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嘉宝 战 琦
作为一门特殊的知识存在,传播研究被当作一项社会科学正式引入中国学界已有40年的历史。①与美国传播学所受修辞学、社会学以及新闻学等众多学科影响所不同②,中国传播学研究被紧密关联于新闻学,即国内学者说的“新闻学的‘道’”或者“新闻学下一个发展阶段”③。通过这样的学科定位,早期研究群体就为传播研究划定了学科边界,确定其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排除了其他学科的介入(尤其是指20年代的杜威(John Dewey)、帕克(Robert.E.Park)等人带来的社会学传统),并将所引入的大众传播研究理论置换为传播学的整体设想,踏上了与新闻学携手并进的学科化之路。
在近十年来,对于传播研究在中国学科化进程的成果已有不少。如黄旦、刘海龙、胡翼青、王怡红等学者先后写文著书,也有青年学子对此从学科建制、学派范式变迁等角度切入。笔者试图站在前人的基础上,以1978至1982年的知识生产活动为切入点,回顾和反思这段学术研究的学科化建制化过程。
学者们认为,当我们沉浸在既有的学科史话语中,常常会将当下的知识生产模式当作客观真理的必然形式,也会对于当下的学科制度自然而然地合理化,经常被误用的“存在就是合理”,却也能巧妙地描绘这种情况,殊不知这“合乎理性”的背后并不能保证中国传播学学科是处于一个不断上升发展的序列之中。实际上,已掌握了资源与权力的学术社群团体会通过出版物体系(教科书、重要学术期刊、研究专著等)、学术活动(学术会议、交换访问等)和人才培养常规体系进行学科历史和现有范式的知识生产和再生产,以此确立和维系学科的正统地位。因此,对于那些隐匿或是弱化1978年之前传入中国传播研究历史的话语,以及当下对过去学科史的反思,都不能仅从知识论层面上去考量,还需要加入社会实践层面的考虑,即除了知识自身的理论逻辑,还需要结合影响学科发展的体制因素和社会情境。
20世纪初,急切寻求社会变革的中国社会,受到了西方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在语言和思想方面的深刻影响,它们“决定了中国当代学术的理论和实践,而且从20世纪初开始,更通过大量以现代学科样式书写的历史回顾,重新塑造了‘中国之过去’的概念”④,“援西入中”大军中的一员也包括正处于酝酿阶段的美国传播研究。随着杜威、帕克的先后来华,其政治哲学、社会学的引介过程也伴随着美国芝加哥学派传播研究范式一并传入,带来了communication(当时对应的概念是“交通”“交际”)、dissemination(当时对应的的是“传播”,1978年后由communication承接此释义)⑤,早期的传播研究就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到中国学界。同时期其他零星的“传播研究”活动成果,如1923年的北大建校25周年“民意调查”以及1936年、1938年的两次受众调查;中国社会学奠基人孙本文于1925年完成了可称为“中国国际形象研究”的博士论文《美国媒体中的中国:媒体揭示出美国对华公众意见的基础与趋势》;1934年燕京大学新闻学系开设“实用宣传学”课程作为教材的《实用宣传学》。⑥
然而,由于国内媒介环境发展程度不充分,且最为根本的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的历史主题紧紧围绕着如何实现国家独立、民族解放。此时的传播研究自然无法完全融入其中,故未产生较大影响,并逐渐被遗忘在历史浪潮中,乃至80年代传播学学科化后,由于范式转换等原因甚至不被早期学科史所承认。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传播学研究学科化渐成规模,并随着美国政治、经济的影响力向全球渗透。外出求学归来的青年学者归国后,向国内进行传播研究的译介,如郑北渭翻译的《美国报纸的职能》(1956)中提出“报纸是‘群众思想交通工具’(mass communication)之一”⑦;以及出于“批判资产阶级”的目的,一些外语较好的新闻工作者或学者少量翻译西方传播学论著片段(如60年代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内部刊物),“知悉者仅限于极少的几个大学新闻系教师”⑧。1952年后,由于苏联学科制度模式的引入和新生政权为巩固文化领导权,作为“资本主义伪科学”的社会学、政治学等学科纷纷被解散,新闻学“与政治合二为一”以更好完成社会主义新闻工作,从而得以保留。因此,在学统传续上斩断了早期传播研究与其他学科的可能性。
