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陈斌先
一
此刻,分水岭就像弓起脊背的虾米逶迤而去。奔袭而来的水,有的向南,有的向北。苗苗分明感受到水的缱绻和缠绵,仿佛听到南去的水说,此去何时归?
枫树先于杨树,居然长成了生死相依的情侣树。完颜说,能活过一场爱情,却活不过一棵树。完颜的声音醇厚而低沉。枫杨情侣树据说存活两百多年了,速生的杨树在枫树的怀抱里早已羸弱不堪。苗苗想反驳说,人活不过树是事实,可人注定活不过一场爱情。苗苗想说服完颜,说“梁祝”,说“孔雀东南飞”,可苗苗什么都不想说了。她知道,说啥都劝不回完颜。
完颜用头抵住枫杨树,凋零的树叶“啪啪”落在完颜白净的T恤上。那时秋天,正是万木萧条的时候,苗苗用手掸去完颜脊背上的落叶,顺手拉住完颜的胳膊说,回头是岸。
完颜抬起头,张了张嘴,完颜的牙齿很白,一个男人长出如此白糯的牙齿,给人清爽的感觉。苗苗最初喜欢完颜,从温暖的微笑开始,也从看雪白牙齿开始。看到完颜的牙齿,苗苗突然想起了一句歌词,“满口口白牙牙对着妹妹笑”。
完颜见苗苗泪流满面,抖了抖嘴唇,完颜的嘴唇溢出的都是冷峻,苗苗对这种冷峻熟悉。苗苗目光多了哀求,完颜依然不为所动。苗苗凝视许久,只好失望地松开手去。
苗苗给她的爹苗老西打完最后一个电话就关上了手机,苗苗走上了分水岭,到了枫杨树下,苗苗一直想探究枫杨树到底会不会说话。枫树的五锯叶扬着暗红,杨树叶子枯黄如土。苗苗弄不清异类的树为啥也能长成一体。它们紧紧缠绕,就像少妇抱住倔强的老人。秋天多了冷意,枫杨树冷冷瑟瑟的。苗苗听不到枫杨树的倾诉,失望至极,她只好对着枫杨树的顶端“啊”“啊”地喊叫几声。喊叫声飞过树顶,飞向天空,飘过山崖。苗苗看到,山溪之外是空旷而嶙峋的峡谷,峡谷之外是山峦,山峦缀成分水岭。
分水岭就在脚下,静卧在山岗和田畴之间,秋色让水分岭多了一层安静和沉思,苗苗劝说不了完颜,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渺小到用真情也拉不回一个迷路的人。苗苗为完颜悲哀,也为自己。悲哀让苗苗痛苦,她学着完颜的样子,也用头抵近枫杨树。她想,枫杨树呀,你们如果能说话,就告诉我怎么才能挽留住完颜吧。
枫杨树照例冷冷瑟瑟的,它们甚至没有认真瞅苗苗。苗苗披头散发、眼睛肿亮,连衣服都扣错了扣子。苗苗在心里喊,枫杨树呀,你们能对完颜说话,咋不能跟我说一句呢?
她和完颜认识在枫杨树下,分手也在这里,苗苗清楚记得,分手那天,她多么伤心,她极尽所能地劝说完颜回头。可完颜的冷酷好像分水岭一样坚硬。完颜说,万物都有轮回,有缘注定相会。
一道分水岭,轻易地把气候、物种,还有大自然的情绪分得清清楚楚的。苗苗依稀记得曾经读过一篇关于分水岭的文章。文章说,南去的水多了柔软和曲折,揣着满满的深情和委屈,就像不舍的少妇,缱绻而去。北去的水似乎多了一些冷峻,它们不为深情而动,一直迈着坚毅的脚步,坚定流去。
苗苗厌恶北去之水的绝情,很多次她把自己想象成了南去之水。她想,完颜为啥从一个善良、敏感、多情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冷漠、绝情、淡泊之人?难道仅仅是爹的反对、俊武的干扰吗?肯定不是!
那时,杨树开始黄叶,如苗苗的情绪一样枯萎,苗苗不甘心,央求完颜说,树都能连体,我不是人们传说中的那种人。
完颜说,我并没有轻信传言,我信你。
苗苗死死逼问,那为啥这般绝情?
完颜喃喃地说,身是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我只是擦拭一把而已。
苗苗拉住完颜的胳膊说,你能不能别这样说话?我只懂,你也是爱我的。
完颜睁开眼睛,露出灼灼之神,很快又黯淡了下去。完颜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苗苗大声喊,分水岭在呢,枫杨树在呢,它们已经见证了我们的感情。
完颜不知道怎么说苗苗才能明白,他显得比苗苗还痛苦。他小声说,原谅我的懦弱和自私,我为的是自我救赎。
那天苗苗哭天抹泪,明显感到完颜离她越来越远,她已经无法触摸到完颜的内心。
靠在枫杨树上,苗苗无法走出回忆,单调的姿势,让苗苗身心开始麻木,她已经无法忍受这种麻木,可她仍然一动不动,她在最后倾听枫杨树说话,她不信枫杨树也会如完颜一样绝情。
一片杨树枯叶飘落下来,落在苗苗的胸前,苗苗不想抬头看树,她知道那是杨树最后的凋零,即便枫树用心良苦,也无法阻挡季节的摧残,她不想打扰杨树,更不想挪动一下身子。
枫杨树树干很粗,粗到几个人手拉手也丈量不到边际,枫树的五锯叶轻易地遮挡住了蓝天白云。杨树依然干枯、羸弱,依在枫树怀里,好像在流泪。苗苗想,枫树且能用丰盈的躯干去庇护杨树的干枯,为啥你不能?为啥?
枫杨树不会回答,分离之水不会回答,完颜更不会回答。苗苗不甘心,问飘落的树叶,问叽叽喳喳惶恐不定的山雀,一整天里,苗苗还问过坚硬的岩石。失望就像秋风一样窸窸窣窣,苗苗听不到枫杨树说话,听不到分离之水说话,苗苗想,完颜就是骗子,他说的都是假话,完颜骗人,骗人。
悬崖边上,怪石嶙峋,风从山崖之下呼啸而出,好像要吞噬万物似的。苗苗感受到了风的威力,哆嗦着,不敢挪动半步。她知道,此时此刻,只要她上前一步,便会告别分水岭,告别完颜,告别爹娘,也告别自己的人生。她心里涌满的全是绝望和哀痛,她怕犹豫,怕惦记,可是就要纵身向前的当口,突然听到了爹微弱的呼喊声,不能!
秋风撇过山崖,旋风般擦过山岗和草木。悬崖之下是溪水,溪水轰隆而至又跌宕而去。苗苗迟疑,咋会听到爹的喊声?幻觉,肯定是幻觉,罢了罢了,此去一了百了。苗苗屏住呼吸,又要做最后的一跃。可是爹的声音好像还十分清晰。爹喊,不能!爹的声音很遥远,遥远到气若游丝。不错,就是爹的声音,爹在哪儿?为啥喊我呢?
苗苗深吸一口气,左右流盼,四周还是先前的模样,苗苗慌了神,不自觉地把手触向手机。手机还在口袋,沉沉地坠在腿上。哆哆嗦嗦中,苗苗居然神使鬼差地打开了关闭的手机,谁知打开手机的瞬间便听到汹涌而至的短信的声音。谁发来这么多短信?完颜?肯定是完颜。苗苗颤抖着手,急速浏览,滚滚而出的信息都是大哥发来的:爹走了,为啥关机?爹走了,你在哪里?
看完大哥十几条同样内容的信息,苗苗感到天旋地转。爹走了,咋可能?爹好好的,咋会走呢?哥骗人。确认哥的电话号码无疑,苗苗才开始慌神,难道爹真走了?
