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婷
三毛曾写给她的恩师顾福生一篇文章,叫《蓦然回首》,她这样说:那个擦亮了我的眼睛。打开了我的道路,在我已经自愿湮没的少年时代拉了我一把的恩师,今生今世已不愿再见。只因在他面前,一切有形的都无法回报,我也失去了语言。
几年前,当我还是个软弱的小女孩时,我也遇到过一个把我从茫然无助的青春引进文学殿堂的恩师。高中的那些日子是被疏离的,存在着很多不安全感和不確定性,每个人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和忧愁。那时候的我,孤僻而自我,忧郁而神经质。
教语文的刘老师让我们每周写篇周记上交。我把自己的情绪全部付之于文字,那懵懂的感情、微卑的自尊、叛逆的性格,一些碎碎念,都不知不觉地在周记本上流露出来。第一次周记的具体内容已经忘了,但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才不足取,貌难为凭”这段,统领全文,点明了文童的中心思想,深化主题,成功吸引了刘老师的注意力。
语文课上,他说:“有位同学的周记写得非常好,才华从笔端不经意泄露,忧伤的情绪跃然纸上,有当作家的潜质。但是!高考作文不能这么写啊,要忘掉自己的小情绪!传达人民群众的大情绪!”很明显,这是在说我,也是在警示大家不要这样写。但当周记本发下来时,我吓一跳,那些小难过小纠结都被一一批注,末尾处又附些鼓励的话,完全不同于其他老师的评语,什么“语言通顺”“结构完整”一类的套话。他在我的周记本上写着;放大痛苦,缩小快乐,为什么不尝试着放大快乐呢?
我越发喜欢写周记,那些悲伤的、郁结的情绪,全部通过文字来疏通。刘老师仍然耐心地批注,积极地引导,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的小情绪。他说,我在文字方面很敏感,文字拿捏得异常得当,未来可以写文章投稿。我好像突然被点醒了。为什么从来没发现自己还有写作的潜质呢?但是,这种状态持续没多久,我就有点心不在焉了。因为,一个特别阳光的男孩走进了我的青春。一切从“顺路”开始,之后,放学时一起回去,一起在操场上散步,彼此心照不宣。昏暗的灯光下依偎的身影,楼梯间碰到时的会心一笑,在课堂上互传的纸条,都比写周记快乐多了。
明知道这是犯了大忌,明知道会让很多人失望,却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心。那种“无可救药”的偏执,那种骨子里的无法自拔,那种为一个眼神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的不安,让我已顾不得那么多。其实我心里特别清楚的是:在这个年纪,所有浪漫的痴情的,永远不为你发生。彼此之间大概隔了一条江,江这边是孤独,江那头是火红。而我不是灯火,甚至连蛾子都不是,想扑火,却连轰轰烈烈的机会都没有。但是,自己却躲在粉红泡泡里不愿意出来,不愿意亲手撕碎这种美好。
大概很久都没认真写周记,刘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进行了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谈话。没有批斗,没有劝说,只是把所有利弊摆在我面前,让我自己去抉择。他说:“你是一个好苗子,一直以来成绩都不错。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会不会觉得很不值?”他不是我的班主任,本没有义务苦口婆心拯救我。
我并没有太大的触动,随口说了一句特别没底气的话:“我以后可以写作啊。”
“你不要以为你可以靠写作谋生,天真至极!这个月内,你要么写出个长篇巨作,要么乖乖读书。”他似乎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谈话后,我在周记上写道:看过被踩过的花吗?那就是残酷的青春。周记再次发下来的时候,我看到的不是批注。而是洋洋洒洒的两页字。刘老师写道:你不是一个甘心平庸的女孩子,你更不会忍受自己去读三流大学,再这样下去,以后你一定会后悔!……成长,就是教人学会克制,克制冲动,克制感情,你要学会成长。我整个人都蒙了,他太了解我了,他看出了我的不甘与骄傲,看出了我的执拗与倔强,也看出了我在这段感情中的挣扎。
我终于带着我的不甘,我的狂暴,我的胆怯,结结巴巴对那个男生说了“再见”。所有之前被我有意压制的触觉全面觉醒。混合着离别、失落、孤独和无能为力。我恶狠狠地难过了一次,失魂落魄,走在路上也能哭起来。庆幸的是,我身上仍然残存着傲气和决绝,说离开就离开,说认真学习就认真学习。
终究是从感情中抽离出来了,遇见那个男生,大概就是青春期的一场感冒吧。我发狠地复习功课,抓住最后的时光,拯救掉落的名次。高考快要来临时,刘老师在课堂上说了一段话:三流大学和重点大学的差别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且不谈什么设备名声师资等,就是那种氛围,一下子就能拉开距离。他说得很认真,那个时候天很热,教室里没有空调,我坐在北面靠墙。整个人都被桌上的书遮住了。说到激动处,他习惯性地扬着手:记住我今天说的话。遗憾的是,班里很少有人抬头,还有人在小声地说话,他生气地撂了一句“以后有些人就会后悔的”就重重地摔门而去。只有我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因为他曾说过,像我这种女孩子,是不甘心去三流大学的。
我的高考成绩,给了刘老师一个满意的答复。在选择报考专业时,作为一个小县城的女孩子,涉世未深,对志愿与专业一无所知。刘老师和我面对面坐着,他带着温和的笑容,认真地跟我说:“女孩子一定要到外面生活一段时间,尤其是沿海城市,看看外面的世界再回来,思想会开阔一些。趁着年轻,活出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忘不了那次谈话,我们像朋友一样探讨着将来、职业、兴趣。
应了刘老师的话,后来,我考进了名校,也写了文童,出版了书,当了编辑。某一天,看见一位读者在我的博客上留言:学姐,刘老师在课堂上经常说起你,说你的经历就是一个传奇,很励志,他以你为骄傲。
若不是他,我哪里会有什么传奇的经历?我可能已经成为一个自怨自艾的家庭主妇,在柴米油盐中叹息未曾抓住的时光。是他把我引进文学殿堂,又把我从稚嫩的情感漩涡中拯救出来。如三毛说的一样,一切有形的都无法回报,我也失去了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