中国传播研究可视为西学东渐的产物之一,在20世纪上半叶与多学科相互勾连,拥有自己复杂的历史。但无论是20年代的社会学传统或是50年代作为“国外新闻理论”的译介,都因为彼时中国知识环境的不允许而夭折了。直到70年代末的传播研究以一门应用性极强的社会学科(早期引入中国学界的理论主要属于经验功能主义范式)的身份再次传入中国,此时它既符合了改革开放的政治转向,又能成为中国新闻学在学界和业界的改革良方,所以中国传播学学科史的开端于此也就顺理成章了。
本节需回答四个问题:学科是什么?学科化是什么?建制化是什么?知识社会学是什么?并在此过程中阐明本文为什么采用知识社会学作为研究方法。
学科(discipline),清末时期由西方引进的一种知识分类概念,“在定义上,它具有学术领域、课程、纪律、严格的训练、规范、准则、约束以及熏陶等多重含义”,“学科概念的出现,显示了一种以知识性质作为分类依据的时代已经来临”⑨。本文将知识生产活动置于社会整体中观察,它是一种专业意识形态活动,尤其是现代学科知识还具有社会管治技术(governmentality)的身份,“学科/规训是‘生产论述的操控体系’和主宰现代生活的种种操控策略与技术的更大组合”⑩。
学科化,即一个研究领域逐渐规范化的过程,拥有本学科独有的研究范式,这里分为两个层面:知识生产和学科建制。知识生产,是在观念层面或纯粹知识论层面,通过围绕某一主题进行话语生产,从而形成一种知识传统,表现为理论构建与创新,是学科教学活动和科研活动的行动法则和学科正当性的根基;学科建制,即学科在社会制度和社会实践层面上确立范式合法性,“包含学者的职业化、固定教席和培养计划设置、学会组织和学术会议制度的建立、专业期刊的创办等”,即学科在社会结构中占有一定位置,并与其他社会群体/机构发生关系,获取资源与权力,并履行维持社会运转的功能,赋予学科内部成员专业性和职业性,维护研究群体的共同利益,知识成为学科共同体的共有财产。按照胡翼青的说法,前者的游戏规则是理论创新,后者游戏规则是权力运作。因此,学科化虽不完全等于建制化,但是现代学科作为社会规训的一种形式,知识生产与制度化实践就是相互依存,试图淡化或隐匿学科的政治性,反而会让我们陷入某种“学科神话”。
学术创新的不足转而寻求学科建制来弥补,学科的特殊性也使得国家权力对其关注更甚。学术生产的独立性不足,为了维护学统的正当性,施拉姆(WilburSchramm)所建立的传播学便作为一门客观的成体制的社会科学被引入,中国新闻学研究群体在那个特定的时空中接受并主动建构了中国新闻传播学的研究范式和学术体制,并随着学术志业薪火传承,新一代学者对这一学术史话语进行再生产,不断地客观化辉格史式话语书写。直到社会情境与学术生态发生剧烈变革或是学科发展到比较成熟的阶段,引起范式更迭,研究者们才能真正跳出既有学科话语的规训,反思当下学科制度和知识生产。
马克思(Karl Marx)和韦伯(Max Weber)等人都曾深刻反思了作为一种思想(知识、意识形态、精神产品)与社会存在的关系,马克思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论证,韦伯强调社会科学中认识主体对于知识生产的参与,即知识社会学认为观念并非自然客观演化而得,是作为社会牵连(social involvements)的功能而存在,是人们对当下具体时空中社会情境的解释。而曼海姆(Karl Mannheim)进一步细化,提出的知识社会学的四种相互依赖的基本范畴,以供人们将知识社会学能够作为一种方法论去使用:“第一,知识试图对某一情境,如一个共同体、国家、革命或阶级,做出反应、揭示;第二,由于职业目标、政治抱负等因素使得个体被牵连进这一(具体)情境中,以及个体对情境的想象(即作为认知主体的能动性表现和外部社会结构对认知主体的作用,这两者的互动构成了认知主体与社会情境、社会实践相勾连的存在形式);第三,认知主体(个体或群体)所建构的意象,即考量学派整体或作为学术共同体中的一元是如何共享概念、价值、问题、研究对象、判断;第四,学科范式的受众对学派范式的理解和反馈”,即学科话语传承者如何对待既有学科史和学派范式。