二
水晶棺置放在堂屋的中间,四周有鲜花、花圈,也有绫幛和挽联。挽联系楷书,挽词近乎大白话:情系儿女七十载,甘苦只为庄稼生。挽联与挽幛挂在蒙上白布的中堂前面。
苗老西七十岁了,按说还不是要走的年龄。
花花哭声最大,哭声细而尖锐,压过唢呐的悲凉,笙箫的呜咽。
西南政法大学毓秀菁英学生骨干培养理念是以校、院两级学生骨干为主体,秉承“博学、笃行、厚德、重法”的西政校训,构筑“一个中心”、落实“两个支点”、贯彻“三个融合”的毓秀菁英学生骨干培养模式,培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合格建设者和可靠接班人,探索全员、全方位育人思想政治教育新格局。
苗老西在花花哭声中形象渐渐丰满了起来。躺下的就是苗老西,他经历了辍学、生儿育女、外出打工,再次回家务农。奔着儿女,奔着生活,最后却歪倒在红薯地里。
深秋了,红薯秧儿不再蓬勃,花生秧儿同样萎靡,油菜小麦还没有来得及播种,棉花零星地灿白在红薯和花生地周围。苗老西喜欢分水岭的深秋,喜欢丘岗之地的风景。苗老西沉浸在红薯成熟的日子里,内心一直喜滋滋的。
那是春天插下的十几垄红薯,见霜后早变得黄沉沉一片。苗老西知道红薯黄了秧儿,便是起垄的日子,苗老西还知道这是镇里去年推广的“红心徐薯”,品种好,长势喜人。红薯起垄的日子,苗老西有点多愁善感,他想,红薯半年一茬,短命的庄稼,苗老西想,红薯叶儿黄了,命就完了。想到了红薯的短命,苗老西很难受。不过难受就是一会儿,庄稼的短命,赢得的是人的活命。想到这些,苗老西把开心挑在胡子上。苗老西想,人离不开庄稼,庄稼离不开土地,土地才是人的命根子。苗老西的胡子斑白,疏朗而有序。婆娘见苗老西翘起胡子,跟着莫名兴奋起来。
苗老西查看完了一垄红薯,开始割藤蔓。真要割去藤蔓,苗老西还是有些不忍。一直磨磨蹭蹭的。婆娘催促说,磨蹭啥呢?
苗老西开始查看垄埂炸口,高高的垄埂就像怀孕的少妇,挺着肚子。看见肥大的垄埂,苗老西又开心起来,想,今年的红薯怕是又肥又大吧。起锹的当口,苗老西更加轻慢,生怕碰伤了红薯。苗老西想,别看红薯不喊不叫的,怕是也知道疼呢。苗老西每起出一窝红薯,就会独自心疼一会儿,苗老西的心疼体现在端详上,端详很久,才把起出的红薯放进背篓里去。
婆娘见苗老西磨蹭,嘀咕道,缠手的活还多呢,干吗像绣花似的?
苗老西不知道咋就想到了儿子,苗老西问婆娘,儿子生下来也就这般大吧?
婆娘嗔怒,哪有这么比喻的?婆娘说,很多活烂在地里,你咋一点不急?
苗老西笑嘻嘻地说,红薯也知道疼呢。
婆娘撇了撇嘴说,红薯又不是牲口。
田地里还有其他婆娘,散落在不同地头,迎着风,一直在说话。话传到苗老西这里,苗老西抬头喊,婆娘家的,话不离口嘛。几家婆娘的男人都在村头啦呱,不下地起红薯,他们说起红薯是细活,细活是婆娘们的事情。婆娘们属于魏家的、梁家的,还有曹家的,听到苗老西搭话,嘲笑说,苗老西,只有你不分粗细活呢。还说男人就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这季节就该坐在村头拉呱。
婆娘听不惯别家婆娘胡咧咧,捋着脸嘀咕,你跟她们搭讪个啥?要知道你是男人。
苗老西知道婆娘的脾气,见不得他跟其他婆娘说话,紧了情绪朝那几个婆娘喊,你们老公不担心你们碰到红薯王?红薯王专找婆娘快活。几个婆娘听苗老西说红薯王,不高兴了,掐腰喊,苗老西,你才碰到红薯王呢。
那是上午时分,秋阳软绵绵铺展在地里,照得苗老西浑身金灿灿的。苗老西慢腾腾动锹,选准了目标,向最大的一处裂缝落下去。苗老西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吓得不轻,按常理,这里不该有红薯的。“咔嚓”到啥了?是红薯的话只怕疼死了呢。苗老西停下锹,改作用手扒,扒出了一个巨大红薯的上身。苗老西屏住呼吸,好像他一出气,红薯就会消失了似的。苗老西对着手哈了几口气,然后再扒下去,好半天才扒出了一个冬瓜一样大的红薯。
苗老西傻眼了,这是红薯吗?咋长得跟冬瓜一般大小呢?苗老西急忙起其他的红薯,其他的都正常大小。苗老西捧起巨大的红薯问婆娘,嗨,这是红薯吗?婆娘瞅瞅巨大的红薯,摇头说,不像。刚才一直说红薯王,婆娘未加思索,脱口而出,该不是红薯王吧?
红薯王?咋会呢?
苗老西丢下大红薯,脸色一点点沉重起来。
说来也是传闻,传闻的朴素道理,就是好事不能过了头。这些年分水岭遇到了不少离谱的事情,比如谁谁好好的,起到一个巨大的萝卜,高兴咧嘴呢,却倒了下去;还有一个老人,一直忙在地里,见到好收成,一阵大笑,就瘫在了床上;更离奇的是,王家一个婆娘,起到一个西瓜一样的大红薯,到处抱给人看,走到水渠,石板塌了,人摔进水渠里,居然淹死了。到处都说王家婆娘怕是遇到红薯王了,带她走了。
实际呢,都是留守老人,上了岁数,留下病身,早经不起折腾,经不起高兴,经不起伤心,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苗老西起到巨大红薯,心里早不安起来,这家伙是不是传说中的红薯王?咋就让我碰上了?
硕大的红薯摔伤了身子,歪在地垄上,婆娘见苗老西慌张,满脸堆笑蹲下,抚摸大红薯说,怎么会是红薯王呢?只是长得大罢了。
苗老西还在惊恐中,婆娘开导说,也许种苗好,才结这么大。婆娘越这么说,苗老西越害怕,又急慌慌起其他红薯,都正常大小,再没有出现这么大的红薯了。苗老西不甘心,捧起大红薯,摸着摸着,就问,我心跳咋这么快呢?
娘说,看来你也不能经事了。
苗老西突兀地问,儿子啥时回?孙子怕是会走路了吧。
平白无故的,苗老西提到了儿子和孙子,婆娘想,真被吓到了?
苗老西说,儿子打电话说想吃红薯。说到儿子,苗老西镇定了许多,把大红薯丢在一边,继续起其他红薯。慢慢劳作中,苗老西回过了神,好心情跟着其他红薯一起涌了出来。一锹一锹起着,动作快了许多。苗老西正起劲,突然手机响了,苗老西想,肯定儿子打来的,他想到了儿子,儿子肯定想到他了。看都没看号码,张口就喊,儿子,我跟你娘正起红薯呢。
电话却是女儿苗苗打来的。苗苗喊了声爹,就没了下话。
苗老西回过神,才知道是女儿打来的电话。苗苗咋了,居然哭个不停。
苗老西为苗苗的事情闹心,这事情苗老西不说,一直放在心里。苗苗光哭不说话,苗老西慌了,问,咋了?血涌上了脖子,接着涌到脸部,苗老西喊,说话呀,哭个啥呀?
苗苗说,爹,我不想活了。
苗老西慌作一团,急问,咋了?
苗苗说,爹,我真不想活了。
苗老西说,天塌下来有爹呢。那会儿更多的血涌上了苗老西的头颅,苗老西满脸通红,连耳根都是红的,婆娘没有注意,一直以为苗老西是跟儿子通话。
血管里的血跟着苗老西的情绪一起激动,最后苗老西眼前一黑,突然歪倒在红薯地里。
三
花花的哭诉声多了一些冷静,悲而不乱,高低有序:一更天,你种田;二更天,你抽烟;三更天,难入眠;四更天,为女烦……
花花唱的是“四句推子”,它是分水岭地方戏的一种,特别悲怆与嘹亮,花花想把所有人的情绪都带到悲伤的境地。响器一直呜里哇啦的,跪下的嫡系亲属、旁系亲戚以及亲朋好友,跟着花花的哭声,默默流泪。
本期插图作者 / 【美国】罗伯特·基普尼斯
孙子才会走路,听到那么多人放声悲哭,吓得跟着哭叫。儿媳妇抹抹眼泪,抱起孙子往外面走。到处都是穿孝袍的人,儿媳妇分不清谁是谁。儿子说,爹没有享到福,得闹动静。儿媳妇孝顺,知道儿子愧疚,跟着强调说,那就往多里请。穿孝袍的人多是雇来的,儿媳妇不需要认识。
挤过穿孝袍的人,儿媳妇开始哄孩子。儿媳妇对孩子说,爷爷走了,娘难受呢。
孙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哇哇地哭。
儿媳妇说,你得记住,你爷爷走了。
孙子停止了哭,看一棵梨树,梨树落光了叶子,孙子并不知道那叫梨树。孙子移开了眼神开始看桃树,桃树也落了叶子,跟梨树一样光秃秃的。孙子看了一会儿树,又扯上嗓子“哇哇”哭个不停。
房屋后面有一排冬青树绿着,儿媳妇希望找到一处安静的地儿哄哄孩子。
还有人往这里奔走,大步流星的。那些人撇过儿媳妇到了屋前,儿媳妇知道,涌来的并不认识她,想必儿子也不认识。儿媳妇见孩子不哭了,悲伤上了心头,儿媳妇对怀里的孩子说,爷爷是你爹的爹,你爹没了爹,娘也难受呢。儿媳妇说完这些话,独自流起了眼泪。
孩子见娘哭,一头扎进娘的怀里。儿媳妇顺势抱着孩子往屋前走,边走边说,你是爷爷的亲孙子,得尽孝呢。孙子还不会说完整的话,想必会说完整的话也理解不了这意思。
花花还在哭着:天灵灵地灵灵,老天长着大眼睛,都说养儿为防老,哪知福薄没缘分。花花的哭词先前编好的,到哪儿都能套用。儿子听到花花的哭词,有点不高兴,这样的哭词分明说他不孝吗?儿子眼泪大团大团滚下,只是并没有出声。
大家劝儿子节哀,儿子无法节哀,走的不是他们的爹,他们不知道他的悲伤。大家看到他悲伤过度,就想到了苗苗,不知谁带头问的,苗苗呢?
