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悦
五四时代的“的”字分工,不仅是吸收外来语语词功能方面的一种尝试,而且意味着那一代人在现代汉语形成和建设过程中,对于汉语之所以如此的一种期冀和要求:新的白话,不仅应该比文言更通俗,而且应该比文言更精密。这一对语言的精密性的意识,也正是思维对自身的革命性要求;这也同时意味着,当思想的革命不再指向自身的时候,语言的精密与否也就不再成为问题。
鲁迅是少数几个直到1930年代还坚持认为汉语“不精密”的人。在给瞿秋白的信中,他说:
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胡涂。……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①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1页。
译文中以“底”字仿照日语“的”,来作为使“别种品词”形容词化的接尾词,也可以说是他在这方面的一个试验。这一不同形式的“底”“的”分工,并非只是把1919年论争后倡导的方式颠倒过来。1919年的“底”“的”分工,是仅以“底”表名词间的领属关系,其他则一律用“的”来做语尾,而以“的”为语尾的词语,无论原先是什么词或短语,至此都被认为具有了泛形容词性。陈望道将这类“形容词”的构成,按其原先的词性分为三类:一、形容词性成分,如“红的(花)”;二、名词性成分,如“理想的(公园)”;三、动词性成分,如“吃的(东西)”。②陈望道:《“的”字底分化——化作“的”、“底”、“地”》,《陈望道全集》(第2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页。第三类中当然还应包括动宾(“吃东西的人”)、主谓(“我吃的东西”)这些动词性短语。这种分工的实质是要通过给表领属关系的名词以特殊标志(“底”),来划分名词与形容词化名词之间的界线。如前所说,这个界线在实际使用中并不那么清晰,定中结构中领属关系与修饰关系的区分只能通过语义判断,而单纯的语义判断是难以形成严格的统一规范的。然而在普通话的统一规约尚未形成、汉语的使用尚有相当自由空间的时期,领属关系与修饰关系难以严格区分,未必就能构成在书写中进行“底”“的”分工的障碍。“底”“的”区分的不精确性,给了“底”字使用者以选择的自由:他可以只在自己认为该用“底”的地方用“底”,如果他没选择用“底”,并不意味着这里一定不存在领属关系,只是他没有把它作为领属关系去强调,他在有意无意中使这一关系处于潜在状态,不为自身因而也不为读者注意;然而一旦他用了,这种关系就被突显出来,他将自身对于这一关系的领悟用“底”强调给读者,特别是当领属与修饰关系不够明确的时候,他通过对“底”的选择,赋予这种关系以明确性。“玻璃底窗户”,是作者有意在“玻璃”与“窗户”之间构建领属关系,由此强调窗户的材料来源:玻璃制的窗户。①黎锦熙在《新著国语文法》(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59页。)中,曾将“玻璃的窗户”划入统摄性即领属关系中,同时注明“已近于修饰性”,后来写《比较文法》(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年校订本,第133页。),又索性将其归入修饰关系。大约作为窗户的“质的”的“玻璃”,从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表现窗户的“性质”(透明、硬、脆等)吧。
用“底”表领属,是把做定语的名词从做定语的其他词语中区分出来,但这一方式所突显的是领属关系本身,而定语中另外几种由不同性质的词语构成的修饰关系,却都共用一个“的”。因此,那个汉语传统中所无、来自日语的具有使名词形容词化功能的“的”,并没有被突显,它依然混迹于其他“形容词”之中。然而正是这个外来的、容易产生误解的“的”,才是引起“的”“底”分工的真正原因。鲁迅翻译中所定义的“底”,则是专门用来模拟日语“的”的,这一界定,将这个汉语中本无而能将名词等形容词化的接尾词突显出来,其他则一律隐而不显。与前一种分工相比,这里没有将表领属关系的名词单独分出,而是使它与其他具有修饰、描写功能的词语共用一个“的”,按照当时的一般语法,就是没有将介词“的”与其他语尾“的”相区别,却只从语尾词“的”中另分出一个有形容词化功能的、作为接尾词的“底”。由于被“底”所附着的词基,大多是对从外来语引入的日语新名词(抽象名词)的沿用,这一分工,就有了将现代新名词做特殊形容词用法的标志作用。因此,“底”的这一规定虽然按当时的品词分类也许不够理想,但在实际操作中,特别是在鲁迅所采取的“硬译”策略中,却自有其作用。对鲁迅翻译的研究,我以为目前所需要的,还不是急于评判“硬译”的意义,“硬译”与“死硬”的异同,而是先要尊重鲁迅的翻译思想,按照鲁迅对于翻译的设计去解读它,意义只有在解读之中才可能出现,“硬译”与“死译”的界线,也只有在解读中才可能辨识。
在此,我想结合日语“~的”,对鲁迅翻译中所使用的“底”字词的一般意义及作用做一探索。探索的重点是:(一)“底”字词的一般含义及其判定;(二)“底”字词直接定语在修饰语中的优先地位,复合“底”字词;(三)“底”字词间接定语及功能;(四)“底”字词状语;(五)“底”字词宾语及其他。