按照上述方法论,我们可发现这是解释知识/意识形态和具体时空社会情境关系的系统的方法论,它们反对“观念的自然史”,是对传统客观历史主义的反叛,这与科林武德为代表的主观史学派的“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相衔接,也与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方法论)、“国家理性治理技术”,以及华勒斯坦对“作为社会规训/管治技术的”人文学科自我反省相联系起来,构成一个较为完整的知识社会学分析方法和价值预设。
本文采取知识社会学方法,通过对于历史文献进行梳理分析,以国内学者对1978—1982年之间的传播研究的一手资料和二手资料为材料和线索——包括美国传播研究理论和教学情况的译介,学科术语的翻译及应用等。从知识论层面出发,切入这一历史凸点的集体记忆建构过程,旨在考察分析中国传播研究“知识分科”发生的制度和社会背景,以及对于传播研究自身发展的影响。
“十年文革”的结束以及“对内改革对外开放”政策的提出,使得中国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上产生巨大转变,这也是传播研究能够重新进入中国的前提。这一时期的政治意识形态、经济政策、教育政策、媒介产业发展情况以及思想界、学术界自身知识生态(包括教育与学科建设情况、理论范式的选择等),与美国大众传播学的引入和中国传播学的建制化都有十分密切的影响。学界的知识生态,一方面从属于整体社会情境,另一方面研究主体的能动性也导向着学界发展。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顺利召开,政治意识形态上的宽松化和经济政策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调整,使得学术界从“极左”风暴中获得一定的自主发展空间,重建之前饱经迫害的学术研究和教学秩序。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新闻系(专业)恢复统考招生,并于同年招收首批新闻系研究生,其中包括外国(世界)新闻事业方向,系统地培养科研群体为学科发展提供可靠的后备人才。原先被裁撤的高校院系得以恢复,同时开设一批新院校和“新”专业,政治学、心理学等社会科学自建国后的“调整”也重新复系,中国人民大学复校以及厦门大学创办新闻系;各地相继成立了新闻研究团体和机构,如1978年成立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后更名为新闻与传播研究所);1978年全国教育工作会上邓小平的讲话中提出,对于知识分子、教师的劳动要予以尊重,同时在“反右”中遭受错误对待的学者也获得平反,如1979年复旦大学更正了对王中教授的错误处理。这些举措调动了研究主体的学术积极性,也为发展传播理论与研究做好准备。
中国大陆媒介实践的变革使得既有的新闻理论对社会现实似乎失去了解释力。1978年《新闻联播》开播,次年北京电视台试播,一批地方电视台陆续登场;同年年底,由《人民日报》等牵头,几家新闻单位联合向财政部申请试行“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的经营方针,并获批准;70年代末,电视进入大众的生活中,与广播共同竞争注意力市场,而“报纸行业”概念逐渐取代了以往的“报纸事业”,全国报业广告营业连年高速增长,报业市场化进程开始,广播、报纸和电视渐成三足鼎立之势,媒介内容更加多元化,随之而来的是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开始流行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