儿子想打断大家的话,给花花递上一杯茶,小声说,你累了,也歇会儿。
花花接过茶,到外面喝,儿子跟了出来,花花问儿子,苗苗咋了?
儿子说,不知道。
花花说,爹走了,她也不回?
儿子不再说话,显得特别焦急。
花花说,平白无故为啥关机?
儿子咋知道呢?儿子早安排了人报丧。报丧的说,苗苗不在,没人知道苗苗去了哪里?
儿子一直打电话、发信息。
花花见儿子心思重,扭过脸看唢呐手,唢呐手一直瞄着花花,花花知道唢呐手的眼神从没离开过她。花花不想回应,故意撇过唢呐手。
唢呐手松了气,声音不再稳当,花花回头瞅了唢呐手一眼,唢呐手就把气吹匀称了。
花花喝完了茶,对儿子说,苗苗早变了呢。
儿子打断花花的话说,好好替苗苗哭,我不会亏待你的。
花花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话。
儿子心思不在花花这里,爹打工挣下的杂货铺在他手上长成了超市,苗苗不回,爹不能出殡,他就不能走人。花花转身的当口,儿子又打苗苗电话。
娘趁机溜出来问儿子,好好的,给你爹打电话干啥?想必娘清醒过来,才想起问儿子。
儿子说,我没有给爹打电话。
娘说,你爹就被那个电话招走的。
儿子慌张起来,该不是苗苗出事了?
娘脸上飘过一团忧郁。儿子随着娘的忧郁越发焦急。抬头看天,天空蓝莹莹的。
儿子跟娘又走进灵堂。
花花喝了水,替苗苗哭丧,花花依着苗苗的口吻哭诉,爹呀爹,娘呀娘,女儿未语泪茫茫。
娘听花花这么唱,拉起花花喊,苗苗,你爹走了,你没爹了。说完,娘开始打花花。
花花没有防备,趔趄身子喊,大娘,我是花花。
娘回过神,见不是苗苗,大滴大滴的眼泪滚滚而出。魏家婆娘说,伤心不需要动静,苗老西活着最疼婆娘,他走了,你咋过呀?娘听魏家的这么说,哭得更加伤心。梁家的婆娘拍拍水晶棺说,苗老西,你说你那么硬朗,接个电话咋就走了?曹家的婆娘说,你说,红薯王咋也跟着祸害人了?
花花冷静,继续哭唱《儿想爹》《儿媳妇想爹》《孙子想爷》,花花还在努力把大家的悲伤推到新的高潮。
花花替每个亲人哭完了丧,大家想,苗苗咋还不回呢?
儿媳妇在大家猜测的目光中掏出手机,她绷着脸,看起来比儿子还焦急。孙子在她的怀里睡了,她不敢挪动身子,怕弄醒了孩子。儿子眉毛拧成了疙瘩,她也跟着蹙紧了眉毛,就在很安静的一会儿,儿子的手机突然响了,大家都被突然发作的铃声吓到了。儿子接通了电话便喊,妹妹,你到哪儿去了?
苗苗那头一直哭泣。
儿子也哭上了,忙说,爹走了。
苗苗哭得比哥还伤心。苗苗说,通电话时爹还摔了手机,咋就走了?
儿子喊,妹妹,爹真的走了,爹没了。
四
停下车,苗苗就奔向灵堂。她出奇冷静,好像水晶棺里躺着的不是她爹。
苗老西穿着蓝色的袄裤,脚被白线捆住,脸上盖了一张黄表纸。苗苗不信水晶棺躺着的是她爹,到处找抠手的地方,想要掀开确认,她的手被哥哥按住了。
哥哥说,你不能打扰爹。
苗苗不管,还掀。娘给了苗苗一巴掌,问,你跟你爹说了啥?
苗苗一脸茫然,记得她好像对爹说“不想活了”。不知道那会儿咋了,特别想爹,就打了这个电话。然后她听到爹的手机掉在地上,以为爹不能原谅她,又把手机摔了。
看娘瞅着自己,苗苗就拉住娘的手说,娘,你打女儿吧,往死里打。
娘不打。
苗苗说,你不打,我打。苗苗抽起自己耳光来,稀里哗啦的。
哥哥说,爹走了,你得哭几声,打自己有啥用。
苗苗停止了抽打,扑通跪倒在地上,苗苗想哭的时候,看见了花花。
苗苗问哥哥,咋请她来当哭娘?
哥哥没有回答,花花也没吭声。
苗苗和花花是同学,过去人说苗苗和花花好比一个娘生的。生分是她们双双回到分水岭之后。打工的时候苗苗和花花都不懂事,找工作不顺,一起当了夜女。回到家后,别人嚼舌头,把她俩嚼生分了。苗苗心里怪花花嘴快,花花怪苗苗瞎说。实际她们都没有提过过去,传言是从上海流到了分水岭的。
苗苗和花花被传言弄得面目全非,她们彼此抱怨,再也不想联系。
实际花花回来是为了唢呐手,苗苗回来是为了完颜。可是现实很无奈,等她们双双回到家里,花花才知唢呐手成了别人的老公。好在唢呐手带着一帮人成立了红白喜事艺术团,唢呐手对花花说,现在村里红白喜事可多了。分水岭的青壮年都出去了,可他们办喜事需要回到村里,老人都在村里,丧事自然也会留在村里。唢呐手说,别看我们艺术团不咋的,早成了大家最大的依靠和帮手。花花知道唢呐手成家了,啥也不顾地跟着唢呐手当起了哭娘。
苗苗比花花幸运,因为完颜结婚后又离婚了,现在正单身呢。苗苗为了完颜,坚决留在镇上开歌厅,苗苗想,开歌厅是个不错的生意,都说歌厅生意不清不白,乌烟瘴气,我偏要证明它的清白。
彼此抱怨、谁也不联系谁之后,这是花花当哭娘后第一次面对苗苗,花花心里一直在打鼓,花花不想给苗苗爹当哭娘,唢呐手应下了,她也没有办法。听到苗苗问她哥为啥请她,花花索性镇定下来,小声说了句,你得哭爹呢。
苗苗不在乎几句哭了,她还在想完颜。她想,是他害死了爹,完颜才是罪魁祸首。
花花见苗苗始终哭不出声,哭声跟着乱了。惴惴不安中,见苗苗想打开水晶棺。她爹就在水晶棺里。苗苗说,爹,你出来,你不该这么走了。
大家慌了神,七嘴八舌地喊,苗苗,苗苗,你爹走了呢。
苗苗失声说,女儿知道错了,爹你跟我一起找他算账去。
空气中流动起悲凉的气息,悲凉镶嵌到了灵堂的每一处,娘拉住了苗苗的手问,你究竟咋了,你爹走了不怪你,谁让你爹遇到红薯王了。
苗苗不知道爹起红薯的事情。苗苗说,红薯王没罪,是完颜有罪。
屋里安静极了,大家都停止了说话,纸钱的火苗好像大家无力的叹息声。
哥哥拽起了苗苗,晃动着手说,爹真的走了。
娘摸摸苗苗的头,苗苗的头滚烫滚烫的,苗苗发烧了。娘对儿子喊,找医生呀,你妹病了。儿子站着没动,儿子在等苗苗那口哭。苗苗始终没有哭出声。她哥哥蹲下往瓦盆里添放纸钱,火苗腾地燃烧起来,屋里亮堂多了。哥哥偷偷提醒,你得哭呢。苗苗还是没有哭出声。
尴尬的时候,唢呐声突然响起,鼓镲笙箫跟着响了,花花主动替苗苗哭了起来。花花这会儿真的涌出了悲伤,花花的悲伤引来苗苗的绝望,苗苗推开花花“哇”地号叫起来,号叫声压过响器,大家被苗苗突然的号叫声吓到了。号叫完绝望之声,苗苗便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娘一把抱住了苗苗,娘说,爹走了不会复生,你得好好的。
苗苗慢慢回过神,清醒后开始放声悲哭。她的哭不像花花,没有压抑、别扭,她扯开了嗓子,哭得惊天动地的。
苗苗哭着哭着,忘记了她是在哭叫,最后站起来一头撞向了水晶棺,水晶棺差点被她撞翻了。她撞破了头,鲜血淋淋的,喊,爹,你把我带走就好了。
五
苗苗送走了爹,就请来了石匠。说,我得替爹雕座石像。
哥哥丢不下上海的超市,他不赞同给爹雕石像,见苗苗铁了心要办,气得带着媳妇走了。
娘也劝苗苗,你爹就是一个普通人,受不了墓前立石像。
苗苗说,我还要雕一个红薯王。
娘怎么都感觉苗苗不太正常了,说,花那冤枉钱干吗?你爹走了就走了。
苗苗不听,上山请石匠。她对石匠说,石像要雕得跟她爹一模一样。石匠没有把握,拿出苗老西的照片研究很久才说,只能神似,做不到一模一样。
苗苗只能退一步说,神似也行,起码我得看着像。
石匠说,行。
半个月后,苗老西的石像雕好了,是头像,石匠说阴刻比明刻费时,问,像不像?苗苗反复查看,感觉很像,尤其那抹微笑,真有爹的味道。她掏出大把的钱给石匠,然后从车上捧出爹起出的那个巨大红薯说,还得给它雕个像。
石匠糊涂了,哪有给红薯造像的?
