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敏(周口师范学院 河南 周口 466001)
像“王冕死了父亲”这类由不及物动词带有两个名词性的句子,长期以来在学术届受到广泛关注,近年来,研究者曾从不同的角度进行阐释,如转化生成语法的“移位说”(徐杰1999,韩景泉2000,潘海华、韩景泉2005等)、认知语法的“糅合说”(沈家煊2006),从认知角度进行阐释的还有任鹰(2009)等。另外,也有从汉语史的角度进行考察研究的,如帅志嵩(2008)。至于各家得失,限于笔者学识有限,也不敢妄评。本文则从认知语言学出发对领主属宾句的研究提供另一种不同的视角。
图形—背景(figure--ground)这一对概念来源于西方,刘宁生(1994、1995)[1-2]关于图形—背景(figure--ground),我们可以追溯到一张图,即著名的Rubin杯(图1)。
图1 Rubin杯
通过对这张图的观察,我们可能会得到两种不同的结果:①人头;②花瓶。但是我们无法同时既看到人头又看到花瓶,就是说要想得到人头的图形就要以白色的部分为背景,要想得到花瓶的图形就要以黑色的部分为背景,这种现象被称为图形—背景分离(figureground segregation),这个观点是由丹麦心理学家Rubin首先提出来的,后由完形(gestalt)心理学家借鉴用来对知觉场进行研究。他们认为,人们在知觉事物时,总是将事物分为图形和背景两部分,图形是人们所注意的部分,背景是陪衬部分。图形和背景的选择是根据事物的显著度(prominence)来进行确定的,显著度高的为图形,显著度低的为背景。显著度有两方面的制约因素,一方面跟事物本身的显著性有关,即越显著的事物越容易吸引人们的注意。这要遵循“普雷格朗茨原则”(the principle of Prägnanz)①,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①结构上具有完形特征,②形状上相对比较小,③状态上运动的物体通常会被选作图形。另一方面,显著度还与认知者的主观注意有关,对事物投入的注意力越多,其显著度也就越高。
心理学中关于图形—背景关系的知觉研究被认知语言学家借来分析语言结构。西方的一些学者通过对英语中表空间位置关系的介词的考察发现:图形与背景的关系可以理解为由介词表达的位置关系;反过来说,空间介词的意义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图形—背景关系。于是,认知语言学家对这一对关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并将之用于句子结构的分析。英语中的on,up,over,under,before,behind,in front of,besides等。如:
(1)a.The cat is under the blanket.
b.The blanket is over the cat.
通过这两个句子可以看出,图形/背景关注度不一样,凸显出来的意义就是不同的。句a是以猫为图形,毯子为背景;句b是以毯子为图形,猫为背景。由于选择的图形/背景不同,所选择的空间介词也是不一样的。“图形/背景很容易与比较事件中目标和标准的内在不对称性联系起来,再确切一点说,我们很容易会把标准当作参照北京,把目标分析为一种局部图形。”[3]汉语中存在着一些语法现象,无法或不易从语言结构内部找出解释,也就是单纯地从语法的角度是解释不了的。在词语的层面上来说,存在着下列不对称现象:
如在表达静态空间位置关系的句子中:
(2)面包在餐桌上。
人在桥上走着。
(3)餐桌在面包下。
桥在人下面立着。
(4)餐桌上有块面包。
桥上有一个人。
同样是表达空间位置关系,为什么在表达上,例(3)(把“面包”“人”放到主语的位置)比较自然,而例(4)(把“餐桌”“桥”放到主语的位置)却让人感觉到别扭?同样是把“餐桌”“桥”放在主语的位置,为什么例(5)是合格的了?问题并没有到此为止,下面我们再来看一组例子:
(5)苏珊长得非常像我妹妹。
我妹妹长得非常像苏珊。
(6)苏珊长得特别像她妈妈。
苏珊的妈妈长得特别像苏珊。
上面的例子中,同样是具有参照关系的“像”字句,表达的同样是两个人长得很相像,为什么例(5)中的主语宾语位置可以互换,而在例(6)中就不可以了呢?另外,已经问了那么多为什么了,出于思维过渡的平滑性和表达上的连贯性,我们再问一个:为什么把那些“为什么”放在一起,能否对它们做一个统一的解释?我们的答案是肯定的。
在回答那些问题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下生活中的一个现象:在正式场合中,吃饭的时候,一般都是某个比较尊贵的人坐在主座的位置上,这是因为那个人的尊贵性(是由其辈分或身份所决定的)和座位的尊贵性(是由座位所在的位置决定的)相匹配。如果是某个身份比较低微的人坐在主座,就违背了基本礼仪,犯了“喧宾夺主”甚至是“反宾为主”的忌讳。
