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晓晨
多年以后再读到孙睿的小说,熟悉中获得了许多惊喜,从《草样年华》《活不明白》《朝三暮四》,到后来的《跟谁较劲》,再到现在的这个短篇小说《雅典娜》,过去以青春写作受到追捧的孙睿正一点点发生变化,开始从校园、青春走向阔大丰富的写作场域,并随着阅历的丰厚、生命的沉淀获得了更加踏实和沉稳的步调,但在面对人间事时依然葆有难得的纯粹和明朗。这应该是包括孙睿在内的一代青年作家必须经历的成长过程,从经验写作起步继而要面对突破经验限制的瓶颈,以抒情性标识却在以后的写作实践中思考是否需要“向内转”,小说《雅典娜》即是作家在这方面做出努力的成果之一。
《雅典娜》在我看来是个和成长有关的小说——少年米乐的成长和机械厂女工“雅典娜”的成长,小说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漂亮但命途多舛的“大美人儿”在米乐九岁时来到机械厂的电站上班,被痴迷《圣斗士星矢》的米乐视作心中永恒的女神“雅典娜”,实际上女神的境遇却不那么如意,整日和锅炉、煤渣打交道,无赖工人的纠缠给她的命运增添了意外的悲剧性,绞尽脑汁想离开的“雅典娜”有天偶遇来检查工作的口碑一般的领导,最终选择了一条捷径——离开工厂去市里做医护工作。对米乐来说,他经历了从无力保护女神的强烈挫败到女神形象的彻底崩塌,最后又获得了对这个世界说“不”的勇气,“他愿意继续保卫地球,等待真正的雅典娜的到来”。米乐在此过程中的成长轨迹十分清晰,他在“雅典娜”的选择里懂得了生活之复杂,“雅典娜”的成长则在于被多舛的生活所规训并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冒险抉择,他们最后终将在同一处合流,人人都被生活推搡着走向明天,在难以言说对错之间接受偶然的可能性。
这是一篇带有鲜明时代印记的小说,无论是关于工厂大院生活的描述还是米乐对圣斗士守护雅典娜的执念,都确切地表明它属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是八〇后一代人逐渐确立起人生观价值观的岁月,也是他们的青春想象被现实刺破、习得生活之残酷的过程。米乐是其中的参与者,也是他人转变的见证者,他在自己和他人的遭遇中抛弃了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守护女神的梦想,所谓女神只是个俗人,更重要的是以他区区之力没法为任何人遮风挡雨——不值得和不能够,可谓一个初成长的男孩儿最痛的领悟。“雅典娜”让他知道什么是女性的美好,什么是男性最原始的保护欲,她还在无意间教给米乐生活的言不由衷和迫不得已,她是一面镜子,映射出一个少年的影子。
关于童年和青春的书写是文学中永恒的主题,和当年八〇后作家刚刚登台时不同,荷尔蒙充沛的在场性、同时性写作,经过时间的推移逐渐改变,叛逆、逃离、激烈的爱恨情仇等不再是八〇后写作的主要聚焦,他们不再需要通过写作宣示存在的独特性、唯一性和对父辈的强烈反抗,也不是特别渴求通过写作释放无穷多和无限大的情绪能量。拉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站在新的坐标上遥望当时明月,这一代作家的写作具有了更多理性的审视和深刻的回味。在孙睿的小说里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这种变化,印象中早期他的文字肆意热烈,得意处并不加节制,《雅典娜》的叙述则理性克制,同时小说多处可见画面感极强的描述,尤其开头女主人公出场时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摄像机机位的变化,显然,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学习经历让孙睿对视觉语言格外敏感,如此一来他的小说很难不色彩丰富,如在目前。
由这个小说出发我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怎样在文学写作中处理童年与青春的主题。当我们出走多年,回望时早已不再天真烂漫,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段时间确实是人们精神的原乡,是一段具有奠基性意义的过往。经验式的回顾与“默写”、耽溺于其中的感伤回味和滥情、田园牧歌一般的追索和怀念,还有泾渭分明的决裂,应该都不能称得上是合理、可取的姿态。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来路,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总是会暴露他们隐秘的出处和轨迹,那不仅仅是属于一个人的童年和青春,更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童年和青春。当年明月照何处,在这里我想说的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存在,而是一种历时性的融合和汇集,它们构成了作家们今天丰富多样的写作面貌,关系到作家对自我和时代的认知、判断,更与文学对现实的书写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如何辨认、书写这一与历史相关联的来路,其实更重要的在于对当下的理解、对未来的预判以及对人的估量。今天当我翻开当代文学史中那些童年和青春曾被历史猝不及防扭转方向的作家的作品时,常常能在他(她)刚刚写就的小说里辨析出其中若隐若现的一座座小径分岔的花园,那是一些有可能被忽略和被遗忘的存在,却至关重要;这个道理可能很难在只言片语中表达明白,只能这样浅显而直白地表达出来。当我们以新的更多样的方式重新回归那段特殊的时光,才可能获得对人、生活、世界和我们的欢乐、痛苦、前景的更丰富的理解和书写,正所谓当时明月在,得照彩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