苗苗说,我付钱,你雕就是了。
石匠强调说,没替红薯雕刻过,只能取大意了。
又过了十几天,红薯雕像刻好了,苗苗看上去,不像,提出返工。石匠不愿意了,说,红薯咋能刻得一模一样?几个来回,苗苗拗不过石匠,最后付了钱,雇来汽车、吊车,把爹的石像和红薯雕像拉走了。
苗老西的坟场在红薯地里,苗苗把红薯雕像放在爹的坟茔背后,把爹的石像放在前面,她嫌弃土坟包寒酸,又把坟茔面儿用石头和水泥砌上。忙完了这一切,她才开始真正地哭爹。苗苗哭,爹,女儿不孝,女儿不该糊涂,不该一条道走到黑。她一直在责怪自己,哭到最后苗苗搂住爹的石像说,爹,女儿不走了,替你陪娘。
一只喜鹊落在了巨石雕刻成的红薯王上,喜鹊不知害怕,一直叽叽喳喳的。苗苗傻呆呆看着喜鹊,想,喜鹊咋不害怕呢?是不是爹喊来的?
娘也在看喜鹊。娘说,你爹要是变成喜鹊就好了。娘忍不住悲伤,也抚摸着苗老西石像。娘说,老西,你一个人站在红薯地里咋能不凄凉?
苗苗没有想到娘会这么想。苗苗说,石像就是一个念想,娘往后想爹就看看石像。
娘不说话了。反正儿子不在,娘做不了苗苗的主。
苗苗办好了这一切,给娘留下话,让娘好好等她,她回镇上把歌厅关了。
苗苗开车到了镇上。苗苗并没有马上关了歌厅,苗苗一夜未合眼。
第二天清早,苗苗决定上山骂完颜。
山顶庙在分水岭的顶峰上,前后两座大殿,前殿供奉的是弥勒菩萨。正殿供奉的是如来,如来周围是十八罗汉,两边是地藏菩萨、文殊菩萨等。绕过正厅,后厅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苗苗知道山顶庙布局,也知道正殿后面有院场,完颜就在院场里。
苗苗还知道,山顶庙过去有座小庙,后来有一座某个商人返乡投资新建的大庙。镇上人老说,商人说是为了还愿,实际上是通过建庙,不知道赚下多少钱了。
大清早的,没有香客,前殿、正殿的门已经开了,苗苗穿过殿门,直接到了院落,苗苗站定后就喊,完颜,你给我出来。
苗苗的喊叫声惊动了和尚,和尚们停止了诵经,看着苗苗。
苗苗喊,我爹走了,我报仇来了。
苗苗的吵闹声惊动了方丈。他双手合十说,施主,这里没有完颜,只有净尘。
苗苗跪在方丈的面前说,方丈,你要让完颜出来,我爹走了。
方丈念念有词,罪过,罪过。
苗苗见方正冷漠,突然站起喊,谁不知道,你们跟商人合伙赚钱,你们都是假和尚。
方丈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又说,施主,放下情执,才能自在。
苗苗说,完颜不该骗人,不该让我绝望。
方丈说,生者必有尽,此灭最为乐。方丈依然双手合十。
苗苗又气又恼,继续大声吆喝,完颜,你别当缩头乌龟,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完颜忍不住走了出来,给方丈施礼后,低头说,修行重地,施主不该大声喧哗。
苗苗站起来揪住完颜的胳膊说,走,你得跟我回去给爹磕头,你得认罪。
完颜说,念你执迷,才有此难,生死轮回,都有定数。
苗苗大声喊,你是个浑蛋、骗子。
完颜脸色很不好看,憋了半天才说,施主,这里没有完颜,只有净尘,放下执念,万事皆空,别过。
完颜丢下苗苗跟着方丈走了。
香客陆续到了正殿,和尚们开始了诵经,苗苗无法大声吵闹,只能对着完颜背影喊,完颜,你就是他们的道具。完颜并不回话。苗苗看到和尚们的嗔怒,也看到了香客们的不满,只能尴尬地站起。她所有的气愤,都在特有的氛围中化为灰烬。苗苗气哼哼而来,只能失魂落魄而去。
几场雨让秋天迈完了最后的脚步,初冬戴上了面具,寒飕飕登场。下山的路上,苗苗才感到冬天的寒冷。台阶有了霜冻,两边的山竹和树木也披挂上微霜。苗苗心不在焉地哈手。
拾级而上的是香客,有人一步一叩首,十分虔诚。
苗苗看到那些香客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笑,忍不住喊,他们都是骗子,你们这样真可笑。
山鸟一直叽叽喳喳的,苗苗不知道山鸟为什么叫。她伸出手问,你们不信?好好好,假如你们真有灵性就跳到我的手上。山鸟并不听苗苗的话,见苗苗招手,飞到远处的枝头上。
苗苗走完了所有台阶,下到山下的平地,平地是个大型停车场,跟门厅连为一体。苗苗不再回头张望了,她想,完颜死了,这回真的死了,完颜死了才好。
苗苗到了歌厅,开始辞退员工,大家不解,生意好好的,为啥要关门?
苗苗并不解释,一边发钱,一边喊,散了,散了,一了百了。
员工们不知道苗苗受到啥刺激了,不想接钱走人。苗苗轰走最后一个员工,砰地关上了门。她想,都去吧,至于那些设备,留下就算做个念想。
开车回家的路上,天阴得重了,开到半道时天开始落雪,雪花很细碎,像盐粒,打在车玻璃上,发出啪啪声。苗苗开得很慢,她不想开音乐,不想开暖气,什么也不想,下坡时,她猛地打开了车窗。山风凛冽,雪花飘进了车窗,她感觉到了冷,可依然不想关车窗。她想,冷点好,只有冰冷才能让人清醒。
中午时分,车滑到家门口,关上车窗和门,苗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娘听到车声,早早扶在门框上,见苗苗下车,急慌慌迎了出来,埋怨说,大雪天的,还回来干啥?
苗苗说,我关了歌厅,回来陪你。
好端端的,关它干啥?娘明显不能理解。娘说,反正麦子种不上了,娘不用你陪。
苗苗说,不要再想麦子的事了。
提到麦子,娘想到了爹。娘说,你爹在的话,麦子早种好了。
苗苗不再说话,苗苗知道娘又开始难受了。
雪渐渐变成了中雪,路上一片白了,苗苗伸手接住雪花说,女儿也学种麦,明年不会荒废的。娘见苗苗魔怔,猛地问,他呢?你爹走了,可以让他一起回来了。
苗苗知道娘说的是完颜,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娘说,你爹糊涂,他反对,娘不反对。
第一次把完颜带回家里,爹一直气哼哼的。爹对完颜说,苗苗不可能嫁给你。这让完颜有些难堪。爹说,我家女儿怎么会嫁给离过婚的人呢?苗苗拦住了爹的话头。苗苗说,完颜离过婚不怪他,女儿愿意。爹说,甭说还有孩子,没有孩子也不行。爹态度坚决,完颜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苗苗生气了,拉起完颜就走。苗苗喊,你不认完颜,就没有我这个女儿。爹比苗苗还生气,大声喊,我就当你死了。爹反对苗苗跟完颜相好极为认真,后来爹一度到了镇上,专门看着苗苗不让她跟完颜在一起。
苗苗见娘进屋,顺势关上了门。娘小声问,你爹走了,没人反对了。
苗苗不想说完颜,打岔道,大红薯王呢?