似乎在语言中也不太允许出现“反宾为主”的情况,根据对上述现象的分析,我们发现上述各种表达中所涉及的两个名词性成分之间都具有“图形—背景”(figure—ground)关系,那些不太能让我们接受的表达大都违反了图形—背景关系,错把“背景”当“图形”。下面我们将对图形—背景关系做一简要的说明,然后以这一对关系为基础对上述语法现象做出解释。
这样的语序安排比较自然,原因就在于,认知上比较显著的“图形”投射到句法上就被安排到比较重要的位置上—即中心语的位置。(这正如正式场合,吃饭的时候,比较有身份的人坐在主座一样,身份和位置相匹配)这样就能把英语中等定语后置的语言给包括进来,从而具有语言类型学上的意义。
英语中,物体之间的位置关系通过介词来表达,在汉语中,要通过方位词或者介词加方位词来表达。如:
(7)面包在餐桌上。
人在桥上走着。
例(7)即上文的例(2),虽然“面包”和“餐桌”以及“人”和“桥”都具有完形特征,但“面包”和“人”分别比“餐桌”和“桥”小,所以人们更倾向于把“面包”和“人”认知为图形,把“餐桌”和“人”当做背景。图形的空间位置要通过参照背景来确定,背景是图形的认知参照点,反映参照关系的介词或者介词加方位词也就附着于作为背景的“餐桌”和“桥”上。投射到句法层面上就会把被当做图形的成分放在主语的位置,例(2)各句遵循了图形—背景关系这一认知规律,而例(3)各句则是对这一规律的违反,这就是为什么例(3)各句不能成立的原因。然而,认知上的图形—背景在实现为句子时,并不总是将图形放在主语的位置,由于人们的主观视角不同,有时会对自身显著度不太高的背景投入更多的注意,使之获得了更大的显著度,从而将之放到主语的位置加以突显,这就是例(4)。例(4)各句中的“餐桌”和“桥”虽然在句法上得到了突显,但是由于方位词的标记,并没有改变它们被当作背景身份。而例(3)则错把图形当背景,把背景当图形了。
例(3)和例(4)两种表达式在汉语中都是合格的句子,因为它们在满足汉语语法语义规则条件的同时,也符合图形—背景关系。至于二者的语序问题,我们认为这是由于视角的不同而造成的,例(3)是以图形为认知出发点,遵循的是“图形—背景”这样的认知顺序;而例(4)则是以背景为认知出发点,遵循的是“背景—图形”这样的认知顺序。二者之间的区别只在于视角的不同所采取的不同的认知顺序,并没有改变句中成分之间的图形—背景关系。在前一种表达式中,因为图形和背景相比显著度比较高,反映在句法中很自然地就被放到了主语的位置;在后一种表达式中,认知者对自身显著度不太高的背景投入了更多的注意,从而使之获得了更大的显著度,投射到句子层面,就是将背景放到主语的位置加以突显,并且用介词或者介词加方位词标记其背景身份。前者是客观上事物的显著度和主观上认知者的注意相一致,后者是客观上事物的显著度和主观上认知者的注意相冲突。为了协调这种现象,F.Ungerer(2001)引入了“句法图形—句法背景”(syntactic figure—syntactic ground)这一对概念[4],不管是图形因为自身的显著度被放在主语的位置,还是背景因为认知者的突显而被放在主语的位置,统统把它们视为句法图形,这样,主观视角和客观关系在句法上就得到了统一。
值得一提的是,一般情况下,图形和背景的分化是明晰的,图形就是图形,背景就是背景。但有时候,二者又具有一定的转化关系。正如图1所示的那样,有时候会得出花瓶的图形,有时候又会得出人头的图形,之所以会有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其实是由这张图的特殊性所决定的,因为在大小上白色区域和黑色区域在大小上是基本相同的,二者都具有完形特征,因此无法根据“普雷格朗茨原则”做出明晰的判断。这种现象在语言中也有反映,这就是例(5)中的两个句子具有转换关系(并且转换后基本语义不变),而例(6)中的两个句子却不能,并且只能用第一种来表达,限于篇幅,其中的原因我们将结合着“比”字句、“像”字句等(反映的是物体之间的另一种参照关系)另文撰写。
以上是对图形—背景关系的介绍,以及这一认知关系在一些语言现象中的制约作用,下面我们将它运用于汉语的领主属宾句中去分析。
现代汉语中存在着另外一种和存现句比较类似的句式,即郭继懋(1990)所提出的“领主属宾句”,简称为“领主句”。这一句式吸引了众多学者的眼光,研究成果颇多,但争议也很大。根据前人的研究,我们知道,领主属宾句从形式上看,是由两个名词短语(可分别记为NPI、NP2)和一个不及物动词构成。这就出现了一个矛盾,这个矛盾不仅体现在论元的数量上,还体现在主语的飞选择性上,即主语和动词的意义之间没有直接的关联,这使动词唯一的论元只能出现在句子的宾语位置。说白了,矛盾的焦点就集中在:和动词的意义没有直接关联的NPI为什么会占据在主语的位置?我们先来看几组例子。
(15)a.妈妈白了几根头发。
b.小王痛了心。
c.他红了脸。
(16)a.传达室倒了一面墙。
b.王冕死了父亲。
c.李显家烂了五筐苹果。
(17)a.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b.他长了几分勇气。
c.他来了一个客户。
从上面的例子中可以看到,这类句子的主语和宾语之间有比较稳定的“领有—隶属”关系,主语是“领有”的一方,宾语是“隶属”的一方;同时,句中的述语动词由单向动词构成,并且和主语没有直接的语义关系。若以句式义为标准,我们可以将领主属宾句分为三个小类:状态变化、失去和得到,分别对应于例(15)、(16)和(17),核心是变化。
