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邪
那一刻,我与妻子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准确点儿说,是妻子在晒太阳,而我只是在晒自己的两只脚。妻子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在这样暖洋洋的冬日午后,在自家院子,靠坐在一把老式藤椅里,像一只慵懒的肥猫一样享受着日光浴,是多么有必要。我呢,我总是要看书,我躺在那张竹躺椅里,让院子里那棵龙柏遮挡住我的整个身躯,单是把那双脱了袜子的赤脚跷在一张方凳上,摆在阳光底下曝晒。
我的双脚感染真菌,得了脚癣,脚癣时而隐没时而发作,断断续续已有十多年历史了。十多年来,这双脚板不知道搽过多少药膏,都没能彻底治愈它们表面的痒和我内心的难言苦楚。
忽然感到了来自脚板的一丝灼热,我说:“指不定啊,这样天天晒,就把残余的真菌给彻底扑灭了。”
“可能吗?”妻子撇撇嘴,“我觉得吧,你应该晒到这儿。”
妻子把手往自己的大肚皮上划拉了一下。
“下半身?晒整个儿的下半身干吗?”我说。
妻子古怪地笑了笑。我这才意识到,她是话里有话,我着了她的道儿了。
不知道是不是荷尔蒙分泌失调的原因,在我看来,随着年纪的递增,妻子是越来越麻烦了。比如说,对于我的下半身,近来她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信任。
“怎么?有问题?”我笑嘻嘻地说,“我可是纯天然的有机人,快绝种啰!”
虽然嘴上没心没肺,其实那一刻,我心里挺不好受的。
经常遭受诸如此类完全没来由的怀疑,谁会高兴呢?我收起自己的皮笑肉不笑,装作一副专注看书的样子。
那辆白色跑车慢慢悠悠地滑过,我早瞥见了。它停在我们家院子外面,我也听见它引擎熄灭的声音了。我还听见车门打开之后再被带上的声音,猜测是车里的人下来了。只是,我不敢伸长脖子。
根据我的经验,从这样的一辆跑车里下来的,往往是女人,或者至少有一个女人,而且那往往都是年轻貌美、打扮时尚的女人。妻子最见不得这样的女人了,所以,非礼勿视,这是我必须恪守的原则。尤其是正好她又来劲了的时候,我更是要小心翼翼。我还是继续装作沉浸在书本的世界吧,反正,对于车里下来的人,妻子会有反应的,待到她有了反应,出声告诉我,我再做出合理的反应也不迟。
“这车怎么啦?谁呀?”果然,妻子先一步发声了。
我充耳不闻,懒得搭理她。
“这人把车停我们家外面了!”妻子提高了声调。
“谁把车停这儿啦?真是的!”我只好搭理一句。虽然我最恨那些有事没事开着车到处屁颠颠跑的人,特别是到我们这儿穷乡僻壤拉一屁股汽油味儿的,但我眼睛还埋在书本里。
“嘁,一个猥琐男!”妻子说,“鬼鬼祟祟,找谁呢?”
“猥琐男?”我把举起的书放下,也古里古怪地说了一句,“该不是找我这个猥琐男吧?”
根据经验,在与妻子的日常较量中,每当我主动作践自己的时候,往往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次的情形也大抵如此。
“嘁!这样的男人,拿十个都抵不了你一个!”妻子的情绪莫名其妙就一下子转向了。
居然,那辆白色跑车的主人,也就是妻子口中的猥琐男,他还真是找我的,这我倒没有料到。
我们家院子的毛竹架子拱门下,由于阳光照在油亮的毛竹筒子上泛起了朝向不同角度的反光,导致那个男人的脸庞显得有些虚幻。
那个男人穿一双黄色的军用皮靴,大裤裆的牛仔裤,紧身的鹅黄色羊毛衫,外面套一件灰不溜秋的羽绒马甲。马甲之上,是瘦瘦的一张小黑脸,鼻梁上架一副圆框的金边眼镜。发型比较酷,顶上是寸发,但两鬓直到太阳穴上面全刮光了。
那男人看上去很时尚,又的确有几分猥琐相,他让我联想到旧时代上海滩的流氓,或者是抗战片中的汉奸。
“你找谁呀?”妻子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小绵羊!”那个男人朝里张望两下,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大声呼喊了起来,“真的是你呀!”
