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宇
在《遥寄张爱玲》中,柯灵曾就张爱玲的“横空出世”有这样一番感叹:“中国新文学运动从来就和政治浪潮配合在一起,因果难分。五四时代的文学革命——反帝反封建;30年代的革命文学——阶级斗争;抗战时期——同仇敌忾,抗日救亡,理所当然是主流。除此之外,就都看作是离谱,旁门左道……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①唐文一编:《东方赤子·大家丛书:柯灵卷》,北京:华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365页。上述观点影响颇广,晚近学者多将张爱玲视作五四文学的别派异流。然而张爱玲对此却有着不同的体认。在1964年前后为《世界作家简介·一九五〇-一九七〇,二十世纪作家简介补册》所作的自我简介中,张爱玲写道:“中国比东南亚、印度及非洲更早领略到家庭制度为政府腐败的根源。现时的趋势是西方采取宽容,甚至尊敬的态度,不予深究这制度内的痛苦。然而那却是中国新文学不遗余力探索的领域,不竭攻击所谓‘吃人礼教’,已达鞭挞死马的程度。……我自己因受中国旧小说的影响较深,直至作品在国外受到与语言隔阂同样严重的跨国理解障碍,受迫去理论化与解释自己,这才发觉中国新文学深植于我的心理背景。”②陈子善编:《记忆张爱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193-194页。
上述简介表明,随着岁月的流逝,张爱玲逐渐意识到五四文学对于自己创作的深刻影响。至于五四文学与自己的作品声气相通之处,在张爱玲看来,显然莫过于就中国旧家庭制度的罪恶性展开的暴露、反思和批判。1943年发表的《茉莉香片》则是特别体现出这一点的作品。宋家宏判断:“《茉莉香片》是张爱玲小说中‘自叙传’色彩最为浓厚的一篇……张爱玲在塑造聂传庆这个人物时,不仅融铸进了自己的主观体验、感情,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还融铸了自己的经历和性格。”③宋家宏:《〈茉莉香片〉解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1期,第 84-85页。夏志清则认为《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可能影射作者柔弱的弟弟”,这个人物“生活是不幸的;他要寻求自我的本来面目;他要反抗他所不中意的家庭环境,可是他的怒气毫无力量……这样一个青年人的故事,近代好几位欧洲小说家都写过。但是张爱玲笔下的聂传庆是中国旧社会衰颓中的人物……中国人所受的束缚,比西洋人更要厉害,因此聂传庆的痛态比那几个典型的欧洲青年更要厉害”。④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50、353-354页。《茉莉香片》在文本方面与易卜生的戏剧《群鬼》具有颇多共同点。这篇小说还表现出张爱玲对鲁迅、胡适、曹禺等人围绕着易卜生戏剧所展开的思想启蒙和文学创作的接受,是五四文学深植于张爱玲内心,并对其小说创作产生重要影响的鲜明体现。
《茉莉香片》的主人公聂传庆是一个懦弱的青年,被他吸食鸦片的父亲和后母“作践得不像人”①止庵编:《张爱玲全集·倾城之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 97页。。聂传庆将自己人生悲剧的根源归因于已故的母亲冯碧落无爱的婚姻。小说写道:“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不会这样刻毒。”②同上,第 99页。在聂传庆的想象中,自己的母亲“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③同上,第100-101页。虽然母亲是不幸的,聂传庆对她仍有着深深的埋怨。小说的叙述者为聂传庆抱怨道:“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④同上,第101页。后来,聂传庆得知他大学同学言丹朱的父亲言子夜是他母亲当年爱过的人,于是他陷入了幻想。这幻想就是:如果当年他的母亲能够摆脱家庭的束缚,追求个体的自由,跟言子夜“出走”,那么自己的一生又将如何?在这一幻想中,聂传庆逐渐失去了理性,他对丹朱表现出种种羡慕、嫉妒与憎恶,最后则在疯狂中欲置丹朱于死地。
《茉莉香片》与易卜生的戏剧《群鬼》具有颇多共同点。在《群鬼》中,易卜生延续着《玩偶之家》中表现出的对于家庭制度的批判以及对于“娜拉”命运的思考。易卜生试图通过《群鬼》告诉人们“娜拉”没有“出走”的下场:《群鬼》中的阿尔文夫人本应该毅然决然地离开她那道德败坏、生活放荡的丈夫,但是阿尔文夫人选择了留下,在忍耐与欺瞒中维持着无爱的婚姻。令阿尔文夫人始料未及的是,她的留下成了下一代人悲剧的祸根。她的儿子欧士华先天感染了父亲的梅毒,后来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了他的亲妹妹吕嘉纳——阿尔文与女仆的私生女。最后吕嘉纳抛弃了欧士华,欧士华在绝望中梅毒发作,成了阿尔文夫人没有“出走”的牺牲品。