领主属宾句无论从句法成分的构成上、句法成分的内在关系以及外在表现上,还是从语义结构以及句式义上,都和存现句表现出极大的相似性。因此,刘晓林(2007)认为领主属宾句是广义的存现句。[5]任鹰(2009)也有相似的看法,并用“容器图式”概括两种句式中的两个名词性成分之间的关系。[6]这些观点都我们很有启发意义。因此我们也采用类似于分析存现句的方法来看待领主属宾句,也就是从认知语言学的突显观(图形和背景的选择问题以及在句法中的表现)这个角度。
通过考察,我们发现领主属宾句基本上都能转化成相应的“NPI的NP2+V”句。如:“妈妈的那几根头发白了”“王冕的父亲死了”“他的一个客户来了”。但并不是所有的“NPI的NP2+V”句都能转化为领主属宾句,如“他湿润了眼睛”。郭继懋(1990)也认为:领主属宾句和相应的“NPI的NP2+V”句具有基本相同的语义结构,它们的关系很密切,常常相互对应。因此,我们认为两种句式是对同一事件的不同编码方式,由于视角的不同而造成的。如果我们也将之还原为前语言层面的概念的话,那么参与者就是和句中动词有直接语义关系的成分,即领主属宾句中的宾语,和宾语具有领属关系的主语就是场景。之所以将主语看做是场景,是因为“隶属者”可以看做是领有者的一部分。这一点在“传达室倒了一面墙”一句中更为直观,而在“王冕死了父亲”中则显得比较抽象,但也可做类似的理解。我们知道,人是社会中的人,因此会结成各种社会关系。在以王冕为核心而结成的若干社会关系中,父子关系尽管很重要,但也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因此,在看待“领有—隶属”这对关系时,我们可以有两个不同的视角,一个是将注意力集中于“领有者”,另一种就是集中于“隶属者”。同一个事件由于视角的不同,就会造成注意力的指向不同,从而在组织语言的时候就会产生不同的编码方式,进一步引起语序上的不同。我们也可以将二者的区别用图式的方式展示出来:
图2 集中于“领有者”
图2 集中于“隶属者”
“NPI的NP2+V”句突显的是NP2,而领主属宾句突显的是NPI。这是二者的根本不同。郭继懋认为,二者“最根本的不同之处是选作话题的部分不同,也即组织句子的方式不同。在“领有”和“隶属”这两部分中,“NPI的NP2+V”句以隶属部分为话题,句子围绕着隶属部分组织起来……而领主句则以领有部分为话题,句子围绕着领有部分组织起来……”尽管说法不同,但总的来说与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另外在有些“NPI的NP2+V”句不能转化为相应的领主属宾句的这个问题上,他认为“这主要是因为领主属宾句通常表示一件有明确的陈述价值或者说确有必要加以陈述的事情,也即一件对主语来说比较重要的事情。”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如果没有强调的必要一般要采用“NPI的NP2+V”句,而这种编码策略的基础就是:因为参与者的内在显著度比较高,所以被安排到主语的位置。
无论是存现句还是领主属宾句,某个物体的存在变化(在存现句中是存在、出现或消失;在领主属宾句中是状态变化、失去或得到),都是在一定的场景中(存现句中是物理空间,领主属宾句中是领有隶属的关系)发生的,就是说离不开场景,无论怎么变化都是发生在场景的范围之内。在这一点上,二者确实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从图式来看,这一点会更直观,存现句中的两个名词性成分之间是典型的“容器—内容物”关系,而领主属宾句也可以归入容器图式,但是,二者又有细微的差异,前者如同“木桶—水”这样的一种互相独立但却包含的关系,而后者则是如同“木桶—木板”这样的一种依存关系。所以,存现句中NP2的变化不会对NPI造成什么影响;而领主属宾句中则不同,NP2的变化就是的NP1变化,所以NP2的变化必定会对NP1产生某种影响。
认知语言学将图形—背景关系应用到句法分析中,围绕着显著度这个核心提出“句法图形—句法背景”,并和句法上的一些成分对应起来,给我们提供了另一个视角,同时也为我们解决句法问题提供了一个比较新颖且有效的手段。
另外,能量流的概念是我们对动词的理解也很有用。及物动词可以分为两类:非作格动词和非宾格动词。这两类动词似乎用能量流的概念更能表述清楚,非作格动词就是只有一个能量的发出者,但却不涉及能量的传递,处于动作链的前端;非宾格动词就是只有一个能量的消耗者,但却找不到能量传递的源头,处于动作链的末端。我们知道,句法是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但这种反映不是镜像式的,中间有认知的中介,但是这种认知也不是纯主观的,而是具有客观基础的或者说具有群体倾向性的,因此我们可以把这种主观称为客观的主观,或者称为主观化的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