娘说,我送回地窖去了。娘颠儿颠儿扒开窖口,顺着梯子下去捧出了大红薯。娘说,你雕塑它干吗?它还活着,只是皮肉受点伤。
苗苗不停抚摸大红薯,很久才问,这真是红薯王吗?
娘说,谁知道呢?说不是,谁见过这么大个的?
苗苗不知道多大的红薯才能称作王,也许这压根就不是红薯王。
娘问,你咋就跟花花生分了?娘突然把话题岔到花花身上,苗苗有点不知所措。
娘说,你别学花花,你跟完颜好好的,争取明年把事办了。
娘又说起完颜,苗苗难受。她说,花花并不是传说中的那种人。
苗苗想起她跟花花一起闯上海的事情,那时候没有文凭,工作多么难找,最后她们到了一家歌厅,不是夜总会那种,又不比夜总会差到哪里去的规模。当陪唱之后,多少人想拉花花下水,花花坚决不答应。记得有个姓仇的地产商天天点花花的钟,别人都羡慕死了,花花却不感动。见到仇总不是说肚子疼就说男朋友来了。仇总后来喊来了歌厅的老总,说只要花花同意,车子房子立马到位。上海的房子多贵呀,老板劝花花答应吧。可花花始终不松口,花花说,分水岭在呢,多走一步,便分出了不同。姐妹们一起劝花花,不偷不抢,别人赏的,怕什么?花花依然摇头。
苗苗把这些故事说给娘听,娘不信。
苗苗便说自己。苗苗说,我也遇到一个法官,同样有家有室的,也要买房买车的,女儿怎么会答应呢?
娘说,我信。
苗苗说,因为我是你的女儿,你就信?
娘说,那是。
苗苗笑笑说,你不是老问,我在上海到底做啥吗,既然娘信,我就说给娘听。
娘连连点头。
苗苗说,女儿什么也没做,花花什么也没做。我们没有愧对分水岭。
苗苗陷入了回忆。苗苗说,由于我跟花花的固执,得罪了不少人。生意清淡了,老板怪我跟花花。就在我跟花花申请辞职的时候,老板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来市里进行歌厅大清查,查出了老板的清白。老板说,幸亏我和花花固执,否则也停业整顿了。
娘说,那么大个上海,咋就当个陪唱的?
苗苗说不下去了,委屈都在肚子里,谁愿意当个陪唱卖笑的?
娘说,做人就得坚守点什么,譬如你爹,一辈子受的委屈多了,可他骨头没软过。
比起爹,苗苗很惭愧,不再替自己辩解。见娘痛心,半天才说,我回到镇上开歌厅就要证明歌厅也可以纯洁和干净。
娘说,我信,可你爹不信。
又说到爹了,苗苗只好把话题岔到花花头上。苗苗说,花花喜欢唢呐手也是真的。打小唢呐手就喜欢花花,那时候花花眼里没有唢呐手。
娘说,知道珍惜,却晚了。
晚了是晚了,谁让花花年轻呢?苗苗近乎喃喃自语。
娘不想再提让苗苗难堪的事,沉默下来。苗苗抬头看天花板。天花板的颜色与装修的整体风格不太协调。看完天花板,苗苗又看娘,娘的苍老跟肤色也不协调,娘的肤色还好。苗苗想,娘还不算老,选择回家陪娘正是时候。
娘的心思还悬在完颜身上,不紧不慢地说,娘等着你成家,你不成家,娘活不好。
苗苗见娘又说完颜,索性说出了一切。
苗苗说,他就是一个骗子,他把我害苦了。
娘说,咋会这样呢?究竟咋了?
苗苗突然哽咽了起来,说,我还是把大红薯王送回地窖吧。
苗苗抢着走进地窖,很多红薯堆放在地窖的沙堆里,苗苗埋好大红薯,扶住腰落泪。娘在上面喊,苗苗,你上来,下面黑灯瞎火的。
苗苗擦干了泪水,从梯子爬到屋里。苗苗说,不说他了好吗?
娘说,总有原因吧?
苗苗说,他天天跟和尚混在一起,见人就唱“不自修饰不自哀,不信人间有蓬莱,阴晴冷暖随日过,此生只待化尘埃”,时间一长能不出家吗?
娘说,在庙里做事的多呢,咋就他出家了?
苗苗说,我问谁去?也许他天生就是个骗子。
娘不知所措。娘说,怎么会这样?不行,等过了冬天,你还去上海,分水岭你不能待了。
苗苗问,为啥?
娘说,你熬成老姑娘,娘咋办呢?
苗苗想,其实不结婚也很好。只是苗苗不敢把这话说给娘听。
六
认识完颜就在枫杨树下,春天的枫杨树浓荫四溢,十分漂亮。
完颜靠在枫杨树上吸烟,一支接着一支。
苗苗那天从镇中学一口气跑到分水岭,她的内心全是委屈。
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俊武到了青春期,追求女生太正常不过了,可是俊武的追求失去了理智,最后变成了骚扰,俊武一天一封情书。刚开始苗苗会把俊武的情书撕碎,揉成纸团丢到厕所里。俊武得不到回应,一次性递上一百多张纸条,纸条上都写着,苗苗,我爱你,我忘不了你,我天天做梦梦见你。还有一句,好像说,黑夜长着白天的眼睛。
苗苗受到了惊吓,把这些纸条统统交给了老师。
俊武的爹是副镇长,老师的丈夫是农技站站长。老师找到了俊武爹,为了表达尊重,专门说,这些事,别人还不知道。俊武爹那天中午喝糊涂了,看完了纸条,连说,我儿大了,好,蛮好。老师气得面红脖子粗的,哪有这样的糊涂爹呢?咋还说好?
老师气鼓鼓回到学校,对苗苗说,我告诉俊武爹了。
苗苗等老师批评俊武,等来等去没了下文,苗苗有点失望,想老师咋不批评俊武呢?俊武还一如既往送纸条,且越写越多。那天苗苗积攒的委屈一瞬间爆发了,她把俊武递给她的纸条全部撒向了教室。苗苗高声喊,俊武,我操你娘。
苗苗跑上分水岭,就见到了完颜,完颜抽完烟,一直跟枫杨树说话。
苗苗好奇,一个人咋自言自语呢?
苗苗仔细辨听完颜说了什么。完颜说,没有深深相依,就不会长在一起。你们深情缠绕,感动了多少迷途的人。
一个人怎么能跟树说话?树会说话吗?
苗苗开始注意完颜的一举一动。见完颜走向悬崖。苗苗喊,千万别想不开呀!
完颜回头笑笑,露出温暖的微笑还有雪白的牙齿。完颜回头,又开始跟分离之水说话,完颜说,我知道你们不舍,可是缱绻如果能让你们回头,我甘愿变成堤坝。完颜跟分离之水说完这些,又对岩石说,我知道你们孤寂得太久,谁能像你们一生就是上亿年。
苗苗想,这人咋了,一直自言自语,肯定脑子出了问题。
完颜站在悬崖上喊,分离就是宿命,分吧,离吧,没有什么好留念的。
苗苗担心完颜跳崖,喊,不能。完颜并不回头看她。苗苗想,树和水也能听懂人话?如果能的话,她想说说俊武,问问世上有没有这么厚脸皮的。
苗苗见完颜并没有跳崖的念头,刚想转身离开,完颜突然对苗苗说,嗨,你能听到枫杨树说话吗?
如此突兀一问,苗苗有些发蒙,问,树能说话?
完颜微微笑了笑。
苗苗问,你还能跟水和石头说话?
完颜点点头。
苗苗摇头说,不信。
完颜说,水在这里分了南北,树到这里连成了一体。
苗苗听不明白完颜说啥,看完颜笑起来,便也笑了一下。
完颜说,你是学生吧,为啥逃课?
苗苗想到了俊武,想到了委屈,眼圈红红的。
完颜说,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要能正确面对。
苗苗不知道完颜说啥,担心完颜真是个病人,她得离开危险之地。
回到班上,一切都很安静,老师还在上课,学生还坐在教室里,好像苗苗的逃离并没有引起太多的震动。苗苗的委屈放大了几圈,她感到老师不负责任,班长也不负责任,还有俊武,见她回到教室,还做了一个鬼脸。委屈让苗苗面目变形,目不斜视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老师见苗苗坐好,却停下了讲课,提醒说,苗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乱跑。
苗苗为老师的不公正而生气,老师不该说她,应该批评俊武才对。
老师见苗苗眼圈红红的,不说苗苗了,继续上课。
委屈在苗苗心里汹涌。她想,老师不讲道理,俊武这样也不管?
下课铃声响了,老师并没有宣布下课,老师看了看俊武说,今后俊武负责打扫教室。
俊武问,为啥?
