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赵 瑜
去岁秋,去医院做了体检。排队,抽血,心电图,甚至提供尿液。我将自己的身体分解成一个又一个部位,几乎又一次接受了身体知识的教育。在张开嘴巴让医生检查牙齿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隐私被窥视。在医院里,人成为标本,成为一个编号或者没有身份的病原体。医生会问我们的个人史,最近的饮食、睡眠,甚至更为隐秘的事情。
没有人喜欢医院的氛围。怎么说呢,医院像一个剧场,演出关于灾难的内容,那些步履蹒跚的人,那些手持医疗账单抹泪的人,他们不需要饱满的台词,就已经击中我们柔软的心。在医院,我们阅读的内容被限定在很少的词语里,疾病、疼痛,以及无法预测的惶恐,这所有的切片,提醒我们要爱惜身体、珍惜已有的生活和秩序。
我们和医院什么时候关系如此亲密了呢?我想,是进入中年的年龄,是身心疲倦,是孩子还小,是父母日渐衰老。是的,这些外部的事物让我们有了责任感,让我们渐渐关注自己和家人的身体健康。
年轻时总感觉与自己的身体距离甚远,那时候泊在生存和温饱的处境里。虽然也敏感,也自尊,但那些日常的烦恼很容易被生活的波浪卷走。那时候的人生排序最重要的是事业,爱情、住房、身体状况以及精神生活都排在后面。所以,那个时候的无助感和亲人们没有关系,只和自己的事业成败有关。或许每一个从乡村到城市扎根的人,都有过类似的个人史。有相当长的时间,我们没有时间向别人倾诉我们遇到的窘迫和无助。因为迎面而来的生活挫败太多。我们像一个钻进了打斗游戏中的角色,一直在应付、失败、妥协中过关。城市如同超市,将我们的整钱换成零钱,最后将我们的零钱也收走,换成没完没了的劳作。城市也将我们的青春一点点兑换,终于换成了安静而甘于接受生命安排的中年。
而让人安慰的是,在这样的岁月存储中,我们终于融入了城市。不论是成功、风光地在城市有了位置,还是中庸地活在生活的缝隙中,成为时间的囚徒,或者岁月的合伙人,我们的内心都累积了相似的城市记忆,还有认知上的丰富,以及精神上的收益。渐渐的,财富或者事业上的地位,开始成为我们人生的一个参照,我们最终回到了身体的现场,开始关心生老病死。那些同期到城市发展的友人见面,不再关心工资收入,而开始对比身材的变化,开始关心孩子的教育,以及长辈们的病情。
悲伤的消息每年都会有。春节回到老家,会从母亲口中知道,我幼小时曾经照顾过我的某某长辈走了。更让我难过的是,他的孩子们不孝顺,他的离世是疾病加上生气造成的。母亲平静地讲述这一切,在她看来,乡村社会因为贫穷而滋生的恶,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无奈。母亲说,她和别人一见面,只问对方的身体好不好,能不能吃饭,然后就不再说其他的内容了。聊什么呢?乡村是一个熟人社会,大家近乎透明地活着,没有秘密可言。谁家的孩子孝顺,谁家的儿媳恶劣,都已经被大家当作家常的话说了百遍了。
⊙ 【美国】罗伯特·基普尼斯
在母亲的评价体系里,哪个叔伯有福的标准不是经济上的宽裕,也不是子孝媳顺,而是身体好,心情好。谁谁能吃能喝,心情愉快,就是有福。又说,某某年轻时受了多大的罪啊,看看他,年老了身体却落个壮实。母亲的叙述中,只要身体一不好,就意味着成为“罪人”,自己受罪,还要成为孩子们的负担。而伦理、道德以及所谓的赡养义务,在疾病到来的时候,自动消解。所以,一回到母亲的身边,听多了她的述说,乡村社会的关键词总结起来很简单,即:要身体好。
也有身边的同事,年纪并不老,却患了恶疾,转身就离世。在殡仪馆看他们最后一眼,泪水止不住。这些同事,这些亲人,不只是他们自己的生命,他们也参与了我的生命记忆。他们见证了我的青春期的具体细节,或者在某个工作交际的时候帮助过我,或者在某个思想碰撞的时候影响到我。而今,疾病掠去了他们的身体。悲伤过后,我们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开始注意饮食,甚而扩展对象,开始关心经常加班的哥哥,开始劝说父亲不要再用冷水洗头,开始遵医嘱。
