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文学论文集·小说卷(1980-2017)》前言

2018-12-05 08:38关爱和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说

关爱和

续选1980年到2017年中国近代文学论文小说卷,是一件并不轻松的工作。侯运华、杨波博士为此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当我们把从4000篇论文中遴选出的近40篇代表性论文编辑成帙,展卷拜读时,能够清晰地看到近40年间中国近代小说研究中几代学者心路的历程和学术嬗递的踪迹。

20世纪80年代:中国近代小说的分期与性质研究

中国近代小说的分期与性质研究,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近代小说研究的热点。分期与性质研究,要解决的是对近代小说内在发展节奏的把握和对近代小说思想属性的宏观估评。解决这一问题,对尚在建构中的中国近代文学史知识体系,显得十分紧要。

侯忠义是小说史研究专家。其所著《汉魏六朝小说史》《隋唐五代小说史》《中国文言小说史稿》影响甚广。收入续选的《略论近代小说的历史分期及其特点》是1980年发表的,是其小说研究的代表作之一。论文认为: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近代文学,是文学史研究领域里的薄弱环节。近代小说更是缺乏全面深入的研究。论文依据作家思想、作品题材内容、思想倾向以及艺术特点,把近代小说的发展分为三个时期。1840到1894年是近代小说发展的第一个时期,是封建派小说时期。这个时期的小说主要有“侠义小说”与“狭邪小说”。进入近代的“侠义小说”带有明显的近代社会的时代特征,就是作家“把小说作为表达自己对现实的观点和态度的有力工具”。比如《荡寇志》作者俞万春,“向清王朝出谋献策”,“主张对农民起义赶尽杀绝”,因而“全书就充满杀伐之气”。狭邪小说《品花宝鉴》写名士与男伶的同性恋爱,却写得风雅缠绵,反映了封建文人空虚、颓废、没落的灵魂。以上是就作家思想而言。再从题材内容看,这个时期小说发展的特点之一是:进入近代后,原来各自发展的侠义小说与公案小说,出现合流的现象。如《三侠五义》《彭公案》等书,其故事“大概是叙侠义之士,除盗平叛,而中间每以名臣大官,总领一切”。这种合流,体现了乱世之中说书人与听书人对贤明政治与除暴安良行为结合的愿望。特点之二是文人狎妓为题材的长篇言情小说即狭邪小说出现。狭邪小说把唐人写妓家杂事琐闻的短篇,发展到多达几十回的长篇。《品花宝鉴》《青楼梦》《花月痕》《海上花列传》是这个时期狭邪小说的代表。第三从艺术特色上去看,侠义小说多有平话习气,留有模拟说话艺术的痕迹。狭邪小说重在敷陈艳迹,不乏细腻缠绵的描写。作者之所以称这个时期是封建派小说时期,是因为这个时期的作者政治上维护美化封建制度,思想上追求功名利禄,情趣上偏好享乐颓废,道德观上充满忠孝节义。侯文认为:1894—1911年是改良派小说 (或称谴责小说)时期。改良派小说的大量产生,并渐呈繁荣,与维新变法失败后政治变动有关,也与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大力倡导有关。改良派小说的特点,一是不再粉饰和美化现实,而是对社会进行暴露和抨击。鲁迅称之为“谴责小说”。谴责小说在对社会暴露与抨击的同时,还抱着推行改良,挽救社会的愿望。二是改良派小说的题材空前广泛。小说成为晚清社会的一面镜子,各处的溃烂,各方面的矛盾,几乎都得到暴露和反映。小说家把小说变成参与政治革命的工具。三是改良派小说揭露腐败现实,书中主要人物大都是抨击与谴责对象,无论内容或形式,都突破封建文艺的框框,属于资产阶级文艺范畴。稍后兴起的革命派小说思想是进步的,但所取得的成绩和影响,都远远不及谴责小说。在艺术上,改良派小说呈现出的问题是:因为大多以报纸连载的形式发表小说作品,因此,很难塑造出成功的人物形象。有的小说中的人物,成为作者的传声筒。小说结构上多数属于短篇联缀而成长篇的性质。很多作品存在“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的弊端。1911—1919年是颓废派小说时期。颓废派小说主要是指辛亥革命后出现的鸳鸯蝴蝶派小说、黑幕小说。此类小说的出现,是腐败黑暗政治、堕落颓废世风与作者对现实的态度共同造就的。鸳蝴派小说在题材内容上,大都写爱情婚姻生活,表现出浓厚的以游戏、消遣为主的“趣味性”。主要阵地是《礼拜六》,代表作品是《玉梨魂》等。鸳蝴派小说具有半殖民地的色彩。1914年盛行起来的黑幕小说更是半殖民地社会的怪胎。鸳蝴派小说采用的是一种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导致故事情节大同小异,从外国小说中借鉴而来的环境心理描写、倒叙插叙手法,也渐渐成为套路。登在鸳蝴派杂志上,出自鸳蝴派作家之手的还有一些反映现实、“为人生”的作品,如周痩鹃、叶圣陶的作品,以富有生命力的现实主义创作,迎接五四新文化运动时代。

