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玄宇
暮春,花正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田间响起了歌谣,垄上配成了红妆。迎亲的队伍前呼后应,车水马龙;招亲的宴席盛大隆重,热闹非凡。他与她,竹马青梅,终成眷属。她与他,鸳鸯比翼,喜结佳缘。春风拂过她的脸颊,泛起点点泪光。她随着迎亲的队伍出发了,一路上。她不停地回头张望着久久伫立在高坡上的父母,直至他们最终在她的视线中消失。她哭了,涕泪沾襟,因为她明白,他们的守望,是一生......
初夏,树始盛。孩童在门前捉着柳花,黄牛在田地旁嚼着青草,他和其他成年男子一样,褪去了青葱的稚气,在烈日下播洒着挚情的汗水。她与其他成年女子一样,围坐在村口的苍梧树下,织布纺衣,议论家常,偶然间日光照在她的脸上,显露出她那朦胧腼腆的笑靥,就像一个跳动的音符,在夏的乐章上谱写曼妙的音律。突然,远处传来混乱的马蹄声和步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瞬间,她好像懂得了些什么。直到那一刻,她彻底懂了......村中的男子都被召集起来了,他们即将奔赴遥远的边疆,即将与身旁的亲人诀别,即将用自己的生命去祭奠战争的残酷。他看着她,沉默不语。她看着他,啜泣不止。他安慰着她,愿她幸福。她拥抱着他,佑他平安。暮阳里,枯树寒鸦;红云下,斯人远方。一句句叮咛,一声声轻嘱,都化作一道道炊烟,飘向一片片残云。她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目送着他渐行渐远,泪流满面。她知道他可能再也不会归来,但她仍会一天天,一年年地在原地守望,守望着他平安归来。
不曾想,这守望,便是一生。
寒秋,叶已落。不知过了多少年,人们总会在村口看到她独自一人,在黄昏之时,默默地,眺望着远方。在苍梧下,在暮色里,在乌啼中,踯躅着,蹀躞着,企盼着。泪水淡淡地滑过她的脸颊,清风悄悄地拂过她的额髻,她只是痴痴地看着远方,看着路上来往的人群,内心无限酸楚。光阴慢慢走过,她的青丝渐渐泛白,她的脊背渐渐弯曲,她的脸庞被岁月刻下道道痕迹,多年来,她辛苦操持着家事,侍奉着他的高堂双亲,直到将他们养老送终。曾经有人上门提亲,但却被她一口回绝,因为在她心里,他一直都在。
月明,冷风凄。塞外的寒风肆无忌惮地刮过山岗,刺进他坚如磐石的心。白日里,他与一同戍守的士兵英勇作战,打败了骁勇强悍的敌虏。夜深时,他端着一碗浊酒,坐卧在军营旁的荒地上。凄冷的月光洒满荒原,乌雀在枝头哀鸣,军旗在风中摇曳,他漠然地望向难以追寻的远方,一言不发。倏然间,月光下,山林间,篝火旁,他看见了她的俏影,他呼唤着,却得不到回应。他深情地唱着家乡的歌谣:“远山微暮,田寂园嬉,炊烟袅袅,犬鸣幼啼。其室虽陋,其乐悠悠。此去经年,此生难寻。乡音凄凄,入我梦兮。断烛弋弋,
乱我魂兮。琴声瑟瑟,孤影和吟。渺渺归途,虽死犹去......”
心里掛念着远方的她,在月下,泪流满面......
凛冬,雪终落。他踏上了冰雪覆盖的渺渺归途。山林间,大道上,白茫无垠,沉寂无声,只存着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他对这一切感到陌生,没有了归家时的欣喜若狂,有的只是内心的凄苦与悲凉。可他终究还是到了,到了一个他感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世界:大雪覆盖着几根折断的朽木,朽木旁堆积着一些残砖破瓦,破瓦前是一堵损毁的墙。他想哭,但哭不出。他想喊,但喊不出。他疯跑着,在一棵乌桕树边看到了他父母的坟茔。他转身下去,发现了一个大雪覆盖的无名土堆。他瘫坐在一旁,雪花落满了他的衣襟,寒风吹乱了他的白发,他悲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瞬间,泪流满面。
雪越下越大,覆盖住了整个原野。而有一处地方却渐渐消融,萌生出来年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