职，他照样还得去抓这个阄。责任压在肩上，使村主任心力交瘁，难以承受。抓阄那天，村主任竟然一病不起，发高烧，说胡话。这可怎么办？全村人都为之着急上火，这可关系到全体村民福祉的事情。上面有规定，抓阄必须村主任参加才算有效，而此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代替，这里村情特殊，村支书与村主任都由他一肩挑。

无奈之下，村民们启用了闲置多年的轿子，用竹轿子将村主任抬到了抓阄现场。山路弯弯曲曲，村主任躺在不停晃悠的轿子上，感觉头脑晕晕乎乎，如坠深谷，如入云端。村主任虽然虚弱，但他知道村民对他的厚望，必须抓个好阄。这样的事虽不情愿，但无路可逃，这悬在空中的轿子，就如绑架人质的牢笼……

汉子们相互接替，抬着村主任火速追赶。来到抓阄现场，早就人山人海，村主任被人搀扶着到台上抓阄。

抓阄开始，大伙的心全都悬起来了。谢天谢地，有气无力的村主任竟然手气好得出奇，一伸手就抓中了河套镇。监证人公布结果的时候，台下的村民欣喜若狂，不停尖叫。当晚回到村里，鞭炮齐鸣，唢呐高奏，杀猪宰羊，大家举着酒杯，深情地展望即将来临的幸福生活。那个晚上，村民又唱又跳，场面比过年还要热闹……

转眼到了原定的搬迁时间，可上面竟然没了动静。原来十万火急的事情，怎么突然间就冷却下来了？村主任感到事情有点蹊跷，于是专程赶去镇里打听。在镇政府牌楼前，遇上了刚从县里开会回来的镇长，镇长的表情有点复杂。村主任已经猜到了情况有变，但不知道怎么个变法。镇长告诉他，关于修建水库的计划上面已经取消了，原因是论证不全面，缺乏资金，暂不修建。

听到这个消息，村主任一下就愣住了，这么大的落差一时无法接受。他望著向天翘起的门楼飞檐，百思不解，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如同儿戏？所有的重大工程，在决策之前应该都做过充分调研和论证，怎么突然间就宣布取消了呢？

村主任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村里，村民们听到这个消息，异常失望，有种被玩耍，被愚弄的感觉，心里无法平静。最气愤的是，村主任好不容易得来一次绝好的手气，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

不过对于这个庞大纷繁的世界来说，多一座水库，少一座水库，没有任何的影响，一切都按照之前的轨迹运转，好像修水库的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民对曾经抓阄移民的事情也都慢慢淡忘了，他们在寂静的山村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遇到一些难以决断的问题，依然遵循抓阄的方式进行选择，他们对这种千古延续的规则从不怀疑。回想当年的失落，换来的是万亩山林和丰收田野。如今小鸟照样在筑巢垒窝，兔子在草丛中奔跑，游蛇在山径上滑行。如果家园变成了库区，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对于繁衍子孙，守护家园的人来说，他们没有兴趣去探寻生活的谜底，直至多年后，才有人曝光真相。原来对于那座水库的决策，当时上级领导并没有达成共识，反对派与支持派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在修与不修之间，采取了抓阄的方式来决定。

虽是陈年旧事，但获知这样的结果，村民们不禁万分感慨，世事真的不可捉摸，人一生一直在努力抗争，可有时候竟在浑然不觉中被一个小阄主宰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