我的体检结果在一周后出来,是好的。那些数字所代表的内容我并不精通,只知道,多数指标都在规定的范围内。唯有胆固醇偏高,于是早餐时只吃鸡蛋白而不再吃蛋黄。这些细节有时候更像是一种心理治疗,与其说我们是通过饮食来调节自己,不如说我们通过一种做减法的人生态度来安慰自己。
我年轻时总觉得年龄的增长意味着内心的敏感度降低,这种误解持续很久,直到多年以后,我发现我的青春已经存进了银行,我是用青春微薄的利息支撑着孩子的成长。才明白,年纪的变化,意味着我们会更加敏感。
随着年龄增长,经济上的窘迫得到缓解,那么人的精神需求便会增加。在生存压力挤压精神需求的时候,人的敏感度会降到最低点,住得挤一点不算什么,出差时没有买到卧铺票也不算什么,工作没有完成好被领导责怪也没有什么。然而,一旦基本的生存问题得以解决,人的精神生活的弹性恢复正常,我们会被日常而又细碎的生活触动,比如房子太小了不行,无法安放我们的灵魂,出差时买不到卧铺票,当然不行。这和享受啊奢侈啊无关,是因为我们已经有了固定的生物钟,没有舒适的卧铺就意味着生物钟的破坏,而身体任何环节的破坏,都会影响到我们的精神和心情。
是的,我们的确不是更麻木了,而是更敏感了。
当然,这种敏感的感受力,不只是捕捉坏情绪,也会释放善良,温暖陌生的他者。
我一个人在海南生活时,夜深时看到纪录片中一个孩子的笑脸,会在手机中找到儿子的照片,看着他的样子,瞬间弹出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他每一声叫喊都会在我的寂寞里复活,成为温暖可触的光。
其实,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并不久,可以说,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有相当长的时间,我没有进入父亲的角色,总觉得,孩子是孩子,我是我。我不会为了孩子将自己的爱好全都停下来。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概念渐渐松动,甚至改变。我也愿意为孩子牺牲,一开始只是细小的,可以商量着付出,再后来,听着他叫爸爸,看着他跟在我身后跑,我心都要化了,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会发生变化的,和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一样。
我把年龄的增长叫作岁月感。我是一个岁月感不强的人。是孩子的长大对我形成了压迫。而当我意识到年纪,我也开始注意父母亲的衰老。
有很多年,我并没有和父母亲一起生活。他们在小县城,熟人社会。父亲热爱生活中虚荣的部分,母亲则极度节俭,他们形成鲜明的对比,争吵了一辈子,像大多数人一样,也幸福,也温饱。
父亲刚刚住进了新房子。是哥哥孝顺,他给父母亲在县城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有暖气和天然气的房子。装修的时候,父亲跑遍了县城,一切都要买最好的,这曾引起母亲的不满。在母亲的叙述里,父亲热爱攀比,当工人们说邻居家里用的材料多么多么好的时候,父亲受了刺激一样,一定要用比人家更好的。我自然知道的,父亲和母亲在县城居住多年,挤在县城北郊的一个小院里,贫穷而节约。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父亲将这个房子当作证明自己的机会。于是装修自己的房子,成了要和别人家攀比,这既是自卑又是贫穷的表征。而母亲的节约也超出了正常的限度,常常贪图便宜,买菜市上最便宜的菜品,然而买得多了,怎么办呢,便一个礼拜不变饭桌上的品种。母亲的做法,几乎是父亲的翻版。
这些是我父母亲的日常生活。从乡村到小县城,时间给予他们的东西多是物质的变化,在认知世界上面,他们与岁月没有拉开距离,几乎被时间包围,成为挣脱不出的囚徒。母亲说父亲的偏执,以及毫无必要的虚荣,都让我觉得陌生。我也立即意识到了,父亲这么多年来被物质生活压抑。我答应母亲,等我回到县上,我会去和父亲说说装修的常识,顺便委婉地提醒他一下,不必要和别人家去争高低。
