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存在与自我意识之矛盾的扬弃之路
——安娜·卡列尼娜情感悲剧的存在论分析

2018-12-05 08:38黄子明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列宁安娜爱情

黄子明

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并不是要塑造勇敢追求爱情的光辉人物形象,不是去谱写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而是要深刻揭示人的意识结构对情感的奠基作用。作者从意识哲学的基本原则出发,按照严格的逻辑展开人物的行动。通过小说的细节,我们会发现安娜和伏伦斯基在真诚相爱的表面之下隐藏的深层意识问题,体会到其情感悲剧的深层根源。

一、自我意识的三种模式

(一)男性的三种自我意识

小说中着墨最多的四个男性是卡列宁、伏伦斯基、列文、安娜的哥哥斯基华,他们分别代表了三种不同的“自我意识”:

斯基华把自我和他人的一切价值都消解掉,所以既不会自以为是,也不会把任何“英雄”或者“正人君子”当真。理想和罪恶在他那里都成了虚无,没有任何理念值得认真对待,也没有什么罪恶需要真诚忏悔。如黑格尔所说,这种“自我意识就是欲望一般”①【德】黑格尔著,贺麟、王玖兴译:《精神现象学》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16-117页。,斯基华生活中唯一的真实便是纵情享乐。

卡列宁与伏伦斯基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他们的“自我”都极度膨胀。在他们这里只有“自我”被肯定,“他人”只能被否定。他们其实不敢直视“自我”的空虚,满足于自欺欺人的自我认同。然而,这“自我”又实在没有根基,因而这种认同终归只能在他们所蔑视的“他人”那里获取。他们全部的生命都围绕着自我确证展开,即自我意识“将自身作为个别的意识而予以实现并在这个实现中作为个别的意识而自我享受”②同上,第238页。。

列文意识到自我作为个体的有限性,“我是个什么人?我算得了什么?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对谁也没有用,谁也不需要我”③【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安娜·卡列尼娜》,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108页。。但他只是解构了“自我”的虚骄,并没有放过“自我”的真实的罪恶。他紧紧抓住自己的罪恶,“我嫌恶地回顾我的生活,我战栗,我诅咒,我痛恨自己”。他在对自己的怀疑、嫌恶和忏悔中苦苦求索生活的意义,几乎精神崩溃。“他就这样活着,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他活在世界上为了什么,并且因为这样的愚昧无知而痛苦得想自杀,同时却又坚定不移地走着他独特的人生道路”。④同上,第970页。他通过劳动将空虚的自我外化出来,而“自我”正是在这外化的活动中从绝对虚无的出发点踏上通向真正的实有之路。这正是黑格尔所说的个体性通过扬弃自身与实体性精神统一,“现实的自我意识通过它的外在化转化为现实的世界,并且反过来现实世界又转化为自我意识”①【德】黑格尔著,贺麟、王玖兴译:《精神现象学》下卷,第39页。,个别个体的扬弃成就了“纯粹的普遍物”。

自我意识结构为情感模式奠基,三种不同类型的人各自有不同的情感世界。斯基华欲望泛滥,但从没有负罪感。他有意维护家庭的形式,但无力维护家庭的情感。卡列宁冷漠,伏伦斯基热情,看似相反,但他们共同的是自大,这使他们在情感中都很自私。只有具有自我反思精神的列文能够严肃对待自己的感情。

(二)伏伦斯基的自我意识

小说着力刻画了伏伦斯基的精神结构,并时时将其与列文对比。伏伦斯基永远是一副“刚毅沉着”的神情,这种坚定和自信是有原因的。“伏伦斯基的生活特别幸福,因为他有一套原则,明确规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这套原则明确规定:欠职业赌棍的赌债必须还清,但欠裁缝的工钱可以不付;对男人不能撒谎,但对女人可以瞎说……等等。这种种规则也许是不合理的,不正确的,但它们是不容怀疑的。伏伦斯基遵守这些原则,感到心安理得,可以在人前昂首阔步”。②【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安娜·卡列尼娜》,第379-380页。他的沉稳只是因为他坚定地执行以上待人处世的原则,至于这些原则是否合理,他并不关心。相比之下,列文活得既不轻松也不自豪。他在社交场合总是腼腆害羞,时常处于深刻而激烈的自我怀疑和批判之中,对于一切原则都时刻保持怀疑。伏伦斯基唯我独尊,蔑视他人;列文时刻怀疑自己,但并不轻易否定他人。