老师说,你精力旺盛呗。
俊武吊儿郎当的,故意问,是不是因为我写了纸条?
老师说,知道就好。
俊武问,爱,难道有错?
苗苗恨不能给俊武一耳光,可老师没有生气,老师笑嘻嘻地说,爱是成年人的事情。
俊武并没有当回事,正经说,爱让人无法入睡,天天悬在心上。
苗苗越发难堪,老师咋能跟俊武争辩这个呢?
老师果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俊武,从今天开始,你就得打扫教室,直到你改正为止。
俊武看了看苗苗,之后大声说,只要苗苗跟我一起打扫,我愿意一直打扫下去。
俊武的话,引来全班同学的哂笑。
苗苗瞬间眼睛红了。
俊武惹火了老师,老师掏出手机给俊武娘打电话。
俊武娘接到电话,二话没说,赶到学校。俊武娘看起来是个彪悍的女人,听到老师说完情况,当场说,俊武还小,肯定是那个女生勾引了俊武。苗苗更加委屈,她什么时候勾引过俊武?俊武娘咋这么说话?
站出来打抱不平的是花花,她冲出来对俊武娘说,勾引俊武?他配?你问问你家儿子,他还没给班上哪个女生写过求爱信?
俊武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拉过俊武就打,边打边说,你不学你爹的好,就这学得挺快。
老师只能硬着头皮说,俊武得给苗苗道歉。
俊武娘陌生地看着老师,这个常常跟着丈夫到家里送礼的老师,这回咋变脸了呢?她拉过俊武又打,说,你好好上学,为啥这样呢?
俊武好像比苗苗还委屈,连说,爱难道有错?
那个学年,苗苗让俊武闹得一直分心,苦恼的时候,她就一个人独上分水岭。那年的春天,雨水丰沛,花草树木格外葳蕤。分水岭到处绿红相间,十分好看。苗苗见不到完颜,也学着跟树说话。她说,枫杨树,你说世上为啥有俊武这样的人?
枫杨树不会回答。
听不到树的回应,苗苗想问完颜,想问问他为啥能听到树说话?
苗苗等不到完颜,失落地往回走,走到分水岭的源流渠上,突然发现完颜正在渠里洗脸。
完颜起身见到苗苗站在身后,咧嘴笑笑,白糯的牙齿全部露在了外面。
苗苗鼓起勇气问,你真能听到树和水说话?
完颜掩起笑容说,用心听,心在说话。
苗苗感到完颜很怪,心咋会说话?
完颜再次笑了笑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心也会说话。
苗苗更加糊涂,树和水能说话,心也能说话,她咋听不到呢?
完颜丢开苗苗,一个人踽踽地走了。
苗苗想,看起来完颜并不像生病的人。
初中毕业那天苗苗并没有立即回家,花花喊她回去,苗苗说,我得上分水岭等完颜。
花花问,完颜是谁?苗苗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中考,苗苗考得不好,花花更差,但花花没有苗苗这般沮丧。花花说,早都不想读书了,没考上更好。苗苗想读书,可是没有考上高中,又不想读中专,就把她的失落告诉了完颜。
花花跟苗苗一起上的山,一路上花花都在盘算是到上海还是去广州。花花喋喋不休地表达她的憧憬和向往。苗苗不想说话,去上海简单,她哥嫂都在,只是她不想这么早就辍学,她恨俊武,也恨自己。她想,没有俊武的干扰,自己不会考得这么差的。她想,如果自己有定力,肯定不会受到干扰的。
苗苗带着花花走到了枫杨树旁,说,你听听,你能听到它们说话吗?
花花说,树怎么会说话?
苗苗说,完颜能听到。
花花说,拉倒吧,你遇到骗子啦。
走到悬崖边,苗苗说,完颜说的,分离之水也会说话。
花花问,你是不是撞到鬼啦?
苗苗说,我不知道咋了,就想见到完颜,想跟他说说话。
花花咯咯笑了起来,说,你不会是被坏人骗了吧?
分水岭的夏天,那些飞溅而去的水,带走了炙热的潮气。苗苗站在悬崖之上,向远处望去,远处是山峦、峡谷和沟涧。石榴花和野蔷薇缀满了山崖,苗苗傻傻地看着,一直不想说话。花花见苗苗一脸严肃,嬉笑着说,看来你真的被骗啦。
苗苗打断了花花的玩笑,说,好吧,我们回吧。
一路上苗苗都不太精神,心里乱乱的,见不到完颜,她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爹见苗苗下学了,似有不甘地说,我从城里回来就是为了你读书的,你成绩那么好,咋就考不上高中呢?苗苗不想说俊武。苗苗说,女儿无用。
爹说,算了,不想复读,就去上海,你哥在上海,那是爹打下的底子。
苗苗说,我也想有出息,这么大了还靠爹。
爹说,我给你哥打电话,去吧,就去上海。
苗苗最终选择去上海,临走之前,苗苗不甘心,再次上了分水岭,想见到完颜,想告诉他,她至今都听不到枫杨树说话,也听不到分离之水说话,更听不到岩石说话,她要走了,不知此去如何,她就想跟完颜说说自己的委屈。
完颜那天没有上岭,也许上岭时,碰巧苗苗不在。苗苗等不到完颜,就对枫杨树说,拜托你告诉完颜,就说苗苗走了,再也不会到这里了。
苗苗带着遗憾还有伤感离开了分水岭。
置身上海,苗苗才感到自己的渺小,上海的热浪就像是煮沸了的水,把瘦小的苗苗蒸烤得像小红薯似的。苗苗红扑着脸,到处找工作。哥和嫂子不让苗苗找工作,让苗苗留在超市,苗苗不同意,说,我得靠自己。
哥说,超市是爹留下的店子,本来就有你的一份。
苗苗说,我不能靠爹、靠哥,我得自己学会活命的本事。
哥很无奈,只好说,你出去试试,上海很大,千万不能走上邪路呢。
苗苗最后才感到自己轻得像一片凋零的杨树叶片,不知道会飘向哪里。上海车辆多,街道多,楼房多,多到无边无际,苗苗走着走着就糊涂了,分不清东西。好在身后有花花,花花说,苗苗,你真义气,你说你要是留在超市,我到哪里呢?
苗苗说,我留下,也会让你留下的,谁让我们是同学呢。
花花说,我们一定会找到工作的。
找来找去,遭受的都是冷脸,有几家服装店同意接收她们,可是工资很低。苗苗说,算了,低就低吧,能糊口就行。干了一个多月,服装店关门了,工资也没有发。花花气得骂娘,说上海人咋这样呢?苗苗说,那人也不是上海的,算了,认命吧。
两个人又一起找工作,到了一家商场当售货员,这个工作挺好,月收入三四千,两个人干了半年。一次花花对苗苗说,听这里姐妹说,当夜女挣钱。
夜女?
花花说,就是陪唱歌的,又不来真的。反正现在都是你哄我、我哄你,就当见见世面。
苗苗说,不行,我们咋能做这个呢?
花花说,你不说,没人知道,试试又咋的?
苗苗说,这里收入并不低,为啥去做低贱的工作?
花花说,你看看,这里售货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姐妹们说,可惜我俩了,趁着年轻,大家都这样干的。
苗苗有些犹豫,花花喊来了另外几个姐妹,大家一起劝,苗苗想,试试就试试。
苗苗没有想到到歌厅应聘那么简单,有人专门教唱歌,还有人专门教说话,投骰子,反正歌厅的那点应酬都有人教,苗苗感到很好玩。
临上岗时,苗苗才感到害怕,男人们不讲究,动手动脚,还说脏话。她率先打起退堂鼓,谁知无法退出了,老板带着几个文身的人说,想退行,得赔偿违约金。
花花说,别人能干,我们也能。
苗苗也没有办法。
歌厅是个大染缸,苗苗受不了这个染缸,还是想辞职,老板再次带来了文身的人,说,再提辞职,就让他们办了你。苗苗吓得不敢说话了。后来清理整顿歌厅,公安解救了苗苗跟花花。可苗苗不想把这些事情告诉娘,她怕娘担心。她想,操守在呢,不算对不起娘。
苗苗和花花能在那样的环境下保持操守,十分不容易,客人引诱,老板威逼,苗苗跟花花始终说,逼下去,我们就会跳楼。老板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烈性的女孩子。被解救之后,苗苗到了超市,花花也去了超市,哥嫂在,花花跟苗苗不用操心生活上的事情。
生活安逸了,两人感到无趣,尤其哥哥喜欢半开玩笑说,上海不好混,只有撞了南墙的人才知。苗苗心里埋下了委屈,她不服气,一直想证明给哥嫂看,可是始终没有机会。
一次苗苗对花花说,不行,这么下去一辈子都是哥嫂眼里的佣工。花花伤感地说,我看够了上海,看够了城市,更看够了男人,不行我们还回去。花花嚷着回家,苗苗也动了心,说,回去就回去。结果,花花和苗苗又双双回到了分水岭。
苗苗直接到了镇上,安顿好后,奋不顾身冲向分水岭。那是五年之后分水岭的春天,山茶花和杜鹃花开得正艳,就像苗苗成熟的身躯。她靠在枫杨树上,试图聆听枫杨树究竟能不能说话。完颜那天从羊肠小道走来的,她看到了完颜,当时都不敢相认,完颜面目沧桑,神情更加疲惫,连乌黑的头发都开始稀疏了起来。
苗苗那天穿着性感的超短裙,还戴了墨镜。等完颜走到她身边,她顾不得矜持,猛地喊了声,终于等到你了。完颜受到了惊吓,看着苗苗。
苗苗问,还记得我吗?你说树能说话,石头、山水都能说话。
完颜陷入回忆,最后突然温暖地笑了,说,你是多年前那个逃学的学生?