用以上较多文字概述侯文是因为侯忠义先生的这篇中国近代小说专论代表着80年代初中国学术界对近代小说的认知水平。与之形成呼应之势的还有裴效维研究员1985年发表的 《试论近代小说的兴盛与演变》。裴文开宗明义,对中国近代小说做了一个基本的评估:数量巨大,而呈繁荣局面,质量不高,没有出现伟大作家和作品。但近代小说在思想内容、表现形式、理论观念方面发生了巨变。这种巨变奠定了近代小说的文学史地位:在古典小说与现代小说之间,显示出过渡性特点,起到了过渡性作用。“对近代小说的演变过程加以探讨,不仅有助于正确评价近代小说,而且有助于正确划分近代文学的发展阶段”。与侯文相似,裴文把近代小说划分为三个时期:封建小说的延续期、资产阶级小说的兴盛期、封建小说的复辟期。其历史分期及政治化用语与侯文并无太多不同。裴文认为:在鸦片战争到庚子事变的60年间,小说与诗文的发展存在两个不平衡:小说与时代发展的不平衡,小说与诗文发展的不平衡。两个不平衡主要表现为小说在适应与反映时代发展方面,大大落后于诗文。造成两个不平衡原因何在?在于有关小说的文学观念落后,小说对现实生活的反映的意识和能力严重滞后。梁启超“小说界革命”之后,以上两种不平衡便不复存在。梁启超“小说界革命”带来的变化表现在五个方面:一是改变了传统的小说观念,由“小道”而为上乘。二是扩大了小说的题材范围,关注现实社会。三是加强了小说的政治倾向性,以小说发表政见。四是突出了反帝反封建的主题,改良派和革命派在反帝反封建主题上结成同盟。五是丰富发展了小说的表现形式,吸收了外国小说第一人称叙事、心理描写、倒叙插叙等表现手法。裴文称辛亥革命之后的小说是封建小说的复辟期,又从小说流派、小说观念、小说形式等方面予以分析。辛亥革命后的小说流派可分为鸳鸯蝴蝶派、武侠、侦探、社会、黑幕小说五个部分,鸳蝴派是狭邪小说的变种,庚子之前的狭邪小说,男主人公是才子+呆子型,庚子事变到辛亥革命时期,男主人公是才子+流氓型,鸳蝴派小说,男主人公是封建才子,女主人公是良家女子,讲述的是才子+佳人型的爱情故事。鸳蝴派小说有一定反封建的意义,不可简单与狭邪小说等量齐观。此时期的武侠小说摈弃了皇帝清官,把民间的侠客作为主人公,这是一种进步。侦探小说排除了公案小说的鬼神帮助破案,又排除了侠义小说的荒唐怪诞,突出普通人聪明智慧和逻辑推理能力。社会小说和黑幕小说同源于谴责小说而向两个方向发展,社会小说有正能量,而黑幕小说则沦为“谤书”。辛亥革命后小说的复杂性,还表现在小说观念上。这一时期,占统治地位的小说观首先是“游戏说”,主张以富有“趣味性”的小说作品,供读者“消闲”“游戏”。其次还有劝诫说,显示出“小说界革命”的余响。此外还有金钱主义的魂魄不散。这一时期的小说形式,也呈现复杂的局面。文言小说增多,四六句式滥调小说出现。有些作家,如包天笑,文言白话并有,多以兴味为主。裴文在分析各类小说的进步与退步时,是较为客观细致的。但在政治定性时,仍愿意以“封建小说复辟”这样的词语一言以蔽之。当然,裴文也提及如鲁迅的《怀旧》、叶圣陶的《终南捷径》、恽铁樵的《工人小史》作为这个时期进步作品的代表。作者认为,这些进步小说的存在,为五四新小说出现做着积蓄准备。