如前所说,日语接尾词“的”的创用,主要是做明治以后从西方引入的新名词(抽象名词)的形容词用法标志。中国在20世纪初,随着这些新名词的大量输入,也同时输入了这种“的”字用法。在王国维时代,由于文言文的语词特点,“的”只是新名词转为形容词时的语尾标志,不做他用,与“之”字形成自然分工;鲁迅翻译中专以 “底”字对译日语“的”,模拟日语对这类新形容词的特殊标记法,也可说是王国维时代“的”字用法的延续。
当这类名词转为形容词后,由于词性不同,其含义在理论上就应依形容词的特点发生相应变化。不过,实际情况并不如此简单,“底”形容词的名词性词基与一般做定语的名词之间,在语义上有时会有交叉。这首先与日语“~的”的发展史有关。
崛口和吉认为“的”字词的含义,有新旧之分,明治以后出现的新“~的”(包括受此影响的部分明治以前的“~的”)表“状态性”,有“带有……性质”的意思,此为“本形容词”。但日语中还保留着不少明治以前的旧“~的”,不表“状态性”,与日语的“の”相当,类似汉语原初意义上的“的”。他举例说,“軍事的設備”,不是带有军事性质的设备,而是与军事有关的设备,即“軍事の設備”;“精神的な状態”也不是带有精神性质的状态,而就是精神自身的状态(“精神の状態”)。因此,他称这种徒具形容词之形,却不表“状态性”之实的“~的”为“带着形容词假面的伪形容词”。①堀口和吉:《助辞「~的」の受容》,天理大學國語國文學會編《山邊道》第36期,1992年3月,第73页。吴人惠、赵虹在《日本語の接尾辞「的」の意味論および統語論的一考察》中,按崛口氏的方式,将连体用法(做定语)的“的”字词的含义分为两类:一类“本形容词”,表示“~の性質を有する”(具有……的性质的),“~の状態である”(作为……的状态的),“~のような”(……式的/似的)之类的意思;一类“伪形容词”,表示“~に関する”(与……有关的),“~としての”(作为……的),“~について”(关于……的)之类的意思。后者的意思中,还应包括表示位置、范围的“~の面で”,“~の上で”,“~の点で”(在……方面的,在……上的)这类意思②岸陽子:《接尾辞「的」と中国語》,早稻田大学语学教育研究所《講座日本語教育》第5分册,1969年7月,第137页。。
在此应注意的,首先是作为 “伪形容词”的“的”字词,并不能表示一切领属关系,而只是与领属关系中表关涉、表范围意义的那部分有着语义上的相似性。从汉语来看,当我们说“与军事有关的设备”或“军事方面的设备”“军事上的设备”的时候,虽然其所指可能与“军事的设备”相同,但“有关”“方面”这类说法,却使“军事”一词在语气上松动起来:不管事实怎样,与军事有关的设备,在理解中,可以不必就是专门的军事设备;军事方面的设备、军事上的设备,则通过 “方面”“上”这样的方位词,使“军事”这一集合名词在感觉上不再那么抽象,成为一个比较具体的范围,多少具有了些描写的意味,这也许就是这类语义可以同时出现在形容词中的内在原因。③稻垣智惠亦曾注意到王国维文中,除前述“~的”外,还用了“政治上之意见”“科学上之引证”等后附“上”字的名词定语句,认为通过“上”字的“场所化”,这些抽象名词的概念可以形容词式地运用(见《近代日中における接尾辞「的」の受容》,注 33)。像“文学部の学生”(文学系的学生)这类逻辑上具有明显种属关系的表达,是不能用“~的”表示的。
其次,从汉语角度看,“底”字词在表性状或表关涉之间,所指有时并无严格界限。如,《苦闷》中,“本质底差异”,理解成本质性差异或本质方面的差异,并无不同,都是指根源性的区别。因为“本质方面”与“非本质方面”所涉及的范围(外延),就是根据“本质”这一“性质”(内涵)划分的,“本质方面”与“本质性”在汉语的语义所指上具有同一性。相反,“社会底存在物”,却只应理解成社会性存在物,一般不能理解成与社会有关的存在物。与社会有关的存在物未必都具有社会性,自然物也会与社会有关,但真正具有社会性,将社会作为其存在方式的存在物却只有人。
既然接尾词“的”在明治时代的创用,是考虑到新名词的形容词化功能及其表性状的含义,既然鲁迅的译“的”为“底”也是为了在译文中对这类词的形容词性做出提示,那么,在对鲁迅译文中“底”字词含义进行判断的时候,就应首先从“本形容词”方面考虑,看其能否表性状,如果解释不清,再考虑理解为“伪形容词”。但对这类不表性状的“底”字词,只能从“在……方面”“与……相关”“作为……”等语义方面去理解,而避免理解为逻辑上的种属关系。当 “……性的”与“……方面的”所指比较接近,而后者又有着某些理解上的便利的时候,当然可以灵活处理,但性状优先性,却应作为从语义方面理解“底”字词的原则,当然,实际考虑中,还要根据语境做出验证。如前面第一节举到的例子中,“精神底伤害”,理解成精神性伤害与精神方面的伤害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但“冷嘲底 (ironical)的……状态”则只能理解成冷嘲式的状态,而不能理解成冷嘲方面的状态。下面另举几个《苦闷》中的例子:
1.据希勒垒尔(Fr.Von Schiller) 在那有名的 《美底教育论》 (Briefe uber die Ae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④Briefe uber die Ae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 德语记法应为:Briefe über die Ä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 上所讲的话,则游戏者,是劳动者的意向(Neigung)和义务 (Pflicht)适宜地一致调和了的时候的活动。
“美底教育”,可理解为带有美学特性的教育或美学方面的教育,前者指审美式教育,即通过文学艺术等美的形式而进行的教育(寓教于乐),后者则指对美学本身进行的教育,即以培养审美能力为内容或目的的美育①按,席勒此书,今译为《审美教育论》,但如果单从这个题目看,是“以审美来教育”,还是“对审美的教育”,存在着歧义。,因此,根据性状优先原则,应首先考虑前者。
2.以为人类为自然的大法所左右,但支使于机械底法则,不能动弹的,那是自然科学万能时代的思想。
“机械底法则”,理解为机械式法则或机械方面的法则,意思不同。前者是对“法则”特点的比喻性描述,指那种刻板的,只能被动接受,不能做出积极反应的规则。后者则指机械自身的规则②同书中还有几处“机械的”,如“机械的奴隶”(第228页),属于领属关系,可以对照。。因此,应考虑为前者。全句意为,以为人类只能机械地受自然法则的支配,不能有自主的能动性,这只是科学万能时代的思想。
3.将批评当作一种创作,当作创造底解
释(creative interpretation)的印象批评……
“创造底解释”很容易理解成对创造的解释,而且字面上也说得通,但这里应该理解为创造性/式的解释。印象主义批评认为文学批评也是一种创作,对作品的解读过程同时也是解读者的创作过程。
4.伯格森也有梦的论,以为精神底活力(Energie spirituel)具了感觉底的各样形状而出现的就是梦。
“精神底”,“感觉底的”,理解成“……性的”或“……方面的”,差别都不大。柏格森认为梦是由表现精神活力的各种感觉现象形成的。但要注意的是,“感觉底的……形状”,是指作为感觉的形象本身,而非感觉到的形象。后者是领属关系。
5.……都是一无可疑的文明史底事实。
此句要说文艺作为社会变革的先驱,是被历史所证明了的。“文明史底事实”,理解成那“事实”是带有文明史性质的,有点勉强,而理解成文明史方面的事实、文明史上的事实,则十分清楚。
6.又如经了“生育的苦痛”之后,产毕的母亲就有欢喜一样,在成全了自己生命的自由表现的创作家,也有离了压抑作用而得到
创造底胜利的欢喜。
“创造底胜利”,如理解成创造性胜利,好像有一种胜利具有创造特点,不大解释得通。理解成作为创造的胜利,创造上的胜利,即创作方面的成功,比较符合文意。但“创造底胜利”一定不能理解成创造出来的胜利(领属关系),也不能将“创造底”理解为修饰“欢喜”,因为“创造底”作为直接定语,与“胜利”“连成一名词”。
鲁迅翻译特别是重译(转译)中所采用的日语原文或原译文,常常出现长修饰语句,即所谓“仂句”,由于鲁迅的比较严格的直译策略,尽可能按照原文的语法关系的排列顺序来翻译,因而译文中的长句十分普遍。鲁迅的这一翻译策略可以考虑到他要尽量保持原文的语气,并使表达更为精密的意图。从后一意图来说,按照语法结构的顺序翻译,意味着可以尽量减少翻译过程中,由于语序的掉换或重组而产生的翻译或理解上的误差,尽量减少误译中的人为性因素。也就是说,要使译者对原文的理解自信打一点折扣,对自身母语作为目的语表达的全能性存一些疑虑,以回到对象的方式理解对象,即,不是要从对象身上去掉点什么来满足汉语的虚荣,而是要在汉语身上增添点什么,来满足它的需要。
然而长修饰语句在汉语中的一个大问题,在于助词“de”负担过重,使得一个长修饰语中各修饰词语之间的关系容易产生歧义。为此,“底”字词的采用,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歧义的可能性。首先需要注意的是,鲁迅对“底”字词做直接定语时与后面的中心词“连成一名词”的认定,这意味着,直接定语与其中心词之间修饰关系的形成,在诸定语的结构关系中,有着优先地位。如《苦闷》中的例子:
1.……原始底神话时代的心理,到现在也还于这民族有影响。
2.如果那外形成为更加复杂的事象,而备了强的情绪底效果,带着剌激底性质的时候,那便成为很出色的文艺上的作品。
3.……全失了足以唤起那潜伏在鉴赏者的内生命圈的深处的感情和思想和情调的刺激底暗示性……
以上3例中,例1,“原始底神话时代的心理”,“原始底”修饰“神话时代”还是“心理”,是可以有歧义的,但若根据直接定语在修饰关系中的优先地位,则“原始底”应与“神话时代”构成直接定语,而不能跳过去修饰“心理”。“原始底”意指“神话时代”的性质。按,此处丰子恺译本①[日]厨川白村著,丰子恺译:《苦闷的象征》,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年版。为,“原始的神话时代底心理”,用“底”表领属关系,“的”表修饰关系,两个de用字虽异,但由于没有直接定语优先的约定,“原始的”依然可以理解为修饰“心理”。例 2,“强的情绪底效果”(“强い情緒的効果”),“情绪底”与“效果”之间构成直接定语优先,因此,是“强的情绪底效果”,而非“强的情绪底效果”。按,此处丰译为 “强烈的情绪的效果”,可有三种理解:一、“强烈的情绪的效果”,二、“强烈的情绪的效果”,三、“强烈的(和)情绪的效果”。 例 3,全句大意是说,对于从没见过雪或樱花的人来说,吟咏雪或樱花的诗歌不会具有“刺激底暗示性”,以唤起他潜伏着的感情、思想、情调。在此,根据直接定语优先性原则,“刺激底暗示性”要先看成一个固定成分,做“失”的宾语,则“唤起”的宾语为“感情和思想和情调”。此处丰译为:
……完全没有足以唤起潜伏在鉴赏者底内生命圈底深处的感情,思想,和情调的刺激的暗示性……
顺序与鲁译完全一样,但由于 “刺激的”之“的”没有特别标志,则“唤起”的宾语是“感情,思想,和情调”,还是“刺激”,存在着歧义。②按,此处原文为“鑑賞者の内生命圈の深きに潛める感情や思想や情調を喚び起すだけの刺戟的暗示性を全く有しない”,“感情”“思想”“情調”做“喚び起す”的宾语是十分清楚的。
“底”字词做直接定语,还可有两个及其以上的“底”字词结合的情况,在《苦闷》中,几个“底”字词直接定语之间,总是以并列的方式修饰名词性中心词,形成
(A 底+B 底)M
如:
1.诗人和作家的产出底表现底创作,和读者那边的共鸣底创作——鉴赏,那心理状态的经过,是取着正相反的次序的,……
2.在维多利亚朝的保守底贵族底英国转化为现在的民主底社会主义底英国之前,自前世纪末,已有萧和威尔士的打破因袭的文学起来……
例1中“产生底”“表现底”分别修饰“创作”,指生产性的和表现性的创作。同样,例2中“保守底”“贵族底”分别修饰“英国”,与此对照,“民主底”“社会主义底”也分别修饰“英国”。
这种复合直接定语与中心词的组合,也可以认为是“连成一名词”,形成一种比较复杂些的名词性结构。但在当时的日语原译文中,可能会出现更复杂些的情况。如下面几个《任务》中的例子:
1.小市民底日常生活底现象的要素……③日译原文:“小市民的日常生活的現象の要素”。
“小市民底”与“日常生活底”逻辑上难以构成并列关系,应理解为“小市民式日常生活”这种现象。这里,“小市民底”先修饰“日常生活”,形成名词性定中结构,再缀以“底”字,形成复合“底”字词,做“现象”的直接定语。该文认为“小市民”式的生活是更危险更难克服的,因为它可以渗透到“无产阶级”之中。
2.但在个个的作家或作品之际,却未必一定有究明根本底经济底条件的必要。
这句是说,文学批评在针对具体的作家作品时,不必都要探明根本性的经济条件。其中“根本底经济底条件”④日译原文:“根本的經濟的條件”。,显然不是“根本底”条件和/或“经济底”条件,而是作为根本性的经济条件。在此,是“经济底”先做“条件”的直接定语,构成名词性成分,再由“根本底”做直接定语去修饰它。
3.思索,会话的阶级底心理底习惯,……
这里是说,决定文学作品形式的,除内容之外,还应考虑其他因素,包括思考和会话中所含的阶级心理习惯。“阶级底心理底习惯”①日译原文:“階級的心理的習慣”。不是“阶级底”和/或“心理底”习惯,而应是指带有阶级性心理特征的习惯,或带有阶级倾向的心理习惯。后一理解似乎合理一些:思考、说话的方式受心理习惯的影响,而心理习惯,文章认为,是带有阶级性的。
4.对于抽象底科学底思索,作家大抵没有特别的兴味,也没有特别的才能。
“抽象底科学底思索”②日译原文:“抽象的科學的思考”。,似乎三种理解都能讲得通,即①抽象底和/或/即科学底思索,②抽象科学式的思索,③抽象式的科学性思索。
此处英译本为“abstract and scientific thinking”,与①相同;郭译本③[苏]卢那察尔斯基著,郭家申译:《马克思主义批评任务提纲》,《艺术及其最新形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为“抽象的科学思维”,与③相同。我按并列关系的优先性,比较倾向于第①种理解,“科学底”可以看成是对“抽象底”的解释性补充(抽象式的亦即科学式的思索)。
以上4例,代表了两个“底”字词并置时,除并列关系外的另两种可能性:一个是由前一个“~底”(“A 底”)做直接定语修饰紧随其后的词语(“B”),与其结合成名词性成分(“A底B”),再进一步与后面的“底”字结合成一个复合“底”字词(“A底B底”),并由此来充当直接定语修饰后面的名词(“M”):
(A底B底)M
一个是由后一个“~底”(“B 底”)做直接定语修饰后面的名词(“M”),与其结合成名词性成分(“B 底 M”),再由前一个“~底”(“A 底”)做直接定语修饰它:
(A底)B底M例3和例4似乎兼具多种可能性。在日语原译文中,多“~的”并置在连体用法中,其语法关系有时不甚明朗,鲁迅的译文则一般都尽可能依日语的语法顺序直译,较少按自己的理解做出明朗化调整,这自然会给细读带来一定难度,但也可以说是一种对原文的尊重,以此减少来自译者方面的理解误差,并给细心的读者留下些思考空间吧。
还有一个值得考虑的,是“底”字词做直接定语时,后面如果是两个并列关系的名词,“底”字词可以同时修饰这个并列词组。请看《任务》中的例子:
1.当此之际,人们是靠了外面底想到和装饰,遮掩着内容的空虚,……
2.……一切艺术底条件性和洗练性等,都应该由马克斯主义者来批判。
3.或者也许说——检讨或一作家的政治底罪业,政治底疑惑,政治底恶质或缺陷,是批评家的工作么?