列文和伏伦斯基对于自己地主身份的态度截然不同。列文对于这种财富上的“优越”感到惭愧,因而要求自己勤于劳动,生活俭朴,只有在劳动中他才感到自我的充实。他用劳动者的眼光挑剔城里的富人:“我们在乡下总是竭力使自己的一双手便于干活,因此经常剪指甲,有时还把袖子卷起来。可是这里大家故意留指甲,留得越长越好,还有袖口的钮子也大得像碟子,弄得两只手什么事也不能做。”③同上,第46页。与此相反,伏伦斯基对自己 “构成俄国贵族核心的富裕大地主的身份”感到称心如意。他心安理得地享受地主的尊荣和财富,甚至对安娜说仆人“是我们的寄生虫”。

伏伦斯基总是需要寻找各种自我确证。旅居意大利期间,他学了点绘画技艺,便自诩有艺术家和鉴赏家的禀赋。“仿佛他并不是一个俄国地主,一个退职的军官,而是一个开明的艺术爱好者和保护人,而且还是一名清高的艺术家,为了心爱的女人放弃了社交活动、亲友和功名”。④同上,第573页。他很需要这种“愉快的错觉”。伏伦斯基对于一窍不通的事物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批评态度,他用“才气”一词来评价画家米哈伊洛夫,把一种艺术才华贬低为近乎生理能力的“才气”,并将其置于包含“智慧和情感”的贵族“教养”之下。他认为画家的冷漠态度是一种嫉妒,“一个属于下层社会的人是不可能不嫉妒的”,而他值得嫉妒的不过是有钱有势的地主出身。有人提到列文认为机器对俄国农业是有害的观点,伏伦斯基嘲笑说:“他恐怕从来没有见过他所指摘的那种机器吧。就算他见过也试用过,也一定是老爷机器,不是进口货,是俄国土造的。”⑤同上,第777页。他会把自己的任何工作都设想得十分重要。他建起豪华医院,坚信做这些事比在宫廷和军中任职更有意义。他热衷于任职地方自治会以打发无聊的时光:“我认为出席地方自治会和调解农民的马匹纠纷,同我所能担任的其他工作同样重要。要是选举我正式当地方自治会议员,我认为这是一种光荣。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偿还我作为地主所享受的利益。可惜大家都不理解大地主对国家的作用。”⑥同上,第777-778页。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对国家有重要作用的大地主。

伏伦斯基购买国外新式设备时出手非常大方,对农民却非常吝啬,只给陶丽的马车夫三斗燕麦,连车夫都鄙夷:“天没亮就被马吃得精光……如今燕麦也不过四十五戈比一斗。要是到我们家做客,要吃多少,就给多少。”①【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安娜·卡列尼娜》,第789页。在伏伦斯基眼里农民根本就不是人,农民的评价满足不了他自我确证的需要,他当然一毛不肯多拔。

列文有时也表现得十分自信,但是两人的骄傲和自信又很不同。伏伦斯基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然而空虚的自我意识找不到坚实的基础,就只能在他所轻视的他人那里不断寻求肯定,既凌驾于他人,又依赖他人。黑格尔说:“那直接的、亦即没有异化的、自在自为的有效准的自我,是没有实体性的。”②【德】黑格尔著,贺麟、王玖兴译:《精神现象学》下卷,第39页。伏伦斯基的自我意识就是这种没有包含实体性的直接的“个别的个体性”。列文经历了深刻的自我否定,他的自我最终建立在对象性的劳动之中,所以,他的骄傲来自一种更为深刻而充实的情怀。他的骄傲是站在更为普遍的人性的立场上。自我意识的“现实性毕竟完全在于扬弃它的自然的自我”,“自我意识只有当它异化其自身时,才是一种什么东西,才有实在性;通过它的自身异化,它就使自己成为普遍性的东西”。③同上,第42-43页。列文的自我意识正是经过扬弃之后包含实体性于自身之中的“普遍的个体性”。

(三)女性的三种自我意识

小说中女性因为不同的自我意识结构也呈现出三种情感类型:

第一类是充满欲望、视一切为虚无的女性,典型的是伏伦斯基的堂姐、安娜的表嫂培特西公爵夫人。一方面,她不会像陶丽那样默默为家庭奉献一切、牺牲自己的“快乐”,而是随时和异性搭腔调情,满足自己的暧昧欲望;另一方面,她也绝不会像安娜那样冲破家庭,把自己的感情当真,也不会让自己的恋情公之于众。她既要享受家庭的安全和福利,又要享受情欲的刺激和快乐。