苗苗说,感谢你还记得我,五年了,我还记得你说枫杨树会说话呢。
完颜说,可惜我现在听不到了。
那天完颜看上去很开心,攀谈中,完颜敞开了心扉,说他叫完颜觉悟,家就住在水电站。完颜说话很慢,慢到时不时就停顿。他说,我从嵩山佛学院毕业后,一直在山顶庙做事。苗苗很惊讶,没想到完颜是庙宇之人。
完颜说,问题出在媳妇身上,她看不起水电员工家庭的清贫,也受不了我身上的香火之味,天天嘀咕,谁谁利用庙宇发了大财。沉思很久,他才又说,我承认,媳妇说的属实,随着分水岭旅游业红火起来,庙宇香火越来越旺,返乡创业的商人抓住了机会,建大殿、修庙宇,还成立了山顶庙风景区。那个商人很信任我,让我负责上下联络的事宜。事实上这差事让我确实有更多的发财机会,只要我不秉持自己的操守,仅香火之钱就能让我富裕起来呢。可我不能违背佛祖之意,我得替佛祖争口气。媳妇见我对钱财不上心,抱怨说,连和尚都把庙宇当成了摇钱树,你为啥不能?佛家圣地,确实多了不轨、亵渎。媳妇说,连慧能和尚都能不轨,你为啥不能?媳妇的提醒,让我产生了调查的念头,等我收集到和尚与社会黑道勾结骗取居士钱财的证据后,我把智能等一干人举报给公安局。就为这事,我得罪了黑社会,他们天天威胁我,最后威胁我媳妇还有儿子,媳妇受不了这种日子,丢下儿子跑去了上海。不久,我们办了离婚手续。
完颜低沉的话语中多了些黏稠,也多了许多叹息。只是他说得轻松,好像说着别人的故事。完颜叹口气说,离婚之后,我一直消沉,见到你时,也许是我最消沉的时候。
苗苗说,完颜,知道吗?五年来,我真忘不了你说的话,也许是为了你,我才回来的。苗苗不想说她临到上海前,专门等过他。她想,有机会再把这些都告诉他。
完颜惊愕,疑窦重重地看着苗苗。
苗苗说,从见到你那天起,我就一直困惑,树为啥能说话?心也会说话吗?想得久了,就记住了你。完颜明显被感动了,听完苗苗的解释,一直泪光涔涔的。苗苗见完颜被感动,立即说,能留下电话吗?完颜没有犹豫,说出了电话号码,苗苗记下,又拨打了出去,然后爽朗地笑着说,记住,我叫苗苗。
分开之后,完颜一直没有打过苗苗的电话,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意苗苗说的话。苗苗忙着办开歌厅的手续,她想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再把一切告诉完颜。谁知,歌厅正常营业的第一天,神使鬼差,她就见到了俊武,她没有想到俊武也回到了镇里。开业当天,俊武带人来唱歌。俊武说,没想到是你开的。
苗苗讨厌俊武,过去的阴影抹不去。
俊武说,这下好了,既然是老同学开的歌厅,我就得天天捧场呢。
俊武成立了一家建筑建材公司,弄得不可一世的样子。没有俊武的骚扰,苗苗也许能考上高中的。再次碰到俊武这样的人,苗苗显得很不开心,只是面子上要过得去。她说,欢迎老同学光顾呢。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忧伤随着秋风再次笼罩住苗苗的情绪。俊武来了几次之后,还提跟苗苗当朋友,说,只要苗苗同意,他回去就离婚。苗苗想,我咋就遇到俊武这样的人了呢?她想找完颜说话,说说她的苦恼。可完颜始终都不联系她。这天俊武喝醉了酒,俊武上来就搂抱苗苗,她忍不住心里的怒气,给了俊武一耳光,俊武被她的怒火吓到了,灰溜溜跑了。她越想越委屈,憋不住冲动,想打电话给完颜,还没有拨打,完颜的电话打来了。约好了似的。接到电话,她便有些想哭。完颜问,有空吗,一起去看看枫杨树好吗?
苗苗没有立即答应,她内心的委屈还在翻滚。
完颜说,我终于又能听到枫杨树说话啦。
苗苗不信,说,树怎么会说话,你就会骗人。
你去,我教你用心聆听,你也能听到的。
苗苗答应了完颜,她们先后来到枫杨树下,完颜闭上眼睛说,你听,杨树一直哀叹夏天走得太快。苗苗也闭上眼睛,可她什么也听不到。她想,枫杨树压根就不会说话。走下分水岭,完颜说,你听,南去的水多么忧伤,北去的多么豁达。
苗苗听到的都是轰隆而去山水的喧哗声。
完颜说完这些,便双手合十,好像忘记苗苗存在似的。
苗苗说,你为啥要说这些骗人的话呢?
完颜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说,用心去听,你能听得到的。
天黑了,他们一起回到镇上,晚饭很简单,完颜提议吃素,不饮酒,苗苗同意。小包厢内十分安静,好像时光也静止了脚步。苗苗一直在看完颜,完颜不看苗苗,看着桌上的素菜。
不知道谁突然喊道,失火啦!好端端的,咋会失火呢?完颜拉起苗苗率先冲出房间。楼道里都是浓烟,好在看不到火势,完颜把苗苗拽到安全地带,便返身冲进火海。完颜救出不少大人和孩子,等镇上人一起赶来救火时,完颜累晕在地上。
失火原因很简单,饭店老板的孩子玩火机,点着了窗帘。
完颜苏醒过来后,苗苗心疼问,一点不怕吗?
完颜诚实,半天才说,怕。
苗苗问,怕,为啥还不要命地冲进火海?
完颜说,难道那会儿还能想到怕吗?
从那之后,苗苗坚定地认为完颜是好人。
分开之后,苗苗想,完颜这样的人,值得信赖吗?
谁知道俊武乍听到苗苗受伤的消息,赶来看望,还送来了花篮。送花送衣服送礼品,俊武一直没有断过。苗苗说了无数次,俊武就是不甘心。俊武说,上天让你回到镇上,就是可怜我的。别说俊武有家有室,就是没有结婚,苗苗也不会愿意的。她对俊武说,你以为我会那么轻贱?俊武说,你跟我装是吧?你在上海坐台,我能打听不到吗?
苗苗心里被俊武生生塞上了屈辱,她不想跟俊武多说一句话。
俊武得不到苗苗,就说苗苗的坏话,慢慢镇上多了传言,说苗苗在上海当小姐,坐台,染了病才回镇上的。传言多了,纠缠也多了,那些无事生非的,寻欢作乐的,都来找苗苗。
苗苗为了歌厅,只能强开笑颜周旋。临了,她想,原本想证明歌厅的纯洁、清白,没有想到她的证明如此不堪一击。苦恼的心事,她只会对完颜说,完颜听完她的倾诉,并不生气。完颜说,心净皆净,勤拂明镜台,尘埃自不来。
苗苗想,完颜才是她应该托付的人。从此,她对完颜发起了猛烈攻势。完颜后来再也没有拒绝她,说,也许你就是佛祖派来拯救我的。
他们确实开始了一段美好而真挚的爱恋。没有想到,爹死活不同意。爹说,鲜花不会插向牛粪。爹还说,你能蒙骗住苗苗,却不能诳骗住我。我也是游走江湖的人。
完颜沮丧地回到镇上,原本鼓起的生活勇气被苗苗的爹连根抽走。完颜垂头丧气往回走时,遇到了俊武,俊武抓住完颜就打,说你一个假和尚,咋能打起苗苗的主意?
完颜并没有还手,完颜再见苗苗时,便说他要救人。
苗苗问,救谁?
