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听爷娘教训

2018-12-05 02:24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辰光姆妈爹爹

小辰光,闯了祸,被别人家大人骂,最凶的一句就是,“呒没爷娘教训!”有爷娘教训的人家跑出来的小囡,文雅,礼貌,讲道理,懂规矩。只有呒没爷娘好好教训的野蛮小鬼,才会到处闯祸,做坏事体,讨人厌。那些年,每家人家总有一些“家规”来约束小辈,有的严苛一些,繁琐一点;有的宽松一些,简洁一点。

如今,自己小辰光听爷娘教训的点点滴滴,还常常涌上心头。

棒头上出孝子

听爹爹讲,过去读私塾,老先生手里都有一把戒尺。你要是不专心,不好好读书,或是“脑子笨”,背不出课文,都会受到责罚,用戒尺打你的手心。不管你是小老百姓家的,还是公子王孙,一律平等,统统打手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老师没有权力用戒尺责罚学生了(不过仍有“立壁角”“关夜学”“写检查”等替代的),老师的戒尺转移到了家长手里。

那些年,大多数家长都懂得“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逆子”的道理,只是各家的“执行力”不同而已。家长教训子女最流行的做法是“竹笋烤肉”,就是用扫帚柄、拖把柄、鸡毛掸子打你,打屁股、打手心(根据不同年龄),或者“乱打”(一般不大会打头部,这道理做爷娘的都晓得)。爷娘教训自己的子女,邻舍隔壁一般是不大会管闲账的。有的爷娘文明一点,不是弄得兴师动众,可也有手段。比如我家隔壁的小萍,她爷娘教训她,就是把她关进她家楼梯下的一间不到2平方的储藏室里。储藏室里没有灯,小萍告诉我们,“里面墨赤里黑,老虫(老鼠)在里厢窜来窜去的声音,吓得煞人!”难怪只要她爷娘眼乌珠一瞪,“关黑间”,她就会吓得瑟瑟发抖。我有点愤愤然,这是一种心灵摧残!我情愿“竹笋烤肉”的。我对这种表面上客客气气的爷娘,有一种无名业火。怪不得长大后的小萍,人看上去有点木知木觉的。这是后话。读小学辰光,我们班有个女同学,字写得好,她的毛笔字在市少年宫展览过。我一直打探她的字怎么会写得这么好?一定有独门秘籍。有一趟她哭出乌拉(哭哭啼啼)地告诉我,其实练毛笔字是很苦的,要是姿势不对,写得不好,她妈就会用缝衣裳针刺她!我眼前立刻出现《白毛女》里王世仁他娘用针刺丫头的画面。

每个班级里都会有几个皮大王,那些皮大王被老师“告状”以后,都会被爷娘“吃生活”(挨打)。“生活”吃得多了,就变成老油条了,爷娘打归打,皮大王们照样皮。我家楼上夫妻俩生了6个萝卜头(男孩),当爷的在郊区工作,一个礼拜回来一趟,管萝卜头的事全部由当娘的负责。当娘的每天都要检查萝卜头们的作业,做作业不认真的萝卜头常常被打。老娘只要一抓起鸡毛掸子,萝卜头们就杀猪般地乱叫。有一趟动静太大了,邻舍们看不下去上门劝阻,我们这些小囡也涌上去看热闹。没想到人一多,当娘的发起“人来疯”,反而越打越厉害了。里弄小组长只好喊来了户籍警。那时的人民警察说话都很和善,“阿姨,小囡是你亲生的吗?你怎么可以这样打自家的小囡呢?”当娘的呆了一下,不打了。奇怪的是,那些吃生活的萝卜头们不哭,当娘的却拍手拍脚拍屁股哭了起来,哭得一塌糊涂。

17号里龙子的爷是码头上的装卸工,扛二百斤大包的,力气大,脾气也暴。他教训起龙子来交关煞搏(厉害)。有一趟爷老头子听讲龙子偷小菜场里的黄瓜吃,火气上来了,从柳树上拗了几根柳条当鞭子,抽得龙子手臂膊上全是血血红的印子(这是龙子用手去挡的缘故)。第二天老师发现了龙子手臂膊上的血印子,有点义愤填膺。放了学老师带着龙子上门责问龙子爷,班级里好几个同学跟着去看热闹,给龙子助威。在老师的训斥下,龙子爷只好低头认错,他还转过身去朝龙子拜了两拜,“好了好了,从今以后我叫侬爷!”果然从那以后,大家再也没听说龙子被他爷吃生活了。龙子在班级里变得更加无法无天了。1966年大串联时,龙子跟着一批高中生去井冈山串联。后来有消息传来,说是龙子在南昌火车站被火车轧死了。他娘哭得泪人一般,他爷一滴眼泪水也没有出,喉咙里的声音发抖,“赛过(等于)白养,赛过白养……”想想,蛮伤心的。