以上3例,“底”字词修饰并列短语的意味都很明显。1.“外面底想到和装饰”(“外面的思ひつき及び裝飾”),指文学作品内容空虚,只从外表的形式去想象和修饰,显然“外面底”同时做“想到”和“装饰”的直接定语。2.“艺术底条件性和洗练性”(“藝術的條件性及び洗練性”),指艺术方面的条件限定和风格追求之类,“艺术底”同时修饰“条件性”和“洗练性”。3.“政治底恶质或缺陷”(“政治的惡質或は缺陷”),政治方面的恶劣品质或缺点,“政治底”同时修饰“恶质”和“缺陷”。
前面说过,日语“~的”的间接连体用法“~的な/の”,鲁迅对译为间接定语“~底的”。从与后面中心词的结合程度来看,直接定语“~底”与中心词结合紧密,几乎可以看成一个名词,或名词性的固定结构;间接定语“~底的”与中心词的结合则比较松散,应看成一般的定中关系。因此,这类间接定语的位置比较灵活,与中心词之间有时可以隔着其他定语。先看《苦闷》中的几个例子:
1.机械的外底的部分却巧妙地利用了这力量,……
2.那具象底感觉底的东西,即被称为象征。
3.历史和科学底的叙述……
4.单用客观底的理知底法则来批判,是没有意味的。
以上4例,1中,“机械的外底的部分”,不是说机械的外部,而是说机械的——那作为外面的——部分,“外底”是对“机械”所处位置的补充说明,二者并列修饰“部分”:机械的(即)外底的部分。“外底”如果是直接定语,“机械”与“外底”即不能理解成这种并列关系。2中,“具象底感觉底的东西”(“具象的感觉的のもの”),两个“底”字词相连,如果后一个是间接定语 (“~底的”),则前一个应看成是间接定语的省略,两个间接定语之间只构成并列关系。此例中,“具象底”作为“具象底的”的省称,修饰“东西”。3中,“历史和科学底的叙述”(“歷史や科學的の叙述”),从意思上看,显然不是说历史叙述和科学性的叙述,而是说历史性的叙述和科学性的叙述,“历史”与“科学”并列做“底”字词词基。4中,由于“理知底”是“法则”的直接定语,“理知底法则”应看成一个名词性结构,所以,“客观底的”应该修饰“理知底法则”,而不仅是“法则”,即“客观底的”与“理知底”不能构成并列关系。
间接定语也可以有更复杂些的情况,如:
1.托尔斯泰和萧因为毫无罗曼底的体验的世界,所以攻击沙士比亚;……
此句中 “罗曼底的体验的世界”(“浪漫的な體驗の世界”),究竟应理解为“罗曼底的体验的世界”还是 “罗曼底的体验的世界”,这要根据上下文判断。由于“体验的世界”在文中出现6次,是一个专门的术语,因此,“罗曼底”应该修饰“体验的世界”,说明这一体验世界带有“浪漫”的性质。从这个例子看,当间接定语后面出现两个名词性词语,且以“M1 的 M2”(“M1のM2”)的形式组合的时候,如果“M1”与“M2”的关系比较密切,则间接定语有时可以修饰由“M1的M2”组成的整个名词性结构。
2.客观底,科学底马克斯主义底的批评的方法,……
这里,“客观底,科学底马克斯主义底”可能存在三种理解:①“客观底,科学底”并列,修饰“马克斯主义”,形成一个名词性结构做词基,再加“底”形容词化;②“客观底”修饰“科学底马克斯主义”,构成名词性结构,再加“底”形容词化。其中“科学底”做“马克斯主义”的直接定语;③“客观底(的)”与“科学底马克斯主义底的”并列,做间接定语,修饰后面的“批评”,其中“科学底”做“马克斯主义”的直接定语,形成名词结构,再加“底”形容词化。
此句日语原译为“客觀的、科學的マルクス主義的な批評の方法”,虽然“客觀的”与“科學的”之间用“、”分开,容易被理解成③,但从前后文来看,“马克斯主义批评”被作为一个固定的说法,因而按照①,将“客观底”“科学底”理解为“马克斯主义”的两个直接定语,似比较合理,意为客观而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式批评之方法。①按,此句英译本为“the objective and scientific Marxist method of criticism”,郭译本(见上页注)为“客观的和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方法”,都是将“客观”与“科学”理解为共同修饰“马克思主义”。而据同一日译的林译本([苏]卢那察尔斯基著,林伯修译:《关于文艺批评的任务提纲》,《海风周报》6、7合刊,1929年2月。)为“客观的,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底批评方法”,将“マルクス主義的な”译成表领属关系的“马克思主义底”,如果不是笔误,这样的译法说明译者想更清楚地表明“客观的,科学的”对“马克思主义”的修饰关系。