第二类女性充满情感欲望,却自以为 “认真”。她们因为需要爱而需要相信自己有爱,相信自己能够真正去爱,但她们的“爱”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典型的是安娜和李迪雅伯爵夫人。

第三类是奉献自我的女性,以陶丽为代表。陶丽是一个勇于奉献的成熟女性。结婚之后她就把全部自我投入家庭生活之中,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用来照顾丈夫和孩子,几乎不再涉足社交界。

托尔斯泰从来不吝惜笔墨渲染安娜的魅力。伏伦斯基初见安娜,就被她独特的风韵和生气迷住,“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在莫斯科的舞会上,安娜显得“单纯、自然、雅致、快乐而充满生气”④【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安娜·卡列尼娜》,第101-102页。。安娜的动人之处除了美貌之外,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气”。这股独特的“生气”其实只是欲望罢了。安娜在遇到伏伦斯基之前的生活是单调的。她爱读小说,但她“不高兴跟踪别人的生活。她自己对生活的兴趣太浓了。她读到小说中女主人公看护病人,她就渴望自己在病房里悄悄地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发表演说,她就渴望自己去作这样的演说;她读到玛丽小姐骑马打猎,戏弄嫂子,并且以她的勇敢使大家吃惊,她就渴望自己也这样做。但她又无事可做,于是只好用她的小手玩弄光滑的小刀,勉强读下去。”⑤同上,第128页。平淡的现实与躁动的内心极度反差,无处安置空虚而焦躁的灵魂,这就是安娜生活的基本状态。

以自我为中心却又高调标榜“爱情”的例子是李迪雅伯爵夫人,她是一个完全生活在“爱情”中的女人。李迪雅伯爵夫人“从没有停止过同人家谈情说爱。她一下子爱上了好几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凡是有什么特点的人她几乎全爱上了”。因为缺爱,所以需要各种爱的幻想来填充她的精神生活。她的种种“爱情”从来没有通达他人,而是围绕着“自我”打转。因为贫乏,所以期待各种刺激,“不论遇到什么事总是兴奋激动得要命”。自从“爱”上卡列宁,“她觉得其他的爱都是虚假的,现在她真正爱上的只有卡列宁一人。她觉得她现在对他的感情比以前对任何人的感情更强烈”⑥同上,第627-628页。。她开始陶醉于自己对卡列宁崇高的感情,并恶毒地报复安娜,怂恿卡列宁阻断他们的母子情。李迪雅伯爵夫人和安娜的相似之处在于,她们都认定自己的爱情是纯洁高尚的,都没有通过自我的扬弃而通向他人。

二、自我意识与他人存在的关系

(一)自我意识面对情感关系

自我与他者是互为前提的,自我意识结构中自在地包含了自我与他人的关系。托尔斯泰将三种类型的男人与女人进行搭配,形成了不同类型的情感关系。

斯基华和培特西夫人是同类人,把一切价值虚无化,把他人物化为满足自己欲望的工具,所以,他们一碰面就会相互调情,同时,又由于被对方虚无化而极为反感对方。他们没有意识到讨厌对方就是讨厌自己,因为对方就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对方施加给自己的也正是自己施与对方的。

勇于奉献、寡于欲望的陶丽嫁给了虚浮自私的斯基华。她起初是单纯地相信丈夫对自己的爱情,就像自己对他一样,后来发现丈夫的不忠,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情感受到重创。后来出于对孩子的爱护、对家庭的责任,她不再固执于自身的情感和道德感受,选择维护家庭伦理。斯基华本不愿为情欲破坏家庭,加上陶丽的隐忍牺牲,这个家庭得以维持。

安娜、卡列宁和伏伦斯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通过否定他人来肯定自己的人,他们在情感关系中必然会有难以调和的冲突。