同时,思想界的解放以及来自西方(以美国为主)的文化思潮涌入中国大陆,人们对于多元化的思想采取了相对开放的态度,高校中的青年师生对此更是热烈欢迎。国外学者纷纷访华,如席勒(Herbert Schiller)的两次访华(1971-1972年,1979年)、施拉姆的“传学推介”(1982年),也有华人学者对美国大众传播产业及大众传播学教育发展现状的介绍。
社会学等学科忙于重建尚且自顾不暇,新闻学处于“新闻无学”的理论困境之中,以及基于上述描述的种种,大众传播学就作为“新闻学之用”被引入中国大陆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那为什么是作为学科的大众播学呢?这个疑问众多学者都进行回答,主要从施拉姆的推动、经历“极左”后的国内学者对“科学神话”的追逐、我国逐渐发展大众传播业态的媒介现实等,从多方面去解说四十年前学者们的选择。在此基础上,笔者认为还可从以下两点来考量:一是彼时学界主动寻求学科化、体制化;二是现代国家对理性管治技术的需要。
上世纪70年代,传播研究再次引入的先导者以老新闻工作者和教师为主,他们多有着较好的外语能力或海外留学、工作经历,与改革开放所倡导的“与国际接轨”要求相贴合成为他们的政策优势,而外语能力则成为早期传播研究主体的学术资源亦是学科准入门槛。正是这些传播理论译介者,将传播研究理论当作一种“新知”——外国(世界)新闻事业及相关理论,范围广泛包括国外新闻业务、新闻史、新闻思想及新闻教育等,作为可供国内新闻改革借鉴和批判的新闻实践经验。由于资料的限制和研究主体自身的研究兴趣,“大众传播研究作为西方新闻学新阶段”的认知逐渐被当作传播研究在中国介绍时的“护身符”和“正统定义”。隶属于资产阶级新闻学的“国外大众传播研究资料”,虽然最开始并非以一门学科的完整形态进入国内学者的视线中,仅是零星地散落在对新闻自由理论等话题,但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初代引介者张隆栋、郑北渭、陈韵韶、林姗等人在重要新闻学学术期刊上发表的翻译介绍和引介评述的文章,大陆最早出版的书籍《传播学(简介)》,以及1981年居延安完成的硕士论文《美国传播理论研究》,在上述提到的文章中采用的是已转换范式的“传播学”概念,是由施拉姆为代表的美国新闻学科建制化、学科化后的传播学。观念上的改变有时候远大于实践上的影响,中国新闻学界似乎轻易地就接受了学科化的传播学,但其实这是在“新闻有学无学之争”后,学界对于美国传播学,其在学术组织、教育培养计划、社会支持系统已经完备且获得体制承认,很难不心动。引进这一“新兴学科”,成为彼时新闻学界能够充实、发展传统新闻学找到的最好办法。
表1 1978-1982年在国内期刊上的传播研究论文
由于早期大陆传播研究主要以学术期刊上发表译介文章为主,笔者统计1978年至1982年间重要学术期刊上与传播研究有关的论文,发现文章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主题:对美国传播学的理论介绍、对除美国以外的外国传播学研究和教学情况的介绍(译文多来自于苏联)、对国内传播研究情况(第一次传播学会议的召开、早期的传播研究实践)。大众传播研究理论在这些文章中被想象为一个完整的理论系统,其结构功能主义等理论预设可用于新闻界的学术补充和国家的宣传事业。这种学科想象和工具性的世界观成为中国传播研究场域中最早制定的游戏规则,成为早期译介者学术资本,并形塑了中国新闻传播学科学术共同体的世界观。
以核心学科术语communication的翻译为例,它先后被译为“交通”“沟通”“传播”等汉语词汇,在《传播学(简介)》一书最后附上的传播学参考书目和中译传播学词汇,作为学科的核心概念(key concepts)和关键词(key words),规划了之后传播研究出现在中文文献中的符号表达,它们“在特定历史语言群体的集体意识,以及特定历史语言群体共有的图像性象征的创造方面,扮演着重要角色”,词义内涵上的变化不仅仅只是语言变迁的考据,在很大程度上学术概念能够划定了日后研究者的行动范围和思考方式。
