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一条河仿佛从心底直奔上来,感觉忽然被激活了。我就是这样,只要一听到流水声,两眼便开始放光。尽管高度近视,那流淌之声也会把我的目光牵得很远。此刻,我眼里已没有了别的事物,只有一条江。
这是浙江第二大河,瓯江。瓯,一个气流从肺部通过声门冲击声带而不受阻碍发出的元音。这是一个易碎的名字,一个古老的国名。据《越绝书》等史载,“越王勾践灭吴兴霸,乃封瓯王”,瓯国又名东瓯国或东海国,为越王所封子属国,疆域为今浙江丽水、温州及闽江以北一带。但我总爱望文生义,想当然,这一带应该是古代烧制陶瓷的地方,生活着某个陶瓷时代的部落。我的猜测其实没错,这里还真是一个古陶瓷的摇篮,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起点。据考古发掘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除了石器,在瓯江流域还发现了夹炭陶片和夹粗沙陶片。越人打造的器物一向是精致典雅的代表,尤以宋瓷最为精美,如宋代青瓷瓜棱执壶,玲珑鸟食缸,堪称是举世无双的国宝,还有双鼻黑陶壶,陶纺轮,灰陶女俑,瓯窑青釉灯,青花人物纹笔筒,反瓷龙舟等,无一不是世间珍品。我原以为在温州博物馆可以看见,却难得一见,只看见了弘一法师诗书的真迹:“玉砌雕栏溯往昔,影事难寻觅。”忽然了悟,既然难得一见,那就不必去看了。
其实,这柔情似水的江南,在江南秀士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在他们骨子里、血脉里,还有一种剽悍的、刚强的、充满了血性的天性,那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就是一个最典型的越人标本,而他所持的一把寒气逼人、锋利无比、所向靡敌的绝世兵刃——湛卢宝剑,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剑”,既造就了勾践这位春秋时代的最后一位霸主,也是越人的神圣图腾。追溯越人高超绝伦的铸剑工艺,又会追踪到瓯江之子——瓯冶子,怎么都觉得,这不像一个人的名字,更像是对一个人的交代:在这个叫“瓯”的地方有个冶炼的人。他就是当年为越王铸剑的大国工匠,于湛卢山铸成了天下第一剑,据说这是一把仁道之剑,也是霸道的王者之剑。据《山海经》载:“此山有积石,冶为炼成铁,铸出宝剑光如水晶,削铁如泥,名锟吾剑。”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从铸造工艺上描述湛卢剑“以剂钢为刃,柔铁为基干”,明朝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描述湛卢剑出神入化,“湛卢乃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除了史载,还有历史的铁证,20世纪80年代,在瓯江紧水滩水库坝址清理出土的越国兵器中,其中就有一把青铜铸剑,据说就是瓯冶子所铸。不过,瓯冶子铸剑的湛卢山,并不在如今的浙江,而在闽浙交界处的福建松溪县,那儿也曾是东瓯的疆域。
我早已习惯通过人类对一条江河命名来猜测她在岁月中流过的真相,一条瓯江就是从青铜时代、青瓷时代一路流过来的,一半是青铜,一半是青瓷。这条江其实还有很多的名字,如永宁江、永嘉江,永宁、永嘉都是美好的祈愿,祈愿这条江以及这一江两岸的村庄、田野、城池与众生世代安宁、永远美好,但往往事与愿违,一个地方越是这样祈求,往往越是难得安宁,如弘一法师之悲叹:“马嘶残月堕,笳鼓万军营。”多少血雨腥风在这江水里翻涌,一半是流水,一半是血液。
若要看清这条江,最好是登上那座江心屿去看看。在浑黄起伏的江水中忽然浮现出一座碧绿鲜亮的小岛,两眼汪地一下就绿了。这江心屿很小,但名气不小,乃是与厦门鼓浪屿、漳州东门屿、台湾兰屿齐名的中国四大名胜孤屿之一。不过,这孤屿看起来一点也不孤独,无论从此岸看,还是彼岸看,皆像是瓯江的第三道岸。泥沙俱下的瓯江太需要有这样一道绿色的江岸了。但这只是一个置身局外的旁观者的视角,一旦登岛,置身于其间,就有了一种被江水包围的感觉,水汽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整个人一下茫然得不知所措了。“孤屿亭何处?天涯水气中。”那瘦得只剩下了灵魂的诗人,像一根多杈的树枝,无论走到了哪儿都有点神经质的冲动,一边发问,又一边兀自回答。