完颜说,人心坏了,即便救不了世,也要救赎自己。
苗苗说,你谁也救不了,救自己就得鼓起生活勇气。
七
雪越下越大,山村陷入白皑皑的世界里。
晚上的雪不像白天,可以明显感受到阴冷和潮湿。
娘钻进苗苗被筒问,他咋会出家呢?
苗苗说,他说要救人。
娘说,那孩子怕是脑子坏了,分手也好,也许是没有缘分。
苗苗说,被爹骂了之后,他又被俊武打了一顿,俊武的事情女儿不想说了,沸沸扬扬的,都是俊武坏的事。很长一段时间,完颜说他又听不到枫杨树说话了,他陷入绝望而消沉的境地。娘说,他这是逃避。
苗苗说,他就是个骗子,枫杨树不会说话,分离之水也不会说话。想想看,他出家,他儿子怎么办?他爹怎么办?他爹后来找到了我,哭成了泪人,跪在我面前说,求求你救救完颜。我能救得了吗?为了他爹,我求了他一次。我一直苦苦相劝,他好像听不进我说的任何话,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天晚上,我留下了他,那晚我有些故意,喝多了酒,我啥也不顾地脱光了自己,我说,长这么大,还没有让任何男人触碰过,为了你,我愿意。你猜如何?他居然无动于衷,一直双手合十,不停说,罪孽,都是罪孽。
苗苗说,那天晚上,我不依不饶,我对他说,没有你,我会痛苦不堪的,不就是要听枫杨树说话吗?走,我陪你,不信,你能听到,我听不到?他说,不行。我想,没有他爹的阻挠,他还会出家的。他在庙上做事,不就清楚他的目的了。
娘拍拍苗苗的手说,也许这就是命,你想呀,俊武咋会忘不了你呢?这么多年,你好不容易动次心,咋就遇到完颜这样的人?别想不开,遗憾的是,你不该跟你爹说你不想活了,你知道你爹接到你的电话多么紧张吗?谁家的爹娘不疼儿女呢?
娘说得慢腾腾的,苗苗知道娘这是憋在心里的抱怨,苗苗反过来拍拍娘的手,连说,女儿知道错了。娘说,有啥错不错的,都是命呢。
第二天雪停了,雪刚停,太阳就出来了。花花踏着积雪呼哧呼哧走上了门,进门就喊,大娘,我想跟你说说话呢。
花花见苗苗在家,感到意外。花花想回头,苗苗说,来了就坐会儿。
花花眼圈红红的,有一肚子心思似的。
苗苗问,咋了?看你有些不对劲呢。
花花动作确实显得有些笨拙。
娘说,我感觉你胖了些。
花花突然想流泪。
娘说,胖就胖嘛,说你胖,还想哭咋的?
花花好像不为娘说她胖了的事情。花花欲言又止,见苗苗关切看着她,突然被抽走力气似的,瘫在苗苗的肩头上。苗苗没有想到花花会这样,花花遇到了啥事情?她扶正了花花,说,有了这声哭,我便原谅你了,说说遇到了啥事?
花花知道一切都是俊武闹的,她早原谅了苗苗。花花说,生分缘于误会,这会儿花花躲不过了呢。苗苗见花花吞吞吐吐的,拉下脸说,有话就说,过去你可不是这样的。花花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我再也做不起人了,我怀了他的孩子。
怀孕?唢呐手的?
花花点头。花花说,就在你回来奔丧的那晚,见你受到刺激,我很开心,主动约了唢呐手。我确实有些过分。那晚,我什么也不顾。
娘插话说,花花,你娘知道这事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苗苗问,你打算怎么办?
花花说,本来我想留下孩子的,可他说我就是一个下三烂,没脸没皮了,才想起他的。
苗苗说,这个浑蛋。
花花说,我为啥这么傻,要去证明一场虚无的爱情。
娘说,花花,对,就该打了孩子,不说没人知道,你还是你。
苗苗说,你得想清楚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花花说,生下就得负责,往后孩子入户口、上学,让我怎么办呢?
苗苗确实不知道怎么办。
娘说,不行你去问问佛祖,也许有个指路的呢?
苗苗不想陪花花去山顶庙。娘说,为了花花,你得去一趟。花花也凝神看着苗苗,她六神无主。苗苗一咬牙说,好吧,去就去。
山路不能开车了,她们只有走山路,五六十里路,她们走走停停。花花一路上都在说她的后悔,苗苗一直沉思不语,花花说完了自己,对苗苗说,你别把事情都憋在心里,你也说说俊武,说说完颜呀,究竟咋了呢?
苗苗说,我能说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花花说,我不信。
苗苗说,你不信谁信?
花花说,我还是不信。
苗苗说,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
跪在如来面前,花花烧香祷告,净尘坐在一边敲木鱼,净尘好像忘记了苗苗是谁似的,一直闭着眼睛。苗苗不甘心,难道这就是说能听到枫杨树说话的人?
苗苗一直不跪下,站在一边看净尘。花花祷告完毕,捐了功德,说要抽签。苗苗拉起花花就走,说,他是完颜,是个骗子。
花花说,我知道他是完颜,可现在他是净尘。
苗苗说,你信他的?
花花说,不信信谁?
净尘深深施了一礼,然后对花花说,施主请随我来。
净尘把花花带到了灵签台,让她焚香祷告,再抽签。花花照办,抽出一签后,她脸猛地煞白起来。苗苗看到她抽的是下下签,签名叫“苏秦不第”,签词:鲸鱼未变守江河,不可升腾更望高。异日峥嵘身变化,许君一跃跳龙门。
净尘说,忍耐等待吧,施主。
苗苗不知道庙上为啥还要安放灵签,按说,佛家就是一张白纸,无言似万言。
苗苗更加瞧不起净尘,看着净尘,心里猛地生出悲哀,转身离去。
八
第二年春天,苗苗把歌厅改成了专门销售农副产品的电子商务中心。苗苗对娘说,小隐在山林,大隐于朝市,我自从受到完颜的刺激,一直看佛学书籍。
娘说,你有那个本事吗?
苗苗说,分水岭的有机食品越来越紧俏,商务加实体,也许我真能给家乡做点事情。
娘说,你爹活着的话,见你活明白了,肯定会高兴的。
苗苗想,娘又想爹了。可是苗苗不能直接提及爹,就委婉地问娘,红薯王还在吗?
娘说,受了伤,开春就烂了。
苗苗有些失落,想,也不知道把那么大的红薯当作了种苗,会不会都长出那么大个的红薯?如果能的话,到处都是大红薯,人们还会说红薯王的故事吗?
娘见苗苗沉思,说,你爹遇到红薯王了,就该那个命。
苗苗不想说红薯王了,苗苗知道分水岭不仅有红薯,还有花生、棉花,也有山核桃、猕猴桃,还有茶叶。苗苗想,能把这些东西销往全国,就是对分水岭人最好的帮助呢。
娘听到苗苗的描绘,更加高兴,说,你爹石像在呢,我回去告诉你爹,我说女儿终于活明白了呢。
苗苗眼睛突然湿了,是的,年里年外,慌慌张张的,早忘记看爹了,可娘没有忘记爹。苗苗说,清明节,我给爹好好磕头,我对爹说,女儿错了。娘咧嘴笑了,娘的笑多了慈祥和沧桑。娘笑完之后说,你爹并没有那么古板。
苗苗说,是吗?我咋感到爹一直古板呢?
娘又笑笑说,好啦,看管他一辈子了,他走了,娘落得干净。
苗苗不知道娘说看管爹什么意思?看着娘,娘脸上流出绯红,然后打断话题说,你做土特产生意,娘可以帮你。苗苗说,电子商务,娘帮不上的,不过娘真想帮我的话,就挨家挨户宣传,有人信我才行。
娘迎着春阳眯起了眼睛,她好像不认识苗苗了似的,看了半天才问,花花走了,到底留没留下孩子?
苗苗说,谁知道呢?
娘说,花花不该那么做的,好在她也明白过来了。
苗苗说,谁让花花忘不了过去呢,就像我,一直想听到枫杨树说话。
娘不再说话,苗苗也不再说话。春天的阳光悠然而漫长,阳光照在娘的身上,也照在苗苗身上,一尘不染,黄灿灿的。
苗苗突然感叹说,春天真好。
娘说,春天确实不错呢。
苗苗一把揽过娘,说,娘,我不想惹尘埃了呢。
尘埃?谁是尘埃?苗苗咋又胡说了?
苗苗见娘糊涂,咯咯笑了。苗苗的笑声,就像阳光那么明净。看到苗苗开心地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娘唱起了“四句推子”:张家长李家短,独自吃肉独自喊,老甘才喝闷倒驴,老曹这就上南山。
苗苗没有想到娘也会唱“四句推子”。苗苗问,娘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娘不说话,一直在笑。苗苗发现,娘的笑,没有丁点忧伤了呢。
⊙ 【美国】罗伯特·基普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