对这类因原译文造成的易发生歧义的问题,鲁迅依然采取照译的策略。
如前所说,日语“~的”的连用用法,除“比較的”等极少数词外,都是间接连用用法,词干后加连动形词尾“に”,鲁译一般将“~的に”对译为间接状语“~底地”。“底”字词状语在语义上与“底”字词定语并无根本区别,多表示 “……性/式地”“……那样地”“在……上/中”“从……方面”“以……的方式”等,由于几个“底”字词并置的情况少,语法关系也比较清楚。不过,从汉语理解上有一点不同的是,“底”字词定语虽然在“本形容词”和“伪形容词”的语义上,有时需要辨析,但都与当下汉语的句法形式差别不大。如前举“机械底法则”,虽然在是机械式的法则还是机械自身的法则上需要做出判断,但“机械de法则”这一表述方式,与当下并无区别;“罗曼底的体验的世界”,如去掉一“的”,成为“罗曼de体验的世界”,也符合当下汉语的表述方式。但鲁迅译文中按日语直译的“底”字词状语,却未必都符合当下汉语习惯表达:
1.(在梦中)比醒着时可以更其写实底地观察,……
“写实底地观察”:当下汉语一般不说“写实地观察”,而要说成“写实式地观察”或“以写实的方式观察”。
2.即酒和女人是肉感底地,歌即文学是精神底地,都是在得了生命的自由解放和昂奋跳跃的时候,给与愉悦和欢乐的东西。
“肉感底地”/“精神底地”:当下汉语不能说“肉感地/精神地给与愉悦”,应理解为“从肉感方面”或“从精神方面给与愉悦”。
3.这是当作将创作心理的过程最是诗底地说了出来的句子。
“诗底地说了出来”,应理解成“诗那样地说了出来”,或“以诗的方式说了出来”。
4.……我们的作家们,将注意集中于较容易的任务——为文化底地,高的读者范围而作的那一种任务。
在此,“文化底地”修饰形容词“高”,指文化方面/文化上(水平)高,也就是文化水平高。但当下汉语却不能说成“文化地高”。这句意思是说,那些作家只是关注文化程度高的读者群,为他们创作。①按,“为文化底地,高的读者范围而作”,日译原为“文化的に高い讀者範圍の爲に書く”,“文化的に”与“高い”之间没有用标点间隔,此处的“,”为鲁迅所加,可能是怕“地高”会引起读者误解。但点断后,反而不易想到“文化底地”是在修饰形容词“高”。
有时“~底地”也可以直接理解为“~地”,如《苦闷》中“科学底地来看事物”即“科学地来看事物”,“积极底地前进”即“积极地前进”,“自发底地想到”即“自发地想到”。凡此种种,多与该词在当下汉语中的词性有关,如上举三词,其词基在日语中都是名词,而当下汉语中,这三个词已都可以有形容词性质,但这可以说是历史演变的结果。
另值得一提的是有时“底”字词状语会插在长定语句中,与“底”字词定语混在一起,未加注意,可能会产生误解。如《任务》:
忘却了在有产者底意义上的直接底的所谓意识底地敌对底的潮流之外,还有恐怕更危险的,总分明是更难克服的要素——小市民底日常生活底现象的要素,是不行的。
其中 “直接底的所谓意识底地敌对底的潮流”②日译原为:“直接的な所謂意識的に敵對的な潮流”。,“意识底地”与“直接底的”“敌对底的”并置,易误认为都在修饰“潮流”,其实作为间接状语,“意识底地”只能修饰“底”字形容词“敌对底”,意为“在意识中”“有意识地”。 反之,“直接底的”作为间接定语,则只能修饰后面的名词“潮流”,而不能修饰形容词“敌对底”。
由于采用了不同的标志性策略,这个长定语内部的句法关系还是比较清楚的,指在那些直接的有意来敌对的潮流之外,还有无意识地敌对的因素。试比较郭译本(见前注):
应当记住,除了直接的,即所谓自觉的、敌对的资产阶级思潮外,还存在着某种自发的势力,也许这是一种更加危险的势力,至少说,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战胜;这是小市民生活现象的自发势力。
这里“自觉的”与“敌对的”并列,做定语修饰“资产阶级思潮”,但何为“自觉的”“资产阶级思潮”?对照鲁译,才知道应改“的”为“地”,修饰“敌对”。
由于日语中“~的”做述语的断定用法远远少于连体用法和连用用法,因此在鲁迅译文中,“底”字词做宾语的情况也比较少见。在《苦闷》原文中,这类用法共24例,译文中除4例略有变化外,其余基本都对译为判断宾语形式,如:
1.这沉滓现在来打动病人的意识状态,使他成为病底,还很搅乱他的时候,便是歇斯迭里的症状,……