这是杜甫的性格,他是一个骨子里充满了自信,又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的人,他满脑子都是疑问,又以为只有自己才能回答。在他看来,这世界上没有一样可以轻视或不值得关切的,他以穷其一生的关切和追问,把自己变成了这世上活得最苦最累最孤独的一个诗人。在一座孤岛上,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一个孤独的身影,他在岩石夹缝间的一条石径上踽踽独行,且行且吟,偶尔会有一抹阳光掠过他探头探脑的白发,转眼又被阴影和水汽所笼罩,但这样一个身影过了一千多年还没有消失,永远也不会消失……
李白一来就不同了,阳光把他浑身上下都照亮了。他本身就像一个魅力四射的发光体。“江亭有孤屿,千载迹犹存”,他走到哪里都要先追寻先辈的遗迹,想看看这个世界的太阳和月亮与以前有什么不同,想看看自己活得与那些先辈有什么不同。而第一个在这儿留下履迹的,很可能就是李白最仰慕的山水诗人谢灵运。谢灵运在此抒写了一首很有味道的诗,鲜美得要用舌根来品味:“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一座澄鲜阁,就是后世在这首诗的意境中创造的,那已是明万历年间的故事了。李白是无缘登上此阁的,但他应该登上了西峰山,“此中得佳境,可以绝嚣喧。”一座阁楼坐落在西峰山腰侧,楼不高,阁不大,两层,三间,纯木结构。有人说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但看上去已有了几分斑驳的古意。在仿古建筑上,现代人已掌握了完美的工艺,他们可以在一夜之间塑造出一千年的色泽,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样。有的东西可以假乱真,有的东西则绝对不能伪造,这山是真的,这掩映着一座阁楼的葱茏古木也是真的。登斯楼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天地不能藏其秘。我恍然大悟一座澄鲜阁的意义,它凭借一座西峰山,给你提高了一个高度,一个支点,那山,那水,那梵宇浮屠,亭台廊榭,石桥泉井,在时空中依次呈现出来了,你一下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这不就是李白想要追寻和拥抱的一切吗?
一个诗仙的胸怀实在太大,如我这等凡夫俗子,常常陷入云遮雾罩的境地,既然难以通天意,那就只能接地气了。这是一个几乎被浓阴淹没了的江心屿,漫眼一看,浮光掠影,若要看清你真正想看的东西,还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走吧。一条青苔漫延、阴暗发绿的石径,缘着江岸蜿蜒,被浪花泼得湿漉漉的,不能走得太快,太快了,腿脚一闪就滑到江里了。这种湿润潮湿的气候可能特别适合榕树生长,你不知道它们生长了多少岁月,一棵大榕树倒在了江上,但没死,它还在倒着长。在那如残骸般的枯木上,竟然又长出了一棵棵丛生的榕树,那交缠在一起的根系与枝桠如瀑布般倒挂下来,倒影映在江水里。在一条泥浆翻涌的江河里,这是我看见的最干净的一湾碧波。
凡能长出好树木的地方,必有好水,这江水却是又苦又涩。据《孤屿志》载:“孤屿滨江,江水咸卤而不可食。”这苦涩的滋味其实与瓯江的浑浊无关,这是一条独流入海的河流,流到江心屿一带,离大海已经很近了,在扑向大海之前,这瓯江竟变得像黄河一样狂野气十足,当江河与大海遭遇,必然会经历一个激烈碰撞的过程,一个苦涩的过程。不过,这岛上还真是有好水,在东塔山西麓有一口海眼泉,俗称东井,这是南宋高僧青了法师“掘井得泉”,那井栏石上镌刻着“海眼”二字,乃是明代大书画家文徵明的楷书。此公以“温纯精绝”的小楷而成为书坛一绝,这泉水也有“温纯精绝”的味道。海眼,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又让我下意识地琢磨了,大海的眼睛?或看海的眼睛?我趴在井口,低下头去看,那水从一千年前的地下涌出,在过于幽深的地方打转,一个最终沉没在大海里的王朝再也不能浮现出来。我还想朝更深处看,却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感觉有一股幽深的力量要把人吸进去。说来又怪了,只要有人把钱币抛下去,那泉水就会往上翻涌如雪浪花,发出阵阵悦耳的波涛声,这倒是给了钱币一个干净的理由,但愿不会把这井水弄得不干不净了。