《茉莉香片》中有一段叙述令这篇小说与《群鬼》在中国的传播产生了联系。这段叙述是这样的:“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⑤同上,第97-98页。《早潮》一名是张爱玲杜撰,其所指涉的是1919年由傅斯年、罗家伦等人效法《新青年》创办的《新潮》杂志,而由潘家洵翻译的易卜生的《群鬼》正是发表于1919年《新潮》第一卷第五期上的。《茉莉香片》中出现影射《新潮》杂志的“《早潮》”,这应当是张爱玲在暗示《新潮》杂志与《茉莉香片》创作之间存在着的关联。
阿英在《易卜生的作品在中国》一文中指出:“易卜生在中国真正有了广泛的群众影响,在中国社会里起了巨大的作用。这是开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日子里。”⑥《阿英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19页。当时的新文学杂志,如《新青年》《新潮》等对于易卜生作品和思想的输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认为张爱玲通过五四时期的杂志接受易卜生的影响是极有可能的,因为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就是一位受到五四文学影响的女性。当年她曾订阅过不少新文学杂志。在《茉莉香片》中,张爱玲描述聂传庆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那儿”。①止庵编:《张爱玲全集·倾城之恋》,第98页。也许,这段叙述正来自于张爱玲的真实生活经历,她很可能在小的时候就看到了母亲在阅读 《新潮》《新青年》杂志。也是通过这些杂志,张爱玲阅读了《群鬼》《玩偶之家》等易卜生关于家庭问题的戏剧,同时阅读了鲁迅、胡适等人围绕易卜生相关作品展开的对于旧家庭制度的批判文章。由于张爱玲本人深受旧家庭制度的伤害,所以五四文学对于易卜生家庭问题剧的译介和阐述给予了她深刻的影响,也启发了她日后《茉莉香片》等小说的创作。
早在1907年,鲁迅就于《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文章中宣扬了易卜生的思想,当时他偏重的是易卜生戏剧中反抗的个人,如《人民公敌》中的斯多克芒。10多年后,在五四运动前后,鲁迅则更关注于易卜生的家庭问题剧。在发表于1919年11月《新青年》上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鲁迅特别提到了《新潮》刚刚登载的《群鬼》。他说:“无论何国何人,大都承认‘爱己’是一件应当的事。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义,也就是继续生命的根基。因为将来的运命,早在现在决定,故父母的缺点,便是子孙灭亡的伏线,生命的危机。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译本,载在《新潮》一卷五号)虽然重在男女问题,但我们也可以看出遗传的可怕。”②《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139页。在这篇文章中,鲁迅还引用了《群鬼》中欧士华和阿尔文夫人的一段对话:“阿夫人:‘我,生你的人! ’欧:‘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罢!’”对于这段对话,鲁迅阐释道:“这一段描写,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人应该震惊戒惧佩服的;决不能昧了良心,说儿子理应受罪。”由此,鲁迅呼吁国人:“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③同上,第135页。如果将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里引用的《群鬼》中的对话放在《茉莉香片》里,也非常契合主人公聂传庆的心声。
