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鱼行街

2018-12-01 07:18郎芊紫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18年9期
关键词:凉皮画室烤肉

郎芊紫

踏足鱼行街之前,我或许没有承受过一个夜晚。

日暮之前。鱼行街是一条茫尘里的荒街。偏郊地带,人流稍稀,只有四海八荒的大卡车缓缓挪过街心,宛若停滞的标点。日暮以后,从街上游的理想画室蹿出来一群孩子。他们没有经历过成人礼,此刻脚步重叠,鼻头和衣领上点印着一星颜料,肚子扁过空麻袋。

他们是鱼行街夜晚的节奏之初。

画室门口,摊子连起棚子,烤肉、凉皮、粉丝和所有属于夜晚的食物被小贩从货架深处拿出、热炒,端给随夜而出的艺术生们。扔掉快餐盒后,他们从街头顺游而下,只经过几家小门面的超市和一家主打野鱼的馆子。七点,店家把灯开亮了一挡。门口孤立着露天音响。沸腾地翻过各个年代的歌。一个旅人样子的年轻人抱着吉他走上前,总是粗暴地掐掉音乐。本地的中年男女,一小群一小群的,路过,看一眼,继续散步。

九点,画室铃声渔网般地兜起了散落在街道各处的艺术生们。他们踩在电子推拉门的阴影里,身体在门里的缝隙处扭动着。挥摆的手臂光洁、有力:

“阿姨!凉皮!凉皮!”

“过来啦!”

凉皮越过一道门,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

“阿姨,我的!”

“你要什么!同学!”

“等一下!我想一下!”

这是鱼行街的夜晚中最热腾腾的商业交易。之后,扒拉着门的艺术生们陆续返回。棚子正上方的窗子,亮起一片静谧到焦灼的灯光。十点,坐在画架后面的艺术生们,抖一抖汗涔涔的右手,指头微微触着比昨天后退一点的发际线。画架和他们,被搭进一片边界模糊的长夜里。夜里。层层的白纸降落下来。

晚铃打响,人群踏过白纸鱼贯而出,而我趁机卷入这混杂的氛围,支起画板,开始想第一片色彩。

这时已近午夜。

这并非我有意背离群体,欲作标新立异之态,只是那些耀眼到无力的白昼总是在人的睡眼里,而夜晚,恰恰是最善于召唤想象力的。除此之外,这个时刻的夜也最像一个忠诚的伙伴。

摊子也往往在此挨过深夜。此刻。女人守着的锅冷了。一个男孩坐在泡沫箱上。

当我侧身对着窗口时,松节油混着孜然粉的气息,被灯光烘热,浮上、流遍、逃逸。

几个男人走过路灯,贴着塑料凳子就座,女人直起身,锅又开始生热了。

“一个人也可以的,妈妈。”

两个月前,高二暑假,我十六岁,格外随意地说出了“艺考”的决定。

妈妈从针脚里抬起头来,缝纫机的踏板还在震动。

我打开衣柜,只有一个已被整理妥帖的包裹。

转身。

妈妈拿着为我做的第一件夏天的衣服。

窗外,小方桌上摆上了冰啤酒。

“这次又是哪儿的阔佬出的大手笔?打个门面好说也不下这个数字吧。”

“老西儿,煤矿里流油。”

“哦——又是吃祖宗饭的呀……钱给得……也算良心。”

一阵啤酒杯碰啤酒杯的声音中,有人叹了口气。

“钱哪里算得清楚,大哥。”女人的声音落到桌面上,“南方的日头毒煞人……要说工时,俺们总是天亮睡觉的。”

男人的一阵笑声倒进酒水里。

我手里的画笔顿时停了。

那天,我有意买下凌晨的南下火车票,刚打开卧室门,耳边就有一阵锅勺敲打的声音。

“坐下吃吧,带着吃,容易吸凉气。”妈妈用围裙擦了擦桌子,“我们也不差这点时间。”

我背过身,想把脸埋进碗里。肉星子的气味一阵阵扑上鼻尖。

凌晨一点。

“你家娃儿不上学咯?”