又有史载,这江心屿原本不是一个孤岛,在宋高宗赵构南渡之前,它还是两个挨得很近的小岛,隔远了看不分彼此,走近了才发现一条鸿沟。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赵构和一班朝臣,被金兵像撵鸭子一样撵到了江南,一条龙船载着一个皇帝和一个王朝,在东南沿海随波逐流,载沉载浮,竟宿命般地漂进了瓯江。在茫茫水雾中,赵构竟发现了一个狭长的、与大海近在咫尺的小岛。一开始,他还不知道这是个岛屿,远远一望,他还以为是一条船呢。渐渐挨近了,他才发现这是两个小岛,岛上还有一座普寂禅院。哪怕住在这禅院里,也比在大海上漂泊好啊。赵构就在禅院里驻跸了一阵子,后世有人以诗讽喻这位凄凄惶惶的皇帝:“欲回天地波涛上,只剩河山涕泪中。”但对于逃亡者,这还真是一个绝妙的住处,一有风吹草动,一阵风就可以驾船逃往大海。七年之后,南宋朝廷终于在临安形成了偏安之势,赵构还没忘那个落荒避难的江心屿,钦命青了法师赴江心屿设坛传经。青了“率众填塞中川,两屿遂连接为一”,这无疑也是奉高宗的圣旨。清人陆耀曾如此悲叹:“故国山河无半壁,新亭涕泪此中川。”想那高宗赵构,身为大宋天子,对沦陷于金人的铁蹄之下的半壁江山,早已没有岳飞那般“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雄心,把南方和北方统一,但他一句话就可以把两个小岛“连接为一”,并且连接得天衣无缝,一点痕迹也看不出。而后,青了法师又在两个小岛的连接处建了一座“龙翔兴庆禅寺”,这寺名也是高宗皇帝御赐,并奉为皇家宗室道场。龙翔,高宗无疑是想让自己这条龙重新腾飞起来,兴庆,无疑有着振兴和庆祝的祈盼与寄托。
千年过后,宋高宗那用心良苦的御赐寺名已鲜为人知了,这寺庙如今名为中川寺或江心寺。而今我们看到的江心寺,实为清乾隆年间重建,但那口古钟还是宋代的,寺院大门两边还有宋人王十朋撰书的一副叠字联:“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这副如绕口令般的楹联比王十朋本人的名气还大,云朝潮,朝朝潮,朝潮朝散;潮常长,常常长,常长常消,如此此消彼长,轮回无尽,这也许是王十朋对南宋王朝在历史轮回中重新崛起的一种寄托吧,当然也充满了宿命的玄机。王十朋在殿试中以“揽权”中兴为对策,被高宗亲擢为状元,他还曾数次建议高宗加强皇权,整顿朝政,起用抗金将领,宋孝宗继位后,又“力陈抗金恢复之计”,但其中兴之策、北伐之志,终其一生,终南宋一朝,也未见“潮常长,常常长”之势,一个王朝衣冠南渡,从海上逃亡开始,最终又在大海里沉没,从此“常消”,这宿命的结局或许只有大海的眼睛才能看清吧。
就在江心寺东面,便是文信国公祠,一座灰白色的祠门,托起了一道两角挑起的歇山顶重檐,没有高大而威严的姿态,看上去很平实,但一看那门联就让我油然而生敬仰,“侧身天地成孤注,满目河山寄一舟。”这祠堂中供奉的又是一个南宋状元。如果说那个凄凄惶惶的宋高宗是南宋王朝的开端,这位“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南宋末代丞相文天祥则是一个王朝最后的挽歌。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文天祥受命于危难之际,出任右丞相兼枢密使,对于南宋王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而朝廷依然抱着乞和的幻想,命文天祥为使臣去元军大营中与元丞相伯颜谈判,这是深入虎穴,更是与虎谋皮,但为了国族的命运,文天祥只能与伯颜舌战,遭到伯颜拘捕。侥幸的是,文天祥在元兵押解途中逃脱了,一叶孤舟,把他渡到了一座孤岛,他一度留居中川寺(即江心寺),抒写了一首《北归宿中川寺》:“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 罗浮山下雪来未,扬子江心月照谁?只谓虎头非贵相,不图羝乳有归期。 乘潮一到中川寺,暗度中兴第二碑。”此时,他已预见了自己悲惨的、不可避免的宿命,但他依然没有绝望,发誓要“暗度中兴第二碑”,这已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这座国公祠为明代所建,祠内原有一尊文天祥石刻雕像,后被毁坏,但回廊里还镶嵌着他的千古绝唱《正气歌》,进门之后,又看见一副楹联:“孤屿自中川,逝水难消亡国恨;崇词足千古,英风犹挟怒涛鸣。”当汹涌的江涛传来不绝的回荡声,我下意识地觉得与一位失败的英雄拉近了距离,逝水难消,逝水难消啊!