卡列宁的自我中心表现为封闭和麻木。在八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对安娜是绝对信任的,“至于为什么应该信任,应该完全相信他那位年轻的妻子会永远爱他,他没有问过自己”。他相信自己是俄国杰出的政治家,对这个国家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尊荣和财富,他甚至没有想过妻子会有爱上别人的可能。当他发现安娜和伏伦斯基的暧昧时,“他现在的感受就像一个人正平静地走在一座横跨深渊的桥上,忽然发现桥断了,下面是万丈深渊。这深渊就是生活本身,而桥则是卡列宁所过的那种脱离实际的生活”。卡列宁的“桥”就是他的自大建立起来的虚假的世界,真实的世界令他感到陌生而不敢窥视。“他第一次生动地想象着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一想到她可以而且应该有她自己的独立生活,他害怕极了,连忙把这种思想驱除掉。这也就是他所害怕俯视的深渊。在思想感情上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这对卡列宁来说是一种不习惯的精神活动”。①【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安娜·卡列尼娜》,第182-184页。他从来没有跳出“自我”,从安娜的角度设想过她可能有的思想感情,所以,卡列宁以往对安娜的绝不怀疑的“信任”正说明了他从来没有爱过安娜。

安娜能够平静忍受八年无爱的婚姻,足以说明她在情感上的被动。在遇到伏伦斯基之后,她才开始对丈夫不满。她把“不幸”的责任全都推到卡列宁身上,“八年来他窒息了我的生命,室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气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想到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的活的女人”②同上,第365页。。她需要“爱情”,而他“没有”,一切都怪他。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是卡列宁冷漠人格的受害者。她总是等着别人来使她“幸福”,在这一点上,无论她与卡列宁还是与伏伦斯基的关系都是一样的。她所谓的“幸福”就是从男性那里获取自我确证。

安娜对卡列宁也是非常冷漠的。事情发生之初,安娜担忧的只是自己的境况,几乎没有想到卡列宁的感受。她认定他情感淡漠,唯一的兴趣就是名利。在一次争吵中,卡列宁说到了他的“痛苦”,安娜“刹那间头一次觉得同情他,可怜他,为他难过”,但是又很快怀疑,“不,一个人眼神那么迟钝,神气那么悠然自得,难道会有什么感情吗?”③同上,第452-453页。安娜此时的疑惑说明她活在狭小的自我之中,没有体察过卡列宁的情感。

安娜和卡列宁的婚姻并不是以情感为基础的,这种婚姻并没有实现两个自我意识之间的真正结合,因而也很容易解体。

(二)自我意识面对亲子关系

人与人之间的所有关系都奠基于自我意识结构之中,包括亲子关系。有种看法认为,安娜是因为舍不得儿子而拖延了离婚,才有了最后的悲剧。托尔斯泰非常犀利地揭露出安娜对儿子的感情问题。

与伏伦斯基初次邂逅后回到家中,安娜感到儿子也像丈夫一样,在心里“引起一种近乎扫兴的感觉”。不以他人存在为目的的自我意识才会产生这种感觉。在面临可能的婚姻崩溃时,“她想到儿子,想到他以后将怎样对待她这个抛弃父亲的母亲时,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十分害怕”①【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安娜·卡列尼娜》,第241页。。她首先担心的是儿子将来会瞧不起她,自己将来会失去儿子的敬爱,却没有想过儿子现在就可能失去她的关爱。她关心的是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儿子的需要。

陶丽在面对婚姻危机时考虑的是孩子的未来。“我一直想着孩子们,为了拯救他们我什么都愿意干。可是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拯救他们:带他们离开他们的父亲呢,还是把他们留给放荡好色的父亲。”②同上,第16页。陶丽权衡的是孩子被自己带走比较好,还是留给父亲比较好;安娜纠结的是自己能不能得到儿子。前者忧虑的是孩子的前途,后者焦急的是自己的得失。

谢辽查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但不是因为看到安娜爱别人,而是因为长时间感受不到安娜爱他。他原本完全信赖母亲,爱着母亲,即使父亲和父亲的朋友告诉他,母亲不好,他也从不相信。但是安娜太漠视儿子的情感了,分离一年多她都没有和儿子联络。到要离婚的时候,她想的也只是能否占有他。谢辽查对母亲单纯而热烈的情感被冰冷的现实弹了回来。当投射出去的情感得不到他人的回应时,自我意识就会为自己的情感感到羞耻。谢辽查渐渐把对母亲的情感看成是丢脸的事。在他眼里,世界上没有人真正爱他,而他也不再爱任何人。

在安娜眼里,儿子只是一个可以占有的物品。当她已经和儿子实际地分离了,却还不舍得在法律上将儿子完全交给父亲。她并不是因为爱儿子而不肯离婚,只是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做任何的改变,不敢承担选择的责任,满足于这种自欺欺人的现状。