然而,等我回到县城,见到因为装修过度操劳而瘦削的父亲,原本准备说他的话一句也说不出。父亲老了,他老在身体的每一条皱纹里,头发边缘的灰色,还有因为搬重物而磨破了的手掌。我被父亲这一段时间的衰老惊到了。尽管他爱慕虚荣,想让自己的新房好一些,想让家具家电好一些。但是,他老了。我只问父亲还缺多少钱,我手上有,可以帮助他买一个大屏幕的电视机。
是的,我突然忽略了母亲的描述,甚至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的某一种虚荣,他几乎没有机会向外人展示自己家里的变化。现在终于有机会让别人知道,他是一个舍得花钱的人。尽管这虚荣毫无必要,甚至他为了这虚荣不得不在其他方面节约,但我不想再用识破他的语气来反驳他,我只希望他能如意顺畅地过他的生活。让他在岁月的变化中有一次机会能挣到尊严,随他去吧。
前天夜里,看友人江子的微信,巧合得很,他亦是刚刚和弟弟一起给父母亲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长年在农村居住的老两口初进城,各种生活的陋习让在城市生活多年的江子很看不惯。白天里,江子一次次地纠正他们的生活习惯,语态严重。晚上的时候,江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想到父母亲在房间里走路时迟缓的样子,他泪流满面。
时光常常这样,会塞给我们很多伤感的情绪。有时因为忙碌不堪或者心力交瘁,这些伤感被挤走了。而当我们静坐,梳理我们的情感生活时,这些柔软且饱满的生活细节会让我们瞬间陷入无助里。只是,需要清醒面对的是,我们被时间翻页,当内心越来越厚,当手中的岁月越来越薄,我们要记得经常梳理自己,要善待自己的身体,要善待身边的人和物事。
父亲领我去参观地下室,新房子在县城的西边。小区的名字媚外,叫波士顿公馆。小县城流行这些舶来的词语,旁边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区,叫作西班牙小镇。
地下室里放着刚刚从老院里搬过来的缝纫机,我母亲偶尔用它来修修裤脚什么的。地下室还堆放着一些我熟悉的旧家具,每一件都是我童年的记忆。父亲上楼去搬东西,让我将一条长凳子再往里面挪一下。我趴在那条长凳上闻了一下,想闻到多年前故乡的气味。我坐在那条长凳上,想重回到我的记忆里。
父亲在县城已经住了十年,十年里,父亲已经习惯了小县城的生活节奏。比起乡村的窄狭和单调,父亲更喜欢县城的方便和热闹。
父亲不是一个擅长种地的农民。早年他外出做些买卖。那时中国刚刚开放,农村的人口允许到城市里去流动。父亲去推销一种军绿色的帽子,一度和邻居合伙开了帽子厂。父亲成为一个有见识的人,每一次外出回来,家里都会围满了邻居,听他讲在外面的见识。父亲每一次外出回来,我的地位便会在小伙伴们中间提高。这种微妙的情感认同方式,在那久远的年代里,那些乡村朴实的邻居已经认定了,父亲所见识到的城市文明远远高于乡村文明。
父亲喜欢干净,即使是农村居住,他也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好像随时要离开这个村庄一样。果然,有一年,父亲有机会到县城工作,便再也没有回去生活。我的故乡的丢失是和父亲进城有关的。
父亲到县城看仓库,仓库离哥哥的住处不远。他晚上住在仓库里,白天就回到哥哥那里吃饭。哥哥嫂子孝顺,父亲在县城的幸福生活就那样开始了。
母亲呢,依旧在乡下住,农活干完了,母亲也到县城给哥哥看孩子。这样一来,老家便没有人住了。正好邻居家里房子住不开,便借了我们的房子住。家里住了邻居,那么,家里的东西是要带一部分到县城的。首先是钱财衣物,其次是电器,椅子呢,挑了质量好的几把拿到了县城。
每年春天,村子里有庙会,搭了戏台,唱几天戏,这时节,母亲照例会回村住上几天,和邻居们说说家常,打打麻将。然后回来以后,再和我哥或者我父亲说说她听到的村里的故事。
有时候,我回县城,母亲也会讲给我听。