2.作家的心底径路,所以是综合底,也是能动底,读者的是分解底,也是受动底。
例1中“病底”做“成为”的宾语。③“使他成为病底”,日语原为“病的ならしめ”。例2中的“综合底”“能动底”“分解底”“受动底”等,都是“是”的宾语。但应注意,在语义上,还需按照“底”字形容词的一般含义,理解为“病态的”“综合式的”“能动性的”“分解式的”“受动性的”等。
有时,情况会有些复杂,如:
1.那称为英诗中最是官能底(sensuous)的吉兹(John Keats)的作品……④日语原文:英詩のうちで最も官能的だと謂はれるキイツの作のやうに、……
乍看来,似乎“官能底的”作为间接定语修饰“吉兹的作品”,其实,修饰“吉兹的作品”的是动宾结构 “称为英诗中最是官能底”,“英诗中最是官能底”做“称为”的宾语,而“英诗中最是官能底”本身也是一个动宾结构,“官能底”是“是”的判断宾语,“官能底”后的“的”,不是“官能底”的词尾,而是 “称为英诗中最是官能底”做定语时的结构助词①此“的”不是对译日语,而是为汉语动词性短语(主谓或动宾词组)做定语时所加,下同。,意为,吉兹(济慈)的作品被称为在英诗中最是感官性的。②此句的语法,按汉语还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如将“最是”看成副词,修饰“官能底”,则“官能底”做“称为”的宾语。
2.因为这要作为艺术底,则还过于肉感底,过于实际底的缘故。
“这”,指味觉、嗅觉、触觉。厨川认为这些感觉与实际没有距离,不能成为艺术。“艺术底”是“作为”的判断宾语,“肉感底”“实际底”则可看成“还(是)”的判断宾语。 在此,“的”也不是“实际底”的形容词尾,而是仂句(假设复句结构)“这要……实际底”做定语连接中心词“缘故”时的结构助词③日语原文:それは藝術的たるべく餘りに肉感的であり實際的であるからだ。。
以上两例语法上说起来有点复杂,但语义理解并不难。
3.这“非实际底”的事,能使我们脱离利己底情欲及其他各样杂念之烦,因而营那绝对自由不被拘囚的创造生活。
从译文看,“这‘非实际底’的事”,不是说这件不实际的事,而是说这“非实际底”一事,指“非实际底”这件“事”本身。因此,“非实际底”在此已活用为名词性成分,“非实际底”与“事”之间属领属关系,而非修饰关系;“的”不是“非实际底”的形容词尾,而是领属关系间的“介词”。此句日语为“この「非實際的」であるといふこと”(可对译为“这称为‘非实际的’的事”)。 “非實際的”与“である”相接,其断定用法是清楚的。鲁迅虽然未对译成判断宾语,但句法结构中依然保留了它的非修饰性特点。
《苦闷的象征》原文中还有5例“~的”,做动词“云ふ/いう”(所谓,叫作,称)的指涉对象。有人认为这是前面省去了表示断定用法的词尾“だ”/“である”。鲁迅对这类情况的处理,或将其对译为宾语,或如例3那样,译为表领属关系的定语:
4.即凡有一切除去压抑而受了净化的艺术生活,批评生活,思想生活等,必以这“非实际底”“非实利底”为最大条件之一而成立。
其中“这‘非实际底’‘非实利底’为……”,原文为“この「非實際的」「非實利的」と云ふこと”(这所谓“非实际”“非实利”之事),“非實際的”“非實利的”是做“云ふ”的指涉对象。鲁译将其直接作为介词“以”的宾语,依然保留了它的非修饰性。
5.就是科学也还是和“实际底”“实用底”的事离开着看的东西。
“‘实际底’‘实用底’的事”,原文为“「實際的」「實用的」 と云ふこと”(所谓 “实际的”“实用的”一事),“實際的”“實用的”做“云ふ”(称为)的指涉对象,鲁译也如例6一样,将其作为表示领属关系的定语。 因此,所谓“‘实际底’‘实用底’的事”,不是实际性、实用性的事务,而是“实际性”“实用性”本身。
做宾语的“底”字词也可以被做状语的“底”字词修饰,从而形成较为复杂些的修饰关系:
6.其实,在现在,关于或一作家,说他的倾向是无意识底地,或“半意识底”地反革命底的事,是颇为危险的。④日译原文:實際現在に於いて或作家について、彼の傾向が無意識的に、或「半意識的」に反××的であると云ふ事は、かなりに危險である。
此句中,形容词“反革命底”同样不是“事”的间接定语,而是“是”的判断宾语,并被间接状语“无意识底地”和“‘半意识底’地”修饰。从“关于”到“反革命底”,整个仂句(主谓词组)做“事”的定语,“的”是在这个仂句与中心词“事”之间进行连接的结构助词。“说他的倾向是……反革命底的事”,即“说他的倾向是……反革命底”这件事。对于一个作家,说他的政治倾向是“反革命底”,在那时,当然“是颇为危险的”。