妻子不由得一哆嗦,被他的嗓门吓着了。
“谁?”我也一骨碌坐起身。
“小绵羊”是我从前的绰号,可是,我不叫“小绵羊”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赶紧把方凳上的两只赤脚收起来,趿到绒布拖鞋里,然后起立。
“小绵羊,你不认识我们了?”那个男人上前几步,又喊。
我一愣怔,但耳朵比眼睛更早捕捉到了正确的信息。
“哦——雄头!”我听出来了,接着也看出来了。
果然是我的高中同学雄头。雄头哈哈大笑:“还有一位美女呢,你认不认识?”说罢,他一摆腿,退到一边,走在他身后的女人来到了我面前。
女人一头长发,大眼睛,高鼻梁,脸蛋有棱有角,脖子白皙颀长,黑毛呢大衣,棕色长筒皮靴。她笑盈盈地看着我,又举起一只戴手套的手,弹开大拇指与食指,组成一把小手枪的形状,远远指着我鼻子。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认识她吗?我向她得体地微笑了一下,明白过来,她应该是雄头的二老婆。雄头离婚后娶了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美容院的美甲师,他整天挂口头上唱二老婆长二老婆短的,这我以前听说了,但我是第一次见到她,不可能认识。
“啊?你不认识我?你竟然不认识我?你故意的吧你!”女人开口说话了。
她的嗓音似曾相识,可是,我真的不认识她。
“小绵羊,我的画皮技术有这么高超?”她撤回手枪,指着自己的脸。
画皮?哦,是说化妆吧。她确实化了妆,有点儿浓。但一个熟人,化了妆我肯定认得,画了皮我也认得。
我一愣一愣的,看看她,又看看一边的雄头。
“哈哈!你小绵羊这个绰号谁给起的?”雄头笑得前仰后合。
“柳梢哇,我当然记得!”我傻笑。
“那么她是谁?”雄头指着女人问。
“你是——柳梢?”我看看女人又看看雄头,呆住了,“她怎么可能是柳梢!”
“我不是柳依依谁是柳依依?”女人上前两步,抬右腿,皮靴尖直奔我下三路。
“啊呀!还记得这一招风摆杨柳吧?”雄头起哄。
女人的皮靴尖在空中停顿住,原来她只是作势欲踢,与此同时,我也忙不迭暴退了三步。
“哦,小绵羊有进步,躲过了这一招风摆杨柳!”雄头鼓掌。
我在后退三步之后再仔细打量了一下女人,终于从神态上,尤其是刚才那抬腿及迅速踢腿的招式上,我看出来了,她真的像是柳梢。
柳梢被我看得有点儿忸怩,对我做了一个鬼脸。
噢!那鬼脸做的,彻底让我相信她就是柳梢了!
这个时候,妻子早就挺着大肚子起来了。她站在一边,挺是尴尬,讪讪地不知道如何插话,急得狠狠白了我一眼,于是我赶紧互相介绍了一番。雄头也说明了来意,他说这些年同学们经常在聚会时聊起小绵羊,怪想念的,可是,小绵羊太牛逼,连手机都扔了不用了,联系不上了,最近才有同学打听到,说小绵羊可能隐居到这一带山村做地主了,所以就瞎找过来……
“他叫小绵羊?”妻子忍不住打断了雄头,指着我问他。
“对呀,我们班上大多有绰号,”雄头大大咧咧地说,“他叫小绵羊,我叫雄头——其实叫雄鸡头,后来叫着拗口,也难听,所以小绵羊提议,说简称雄头好了!”
“怎么是我提议的?”我纳闷。
“难道不是?我记得的呀!”柳依依眼睛一瞪,说,“我的绰号也是你起的!”