(三)自我意识面对他人情感

看待他人情感的方式也是自我意识与他人存在之关系的一个重要表现。

吉娣拒绝列文的求婚之后,一度因为伤害了一个她喜爱的人而难过,因为同情列文而落泪,说明她是个懂得尊重他人、珍惜他人情感的人。而安娜和伏伦斯基在伤害吉娣之后都没有过歉疚和同情之意。

伏伦斯基在莫斯科获得吉娣芳心暗许,他很喜欢这种被女孩子倾慕的感觉,有意引诱吉娣越发向他靠拢。他这么做根本不考虑会给女孩子带来什么后果。他非但没有任何罪恶感,反而觉得自己也让对方获得乐趣,“那又怎么样?那也没什么。我很快乐,她也很快乐”,“我自己也觉得我变好了,变纯洁了。我觉得我有了热情,有了许多优点”。③同上,第74页。在听说了列文向吉娣求婚失败之后,他“兴高采烈”,“不由得挺起胸膛,眼睛闪闪发亮,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当吉娣因为他移情安娜伤心时,他也没有丝毫歉疚之意,既然和她谈恋爱是“恩赐”给她的快乐,现在他不想再“恩赐”了也没什么!

面对与异性可能的暧昧,列文的态度严肃得多。列文的一个朋友想要撮合列文和他的姨妹,这使列文在他家做客时局促不安。这个年轻姑娘穿着敞胸的连衫裙坐在他的对面,弄得列文心神不定,“觉得她的领口开成这样都是他的过错。列文觉得他仿佛欺骗了谁”④同上,第408页。。列文时时刻刻想到自己是有过错的,至少是可能有过错的。他绝不习惯于心安理得地为自己的“过错”开脱。

安娜对他人的感情是这样理解的:“大家都喜欢吃可口的甜食。没有糖果,就吃肮脏的冰淇凌。吉娣也是这样:得不到伏伦斯基,就要列文。她还吃我的醋呢。她还恨我呢。”⑤同上,第933页。在安娜眼里,吉娣是因为得不到伏伦斯基,才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列文的。她理解的爱情就是对对方突出“品质”的占有,美貌、风度、聪明、才华等就像物品一样可以被占有,人们选择爱情对象就像选择货品一样。只有像她和伏伦斯基这样最“出色”的人才配拥有幸福的爱情,那些普通人怎么可能有爱情呢?伏伦斯基最初追求安娜时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要么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要么成为最不幸的人”。伏伦斯基认为,凭他们二人的外貌和风度就可以睥睨所有其他人的“幸福”,这其实是极度傲慢自负的。爱绝不会产生于对一个出色人物及其品质的占有,爱是两个自我意识之间的现实的爱的行为本身,爱只属于一切真正追求爱的人。

三、自我意识之间的斗争

(一)情感关系中的自我确证

“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一生都处在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中。“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①【德】马克思著,刘丕坤译:《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2页。伏伦斯基和安娜都是需要寻找自我确证的人,最直接、最自然和必然的就是从两性关系中去找寻:伏伦斯基需要把一切过剩的精力投入到对一位动人女性的追求之中,只有在这种追求和成功中,他才能获得作为男子汉的自我确证;安娜则需要一个绝对恭顺的仰慕者,通过对方的热烈追求获得作为女人的自我确证。“自我意识只有在一个别的自我意识里才获得它的满足”②【德】黑格尔著,贺麟、王玖兴译:《精神现象学》上卷,第121页。,伏伦斯基和安娜都需要从对方那里获得自我的满足,所以,他们的“爱情”一触即发。

伏伦斯基非常看重和安娜的这场恋爱,热恋中的他把安娜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这种感受是真实的,然而在这表层的自我之下还藏着更隐秘的、起着奠基作用的深层自我。一个人的情感世界是建立于他的人格结构的,有什么样的自我意识就必然会有什么样的情感关系,而一个人的情感状态又最能反映他的自我意识结构。他对安娜的积极的情感与其说是出于真正的爱,不如说是出于自我表现的需要。“他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闹得满城风雨,倒给他增添了新的光彩,使折磨他的功名心得以暂时平息”。在功名失意之时,他急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使别人和他自己都相信,他是多么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所以,最需要相信他的爱情的就是他自己。当他的母亲和哥哥想干涉他的情感生活时,他十分愤恨,“我们要是没有爱情,就根本谈不到什么幸福或者不幸,因为根本就活不成”③【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安娜·卡列尼娜》,第234页。。一旦否定了他的爱情,就是否定了他整个的人,他绝不能容忍。安娜在自杀之前终于让自己看清,“他在我身上追求的是什么呀?与其说爱情,不如说是满足他的虚荣心”④同上,第935页。。