裴文在“结论”部分,集中讨论了80年代近代文学学术界最为关心的几个学术热点问题:一是如何理解近代小说的发展及性质。裴文认为:“近代小说有过两次性质不同的大变化:一次发生在庚子事变以后,是资产阶级新小说战胜封建旧小说的革命性的变化:一次发生在辛亥革命以后,是封建旧小说重新战胜资产阶级新小说的倒退性的变化。”为文学作家与作品贴上政治的标签,是80年代普遍存在的一种做法,这种做法可能牺牲许多作家与文学作品的区别,而被简单粗暴地政治化、阵营化。在裴文中,梁启超“小说界革命”时期的小说被称为资产阶级新小说,而其前后的小说统统打入封建小说的泥淖,这给以进化论为价值遵循的文学史的阐释者带来阐释的困难。所以文中不惜采用“倒退”“复辟”的字眼描述辛亥革命后的小说。在80年代文学研究中,此为最常用的文学定性的方法与词汇。结论部分讨论的第二个热点是文学史的分期问题。裴文认为:现行近代文学史的分期,为“资产阶级启蒙时期文学”“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运动时期文学”“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运动时期文学”的三段论。这种分期对诗文来说也许是合适的,但却不能反映近代小说发展变化的实际情况。文学史分期,既然是探索文学变化轨迹的重要方式,我们就应“按照近代小说发展变化的实际情况加以单独分期”。80年代,北京曾专门召开会议,讨论近、现、当代文学分期问题,近代文学界也在广州召开学术会议,讨论近代文学分期问题。文学分期牵涉到对文学史内在节奏和外在态势的宏观把握,所以被当时的研究者格外看重。结论部分讨论的第三个热点是近代文学的过渡性特征。讨论近代文学的过渡性特征,实际是讨论近代文学在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的连接中的贡献与地位。80年代的中国近代文学研究,夹在中国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两个研究高峰中间,势单而力薄,谦卑而渺小,只能弱弱地以“过渡性”强调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裴文以“过渡性”描述近代文学的贡献与地位时,也基本上依据上述价值判断。“它向封建小说所进行的猛烈冲击,为现代新小说运动作了一次预演:它在小说理论、小说内容、小说形式诸方面所作的探索,又为现代新小说作家提供了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它对欧、美、日本资产阶级进步小说的介绍和仿效,更为现代新小说乃至当代小说的欧化倾向开了先河。因此,如果我们说近代资产阶级是封建旧小说的掘墓人,现代新小说的启蒙者,也许并不过分吧”。裴文最后借用近代小说家金松岑的话演绎为结语:“近代资产阶级小说正好比处于‘蜕化’阶段的‘青虫’,它虽然‘甚丑’,却是美丽的蝴蝶——现代新小说的前身。”

读侯、裴两篇近代小说论文,让我们回到80年代的语境之中。从中,我们更多地体会到近代文学学科的筚路蓝缕。我作为亲历者,参与了1982年第一次近代文学学术会议和以后大部分学术会议,参与了任访秋先生主编的1988年版的《中国近代文学史》,以贴政治标签的方式定性作家作品,热衷于分期的争论,以过渡性描述近代文学的历史地位。这些都构成近代文学学科成长的起点。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起点上出发,开始中国近代文学学科建设的。续选论文集的重要目的就是要回头检讨我们走过的学术之路和我们当年集体的学术思维和学术话语。

