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永嘉中学高三(14)班 金依诺
胃很空。
又是刺眼的阳光撒进平房,连潮湿的被褥都发出腻人的汗味。窄窄的屋子包裹在一簇日光里,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孤独的清晨。胃持续收缩,昨夜又是一个饥饿的夜。我是大山的孩子,想喝一口热热的鲢鱼汤。
昨夜的梦啊,是少年的我。站在大山口,从远方而来的汽车轮胎与山地摩挲,我挥挥手:大山,我走了,不带走你一片云。我很幸运,得到了好心人的资助,他们送我去上城里最好的中学。“孤独是属于兽的一种珍贵属性,象征着独来独往的自信与勇猛。”我是大山的孩子,学不会城市的似水柔情和摩崖石刻的尖锐。汹涌的壮志躲在阴影下,孤独的缺失感总让少年无助地崩溃。我没有克里奥佩特拉的明艳风情,却最终让安东尼的泪抛洒孤独的痕迹。大山,我会回来。
于是,在温暖的初秋,我穿着草鞋在操场上奔跑。晚上去吃校门口的麻辣烫,清汤、小火、桂鱼、胡椒粉,再来点章鱼丸子。胃好似青春期的萌动,荡漾着一圈圈的思念和欲望。不过是一碗淡淡的白水、烧过头的桂鱼肉、半盅瓷碗、一副碗筷,余下清风和你我,小小的鱼丸大大的梦。面前的鱼汤未免乏善可陈,缺乏山里那碗鱼汤人人吆喝的热气,没有姜片、葱段和菌菇,清澈汤水一望见底,只有胡椒粉在游泳。我喝了进城以来第一口鲢鱼汤,又开始想念大山的味道。在这座孤独的城,旧时温情的鲢鱼汤都显得单调。
“踏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
却又是那么忆起你的,那段鱼汤浓稠的大山时光。
回忆里是童年的我,费力地撑起身子,到门前河边胡乱洗了把脸,要去镇上的初中上学。几十里的山路,昨夜刚下过雨,深一脚浅一脚留下36码的脚印,这是爷爷的杰作。
“崽啊,来吃饭喽,有你最爱的鲢鱼汤!”爷爷很欢快,即便他的儿子长久外出打工——他成为大山里的空巢老人,我是留守儿童。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不曾哭过。“来了。”我趿拉着爷爷编织的草鞋,鲢鱼汤的气味唤醒了渴睡人的眼,熟悉的温情钻进鼻腔,深情的气味在脑海中回旋,“轰”地爆炸出烟火。
浓稠的鱼汤呈现纯白的光辉,青青的野菜和嫩山菇是大山的馈赠,洒上家酿的黄酒和一点点雪花样的细盐,葱段就在鱼汤上奔涌。木勺便漾出千丝万缕的馥郁清甜,桂鱼的肉质柔滑鲜嫩,仿佛味蕾都在炸裂。我幸福地眯起双眸,眼缝间是爷爷大笑的脸,热气蒙蒙,连泛黄的牙齿都显得可爱。
热乎乎的鱼汤顺着口腔滑入肠胃,暖盈盈的,是太阳从深情的汤碗中跃出,裹挟些许慵懒的气息,然后被茶几旁跷着二郎腿的小小少年捕捉,眼眸就成了月牙。
爷爷在初秋走了,留下一双刚编好的36码草鞋。后来的后来,我进了城,再没喝过那碗鱼汤。
如果可以,在秋天逝去,秋风也为你送别。
时间过了太久,暮年的我站在这大山口:怀旧是路,泛舟是水,马尔夏斯的芦笛一直在吹。我奔向这片大山,就像奔向从前的我。大山仍是记忆中的模样,饮不尽的山泉猎不尽的珍馐,初秋正是开食桂鱼的好时候。我做了记忆中的那碗鲢鱼汤:笋片、黄酒、细盐……一样不少。气味是蜂蜜的浓厚,我是嗜甜的归人。飘香的汤汁浓稠得像是地中海的棕榈油,葱段蹦跶在铝锅,蒸腾在大山沃泽的润土与一片片爽滑脆嫩的土豆“缠绕成关系、氤氲成感情”,一丝一缕是我对大山的恋情。
我请了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来品尝,汩汩的汤汁浸软了心肠。轻盈的云总爱拍在少年的脸上,胃被填满的感觉让他们不住地叹息。这碗记忆中的鲢鱼汤是我克制的祝福。愿你们有灿烂的前程,愿你们不受饥饿的困扰。少些挨饿的少年,多些幸运的我,连大山都在微笑。
后来的事,也仿佛顺理成章。我资助了那几位喝了鲢鱼汤的孩子,送他们去城里上最好的中学。也许未来会有孤独的寂寥在发酵,也许有麻辣烫的温暖来熏陶,他们还是他们,我还是我,大山的孩子,永远大笑。
今夜的胃是满的,明天的清晨有鲢鱼汤在飘香。
大山,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