“上学啦,暑假过后大学啦。”

男孩从泡沫箱上跳下来。

“这里娃娃干什么?也有几个跟俺口气一样嘛。”

“学画画的,每天都有废纸掉下来。”

男孩向头顶亮着的窗户看了一眼。

“大哥你还别说。天下娃娃备有前途。跟你们千到一样晚哦,劳模哦,辛苦死,吃碗凉皮都像饿死鬼。”

女人笑了,我似乎听到了妈妈笑容里的声音。

艺考是我十六年中做出的最私人的决定,我只管收好所有生动的表情,无言地逃离家乡。

当站在理想画室门口时,我如愿以偿一人南下,实则是不想背负过重的内疚。

女人笑了一晌,我往窗外一探脑袋:

“阿姨——”

我的声音在空中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下降坡度。我听见锅铲停顿了一下。

“这儿!阿姨,我在你头上呢。”我在窗口探下半个身,在夏日稀薄的夜色中抓住她的目光,“保安叔叔——我说——他这会,不在吧?”

“不在!不在!”她的脖子仰得长长的,更用力地使着锅铲。

“我要辣椒油。不,我要拌很多辣椒油的凉皮!”我终于敢放开声音,“等等我,一秒钟我就下来。”

近凌晨两点,我已经摸准了规律,正是保安叔叔换班的空当。

我鱼一般越过那道电子推拉门。坐在摊棚的凳子上时,我感到全身都快散架了。

“要拌很多辣椒油哦。我不怕。”我看着她从简陋的货架里拿出食材、塑料盒。旁边一阵烤肉的气息蔓延过来。

“烤肉吃起来比闻着更香。”女人边拌边说。

“哦——”我在褲兜里捏着仅有的四个硬币的边沿,她的烤肉的香气确实有些特殊,更多的是肉质挥发出的味道。

我看了一眼纸板上的价目表,慢慢地把钱递给她,“阿姨,我也尝尝你的烤肉。”

趁着她去一旁拿香料油时。我迅速地拿起烤架上的三串烤肉,放在侧身,紧紧地握成一束,背身坐了下来。

女人把凉皮放在我面前的时候。目光从我的额头扫下来,“小妹妹,你刚才……”

幸亏夜色掩了一层我脸上的愧意,我是有这么饿吗?还是——刚才那种烤肉的味道让我想起临行前妈妈的那顿饭——那种一点一点的肉星子。

我其实还没下口,只是想多闻一会儿。

“妈妈,我看小姑娘肯定是弄错了价钱。”男孩子闻声走过来,“人家画了一天的画,可能没看清楚呢。”

烤肉的气息浮了上来,我在喉咙处咽下酸涩的液体,始终没有勇气,便顺势接了下去:

“阿姨,不好意思哦,这个点儿了,有点累了。”

女人冒着热气的一双手揩了揩围裙,停了两三秒,坐了下来:“唉,娃娃們都不容易,我们家小亮当初也是费了老劲考上那个——”

“复旦。”男孩搓搓手,夜色也没有盖过他脸上的红晕。

“小妹妹你也行的,这么努力,尽可以考到北京、上海去。”

男孩使用了一种比考上复旦更有自信的口气。

我没有回答,装作傻样地笑着,忙着往嘴里送凉皮。

一个男人站起身,在我身后开始拆烧烤摊的支架。其余两个在路灯下和他吆喝着告别,又往附近工地的方向走去。刚来时,我的脑海里曾经印刻着这样一幅画面——工人们被悬挂在城市头顶。爬过一个个空洞的窗格一塔吊机也在同时切割过他们头顶的天空。

“阿姨,”我收好剩下的半碗凉皮,烤肉已经安全地放置在肚子里。“我得赶紧回去了。”

“好,好,小妹妹努力是应该的。”我看着她手脚麻利地收好碗筷,“可别每天都这么晚,小小身子也不能扛。”

“嗯!”我看了看手表。

我拎着半碗凉皮,似乎还是没有勇气,想想或许还有来日的深夜,似乎到时会拥有弥补的勇气吧。如此一想,我竟在瞬间发现要弥补的人与事实在太多,不只是深夜,也许未来每一个日子都是更有分量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慌忙地和卖烤肉一家人道别后,又像游鱼般穿梭进了电子推拉门。

此刻真正的倦意浮上眼睛,手表上的时刻显得几分模糊。

不过总是这样的,等到一天中所有的告别被完成时,属于鱼行街的新的白昼又将孕育而生。

编辑/姚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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