2004年,时任中国近代文学学会会长的郭延礼教授撰文《重新认识中国近代小说》,以郭文对中国近代小说的重新认识与80年代初侯文裴文对照阅读,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近代文学学科的进步。郭文认为:“中国近代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这不仅仅因为八十年来的近代小说数量之多,要超过千余年间古代小说的总和,而且近代小说在西方小说的影响下也具有了新的主题、新的思想意蕴、新的人物形象、新的结构形式、新的表现手法,以及新的传播方式。过去学界曾认为近代小说美学价值不高,没有出现像《红楼梦》等古典名著之类的作品,有意无意地漠视对它的研究,这实在是中国小说研究中的一大误区。”郭文从四个方面呼吁重新认识中国近代小说。一是从小说数量上认识。日本人樽本照雄编 《新编清末民初小说目录》收创作小说7466种,翻译小说2545种,合计10011种。《目录》列有小说书名(篇名)、出版机构或发表报刊、出版或发表时间可查可证。如此数量,在90年代以前谁也想不到的。二是近代小说的整理与出版蔚为大观。近代小说上世纪80年代之前出版得很少,所出版的主要是比较著名的几部小说,如四大谴责小说家的作品,以及《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之类的小说。绝大多数的近代小说没有整理出版过。90年代后,近代小说的整理出版取得长足发展。数十家出版社所参与的数百种小说的整理出版,给读者和研究者提供了宝贵的文本。三是近代小说的研究取得进展。理论与研究范式上有较大开拓,如陈平原的 《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从宏观的角度深入探讨小说变革,如袁进的《中国小说的近代变革》。对作家与作品的研究系统深入,如颜廷亮、王祖献的研究。四是研究的不足,郭文呼吁加强近代翻译小说、近代报刊、近代女性小说家的研究。郭文最后做出近代小说的文学史意义不能低估的结论:“中国近代小说不仅数量大,而在质量上同样值得我们重视。”“比如说近代小说的转型问题,这是一个总题目,在这个总题目下,诸如近代小说的主题变化与认识作用,近代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近代小说的结构艺术,近代小说语言的走向,近代小说载体的变化以及与传媒的关系,近代小说的接受主体与近代都市市民阶层的壮大,近代小说与外国文学的关系,近代小说与五四后的新文学等等。这些问题都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都值得我们认真的研究。”从郭文提出问题的角度和认识问题的方式,以及论述语言的变化,我们是不是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中国近代文学学科的走向成熟的脚步?

20世纪90年代:近代小说研究的多方突围

在叙述20世纪90年代近代小说多方突围之前,我们还是先来回顾一下续选的80年代小说作家与作品研究的情况。80年代,一些20世纪初出生的老一辈学者还活跃在学术界,他们的近代小说研究成果是一座座学术高峰。谭正璧出生于1901年,任教于华东师大。其写作于1980年12月的《论小五义》,由《小五义》是《三侠五义》的续书入手,考证《小五义》原稿的述作者是石玉昆,刊刻时有人帮助整理。随后转入内容与思想艺术的分析。最后交待《小五义》三个版本的繁简优劣。论文结构完整,娓娓道来,显示出老一代学者严谨的治学态度。1909年出生的任访秋先生,80年代是他全力于近代文学研究的时期。他1981年写作的《曾朴和他的孽海花》收入续选。论文评述了曾朴的生平著述,着重分析了《孽海花》的思想与艺术,以为《孽海花》的思想性与艺术性,“虽然远逊于《儒林外史》同《红楼梦》,但较之并世作者,如李伯元、吴沃尧等人的作品,似乎还是略胜一筹的”。老一辈学者之后,近代文学研究队伍领头人便是60年代进入大学与研究机构的中年学者。首任近代文学学会会长邓绍基收入续选的论文是 《从三侠五义谈侠义人物》。邓文认为:《三侠五义》是写一群侠义人物由民间行侠到归附官府,最后充当封建王朝扫除反对派和农民起义队伍先锋的故事,因此,只从一般的清官审案公正的意义上,或者从一般的侠义人物抱打不平、扶危济困的角度来评论《三侠五义》,都失之片面。时任文学所近代组组长的王俊年收入续选的论文是《从九命奇冤的表现特色看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王文认为:如果按照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的标准衡量,《九命奇冤》是吴趼人一生写过的十八部长篇小说中最好的一部,至少也不应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下。王文称赞《九命奇冤》的原因在于它和其他的社会小说一样,对官场予以彻底的揭露,同时在故事结构、人物描写、心理刻画等小说艺术表现手法上有全面的革新与进步。《九命奇冤》显示出小说从古典向现代嬗变的轨迹。同时期谴责小说研究成果还有钟贤培。其《刘鹗论辨》围绕刘鹗评价、《老残游记》评价中的不公正提出自己的意见:刘鹗作为一个历史人物,他的政治思想既有救国爱民的积极的一面,也有反对革命、顽固维护清朝政权的反动的一面,而洋务救国的思想是他政治思想的主流。由于成功地塑造了玉贤、刚弼和张曜这三个不同类型的官吏的艺术形象,《老残游记》在谴责小说中成为一部能形象地暴露清末官祸与黄祸给社会带来沉重灾难的优秀作品。颜廷亮是比较早注意晚清小说理论研究的学者。收入续选中的《晚清小说理论发展新阶段的一个标志》就革命派关于小说与社会生活关系的论述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同是这个年龄段的学者郭长海,熟悉小说文坛掌故,其《鲁迅与周痩鹃》一文,显示出其文趣擅长。