父母亲住在哪里,哪里自然就是家。一开始,春节时都住在哥哥家里。小三房,哥哥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床上。我们一家三口挤在次卧室里,妹妹一家三口呢,住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父母亲没有地方住,只好住在堆放杂物的小平房里。哥哥当时住在一楼,有个不小的院子,院子东边有两间堆放杂物的小平房。
我们兄妹聚了一起,父母亲高兴,晚上的时候平房里冷,只好盖厚厚的被子。这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那时候乡下没有取暖设备,被子呢,也多是又沉又硬的老棉胎被子。冷极了。那时候没有厚的褥子可以铺,每一年冬天的时候,我和哥哥的床铺都是铺上一层厚厚的麦秸秆。这算是比较原始的床垫了吧。我怕冷,常常钻进麦秸秆里,天亮以后,如果起得晚了,来不及洗脸就去上学,会被同学们笑话。因为我头上全是麦秸秆的碎片。
这些记忆充满了辛酸,却也充满了丰富的人生况味。我仿佛从未埋怨过这些生活的苦楚,因为我身边的小伙伴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的贫穷。我们在平均主义的乡村长大,吃相似的苦,一直到中学时代,家里的条件才稍有改良。
我有时候想,故乡为什么重要。和这些记忆有关,冷暖的教育让我知道我的起点是多么的卑微。饥饿的教育,让我知道生存的内容一定首先意味着解决温饱问题。当然,最为重要的教育内容是故乡储存了我完整而自由的童年生活。父母亲无暇管理我们的成长,每一天生活的细节都那么随机和无意义,多年以后,我的记忆依然充满了欢快的生活切片:麦田,羊群,狗叫声,夏天的河流,我们自己烤的玉米,偷食的瓜果。故乡由我和我的记忆组成,故乡是固体的,是可以无数次回到的地点,是磁场,是母亲一片一片摘下的树叶,是永远也无法携带的光。
母亲做的食物也是故乡记忆的组成部分,父亲在院子里咳嗽一声然后随口吐痰的陋习,也是。仿佛,故乡总有一部分内容是对现代文明的背叛。
不久后,哥哥买了新房,搬走了。哥哥家的旧院子便成了父母亲的家。因为冬天没有暖气,每年春节的时候,父母亲的生活凉飕飕的。这种冷既让我不适,又让我有了回到故乡的感觉。早晨刷牙的时候,自来水太凉了,我不得不用暖水瓶里的热水刷牙。洗脸也是,离不开暖水瓶。到了晚上,入睡前自然是要洗脚的,一盆水一个人洗完了,水并不脏,那么,另一个人加一点热水,继续来泡脚。这样节约而又简陋的生活方式,也是属于故乡的。是的,我在这样重复的细节中回到了故乡。故乡在这个时候,既是地理意义上,也是感觉意义上的。
当然,也有离开县城、回到老家那个院子里的时候,回到盛放我全部童年的磁场里,给邻居们每人散一支烟,然后问问他们今年的收成,外出打工收入如何。或者什么也不说,只那样站一会儿。能回到老家的院子里站一会儿,接下来一年的生活,仿佛更有力气。这是很多年来我的生活体会。我从那个叫作董堂的村庄里走出来多年,每一次填写籍贯的时候,却并不精确。只能填写到县城。而那个村庄就这样慢慢地消失在日常生活的记忆里。
哥哥孝顺,觉得父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了,在城西开发区,给父母亲又买了这一套房子。便是现在父亲领着我看的这套房子,一楼,带个小院,暖气和天然气齐备,是极美好的住处。没有交房之前,父亲便开始一趟一趟地往新房那里跑,小区的绿化好,父亲便一次次地说,这小区是小城最好的。一次次地给我和哥哥说,要如何如何装修,一次次地说,老院里的东西哪些是要送人的,哪些是要彻底淘汰的。
每一次父亲说着那房子装修的事情时,母亲总会给父亲泼冷水。母亲节俭,胆小,她总是怕父亲将那个房子装成宫殿,她住进去不自由。
母亲是一个怀旧的人,母亲的怀旧充满了对城市的抵触,她长时间浸在贫困的生活环境里,不习惯物质丰富的生活。而父亲恰好相反,父亲喜欢享受生活。在县城生活多年以后,他已经完全以一个城里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了。他似乎从来都不想回老家。