很少有人走近这座祠堂,很少有人走向一个失败者,觉得晦气啊,谁都想登高望远,享受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岛上就有两座最高的建筑,西塔和东塔。如果说江心屿像一条船,这两座塔就像两根高高竖起的桅杆。那位在宋亡之后誓不仕元的霁山先生林景熙,一看这双塔就来了精气神,“丛林忽涌中流地,双塔曾擎半壁天。”一个人到了绝望的境地,越是要在天地间找到一种支撑。霁山先生没有像屈原一样投江殉国,但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代绝唱,他是温州历史上成就最高的诗人,一部《霁山集》被历代文史学家称为“屈子《离骚》、杜陵诗史”,这比投江、比殉葬更有深远的意义。这两座“曾擎半壁天”的古塔,是同时代建的,一说为唐塔,始建于唐咸通十年(869),一说为宋塔,始建于北宋开宝二年(969年),一千多年的历史,出现了一百年的误差,这种历史的误差或错位倒也情有可原。而无论是唐塔还是宋塔,皆已经历了不断毁灭与重建的过程,所谓历史,说穿了就是一个毁灭与重建的过程。
我抄近路,直奔东塔,六面,七层,青砖围砌,里面是空的。看上去很高,却不是这塔有多高,而是占有高屋建瓴的地势,此处已是东塔山的峰顶。很想爬到塔顶上去看看,感受一下宋人的境界,“流来天际水,截断世间尘”,但已经上不去了,那通上塔顶的梯子被拆掉了。一百多年前的东塔还不是这样子,那时在塔的外围每一层都有平座、栏杆和出檐,这空心塔里也有砖砌的楼梯扶摇直上。在无尽的岁月中,不知有多少人登上这塔顶看过,尤其对于诗人,登高凭栏,把酒临风,“半天灯火东西塔,一枕风雷上下潮”,然而,对于今人,这只能是白云苍狗间的遐想了。不过,哪怕站在这塔下,也可以看见一条瓯江的来路与归途。无论你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只要你看见了这古塔,绝对就不会迷失方向。
从东塔山下来,绕了一个圈子,一阵山风吹开了一片树影,在一棵大榕树下,竟冒出了一幢三层洋楼。它的出现很是突兀,但我并不感到突然,一切皆在预料之中,这是英国在温州建起的第一座领事馆。清光绪年间,随着一纸《中英烟台条约》签订,位于瓯江和东海交汇处的温州被辟为通商口岸。设若中国人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面向大海主动打开一扇门,那该多好啊。然而自鸦片战争之后,大清帝国和西方列强签订的所有条约,几乎都是那些外国人拿枪直接顶在中国人的脑袋上签订的,一个母亲被强暴的那种感受,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让你倍感屈辱。有了一纸条约,英国人便开始尽情享受“条约权利”,他们看上了江心屿东塔山这块风水宝地,于光绪二十年(1 894年)建起了一座领事馆,你又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建筑技艺真是世界一流,这房子是按古罗马建筑家维特鲁耶提出的三个标准建造的:坚固,实用,美观。那时候在温州还不能找到钢筋、混凝土等现代建材,这房子是用砖瓦、石材、木材建造的,中间入口小厅设主梯,两边各六间,立面采用券柱式外廊,清水墙面,窗子砖砌拱券。过了一百多年,这房子不但没有落伍,反而成了经典。在洋楼的一侧,不知从何时长出了一棵大叶榕,把一座领事馆几乎完全遮蔽了,露出来的是拱形的大门,大窗户。这是西方人典型的建筑风格,门窗一律开得很大,往门口或窗前一站,感觉一条江就在自己脚下流淌。这是他们想要的感觉,一种通江达海的感觉。
这洋楼里曾经住过一个叫苏路熙(Lucy Soothill)的英国女人,1884年,她26岁,从英国坐轮船经上海抵达温州,后在温州生活了25年。回到英国后,她写了一本回忆录《乐往中国》,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回忆她在温州度过的岁月。刚到温州时,她就借住在英国领事馆,但当时的温州才刚刚辟为通商口岸,还很少有与英国的贸易业务,也没有几个英国人来温州,这领事馆的“事务既单调又少得可怜”,好在这江心屿上活跃着很多野生动物,长满了各种树木和野花野草,一位领事每天在山野中钻来钻去,竟然钻研成了一名在英国很有名气的“中国动物学植物学的权威专家”。