由于早期新闻专业译介人员几乎掌握了对传播研究知识的发言权,而其他学科成员或是不通外语的传统新闻学研究者作为这种学科范式的受众,对这些意象的理解,被学科化了的符号以及这些符号所对应的词汇规范,他们对此只能就之加以阐述而非质疑。已划定的学术标准使得知识对错交由学科理论预设来判断,范式框限了研究视角、研究对象,预设了研究成果的可能范围和价值立场。随着其知识传承者们的进一步传播,在范式传承中,中国传播学术研究传统就这样被固定下来。并且这种学科史话语的建构和再生产,记录下来的是“不断的学科理智进步的积累,是学科内部精英天才活动的完备记载”,这种辉格史式学科记忆书写的后果“是替学科现状和平等的社会现状辩护”。
伴随西学东渐而来的除了多元思潮,还有现代学科体制。与传统“经史子集”的知识结构所不同,现代学科体制要求“有独立的研究内容、成熟的研究方法、规范和学科体制”,即“学科是科学研究发展成熟的产物”。
相比松散的研究领域而言,学科化的传播学,拥有规范的学科培养计划,能将优秀人才稳定持续地输送到新闻传播研究的血液中,保证学科的长久发展;而划定了学科边界,能够明确本学科所应占有的学术精英、社会资源支持、学科理论与应用,使得学科的符号资本和社会资本都不会被其他学科瓜分;体制化的传播学,会逐渐发展一整套奖惩机制,能够有效调节学科内部成员行动,且使得学科既有范式的权威性不可轻易被挑战。总而言之,学科自身的自主性、权威和尊严,是现代学术共同体成员致力于达成的目标,权力思维主导着学科建设者,于体制化的追求成为现代研究主体难以绕开的路径,但若是抛开学科建设,那么纯粹的知识生产也将难以为继。
国家权力并不直接定义传播学学科话语的意义和形式,而是通过将政治实践以某种名义出现、介入学科话语中,而非充满不确定因素的研究领域。不同时期的经济需求和社会阶层分化情况决定了政治实践的方向,政治实践以意识形态安全和文化导向责任的名义为新闻传播研究划定研究对象,行政管理制定文化发展目标和文化定义标准,并据此将研究视角倾向于微观化、案例化,文化政策通过资金调配、教育规划等策略使得学科的知识生产牢牢地服务于政治实践,通过学科化知识生产使得现有权力能够更稳固地占有未来。
行政管理能够赋予学科成员地位,不仅仅针对是某个学者,而是在学科体制化过程中,通过为传播学设立教学和科研的专业门槛,使得学科内部成员对于传播学话语享有特权,成为不可侵犯的合法使用者。而这种体制化的知识生产方式,只能将行政决策作为科研准则,将国家理性治理的目标内化于自身中,不断生产出来的话语,成为维持社会稳定、和谐发展的理论基础,知识就这样“从它们得以形成的哲学领域向科学的或政治的话语转移”,不只是论证和思考会生产知识,行政制度和政治决策也可以借着“科学”的客观性外衣来构造它的对象。落到具体现实中,极容易发生学术与行政权力的简单置换,因为除了媒体、教材编写和出版的某种程度上被垄断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学科化的过程便是一门知识生产将自己融入现代学科规训制度体系的过程,物质和制度层面的影响对于学科合法性的确立比重似乎不断加大,纯粹知识论的判定标准早已不可通行。
早期引介者中的新闻管理的政府部门官员想通过新闻改革,改善传媒同受众的关系——国家的文化领导权和意识形态地位巩固的诉求。在大众传媒日益发达的中国社会中,国家借由大众传媒来进行意识形态和文化的领导,这就从另一方面要求中国新闻界必须尽快建立起对人民大众的影响力。作为一种功能性的诉求,传播学被想象为学科,是源于现代国家管治目的所要求的强制的权力暗示。随着社会从封闭逐渐走向开放,社会阶层的多元分化趋向与单一分配格局的冲突使得社会利益的分配更加复杂化,再加上多元思潮的涌入,使得某些特定利益集团能够利用与主流价值观相异的某些思想观念,与其社会实践结合在一起打着民主旗号的社会运动时有发生,这不利于国家维持社会稳定。因此现代国家并不是要建立单一、线性的控制网络,而是旨在创造一个社会调解空间。而传播学研究的学科化,使得学科边界划定后,排他性原则将与学科范式不符的研究视角、研究对象拒之门外,政策性导向的知识生产成为正统。而国家凭借学科建制过程中,对于学科体制规划、隶属于政策导向的教学计划、科研资助规划、科研群体社会地位赋予等策略,使得政治权力对于学术生产有着更加强力的影响,将多元不定的研究领域变成一门能够为政策指导知识生产的操控体系,使得在文化与意识形态范围,国家对内的有限治理扩充到了无限管理。