80年代中年学者的近代小说研究,大抵是文学社会学的研究路径。80年代中期以后,恢复高考后读书的新一代学者在学术界崭露头角。1988年,陈平原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一书,成为从小说叙事模式入手研究小说史的先行者。收入续选的论文《史传诗骚传统与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探讨的主要范围是从梁启超小说革命之后的“新小说”到五四现代小说。早就有海外学者如普实克、夏志清、韩南、浦安迪注意到中国小说形式受历史著作深刻影响。陈文认为:引“史传”“诗骚”入小说,并非始于20世纪初;但只有到了20世纪初,这种广义的文体渗透才呈现如此特异的风采,促进或限制了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像中国古代小说一样,“新小说”和五四小说也深受“史传”和“诗骚”的影响,只是各自有其侧重点:“新小说”更偏重于“史传”,而五四小说更偏于“诗骚”。这种侧重点的转移,使小说的整体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当然,也不能不波及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换。“新小说”家的借鉴“史传”,既体现在其实录精神,也体现在其纪传体的叙事技巧。真正最能体现“新小说”家取法“史传”传统的,是其补正史阙的写作目的,以及由此引申出来的以小人物写大时代的结构技巧。而这一点,既促进也限制了中国小说叙事角度的转变。“史传”传统使“新小说”家热衷于把小说写成“社会史”:而为了协调小说与史书的矛盾,作家理所当然地创造出以小人物写大时代的方法。倘若作家把历史画面的展现局限于作为贯串线素的小人物视野内,小说便自然而然地突破传统的全知叙事——实际上《老残游记》《邻女语》《上海游骖录》《剑腥录》等小说正是这样部分成功地采用了第三人称限制叙事。“史传”传统间接促成了小说叙事角度的转变,可也严重阻碍了这种转变的完成。作家们往往为了“史”的兴趣而轻易放弃这种很有潜力的艺术创新的尝试。如果说“新小说”家看重“史传”传统,五四作家无疑是突出“诗骚”传统。五四作家引“诗骚”入小说的艺术尝试,不单为20世纪中国文学贡献了一大批优秀的抒情小说,而且促成了中国小说叙事结构的转变。五四作家把“情调”和“意境”作为判定小说优劣的重要标准,大多不大善于编故事,却善于捕捉一种属于自己、并属于自己时代的特有“情感”。引“诗骚”入小说,突出“情调”与“意境”,强调“即兴”与“抒情”,必然大大降低情节在小说布局中的作用和地位,从而突破持续上千年的以情节为结构中心的传统小说模式,为中国小说的多样化发展开辟了光辉的前景。

陈平原《史传诗骚传统与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是从史传与诗骚审美对新小说、五四小说叙事模式的影响入手,谈近代小说是如何植根于传统的,王祖献的《外国小说与清末民初小说艺术的近代化》则从外国小说影响的角度谈小说艺术的近代化,讲述近代小说是如何实施“拿来主义”的。王文认为:清末民初小说思想上有新内容,艺术上不仅仅是“旧瓶装新酒”,也存在很多变化。这些变化与外国小说的译入有关。在翻译小说的影响下,清末民初小说变化有四:章回体的突破与新体短篇小说产生,小说叙事角度与叙事时间变化,“联缀短篇”无中心人物、事件作线索的结构改善,清末民初小说人物描写艺术的提高。