还有“一个领事为了保持健康苗条,每天一二次绕岛跑八圈”。但有些事苏路熙没有记录,很可能是选择性遗忘吧。然而有些事是绝对不能遗忘的,三层洋楼建成后,英国人不知怎么心里又开始犯虚了,他们感觉领事馆背后那座中国古塔对他们构成了某种威胁,有腹背受敌之感。于是,他们又强迫清廷在温州的地方官拆除了东塔内外的飞檐和走廓,连塔顶也拆掉了,只留下了一座没有了塔顶的塔身,在古塔的内部制造了一个绝对的空洞,就像外强中干的大清帝国。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登上这座塔顶了,没有顶了,但依然有生命在那残缺的塔顶上不屈地生长出来,生长为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我看见了,又是一棵榕树。一棵树,居然可以在砖石的缝隙里生长出来,还长得蓬蓬勃勃劲头儿十足,仿佛把所有的生命都化作了生长的力量。它繁茂的根系就高悬在古塔的空洞中,像是一个长达一百多年的悬念,更像一个生命奇迹。
很侥幸,那些英国人没有强迫清朝官员把这座古塔彻底拆除,他们也许很想这么干,但最终没有这么干。作为英国航海家詹姆斯·库克船长的后代,他们最终明白了,如果拆除了一座中国古塔,他们船长的地图将变成一片绝对的空白。这就是两座古塔的奥秘所在,一般人很难看出这两座一东一西遥相呼应的古塔究竟有什么奥秘,它们其实是瓯江入海口的两座航标,当你驾着一条船从大海的方向驶入瓯江,这条船必须和这两座古塔三点成一线,才是最正确的航线,你的船才不会搁浅和触礁。一直到现在,这两座古塔还是瓯江航道上最古老的灯塔。在香港回归的那一年,这神奇的东西双塔被国际航标组织列为世界百座历史文物灯塔之一,而且还被国际航标协会正式宣布为世界航标遗产。
很遗憾,英国人在这岛上建起了一座堪称经典的洋楼,在遥远异国的一座孤岛上过着诗意栖居的生活,却没有在这岛上留下过一首诗。瓯江有幸,温州有幸,一个小小的江心屿,竟然有那么多诗人趋之若鹜,谢灵运、李白、杜甫、孟浩然、韩愈、陆游、文天祥……千百年来无数迁客骚人纷至沓来,在这孤岛上长吁短叹,洋洋洒洒地留下了八百诗篇,他们和这座岛屿的关系是用诗连起来的,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诗人岛。而19世纪的英国涌现出了多少杰出的诗人,但他们都没来过这座充满了诗意的江心屿,那个一只脚被锯掉了的威廉·亨利没有来,那个越老越伟大的蓝德也没有来,我觉得这座英国人曾经住过的岛上,不能缺少英国人的诗,应该把蓝德那首《生与死》铭刻在他们领事馆前的石碑上,“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熄了,我也准备走了。”
如今,这座英国领事馆已是“具有特殊历史价值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然而,就在几年前吧,其“特殊历史价值”又开始发挥出另一种特殊价值,它被改造为温州江心屿国际公馆,变身为只有特定人群才能享受的高档会所,当那些特定人群在这儿享受着英国贵族当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时,又是否在不经意间一眼瞥见了那座文信国公祠?好在,一座国际公馆如今已经关停,而到此一游的游客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多,以一座英国领事馆为背景,一层一层地坐在大门口那被英国人反复践踏过的台阶上,拍照,合影,微笑,一个民族能够以这样一种方式笑到最后,也莫名地令人欣慰了。
又一次走近瓯江,无论经历了多少沧桑陵谷、血雨腥风,都无法阻隔往来于江海之上的航船。“衣沾炉气出,船载磬声还。”这是明人高启对那时瓯江的描述。“屿为船矣塔为樯,千古江心未启航。”这是今人对江心屿的怅叹。在这流速越来越快的江心里,一座以不变应万变的孤岛也挽留住了许多逝水难消的事物。在这变与不变之间,我往往突然陷入长久地沉默。我形容不出那感觉是什么。此刻,我眼里已没有了别的事物,只有一座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