1923年12月26日,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上发表了《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在演讲中,鲁迅指出:“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④同上,第166-167页。对于鲁迅的这一篇演讲稿,张爱玲是非常熟悉的。陈子善指出,在1945年4月发表于《力报》的《炎樱衣谱·草裙舞背心》中,“张爱玲在回顾民国初年女性‘流行阔大无比的绒线围巾’时”,提及“鲁迅有一次对女学生演说,也提到过‘诸君的红色围巾’”。⑤陈子善:《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37页。由此可见,张爱玲对于鲁迅思想的关注,其重心之一即是鲁迅关于易卜生家庭问题剧的阐述。
在《娜拉走后怎样》中,鲁迅还说道:“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⑥《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页。如果说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揭示出“娜拉”走后将遭遇的痛苦,那么张爱玲的《茉莉香片》则让人们直面作为“娜拉”后人的“聂传庆”,因为“娜拉”的没有出走而被毁灭的人生。在《茉莉香片》中,聂传庆设想:当年如果母亲嫁给了言子夜,二人的婚后生活也许并不如意,因为“碧落这样的和家庭决裂了,也是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许的,子夜的婚姻,不免为他的前途上的牵累。……一个男子,事业上不得意,家里的种种小误会与口舌更是免不了的”。不过,张爱玲让聂传庆沿着《伤逝》的结局追问道:“那么,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孩子有不良的影响么?”对于这个问题,小说的叙述者给予了斩钉截铁的回答:“不,只有好!小小的忧愁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①止庵编:《张爱玲全集·倾城之恋》,第103页。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张爱玲对于旧家庭制度造成的无爱婚姻的批判,以及对于“娜拉”出走具有的积极意义的肯定,而这正与鲁迅五四时期就易卜生《群鬼》一剧提出的,父母应该“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1919年,在《每周评论》第 34、35号上,胡适发表了《我的儿子》一文。在这篇文章中,胡适也提及了当时《新潮》杂志上登载的《群鬼》。胡适指出:“易卜生的《群鬼》里有一段很可研究(《新潮》第五号页八五一):(孟代牧师)你忘了没有,一个孩子应该爱敬他的父母?(阿尔文夫人)我们不要讲得这样宽泛。应该说:‘欧士华应该爱敬阿尔文先生(欧士华之父)吗?’”胡适引用《群鬼》的片段是为了表示他“不赞成把‘儿子孝顺父母’列为一种‘信条’”。胡适以《群鬼》为例指出:“即如阿尔文一生纵淫,死于花柳毒,还把遗毒传给他的儿子欧士华,后来欧士华毒发而死。请问欧士华应该孝顺阿尔文吗?若照中国古代的伦理观念自然不成问题。但是在今日可不能不成问题了。”②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24页。上引胡适的观点与鲁迅在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表达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处,两篇文章交相辉映,均是借助《群鬼》批判中国旧家庭制度。
在 《我的儿子》发表前一年,1918年6月15日,在《新青年》(第4卷第6号)《易卜生专号》中,胡适发表了著名的《易卜生主义》一文。胡适指出:“易卜生所写的家庭,是极不堪的。家庭里面,有四种大恶德:一是自私自利;二是倚赖性,奴隶性;三是假道德,装腔做戏;四是懦弱没有胆子。”③同上,第475页。胡适指出的易卜生家庭问题剧所揭露的旧家庭的罪恶与《茉莉香片》中对聂传庆家庭的描述非常相似,其中的第二条和第三条也是聂传庆性格的主要特征。张爱玲小时候就读过《胡适文存》,她对于胡适的文学思想和观念十分熟稔。④参见张爱玲:《忆胡适之》,止庵编:《张爱玲全集·重访边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胡适在五四时期围绕易卜生戏剧对于中国旧家庭制度的一系列批判,自然影响了张爱玲的思想和创作。