陈、王两文发表在80年代末,但他们的研究带动了90年代后小说研究的多方突围。1993年起,栾梅健教授和他的团队开始注意从社会制度层面探讨近代小说繁荣的原因。收入续选的《稿费制度的确立与职业作家的出现》是其20世纪中国文学发生论系列论文代表作。栾文认为:随着我国近代出版事业的发展和出版制度的形成,20世纪的中国作家第一次破天荒地可以通过自己的精神产品直接得到经济上的报酬。稿费是我国近代商品经济的产物,也是文化市场中的一个具体标尺。近代之后,是稿酬制度造成了现代一大批数量众多的文学作家和准作家。他们带给20世纪中国文坛的固然有金钱消遣的一方面,也有人格独立与精神自由的一方面,但最为内在的,则是他们的存在,为实现文学观念的新变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在近代小说研究方面卓有成就的学者袁进,把目光投向晚清小说读者的研究。其《试论晚清小说读者的变化》认为:上海是中国近代最为现代化的城市,它又是中国通俗小说出版的最重要基地,它的都市化过程与通俗小说的崛起可以作为一个研究典型。进入20世纪后,尤其是在“小说界革命”后,上海的小说种数如洪水一般增长,晚清的小说数量激增,其中大部分都出版于上海,而且都在进入20世纪后。晚清最著名的四大小说杂志 《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等,除了《新小说》第一年在日本编辑,在上海发行,其他杂志都在上海编辑发行。以“政治小说”为本位的“小说界革命”成为一场应者云集的小说运动,其读者既有士大夫又有市民。晚清大批士大夫阅读通俗小说帮助通俗小说崛起,却混淆了原先的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界限,造成雅俗合流的局面。晚清小说表现的实际上是市民意识与士大夫意识的结合。大批士大夫介入小说的作者与读者之后,市民小说也就“雅化”了。此时出现的鸳鸯蝴蝶派不完全是一个通俗文学流派,至少在民国初年,在雅俗的合流中,它代表了当时中国小说的水平。鸳鸯蝴蝶派的“文化改良主义”与五四新文学的“文化激进主义”在许多方面是一致的,如提倡白话文,如吸收外国小说影响等等。当五四新文学问世之后,鸳鸯蝴蝶派才完全转入通俗文学。中国的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界限又再次分明起来。袁文发表于2001年,其对鸳鸯蝴蝶派的评价,与80年代的相比,已不可以道里计。

范伯群晚年致力于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研究,成绩斐然。2006年,范先生发表《〈海上花列传〉:现代通俗小说开山之作》影响很大。范文认为:我们考察中国文学的线路图,从文学的古典型转轨为现代型时,是要有一个鲜明的转轨标志的。经过反复的勘测与论证,我们选定《海上花列传》就是这样的一个新站点。论文列举《海上花列传》的六个“率先”,说明它在文学创作上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海上花列传》是率先将目光投向“现代大都会”的小说,是以商人为贯穿人物的小说,是以乡下人进城为题材的小说,是以吴语苏白为主的方言小说,小说首先在结构上使用“穿插藏闪”手法,作者韩邦庆自办期刊,自写小说。缘于以上六个“率先”的存在,《海上花列传》可以被看作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开山之作,作为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的“换乘点”,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步点。