对比伏伦斯基通过情感满足虚荣心,列文对情感始终保持着认真而纯粹的态度。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轻浮无知的贵族青年,对吉娣大献殷勤。这引来列文极度的嫉妒和愤怒,他决定把这个讨厌的家伙赶走。家里亲戚都反对列文这么做,可是列文很坚持,他嫌恶这种轻浮的行为,这种行为既不尊重他人,也不自尊。他要坚决捍卫他和妻子的感情尊严。伏伦斯基对这种事情的态度完全不同。他们经常在庄园里宴请宾客,伏伦斯基负责安排一场场奢华的宴会,安娜则通过自己圆熟的社交手腕和美貌,把所有的男宾客迷倒,客人们和她说话的态度都极为暧昧。伏伦斯基非但不介意,相反还鼓励他们这么做。他正是要向人炫耀他的财富和安娜本人。列文把献殷勤的贵族青年赶走是为了捍卫自己的情感,伏伦斯基纵容宾客的调情却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情感”。

安娜和伏伦斯基的爱情产生于他们各自自我确证的需要,而他们的需要在刚开始是互补的。伏伦斯基强烈地需要去追求,安娜强烈地需要被追求,所以,他们的爱情初期异常甜蜜。其实,他们“爱”的都不是对方,而是自己。安娜需要通过“被爱”获得自我确证,爱情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他人存在对自我的肯定。安娜只想享受自我确证的欢乐,却不愿承受自我确证可能遭遇的威胁。她拼命想抓住伏伦斯基的感情,就是想把人当成物来占有。伏伦斯基需要通过“去爱”、并获得对方的“爱”以确证自我,他也同样取消了对方的自由,把对方物化。追求安娜时,“当时他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幸福,但幸福在前头;现在呢,他觉得最幸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①【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安娜·卡列尼娜》,第445页。。安娜和伏伦斯基都觉得爱情像一个物件一样是可以“给”出去和“拿”过来的,他们那基于自我确证的爱导致爱自身的消解。

爱人应该去体察、理解和满足对方的需要,而不是只关心自我的确证和感受。伏伦斯基对安娜的感受和需要一直是漠视的。当安娜遭遇精神和现实的多重打击时,他没有积极去为安娜排解,反而一味地埋怨和逃避安娜的种种情绪。他总觉得幸福不是在“前头”,就是“已经过去了”。他不明白,爱的幸福就在于当下对对方情感的理解和抚慰之中,爱就是自我对他人存在的珍视。在安娜精神最困顿的时候,他有很多机会去“爱”,去“幸福”,但他都没有去做。他从来没有让爱情实现在当下。

(二)情感关系中的斗争

由于双方都是以自我为目的、以他人为手段,随着爱情的发展,互补关系的条件不存在了,深层隐藏的矛盾必然显露。自我意识寻求确证而不得,就要展开斗争。他们的关系从最初的甜蜜走向平淡,最后转向对彼此的索取与责怪。安娜空虚寂寞,希望伏伦斯基整日陪伴,而伏伦斯基则需要社交活动,需要男子汉的自由。他们经常为此争吵。她为他牺牲付出这么多,他却不能体察和宽慰她的痛苦,她忿忿不平;他为她牺牲了自己的前途,她却还不满足,还要束缚他男子汉的自由,他极其不满。一次争吵之后,安娜“觉得除了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他们之间还出现了敌对的魔鬼,她无法把它从他身上赶走,更不能把它从自己心里驱除”②同上,第868页。。这个所谓的“敌对的魔鬼”其实就是两个自我意识之间的对立,他们彼此都不能为了爱情放下自我,不能去体察另一个自我的需要和感受。他们都不懂得,爱恰恰要求将一个“他人”当作“自我”来对待。这种对立并不是新近突然出现的,而是在他们关系的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伏伦斯基由于争吵没有结果而走向了冷漠,而冷漠是最令安娜绝望的。以前没有爱情,她也能过活;后来有了爱情,她的全部自我都建立在这份爱情上,得而复失,她就活不了。她不能屈辱地接受伏伦斯基对她存在的漠视,要用最为激烈的方式去做斗争,争取自身存在的权利。“死现在是促使他恢复对她的爱情,惩罚他,让她心里的恶魔在同他搏斗中取得胜利的唯一手段”。③同上,第921页。她要报复伏伦斯基对她的冷漠,当伏伦斯基出门时,她冷冷地抛下了一句“您会后悔的”。他本该最理解她的痛苦,但他没有,她就用最极端的方式让他明白她有多痛苦,而这种方式就是让他后悔、让他也痛苦,她甚至带有快意地想象着她死后他的痛苦。