除此之处,是研究主体的知识分子的“失格”倾向。在公共空间运用理性,是对知识分子的内在要求。然而自传播学在中国大陆生根发芽,由于“研究方法的困顿”,基本上都是从“玄学”上进行讨论如何看待传播学,是对于一门西方学科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问题,所思所想是基于新闻改革。乘着80年代民主启蒙之风,多少还是与社会、政治有所关联;90年代后,对于“实然价值”的追求、意识形态和市场经济的双重运作以及积极追求“学统”,共同造就了传播学科的“去政治化”“内卷化”,学科建制化愈益完善,知识生产愈益精细化,市场经济的研究主题占比愈益增高,然而传播学研究主体的社会参与空间却愈益窄化,其对于社会建构叙事的话语影响力愈益弱化。难怪学科内部成员也发出这样的声音“在人文社会科学中,中国新闻传播学学者的公共性比预想的还要低很多”。
一般只要谈到中国传播研究,几乎马上蹦出来的两个关键词——“新闻传播学”和“施拉姆访华”,施拉姆如燎原之火般,点燃了中国新闻传播学的发展。1982年施拉姆访华的催化剂作用和1978—1982年在中国传播学史上的意义是无需反驳的,本文只是更倾向从这个历史鞍型期所对应的制度结构和改革开放的社会环境,来探讨现代中国传播学建立的问题。因此,从这样的思考出发,施拉姆访华、早期传播学理论的译介以及第一届传播学会议的召开,就绝不只是时间上的单纯的先后顺序;政治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宽松化、文化思想的开放多元化以及现代大众媒介在中国的普及化,不但促使新闻学和传播学在教学和研究上的的转变,也让作为新闻传播学的学科发展与现代西方学科教育体制联系在一起。
新闻改革的要求,让原本只能围绕苏联新闻学范式而渐入理论深化瓶颈的中国新闻学,开始有了与“资产阶级新闻学”对话的可能性,施拉姆的传播学打着社会科学的客观性大旗和80年初改革开放的管制松化,“学术启蒙”的意义渐渐消融了对意识形态差异的担忧(但从80年代至今学者们依旧处于政治正确性的压力和是否与意识形态保持一致的自我审查中)。早期学者张黎、郑北渭、张隆栋等人无不强调传播学在致用层面上对于我国新闻学理论、报业改革等上的意义。因此,“以新闻学为体,传学为用”几乎成为中国早期传播研究的行事准则,与“十六字方针”互为表里。
国内有学者认为这是由于中国传播研究“一开始就走偏了”,认为存在方向性的错误,这样的反思看似处于现今的历史制高点去批判过去的话语叙事,按照黄旦的说法而言,这不过是一种“后见之明”,能够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质疑现今的主流学科叙事神话,可是更加深刻的反思却似乎就此止步了,甚至有可能落入“反向书写”辉格史学科神话的窠臼。
首先,当前学科史的主流话语叙事是一种“当代的历史”,包括本文在内的反思亦是站在当下历史环境中,对过去历史现实(然而并不存在某种客观地等待研究者去发现的完整清晰自明的历史客体)和历史叙事的解构和再建构,只是停留在对过去的历史叙事批判仍旧不够。过去的历史叙事,无论现在被人们仍奉为真理,或是已经被解构为某种权力游戏规则,其所产生的历史现实都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只是经历了或隐蔽、或突出、或替换、或否定的处理。其次,学科史作为一种知识,可以试着从断裂或连续、本质或偏离本质两极对立的言说方式中脱离出来,寻求更多可能性,而不是落入“从一个本质发展到另一个本质”的循环之中。其三,本文所讨论的传播学、传播研究的概念,既是对前人所作历史判断的浅描,又是基于笔者所处的当下历史时空对“真实界演变的过程”进行“事(直觉所见的个别形象)与理(概念所生的普遍性)的交融”而产生的另一历史书写,并不代表着这是对过去历史的完全还原,实际上这样不可能做到,即使将所有实际的细枝末节都堆砌起来,当它们经过现在的话语叙述出来之后,预设的叙事规则和道德立场已经对它们进行了组合,对过去场景的记忆始终是服从当下言说者所处于的历史时空要求其作出的意义建构。“没有一个过去史真正是历史,如果它不引起现时的思索、打动现时的兴趣、和现时的心灵生活打成一片,过去史在我现时思想活动中便不能复苏、不能获得它的历史性。就这个意义来说,一切历史都必是现时史。”