对于体罚孩子,教育界历来有不同意见。我倒是支持“棒头上出孝子”的。如果都是“宝宝囡囡”碰不得,小赤佬就会爬到爷娘头上去了。为啥现在“熊孩子”这样多?记得那些年,家长打自家的小囡,似乎天经地义,自家的孩子自家管嘛。一般爷娘教训起小囡来,常用语是,“将来去倒马桶,掃垃圾”,再厉害一些的是,“将来去坐监牢,吃官司”。也有的家长另有一套,比如我们新村里有一对双胞胎,爷娘都是当老师的。他们犯了错,爷娘教训他们,一不打二不骂,而是罚他们抄唐诗。一遍一遍地抄,一遍不够抄两遍,两遍不够抄三遍,“抄得阿拉侪恶心了”(双胞胎语)。小朋友们不晓得他们姓啥,开头叫他们“双胞胎”,后来大家都晓得他们常常被爷娘罚抄唐诗,就叫他们“唐诗”了,阿大叫“大唐”,阿二叫“小唐”。你说好白相吗?

阿拉爷娘教训阿拉不一样

现在来讲讲阿拉家爷娘教训阿拉兄妹俩的事体。

爹爹是宁波人,姆妈是本地人(青浦朱家角镇)。听大人讲宁波人规矩多,可我爹爹对我们却很宽容,规矩不多,倒是本地人的姆妈,规矩不少。姆妈有句口头禅,“小囡要从小做规矩”。我家也有一把戒尺,那是姆妈裁衣裳时用的一把竹尺,长度一市尺,上面油光铮亮(正规说法应称作“包浆”)。姆妈难般(很少)动用“家法”用它来打我们手心的。即使打起来,也不是很重,不觉得很痛(与别人家爷娘打起小囡来比,那根本不算是“打”)。不过姆妈打我们手心时,手必须放在窗台上。小错误,打一记、二记,问题严重的,三记以上。你要晓得,在窗台上被大人打手心,走过路过的隔壁邻舍都能看到,实在坍台。我们曾经央求姆妈不要在窗台上打手心,情愿打得重一点的。姆妈一律不同意。我晓得她心里很得意,她就是要让隔壁邻舍都能看到,以增加我们的羞耻感,放大责罚效应。

在接受姆妈教训前,我们必须先“立立好,立挺了”。姆妈平时闲话不多,当我们犯了错,她也不会跟你讲太多的道理,只是问你:“晓得错了吗?”“晓得错在哪里吗?”“刚刚我讲点啥?”“听进去了吗?给我重复一遍!”像老师在课堂上提问,吓人倒怪的。她还有一招,我们做错了事,根据错误的大小,决定是不是要你写保证书。又不是在学校里(老师让学生写保证书是他们的“惯用手法”),写啥个保证书?可我们在姆妈严厉的目光下,哪有招架的余地?写保证书其实就是写检查,不但要检查自己的错误,还要有具体的整改措施(1、2、3),有承诺(今后保证如何如何)。还不能浮皮潦草地写。假使姆妈看得不满意,她会眼乌珠一瞪,“重新写过!”甚至举起她的戒尺来。不过到了我们念到小学中高年级辰光,姆妈不再对我们实行打手心的责罚了。这么大的人,还被大人打手心,我们坍台,她面子上也难看呀。这时姆妈的教训常常以“冷暴力”的形式出现,也是蛮结棍(厉害)的。她会一个礼拜十天不来睬你,除了不得不说的一二句话(比如“吃饭了”)。不来睬你就不来睬你!我不像妹妹怪巧,脾气犟,不睬就不睬!这时爹爹常会出来打圆场,但往往效果不佳。那辰光我又不懂得讲好话,讨饶,哄爷娘开心。其实屋里厢人相互之间不讲闲话,邪气(非常)难过。成家以后,我变得很会哄爷娘,嘎嘠讪胡,讲些爷娘开心的闲话,再不开心也不会“打冷战”。这也是后话。