以上对鲁迅译文中 “底”字词的一般意义,“底”字词在做直接定语、间接定语、状语等修饰语和判断宾语等非修饰语时其句法和语义方面的特点,做了些探索。“底”字作为日语“的”字的对译,具有使以“新名词”为主的词语形容词化的功能,这种与传统汉语“的”字不同的功能,并非鲁迅所创,而是晚清以来在汉语在近代化过程中与新名词的大量引进相伴出现的构词方式的引进。当“创造的进化”不再仅指创造自身的进化,而是指带有创造性质的进化的时候,当“创造的”的所指以歧义的方式成为问题而进入人们视野的时候,这一形容词意识的觉醒,如前所说,意味着人们不再满足于躺在传统汉语的文学“底”模糊性中沾沾自喜,而是要通过对意义的追问,将那模糊的东西厘清,这也正是思维对其自身的厘清。五四时期关于“的”字分合的讨论,正是在这一思想背景下展开的,“的”“底”分工,就是这一讨论的成果,虽然还只是粗浅的、形式方面的成果。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底”字的使用似乎不再成为必要,刚刚有些觉醒似的形容词意识重新回到暗处,“创造的进化”“美国的民治的发展”的意义似乎成为一种自明的,无须反思的东西。另一方面,汉语也在以自身的方式发展着,一些现代名词与动词,以无词尾标志的方式在名词、动词与形容词之间跳来跳去,无意识地扩大着词的表达空间。“很科学”已经完全成为正规的用法,“很历史”虽然还不通行,但“历史地看”,已成为完全正确的表达。此外,“意味着”“强调了”之类显然借自日语的名词的动词化表达,在鲁迅译文中还极其罕见①鲁迅译文中对日语中动词的“意味”,一般译成“是……的意思”;“强调”则除《近代美术史潮》中的一处沿用外,通常译为“高扬”。,现在却也成为汉语中最常见的表达方式。这一词性转变在人们的读写心理中经历了怎样的由不懂、看不惯到试试看的过程,大约也随同“底”字一起,消失在暗处。这些成功转换,在显示着汉语极大的同化力的同时,似乎也以其成功否定着鲁迅一代人对于汉语言“精密”化的形式探索。
这一否定在鲁迅生前即已出现。以“的”的用法而论,一方面,有林语堂的民族化立场上的讥刺:
……今人一味仿效西洋,自称摩登,甚至不问中国方法,必欲仿效英文,分“历史地”为形容词,“历史地的”为状词,以模仿英文这 historic-al-ly,拖一西洋辫子,然则“快来”何不因“快”字是状词而改为“快地的来”?此类把戏,只是洋场孽少怪相,谈文学虽不足,当西崽颇有才。②转引自鲁迅:《“题未定”草(二)》,《鲁迅全集》(第6卷),第365页。
另一方面有瞿秋白的大众化立场上的反对:
在“新文学”里面,却往往是在每一个形容词副词后面,一概加上“的”和“地”的语尾,甚至于写“幽默的地”这一类的字眼!③瞿秋白:《鬼门关以外的战争》,《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67页。
这是说不上口的。自然只是杜撰,没有用处。④瞿秋白:《普通中国话的字眼的研究》,《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47页。
凡这些,鲁迅除对老朋友在立场上略加讥讽,对新知己在翻译观上推心置腹外,并无一句语言学意义上的具体辩词,而“底”字在译文中的使用却依然故我。推测这一执着的原因,不是本文的任务,但如果从鲁迅尽可能逐句甚至逐字翻译的直译原则来看,对于“~的”这类原文中经常出现,含义又比较微妙的组合,采取以“底”字词对译的翻译策略,对他来说,还是有必要的。较之频繁换用“的”“性”“式”“方面”等不同词语,而又容易在这一转换过程中有失精确的译法,“底”字策略更易为鲁迅所采用。从读者的角度来看,“底”的标志可以使人较清楚地捕捉到译文乃至原文中非形容词语的形容词用法,对于语义和句法结构的理解,也是有帮助的。如果我们对“底”字词的语义、语法特点多少有些了解,如“底”字词使用中,在语义、语法方面一些优先性特点,则这一理解会变得比较地明朗而深入吧。
作为一个历史现象,“底”字虽然在当下语言中消失了,但这一历史的否定未必就是历史“底”否定。至少,在我们面对鲁迅译文,出于各种原因,想要弄清它的艰涩的语义的时候,“底”字组合就跳到我们面前,逼我们与它对谈。而我们则无论是否愿意,都不得不硬着头皮,用手在那上面指指点点;且无论那指点中含着轻视、蔑视、重视、正视,只要我们在对谈,我们都不能对它无视,并由此证明着它的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