房子终于装修好了,我没有全程参与,不知道这期间母亲和父亲争执过多少次。搬家时,我回到了县城。大的物件大都是新做的,只需要将不多的生活用品搬过去。而衣服是最多的。这些年来,两个儿媳给母亲买了不少件衣服。母亲不舍得穿新衣服,常常将新衣服放上一两年,等那样式过了时,再不穿就不合适了,才拿出来穿。可即使是这样,她的衣服还是越来越多。搬家的时候,母亲自然一件也不舍得扔掉的。父亲有很多件衣服不想要了,趁着搬家,将那些已经多年不穿的衣服都挑出来,意思是送人或者直接卖废品。母亲不同意。两个人就此开始争吵。
母亲甚至开始说我们家贫穷时的历史,可是时间回不去了,如今我们已经不再缺衣少食。母亲终于没有拗过父亲和我们兄妹几人,扔掉了几件衣服。她很不舍得,觉得那些衣服她并没有穿过几次。母亲记得每一件衣服或购买或穿着时的场景。我总觉得,在母亲的内心深处,一直有着一份不安全感。她害怕有一天所有的东西都丢了,她被贫穷的生活包围太久了。
搬家一次,丢掉了几乎大半个乡村的记忆。对于母亲来说,几次是一次人生的选择。那些她原来还在使用的器具,比如一把有了豁口的刀具扔掉了,那么她使用这个刀具的时光几乎被她丢掉了。同样,那些衣服,那些从老家的院子里搬回来的东西,都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
母亲原计划要再回老家一趟,看看老家的院子里还有什么东西能用。然而,这次扔东西让她下定决心不再回老家拿东西了。东西太多了,新家里全是新做的家具,如果搬进来一件破旧的桌子椅子,并不好看。母亲很快被新家里的全新的器物教育,并开始有了自我舍弃的标准。
而随着父母亲的这一次搬家,我们每一年春节回家,就只能回到父母在县城的新房子里了。位于县城东部八十里外的董堂村,那个在我的梦里常常下雪冻得我要呼救的村庄,就这样渐渐丢掉了。
三十岁,我到了南方一个海岛上工作。这是一次对自己生命磁场的切割。不仅仅是生存环境发生了变化,不仅仅是湿度和温度,还有饮食、话语场景,甚至是文化血脉也有了彻底的更换。
可以这样说,始于南方生活的日常反思,这些年一直陪伴着我。
没有离开郑州之前,我被一种勤奋努力的价值观指引着。而抵达南方以后,我所触到的现实是,该如何消解生命中这些欲望强烈且狭隘的目标,成功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不是刻意地追求。
当一个人突然开始对自己之前的生活进行反思,其实便是失意的开始。
是啊,之前的我的生活逻辑是自足的。我的生命轨迹是一种单线叙事。春节的时候回到老家,将我在郑州生活的片段经过剪裁,贴上漂亮的装饰,转述给家人听,以获得赞美。这种叙事方式同样也挤压我的思维方式,仿佛,我活着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证实自己在某段时间对别人的叙述,或者说是吹牛。我几乎活在一种向别人证明的盒子里。那时候年轻,能吃苦,有许多逻辑尚未建立。
我无法回到我当初年轻的身体里,我相信我不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哪怕我也会给灾区捐款,甚至也会安慰那些受了委屈的同事。但是,这些生活细节都是在盲从的语境下发生的。我没有时间思考我为什么这么做。
不经思考去做了的事情,说到底是一种被动的生活。
三十岁之前,有相当长的时间,我都活在被动里。
这期间,也有过工作的变化,但是思想的质地并没有发生过大的转变。我活在无意识的欢乐里。哪怕有很多苦恼和焦虑,但这些日常生活的曲折并没有进入我的意识深处。我从未对这些苦恼的原因进行过反思。
我工作卖力,勤奋,保持着较为天真的个性,这些都不太让人反感。虽然在很多时候,会被同事笑作不成熟,但也不失可爱,他们一致认为我活得很本真。
是的,我活得真。而这个真字,多少出卖了我的情商。所谓真,其实是不懂体贴别人,只管自己。
人有时候需要借助于外力才能更好地认识自己。不身陷危境,我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勇气,不涉身利益的旋涡里,我们也不知自己的道德究竟在什么样的水准。而在青春期里,我们很少有机会陷入这些异于日常生活的处境里。有的也多是一些淡而无痕的小忧伤,或者小闲事。