安娜自杀前情绪异常激动,自我极端孤立,与他人的隔阂被无限放大。她临死前在车站怀着阴郁的心情回顾自己的一生,冷眼旁观周遭的人和事,“一切都是虚假,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罪恶!”④同上,第940页。过去有些评论认为,这是安娜对当时腐朽社会的沉痛控诉。其实,托尔斯泰绝不是要借安娜之口批判当时的社会,其意旨恰恰是要揭露安娜自身的依赖性。安娜总是希望真诚和幸福能降临在自己身上,一旦发觉不幸,就抱怨自己遇人不淑,归咎于他人和社会,是这一切太假、太罪恶,才造成了她的不幸。其实,人类情感领域中一切真实的、有价值的东西从来就不是现存的、等着人们去“领取”的,抱有这种幻想的人本身就是自私的。

安娜要反抗伏伦斯基自我意识的冷漠,用死来求得自己作为人的生的权利,同时也得到永远的解脱。安娜的死带给伏伦斯基精神的颠覆,他终于沉痛地意识到,正是他的冷漠和自以为是直接导致了安娜的死。面对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过去那个狂妄自大的他也彻底死了。安娜死之前,他以为自己就是全世界,安娜死之后,他才看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安娜死之前,他以为自己多么与众不同,安娜死之后,他才看到自己多么平凡普通。他曾经多么自恋,现在却对自己的人生彻底绝望和厌倦。当土耳其战争爆发时,他选择了从军,不是因为热衷功名,而是高兴“有机会献出我的生命——我觉得不仅多余而且简直讨厌的生命。它对别人也许还有点用处”①【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安娜·卡列尼娜》,第958页。。安娜的以死抗争终于唤醒了他麻木的灵魂,他的自我意识中第一次有了他人存在的位置,也就有了“爱”,他是在安娜死后才真正懂得去“爱”她的。

四、自我与他人的和解

小说贯穿着两条平行的主线。安娜与伏伦斯基之间的斗争以死亡的结局达成最终的和解,伏伦斯基的自我意识最终将他人存在纳入自身之中。他的终点正是列文的起点。

列文和吉娣的自我意识中早已有了他人的存在。吉娣因为列文情感受伤而落泪,列文被吉娣拒绝之后没有怨天尤人,把失败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并且理解吉娣的选择,这都说明他们心中是有他人的。吉娣从“失恋”的经历感受到上流社会中令人可耻的男女关系,女孩们“好像是恬不知耻地陈列着等待买主的商品”。伏伦斯基的移情别恋让她感到他从来都没有在乎过她,她的存在只是他的自我意识的手段罢了,她为此感到羞耻,在以后的情感历程中她才能摆正自我和他人的关系。

不同于伏伦斯基对安娜内心需要的忽视,列文很在乎吉娣的需要和感受。结婚那天他想着,“幸福就在于爱情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这就是幸福”。他忽然想到他并不够了解她的愿望和感情,于是对他们情感和婚姻的前途顿生疑虑:“万一她不爱我怎么办?万一她只是为结婚而同我结婚怎么办?万一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所作所为怎么办?”他的一贯严肃的态度让他恐惧地意识到,“她不可能爱我”。列文无法忍受欺骗和虚假的婚姻,他被自己的怀疑弄得几近崩溃,几乎要决定解除婚约、“我要到她那里去,问问她,最后一次对她说:我们两人都是自由的,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到此为止?不论怎样总比一辈子的不幸、耻辱和不贞要好!”②同上,第548页。他怀着绝望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去质问吉娣。列文对自己和他人都是认真的,他没有卡列宁那样的自欺,没有想当然地认定妻子或未婚妻不存在背离自己的可能。列文是真正把吉娣当作独立于自己的另一个自我意识来看待。后来吉娣的回答让列文解除了疑虑,事情才算过去。在婚礼上,“列文越来越觉得,他关于结婚的一切想法,他关于安排生活的理想,都是很幼稚的,都是他至今不理解的,而且现在更加不理解了,虽然他正在亲身参与这件事”。③同上,第559页。这正是自我意识在面对并承担与另一个自我意识的调和时产生的紧张、焦虑和沉重感。