《海上花列传》是否可以成为中国文学古今演变换乘点、现代文学的起步点,尚需要假以时日。与范伯群先生一起进行近现代通俗文学研究的汤哲声教授2001年发表的 《蜕变中的蝴蝶》,专论民初小说创作的价值取向。汤文所论及的民初小说是指1911年民国建立以后至20年代初“五四”新文学登上文坛以后这段时间内中国传统作家所发表的小说。其所言价值取向是指民初小说创作倾向和创作模式的变革。论文认为:创刊于1914年的《礼拜六》杂志,发表过民初所有重要小说家的作品,以至于后人称民初小说家为“礼拜六派”。“礼拜六派”宣言作“高兴时游戏和失意时消遣”的小说,其小说类型可分为社会伦理、描写国难、言情与翻译小说,礼拜六小说的基本价值取向是在游戏、消闲和趣味之中达到“警世觉民”的效果。民初小说的消遣趣味观是和“三言二拍”一脉相承的,它来自于中国的传统,又得到了时代的强化和确认。这一价值取向,在民初文人办刊与写作的实践中,体现为“副刊意识”。作者认为,民初的文学期刊,大多是报纸副刊演变而来。副刊除了作为报道新闻、指导舆论的“正刊”的补充之外,还承担着扩大报纸影响,争取更多读者的任务。而副刊的优劣则又和能否吸引读者紧密相连。当副刊逐步地演变成文学期刊之后,办刊人的编辑思想中的副刊意识并没有发生改变,他们是用编副刊的方式编小说,以副刊的文字要求写小说,游戏、消闲、趣味的副刊定位和意识,极大影响着小说创作的倾向。民初小说并没有多少启蒙意识,但对现实社会生活领域正在发生的悄悄变化却十分感兴趣。他们非常敏感地将正在变化中的生活写入他们的小说之中,并从中表达出他们的文化观念。汤文以《小说画报》为例,分析民初小说叙事模式的变化趋势。民初作家用第一人称写作已非常普遍;全知叙事之外,人物叙事视角增加;小说叙事中心之外,人物命运的性格中心、社会问题的背景中心占比增加;倒叙与交错叙述的叙事结构增加。但中国现代小说的创作模式并没有在他们手中建立。他们未能从写事为中心走到写人为中心上来。汤文认为:“五四”新小说的价值取向与晚清“小说界革命”是一脉相承的。处在“小说界革命”与“五四”小说之间的民初小说,很难说是晚清“小说界革命”的继续,更难说是“五四”新文学的铺垫或前奏。民初小说在小说文学功能开拓和表现能力提高方面,为传统小说走向现代化做出属于自己的努力和贡献。

收入续选以民初小说为研究对象的还有黄霖的《民国初年“旧派”小说家的声音》、郭浩帆的《清末民初小说与报刊业之关系探略》、黄锦珠的《论清末民初言情小说的质变与发展》、刘铁群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与市民社会》、刘大先的《清末民初京旗小说引论》。黄霖论文中所说的“旧派”小说,指的是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黑幕派小说。黄文认为:民国初年的所谓“旧派”小说,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呈现了难得的多元性、平民性、自由性与趋新性,是中国小说现代化过程中的重要一环。“旧派”小说具有坚主兴味第一,坚持传统路数,坚守社会责任的特点。在分析作品、论证主张的基础上,黄文认为:“旧派”小说家并不旧。他们在晚清小说界强调内容“革命”的道路上,救弊补偏,更弦改张,宣扬“兴味第一”,小说为百姓人生的娱乐、消闲服务,自有其积极的意义。当时小说界的论争,实质上是“载道派”与“艺术派”,是坚持传统与全盘西化之争。假如当时双方能取长补短,和衷共济,而不是专作门户标榜之见,相互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话,或许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就更有一点民族的气派,而不会被人说是“建立在翻译的基础上”了。郭浩帆的《清末民初小说与报刊业之关系探略》认为:19、20世纪之交的中国,是报刊小说时代。这个小说时代有两个主要特征:近代小说产量的消长与报刊业的盛衰始终保持着密切甚至是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小说杂志始终是小说和小说理论发表的最主要阵地。刘铁群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与市民社会》通过对鸳蝴派作家的考察,得出如下的描述:正是由于在市民社会中安置自己的人生,鸳鸯蝴蝶派作家才放弃了传统的谋生方式,成为职业作家,成为自食其力的个体劳动者;正是由于以满足市民的文化消费需求为创作宗旨和编辑方针,他们才打破了文化的等级制;对传统的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念形成反叛,使文学成为广大公众所共享的事业。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不仅过上了较好的生活,还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精神与人格的独立,并且成为广大市民关注的焦点。刘大先《清末民初京旗小说引论》认为:清末民初的京旗小说全然写日常生活,他们的小说故事本身没有多少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情节,主要靠叙述的技巧设置关节,靠方言土语的魅力引起读者的兴趣。中国小说从宏大叙事转向日常叙事、从情节重心转向结构重心、从偏好故事到偏好语言,京旗小说起到了一个但开风气不为师的作用。由上我们可以看出,进入21世纪后,研究民初小说的论文明显增多,质量也明显提高。