直到年岁渐长,会在时间的河流里看到之前自己的幼稚,才会生出一些懊悔或者反思。反思源自觉悟。而觉悟必然和年龄以及生活的改变有关。
在岛上生活,我首先遇到的是语言的陌生。那些陌生的发音和造句方式将我隔离在事件之外。那么,在旁观他们生活的时候,我只好凭着表情来猜测他们谈论的内容。这显然和过去我所依赖的方式不同。
饮食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北方人长年追逐食物的重口味,而南方人一生只食清淡的饭菜。他们吃的是食材本身,而不是高明的油盐加工术。
仅吃饭这件事情本身,便充满了比喻。一条从深海里捕捞上来的鱼,肉质鲜美,任何一种加工方式都是对食物的破坏。岛屿上的人只好用白水煮了,蘸了酱料吃。而生长于北方的人,根本没有机会吃到这么新鲜的鱼,所以,只能吃深度加工的鱼。
相比较北方的温饱式饮食,南方人清淡的饮食,更多地停留在对生活细节的享受和体悟上。而北方显然缺少这种丰富的时间和物质。战争也好,灾难也好,使得北方相当大地域的人有饥饿的记忆,这种记忆像血液一样,会影响人对万物的判断。
在南方生活多年以后,偶尔会遇到一些内地富裕的人到南方过冬,偶有相约,点单时依然能看到北方人骨子里的那种饥饿感。事实上,他们的财富已经数代人也吃不完。但是在自然而然的思维习惯里,他们还是选择了做一个大吃大喝式的人。而如果不是到南方生活,我不会发现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不远离故乡,便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在南方,我发现了我从未注意过的自己。有些是被别人提醒下的自己,有些是正在变化的自己。
所谓变化,多是身体属性的,比如,我开始依赖这里的空气,春节的时候我回到北方来,身体会不舒服,我能闻到空气中污染物的味道。我被那岛屿上洁净的空气启蒙。当我觉醒,认识到我原来生活的地方是如此的糟糕时,我便有了失落感。因为,家人还在这里生活。
年纪渐长,人会生出公共的属性。有了公德以后的自己才更像一个正常的人。而之前的自己只是一个小我,缩在自己的狭窄里,即使是成功的,有才华的,甚至是富有,但是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没有任何良性的效用,也是没有意义的。觉醒后的我,有了公共属性。那么,不免会对很多事情发出声音,为什么会这样呢。当“为什么这样”的感慨说出口的瞬间,失意便开始了。
的确,当我打通了自己的认知,当我开始客观,开始有了耐心关心个人以外的社会问题,我才发现,自己终于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一个完整的人的欢喜绝不会只是个人的欢喜。其他人的善意或者成功,也会让自己觉得快乐。而同样,一个完整的人的悲伤会更多,因为随处被生活不公撕碎的悲伤会将我情感的共鸣打开。有一阵子我热衷于在微博上讨论公平和正义,说出无数个理想主义的大词,说完以后又觉得都是空话,便开始失意。仿佛,我迷了路,再也回不去那些被认知封闭的时光。那时候的我,虽然单纯,却很快乐。那时候的我,几乎不关心这个世界上的他者,我只关心自己的亲人,相熟的人,或者可以给我温暖怀抱的人。
失意过后,自然要进行自我调适。听一段音乐,给亲人打电话,美食,旅行。我像一个中了毒的软件,不停地打开自己,吸纳这世界的噪音,也吸纳这世界的阳光和涛声。这自我修复的过程,便是幸福累积的过程。
如今,我已经从南方回到北方。回到我故乡的深处,回到污染的空气里,和熟人社会的稠密里。那么多年,我曾经欢喜地活在这样的氛围中。如今,我已经觉悟,我不会像刚刚觉醒时那么激动地试图修正每一个我看不惯的音符。我可以在乐曲的开始的部分发现瑕疵。我从我身边的人开始劝导,遵守交通规则,不乱扔东西,注意说话的声音,对身边的人要充满善意。
一切都来得及,只要我们知道失意的原因,或者逃避,或者面对。我选择面对,并努力地治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