我发现夫妻之间都是一只馒头加块糕,老天爷早就搭配好的了。姆妈平时闲话不多,爹爹的闲话就特别多。茶馆店里、乘风凉时、朋友聚餐,全是他的市面,上天入地,海阔天空,夸夸其谈,好像自己是万宝全书一样。爹爹单位里的同事告诉我,每趟开会你爷总欢喜抢着发言,啰里吧嗦讲上一大堆。因为爹爹闲话多,单位里、里弄里开会有啥要发言的,大家总是头一个推举他,“老庄”“老庄”。他也常常乐此不疲。我有这样一个爹,你想想,我出了点啥事体,他教训起来,我的日脚会好过吗?爹爹会在你耳朵旁边啰里吧嗦个半天,他教训起我们有句口头禅,“古人老话说……”他常常引经据典,比如《论语》里怎么怎么说,《朱柏庐治家格言》里怎么怎么说,《成语大辞典》里怎么怎么说……又比如毛主席是怎么怎么说的,《解放日报》上是怎么怎么说的,《新民晚报》里有篇什么样的文章……

记忆中,爹爹从来没有打过我们兄妹俩,也没有骂过我们。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从他嘴里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脏字眼(其他家长骂起人来,难免会有一些“标点符号”)。他也不会用言语讽刺挖苦我们。他教训我们,本质上是跟你讲道理。但是他会把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演绎得非常冗长,非常复杂,并且重复重复再重复,听得你耳朵里生老茧,烦也烦煞了!后来姆妈也觉得烦了,“好了,好了,今朝的事体就讲到此地为止,stop”,他才不再继续啰嗦下去。

印象中,他背得最熟的是《朱柏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有辰光他看你听得认真,便会从开头背到结束,“……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一边背诵一边讲解,一讲就是半半六十日(形容时间长)。其中“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兄弟叔侄,须分多润寡;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之类的,我不免听得似懂非懂。印象最深的当然还是开头的那句话,以至于我一拿起扫帚,脑子里就会出现那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至今难忘。阿拉爷娘规定,吃饭不许剩饭。姆妈讲,浪费粮食要遭老天爷雷打的。爹爹就背诵起《朱柏庐治家格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小辰光每碰到打雷闪电日脚,我就在心里头讲,老天爷打雷勿要打到我,我吃饭从来没有留下过饭米碎(饭粒)。

前面讲到姆妈有句口头禅“小囡要从小做规矩”,小辰光姆妈给我们做的规矩,像夜空里的星星,多得数不过来。比如,坐要有坐相,立要有立相;人家给你东西要双手去接;到人家屋里去要先敲门;出门衣裳纽子要扣好;吃饭不要发出声音;大人没有动筷小囡不许先动筷;不要盯着人家看;有客人来,或是去做人客不许“人来疯”;同学之间不许打相打(打架);讲闲话不许带脏字,更不许骂人;上课不要迟到(后延伸为“开会”等);不许说谎、吹牛皮……姆妈把这些林林总总的规矩归纳成一句话:“你们应该是从有教养的人家走出来的。”爹爹讲:“覅给爷娘坍台!”阿拉爷娘在教育我们方面,常常是一个唱红脸一个扮黑脸,相互配合得很好。