在《易卜生主义》中,胡适还将娜拉与阿尔文夫人进行了对比,并指出恰是阿尔文夫人的怯懦造成了下一代悲惨的命运。胡适写道:“那《娜拉》戏里的娜拉忽然看破家庭是一座做猴子戏的戏台,她自己是台上的猴子。她有胆子,又不肯再装假面子,所以告别了掌班的,跳下了戏台,去干她自己的生活。那《群鬼》戏里的阿尔文夫人没有娜拉的胆子,又要顾面子,所以被她的牧师朋友一劝,就劝回头了,还是回家去尽她的‘天职’,守她的‘妇道’。她丈夫仍旧做那种淫荡的行为。阿尔文夫人只好牺牲自己的人格,尽力把他羁縻在家。后来生下个儿子,他母亲恐怕他在家学了他父亲的坏榜样,所以到了七岁便把他送到巴黎去。……这种情形,过了十九个足年,……谁知她儿子从胎里就得了他父亲的花柳病的遗毒,变成一种脑腐症,……她儿子遗传病发作,脑子坏了,就成了疯人了。”由此,胡适指出:“这是没有胆子,又要顾面子的结局,这就是腐败家庭的下场!”⑤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卷),第477-478页。在《茉莉香片》中,聂传庆的母亲冯碧落与《群鬼》中的阿尔文夫人颇为相似,她们都是为了家庭的声誉牺牲了自我的幸福,但这也毁掉了她们孩子的一生。与胡适批评阿尔文夫人一样,张爱玲也通过聂传庆的心理表达了其对母亲的抱怨:“如果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会改变了初衷……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顾后——顾后!如果她真顾到了未来么?她替她未来的子女设想过么?她害了她的孩子!”①止庵编:《张爱玲全集·倾城之恋》,第102-103页。
《易卜生主义》一文中,胡适指出:“社会最爱专制,往往用强力摧折个人的个性,压制个人自由独立的精神;等到个人的个性都消灭了,等到自由独立的精神都完了,社会自身也没有生气了,也不会进步了。”②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卷),第 481页。就此,胡适引用易卜生的话给出了 “药方”:“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胡适十分赞同易卜生的这一观念,他由此引申道:“最可笑的是有些人明知世界 ‘陆沉’,却要跟着 ‘陆沉’,跟着‘堕落’,不肯‘救出自己’!却不知道社会是个人组成的,多救出一个人便是多备下一个再造新社会的分子。所以孟轲说 ‘穷则独善其身’,这便是易卜生所说‘救出自己’的意思。这种‘为我主义’,其实是最有价值的利人主义。”③同上,第486页。从胡适的这番言论中可以看出,他认为“为我”即是“利人”,“自救”的同时也是在“救人”。在张爱玲看来,聂传庆一生悲剧与他的母亲冯碧落的不能“自救”紧密相关。在《茉莉香片》的字里行间中,我们可以领悟张爱玲在不断地暗示读者,如果冯碧落选择了“为我”,选择了“自救”,那也就是选择了“利人”,选择了“救人”。
1941年底,香港沦陷,香港大学停课。1942年,在港战中接受了炮火洗礼的张爱玲回到了上海,住进了赫德路192号爱丁顿公寓她的姑姑家。多年后,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回忆这一时期时说:“姊姊回到上海后,常去看话剧,从中认识一些现实的情况和人民的声音。我记得她对中旅剧团唐槐秋、唐若青演的《雷雨》《日出》,以及后来苦干剧团黄佐临导演、石挥、丹尼、张伐等人主演的《大马戏团》《秋海棠》,乔奇等人主演的《浮生六记》,都很欣赏,向我介绍他们各自的优点。”④张子静、季季:《我的姊姊张爱玲》,上海:文汇出版社,2003年版,第114-115页。在发表于1944年10月《飙》创刊号上的《我的姊姊张爱玲》一文中,张子静还透露了张爱玲当时爱读的文学作品:“她比较还是喜欢看小说。《红楼梦》跟Somerset Maugham写的东西她顶爱看。李涵秋的《广陵潮》、天虚我生的《泪珠缘》,她从前也很喜欢看,还有老舍的《二马》《离婚》《牛天赐传》,穆时英的《南北极》,曹禺的《日出》《雷雨》也都是她喜欢看的。她现在写的小说,一般人说受《红楼梦》跟Somerset Maugham的影响很多,但我却认为上述各家给她的影响也多少有点。”⑤同上,第129页。
作为揭露旧家庭制度罪恶的《雷雨》,当时在国统区是遭遇查禁的命运的。1941年9月国民党中央直属重庆市执行委员会公函中就明确表示:《雷雨》一剧“不独思想上违背时代精神,而情节上有碍社会风化,此种悲剧自非我抗战所需,即应暂禁上演,剧本不得准其再版”⑥转引自陈逢申:《战争与文宣:以中国抗日时期的话剧、音乐及漫画为例(1937-1945)》,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研究所博士论文,2004年,第136页。。所谓“情节上有碍社会风化”,实际是指《雷雨》对于旧家庭制度中腐朽的伦理道德的破坏与攻击。
曹禺的戏剧创作受到了易卜生的影响,这是自1935年《雷雨》发表以来就常常引起讨论的话题,已经有相当数量的论文围绕着《雷雨》与《群鬼》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比较研究。虽然曹禺并没有承认《群鬼》对于《雷雨》创作的直接影响,但是很显然,《雷雨》对《群鬼》的借鉴是真实存在的。以人物为例,如果将《群鬼》《雷雨》《茉莉香片》中的人物进行比较,我们会发现,欧士华、周萍与聂传庆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他们都是旧家庭制度的牺牲品,他们的一生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是病态的,行动则表现出忧郁、昏乱、神经质的倾向;他们都欲逃脱当下的生活,但最终都没能逃脱。