张俊才80年代开始的林纾研究在学术界有较大的影响。续选中收入他的《林纾小说创作简论》,论文对林纾60岁之后才开始的小说创作进行了初步梳理。林有长篇小说五部,以爱情为纬,以国事为经,是林纾长篇小说结构的显著特征。其短篇小说,题材构成与思想倾向表现得更复杂。有的谈狐说鬼,语灵志怪,有的写技击之事,有的叙见闻趣谈。缺乏有思想意义之作。陆建德2009年写作《再说“荆生”——兼及运动之术》,对林纾的短篇小说《荆生》中的“荆生”这一人物的原型进行考证,认为荆生是林纾自指,而非新文学史著作中众口一词的军阀徐树铮。小说《荆生》中在陶然亭怒斥废汉字、灭伦常三位少年的是拼命卫道的《荆生》的作者自己。《荆生》有过激骂詈之嫌,而不含以借军阀武力铲除异端的假想。

在续选下限的截止之年,《文学评论》推出两位近代小说研究大家的论文。一篇是陈大康的《论近代日报小说》,一篇是夏晓虹的《晚清“新小说”辨义》。陈大康2014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近代小说编年史》,有大贡献于学术界。此文是他在编年史出版后的新的研究成果。陈文认为:日报小说占了近代小说总数的将近一半。近代小说在最后十年爆炸式增长,日报小说繁盛是重要原因。新发表模式的建立、职业作家队伍的形成、创作风格的流行,读者与作者与报社互动的频繁,都显示出日报小说的优势。在详尽占有材料,严谨考论的基础上,陈文对近代日报小说的走向、地位与作用作出以下描述:日报为提高销量而刊载小说,而它发行迅捷、影响面广的优势,又使小说读者群极大扩容。作、译者偏少导致稿源不足是维持小说持续刊载的最大瓶颈。报社以征文方式打开局面,众多小说爱好者开始投身创作,作品数量迅速猛增。稿酬制度的相应建立,使创作保持了旺盛势头,也催生了一批职业作家。至此,日报小说已成为数量最大的小说品种,它在规模、作者培养以及创作影响传递等方面都改变了当时小说创作格局,成为主导近代小说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夏晓虹的《晚清“新小说”辨义》认为:晚清出现的“新小说”,在雅俗文学中的归属一直比较模糊。按照学界通常的理解,自古代传衍而来的四大重要文类,其中诗、文大抵属于雅文学,小说、戏曲则被归入俗文学。作者为本文提出的学术目标是回到历史现场,主要依据晚清提倡者与创作者的自我论述,还原诸人对于“新小说”的构想。而在辨析其性质、确认“新小说”并非通俗小说的过程中,揭示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为观察晚清到五四的小说流变趋向提供一个内部的视角。夏文考察新小说的由来,以为晚清“新小说”的得名与流行,无疑源自1902年11月14日创刊的《新小说》。而《新小说》于1902年行世后引发的连锁反响,确实带来了“新小说”翻译与创作的极大繁荣。“新小说”己然成为一个值得夸耀的名号。正是在众多新小说杂志与书局的合力推动下,数以千计的“新小说”结队而来,中国文学史上新的篇章就此展开。梁启超等人对“新小说”的设定,是针对“旧小说之体裁”,其指向是章回小说与白话。在经历复杂的演进与无奈后,晚清新小说所选择所呈现的是章回体甚鲜,文言作品多于白话的局面。梁启超等人对“新小说”意境的期望是新理想。“新小说”倡导者把富含新知、启发蒙昧、改造世界的想象寄托于“新小说”。但同时也不免存在悬得过高,读者寡趣的落差。近代小说界在共同构建“新小说”的理想时,在小说文体与内涵方面均作出了有益的尝试和开拓,从而使新小说成为一个具有巨大包容量和弹性的文类,切实引领了小说时代的到来。

重读近40年近代小说研究的成果是让人感到十分欣慰的事情。今天的回顾是为了明天的进步。我们期待今后的时日,有更多更优秀的中国近代文学、近代小说的研究成果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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