几件往事

留存在我记忆中的被爷娘教训的事体,多得去了,随便讲几桩往事。

那些年,邻舍之间吵相骂,常有骂下作话的,互不相让。不过我家楼下有个爷叔,不吵相骂也骂下作话。他讲,如果没有这样的“标点符号”,他就讲不来闲话。上行下效,他的儿子说话也常带脏字。姆妈叫我不要跟他一起玩,就是怕被他带坏了。我心里想,同学之间打打闹闹,说话带脏字,其实也难免,特别是男小囡。不过我要是被姆妈发现说话带脏字,或者讲下作话,那绝对是要被打手心的,并且狠狠地打。爹爹姆妈最讨厌说话带脏字,他们从来不说脏话,就是吵相骂也不骂脏话。更要命的是,姆妈还不允许我们叫别人绰号。爹爹也是教导我们,“不要伤害人家面子,要留口德”。我抓抓头皮,这个就麻烦了。班级里啥人没有绰号啊?高的叫长脚螺丝,矮的叫僵瓜,还有什么猢狲精、大蒜头、小刁麻子……有一趟橄榄头来我们家白相,我刚叫了一声“橄榄头”,姆妈就竖起了眉毛,“你哪能可以叫人家绰号?!”她又对橄榄头讲,“阿拉大伟叫你绰号是不对的,应该向你道歉。”橄榄头有点受宠若惊,他朝我姆妈摆了摆手,一口苏北话,“没得关系,随便叫,随便叫”。我在一边哈哈大笑,弄得姆妈好尴尬。橄榄头走后,姆妈把我臭骂一顿。爹爹晓得了,也批评了我。我有点不买账,跟他们展开辩论。我从书架上取下《烈火金刚》,翻给姆妈看,“里面的‘猪头小队长算不算绰号?”“那是日本鬼子。”那好,我取下了《红岩》,“那里面的‘小萝卜头呢?”爹爹闷脱了。姆妈干脆面孔一板:“那是……那是你强词夺理!”“怎么是强词夺理啦,怎么不讲道理啊……”我嘴巴里嘀哩咕哩。“不许顶嘴!”姆妈一拍桌子:“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句话后来一直被我派上用场。)不过从那以后我特别留心,再也不敢在爷娘面前叫人家绰号了。反倒是自己结婚以后,跟爷娘分开住了,缺少了管教,在放松或激动状态下,偶尔说话会带出脏字。在单位里说话不当心漏出脏字,大家都会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晓得他们心里在讲,庄大伟怎么也骂起下作闲话来了?我连忙刹住,有话还是得好好说。

姆妈经常给我们敲木鱼,“一个人要讲信用,勿讲信用,啥人也看不起”。想起一桩小事。那些年“全国学解放军”,小学生也学解放军。解放军里有个“一帮一,一对红”的讲法,就是先进的帮助落后的(后来改为“后进的”),延伸到学校里就是成绩好的帮助成绩差的,遵守纪律的帮助调皮捣蛋的。阿民是班级里的皮大王,成绩又差,是个留级胚。我跟他相反。于是老师就要我跟他结对子,“一帮一,一对红”。每个周末晚上我都要上他家帮他复习功课。他姆妈看上去很凶,但对我很客气,总会拿出一些麦丽素、五香豆招待我。平时强横霸道的阿民在他姆妈面前,老实得像只小绵羊。记得有个周末,吃完晚饭,照老规矩我正准备出门去阿民家,突然之间天空上一个响雷,吓人!震得我心脏“咇咧叭啦”乱跳。紧接着,下起了暴雨。这场雨大啊,马路上白茫茫的一片,啥也看不清。一歇歇功夫,弄堂里就做起了大水。我决定不去“一帮一”了。姆妈问我,“你跟他讲过吗?”我摇摇头。我哪能晓得现在会下大暴雨呢?那些年老百姓家里又没有电话。姆妈不同意,摇摇头:“答应下来的事体,就不要轻易取消,要讲信用。”她给我找出一把油布伞和一双半高筒套鞋。我只好硬着头皮出门,在暴风雨中艰难地前行。半路上一脚踏空,掼了个臭要死。当我一跷一跷到了阿民家,已經浑身湿透,半高筒套鞋里倒得出一大碗水来。我还记得阿民娘脸上感激的表情,嘴里不断地嘀咕“作孽作孽”。她给我换上干衣裳,端来糖姜茶,朝我口袋里塞了好多麦丽素、五香豆。阿民还朝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我好开心啊,却不料鼻尖一酸,反倒眼泪水流了下来。