无论是欧士华、周萍还是聂传庆,他们都渴望从既定的命运中被拯救,也都将这拯救寄托在一位健康美丽的年轻女性身上。在《群鬼》中,吕嘉纳显得健康美丽,欧士华赞美吕嘉纳道:“你看她多美!身段多漂亮,体格多健康!”自称“我是一个活着的死人”的欧士华向阿尔文夫人哀诉道:“妈妈,只有吕嘉纳能救我!”①[挪威]易卜生著,潘家询译:《易卜生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69、263、268页。但是,吕嘉纳是欧士华的同父异母妹妹,他们不可能在一起。最终,在吕嘉纳离开后,欧士华梅毒发作成了白痴。在《雷雨》中,周萍认定四凤是能将他从罪恶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的人,但当得知与四凤存在着血缘关系时,他在绝望中选择了自杀。诚如曹禺所指出的:“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住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向死亡。”②田本相编:《曹禺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第213页。
与上述二人相比较,聂传庆也认为言丹朱是健康美丽的,虽然“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使他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③止庵编:《张爱玲全集·倾城之恋》,第93页。聂传庆在内心深处将言丹朱视作拯救自己的“神”,他在其情绪最激动时向丹朱吐露着这样的心声:“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④同上,第111页。由此可见,言丹朱之于聂传庆——恰如吕嘉纳之于欧士华,四凤之于周萍——具有着拯救的意义。
已经有一些学者指出张爱玲小说中人物与曹禺戏剧中人物的相似性,如许子东曾将《日出》中的陈白露与张爱玲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进行比较⑤许子东:《重读〈日出〉、〈啼笑因缘〉和〈第一炉香〉》,《文艺理论研究》,1995年第6期。,刘川鄂则将《雷雨》中的蘩漪与《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进行了比较⑥刘川鄂:《张爱玲传》,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这些比较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早在1944年,在由《杂志》主办的女作家聚谈会上,张爱玲就坦承自己熟读曹禺的作品。⑦《女作家聚谈会》,《杂志》,1944年第13卷第1期。
1925 年,茅盾在《谭谭〈傀儡之家〉》中写道:“易卜生和我国近年来震动全国的‘新文化运动’是一种非同等闲的关系:六七年前,《新青年》出‘易卜生专号’,曾把这位北欧的大文豪作为文学革命、妇女解放、反抗传统思想……等等新运动的象征。那时候,易卜生这个名儿,萦绕于青年的胸中,传述于青年的口头,不亚于今日之下的马克思和列宁。”⑧茅盾:《谭谭〈傀儡之家〉》,《文学周报》第176期,1925年6月7日。茅盾所言道出了易卜生在思想启蒙与人性解放层面给予五四文学的深刻影响。从创作来看,易卜生的戏剧,尤其是《玩偶之家》《群鬼》等家庭问题剧给予当时新文学作家良多启发,如胡适的《终身大事》、鲁迅的《伤逝》等作品都明显受到了易卜生的影响。易卜生的这一影响到了20世纪30-40年代再次掀起高潮,暴露旧家庭制度罪恶的文学创作层出不穷,如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老舍的《四世同堂》、曹禺的《雷雨》、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张爱玲的《传奇》小说集等都产生于这一时期。《茉莉香片》与易卜生《群鬼》具有颇多共同点,这实际是张爱玲接受五四代表人物鲁迅、胡适等人批判中国旧家庭制度的思想的体现。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张爱玲不仅不是五四文学的别派异流,反而应该被视为20世纪40年代以自己的小说创作继承和阐扬五四精神的文坛主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