学科史的集体记忆书写采取规范性的历史研究方法路径,且后续研究群体对之不加检验地使用、分享、传承,它作为学术共同体的历史经验,研究群体所栖身的具体时空情境——改革开放时代主题下,中国现代大众传播业的现代化发展(物质基础)对现实解释力欠缺的原有知识提出了要求,极左余威犹存的思想大解放运动自然倾向于“去政治化”的行为科学研究范式,新闻学界亦希望建制完备的“传播学”所代表的知识生产范式和学科体制的正当性能够同样助益于新闻学改革。每一种知识都是“具体的人在思考具体事物时的社会语境”所产生的回应,即使天才的灵感和观察日常生活的视角也不能脱离“现有的群体的集体的历史经验”。作为一种知识或思想,历史叙事本就是由事推理(重哲学化)和显理于事(重历史化)两面一体的完整活动,在未来时空中会被颠覆,然后新的知识判断将被生产出来、新的意义大厦也将再竖立起来。当下的叙述不过是人类社会历史过程中的一片浪花的反光,但它作为某一时空实践者的历史书写,却又被赋予了存在价值,因为它不只是一些空洞的文字符号,而是与历史实践相连贯的,是具体时空中思索心灵的活动记录。
注释:
① 中国传播学界目前普遍认同的主流学科史叙事认为,内地传播研究始于1978年新闻学界,本文亦采用此学术史叙述作为论述起点。
② 中国新闻传播学界早期引入的“传播学”主要侧重于施拉姆版本的美国大众传播研究,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以“mass communication study”取代了“communication study”。
③ 郑北渭:《传播学简介(一)》,《新闻战线》,1983年第1期。
④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复旦大学中外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中国现代学科的形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编者的话第8页。
⑤ 黄旦、沈国麟编:《理论与经验——中国传播研究的问题及路径》,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7页。
⑥ 李彬、刘海龙:《20世纪以来中国传播学发展历程回顾》,《现代传播》,2016年2期。
⑦ 需要注意的是,在20年代,传播研究的核心词汇communication的译意更多遵循的是社会学传统,即杜威式的“人们通过共享的符号和习俗进行亲身参与、沟通,以创造一个公共经验世界”,是双向的、共享的;戈公振的《中国报学史》(1927)中,大量提到了表达双向沟通的“交通”,实际上更接近于communication;孙本文在《社会学ABC》(1928)中对于两人以上的“共同行为”产生缘由归于他们能够“相互交通”。可见,此时的新闻学、社会学等研究者们主要遵循的是芝加哥学派研究范式。而到了50年代,由于美国传播研究范式转变,以及中国大陆社会学和新闻学由于政治原因经历了不同的命运,中国传播研究逐步过渡到新闻研究传统,甚至与大众传播研究渐有联系。毕业于衣阿华大学新闻学院(美国第一个设立大众传播学博士点的院校)的郑北渭在其译文在开头提到“报纸是‘群众思想交通的’工具之一,其他主要的‘群众交通’工具”有杂志、广播、电影等。”,以及后文几乎都是新闻学相关内容;与郑北渭同时期的,如刘同舜翻译的《拆穿自由、独立报纸的西洋镜》(1956)中提到“群众交通(mass communication)机构是一种大企业,它们的大老板就是企业家”,旨在批判美国报业集团。与此相似的还有复旦大学王中教授引入青年教师介绍西方资产阶级新闻学,“点燃了引介大众传播学的星星之火”。伍静:《中美传播学早期的建制史与反思》,山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⑧ 徐培汀:《中国新闻传播学说史》,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第420页。
⑨ 刘龙心:《学术与制度》,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2、169页。
⑩ [美]华勒斯坦等:《学科·知识·权力》,刘健芝等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