爱就是把他人存在当作自我意识的目的,婚姻意味着两个自我意识相互承担起彼此的存在。而这是不容易做到的,两个个体都有自己的感受和需要,因而必然会产生冲突,而爱是绝不可能直接跨越这些冲突而存在的。相反,爱情正是在这些冲突的产生、展开和调和的过程中成长成熟的。婚后的列文和吉娣之间时有摩擦,但两人总能在迂回一圈之后又回复到平和,彼此的情感关联也更深一层。自我意识在争取自己的存在权利的同时,也感受到他人存在权利的要求,并学会尊重他人。只有经历了斗争,矛盾达到扬弃与和解,两个自我意识才能建立统一。

结论

《安娜·卡列尼娜》以哲学的眼光透视不同类型的人的精神结构,并描绘出他们之间的种种情感关系,可谓一本爱情百科全书。我们看到的不是什么激动人心的甜美爱情,而是个体欲望的无情肆虐,自我意识的艰难成长,斗争的沉重和刺痛,和解之路坎坷而漫长。

第一种自我意识就是欲望,“肯定不存在本身就是对方的真理性”①【德】黑格尔著,贺麟、王玖兴译:《精神现象学》上卷,第120页。。男人如斯基华,女人如培特西公爵夫人,他们看不到任何价值之存在,从来不会陷入任何冲突,因为他们没有需要坚守和追求的东西,一切他人都成为直接满足自己自然欲望的手段。在这种自我意识中还没有任何肯定性与否定性的东西,只有混沌一片。他们不会与任何人进行斗争,只是直接地“消化”他者来满足自己。

第二种自我意识更深一层,通过对他人的否定来肯定自己。安娜、伏伦斯基和卡列宁、李迪雅伯爵夫人是这一类型的人。相对于第一种自我意识的混沌,他们是觉醒的。黑格尔指出,自我意识的第一个目的,“是要直观它的直接的抽象的自为存在,换句话说,是要直观到自身是在另一个自我意识里的这一个个别的自我意识”②同上,第238-239页。。他们之间仍是有区别的,卡列宁和李迪雅伯爵夫人自我感觉良好,他们的自我确证主要停留在静止的想象中,是毫无生气的自恋。安娜和伏伦斯基则是积极地向外寻求自我确证,并且会做坚韧的斗争,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来获取自我肯定。安娜和卡列宁在婚姻中形成相互依赖的关系。但这种依赖是完全外在的,因而也是很容易被打破的,所以在伏伦斯基出现后,他们的关系很快就瓦解了。安娜和卡列宁之间自始至终都没有展开过自我意识的斗争,他们的关系从相互依存直接就转变为分裂,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进入到斗争的层次,也就不可能建立内在的统一。安娜和伏伦斯基各自以自我为中心,刚开始他们的需要是互补的,所以能够建立起甜蜜浪漫的依赖关系。一切以他人存在为自身手段的依赖关系,都是处于黑格尔所说的“精神动物的王国”的状态。后来他们感受到对方的自我意识中没有自己的存在,便开始了斗争。无论如何,安娜与伏伦斯基的关系比她与卡列宁的关系层次更高,因为她向伏伦斯基争取了自己存在的权利,而对卡列宁则是直接的背离。处于情感关系中的两个自我意识可以有斗争,但不能有分裂,因为斗争可以扬弃矛盾而迈向和解,而分裂只会走向瓦解。安娜对伏伦斯基的斗争恰恰是一种要求爱的行为,是指向爱的和解的,所以安娜的死令人动容。

第三种自我意识扬弃了直接的个别性,像列文和吉娣那样,在经过斗争的和解之后与另一个自我意识达成统一。“精神是这样的绝对的实体,它在它的对立面之充分的自由和独立中,亦即在互相差异、各个独立存在的自我意识中,作为它们的统一而存在:我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我”。③同上,第122页。爱就是这种作为两个有差异的自我意识之统一的精神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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