爹爹最讨厌做事不老实的人!他经常讲,小辰光偷根针,大起来偷头牛。有桩事体我一直吊在心里,吊了好几年。记得小学高年级时,我是班级里的图书管理员。同学们要借要还的书,都是通过我去学校图书馆办理的。有一趟我借来艾明之写的一部长篇小说《火种》(里面的主要人物柳金松、殷玉花等人的名字,至今还清晰记得),到了要还书的日脚(好像是两个礼拜),这本书还没有看完。本来我可以跟图书馆老师去商量一下,续借。可当时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我来了个“狸猫换太子”,用家里的一本书调换《火种》。图书馆老师只管点书的本数,只要不多不少他就收下。虽然当时我心别别乱跳,不过我事先准备好了的“答词”没用上,老师清点了书的数量,就打了“√”。没想到浑水摸鱼这么便当!那本《火种》我可以慢慢地读,像吃一块好吃的蛋糕一样。不过后来还是被爹爹发现了,因为书的封面封底都敲着学校图书馆的图章。“这本你们学堂里书,怎么一直不还啊?”我支支吾吾了一阵,“要还的,看好就还。”我发现那一段日脚爹爹老是重复给我“偷根针、偷头牛”的道理。拾到东西都要交公,不能占为私有,大到一只皮夹子,小到一条绢头、一分钱。不是有首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吗?还有,借东西要还。他最讨厌单位里几个老油子,借人家饭菜票从来不晓得还。爹爹讲,他临时借了同事的零碎钞票,都会在自己的饭菜票里夹一张小纸条,提醒自己第二天不要忘记归还。饭菜票每天总要用的,看到夹着的小纸条就不会忘记了。爹爹还一本正经地讲,一个人的人品大于能力。人品不好的人,能力再强,也是早晚会栽跟斗的,只是辰光问题。或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想到那本《火种》,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我硬着头皮把那本《火种》还了,图书馆老师清点数量后问我:“书怎么多出来了?”我一阵支吾:“我也不晓得”。多出来总比少掉好,老师收下书打了“√”。我这才如释重负。

我小辰光有个毛病,闲话多、嘴巴快。有一桩事体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有点搭搭动(忐忑)。记得小学六年级辰光,有一天晚上,睡梦中我隐隐听到有个女人的哭泣声,偷偷睁开眼睛一看,是小芳阿姨。她眼泡皮发红,在向爹爹哭诉着什么。小芳阿姨跟爹爹是一个单位里的同事,爹爹是单位里的工会小组长,经常给人家调解纠纷。姆妈给小芳阿姨递上手绢,不断地安慰。出啥事体啦?我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最近小芳阿姨发觉她丈夫有外遇。小芳阿姨是胡达(化名)的妈妈。胡达是我们班级里的班干部,成绩好,老师喜欢得勿得了。我一直讨厌他平时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哈哈,我晓得了一个秘密,胡达的爸爸在外面“轧姘头”。我有点幸灾乐祸。第二天一早,我就把这条“花边新闻”悄悄告诉了好朋友冬冬。虽然我提醒过冬冬,“覅告诉人家,我只讲拨侬一家头(一个人)听”,啥人晓得当天放夜学辰光,由于胡达抓住了翻窗溜走企图做值日生的马祖同,两个人吵了起来。没吵上两句,马祖同就抛出了他的“重磅炸弹”:“侬爷老头子在外面轧姘头,侬还有啥资格来教训我?!”看热闹的同学顿时哗然。胡达的面孔格料斯白(煞白),闷掉了,跌跌撞撞地走了。我心里倒是有点同情他起来。过了两天,爹爹下班回家问我,你是不是把胡达爸爸的事体告诉了别人?我只得如实招供。爹爹的面孔也变得格料斯白。他足足给我上了一节课。姆妈也在旁边不时的帮腔:“我最讨厌三姑六婆,张家长李家短,东家讲讲,西家讲讲,闲话传来传去。”最后爹爹的声音有点斩钉截铁:“记记牢,今后要改掉闲话多、嘴巴快的毛病,特别是涉及人家的隐私,绝对不能随便乱讲!”后来我在新村里偶遇小芳阿姨,她都会朝我恶狠狠地瞪起眼乌珠,弄得我不是低头就是调头。后来我们家搬场(搬家)了,我心里的芥蒂才算逐渐消除。不过自从因为这件事被爷娘教训之后,我再也不在背后随便议论人家了,不传人家的隐私,不做“消息灵通人士”,一直保持到现在。

现在回想起来,爷娘给我们这样的教训实在太多了。如今爹爹早已离去,年已九旬的姆妈也不再教训她的子孙后辈们。其实当子女的,有爷娘教训是一种幸福。现今不少家庭都在“挖掘”祖辈曾经有过的“家训”。前些日子妻子和女儿参加社區的一次活动,主题是聊聊“家训”。我想了想对女儿说,你爷爷讲过的“覅给爷娘坍台”,你奶奶讲过的“覅给别人添麻烦”,都是我们的家训,足够我们享用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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