柳梢这个绰号是我起的,这我倒记得。当年她坐我的前桌,她的长头发老是不安分地在我桌上甩过来甩过去刷过来刷过去的,她名叫柳依依,我就想到柳条儿,给她起绰号叫柳条儿,后来觉得叫不顺畅,也不响亮,于是改叫柳梢。记得当年我还有酸溜溜的解释,说什么柳梢就是柳条儿,还可以与欧阳修的名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对应起来云云。
“但是,我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叫小绵羊?”妻子一本正经地说。
雄头一听这话,马上咧嘴乐了,我立刻给他使眼色,他明明看见了的,可他故意不理会我。
“嫂子,这得问她!”雄头用手指向柳依依。
柳依依上去拧了一下雄头的嘴巴,雄头跑开了,可他的嘴巴没有闭上。
“以前,柳梢经常爱抬脚踢男生,我们大多数人都能躲开,但你们家小绵羊很奇怪,他总是躲不开,甚至他被踢中了,也从来不喊疼,所以呀,柳梢说他最是温驯,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
柳依依及时过去踢了雄头一脚,雄头龇牙咧嘴地跑了,这才打住,要不然,不知道他还能说出什么八卦来呢!
其实,雄头与柳依依这么冒昧地找上门来,让我和妻子都显得比较尴尬——这么偏的一个地方,而且是我们自家的院子,我们在晒太阳,自然了,我们穿着睡衣,像动物园里的一对斑马,这原本再正常不过,可是他们一来,场面就显得非常喜剧了。
妻子不住向我使眼色,我也不知道她要让我干什么,就借着给他们烧开水泡茶的名义跑进屋了。
我是一个懂得统筹安排的人,我进屋,马上烧开水,而且我先只烧半壶,这样节省时间。水壶在烧开水,我立马跑上楼换衣服。我明白过来,妻子一定是嫌我在外人面前穿得不成体统。我飞快下楼,飞快拿杯子、洗杯子,这时候水烧开了。
大约六七分钟之后,我回到了院子里,发现穿着睡衣、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已经跟柳依依聊得火热——她们俩,乍一看去,仿佛是农妇与模特的奇怪组合。
雄头在外面倒车。待他回到院子里,茶泡好了。
我们四人的会谈大约进行了一小时。整个过程比较奇怪,几乎从一开始,我们就分化成了两个阵营——柳依依与我妻子一派,雄头和我一派;我和雄头时不时都有加入对方阵营的努力,但不知为何,总是轻易就被甩出来了。
四人的会谈内容,总结一下,很有趣:雄头大谈同学们的聚会,我谈自己何以隐居以及对当下社会环境的彻底失望;柳依依几乎一路都在赞美,赞美着这儿的周边环境和我们夫妻过着的神仙眷侣般的小日子,我妻子则精神饱满地绷紧了弦,一直非常刻意地说这说那兼问这问那……
终于,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柳依依和雄头走了,带走了我们家的电话号码,留下了一次迫在眉睫的爬山活动的时间地点和若干同学名单。
他们走了,但我们在院子里,心头却久久难以平静。
“刚才雄头说,柳依依以前是你们男生的梦中情人!”妻子盯着我笑。
“哪里,她是雄头的梦中情人才是!”我说,“很奇怪,那会儿她并不怎么漂亮,可是雄头就觉得她漂亮,现在看来,雄头有先见之明!”
“柳依依不漂亮?”妻子似乎冷笑了一下,“你觉得她不漂亮?”
“那个时候真的不漂亮,她长得胖嘛!”我说,“咦,是不是去整容了?完全不一样了,而且起码年轻十岁……”
“那你觉得她现在很漂亮吧?”妻子问。
“嗯,有点儿。不过,也就那样吧,老同学了,没觉得她怎么样,再说了,看上去年轻,又不是真的年轻,不管怎么样,也是中年大妈了!”我笑答。
妻子莫名其妙地叹了叹气。
“怎么啦?”我问。
妻子看着我,一副难过的样子。
“你不诚实。”她说。
“我不诚实?”我激动起来了。我这么一个一向都与任何人坦诚相见的人,最讨厌别人怀疑我不诚实了!
“你告诉我,你有没有追过柳依依?”
“怎么可能!追她的人是雄头!现在你看到了,雄头把她追到了吧?雄头家里有二老婆,刚才他说柳依依是三老婆,你听到了吧?什么意思?虽然是开玩笑的口气,但两个人打情骂俏的神态已经出卖了他们的灵魂。”
“你吃醋了?”
“嘁!我吃哪门子干醋?”
“我看你刚才整个人都不自在,光这一点,我就明白了。”
“懒得跟你说!”
“但是我还有另外一点。”
“什么?别曲里拐弯!”
“紫云英。”
“紫云英?干吗说到紫云英?”
“你不是说自己从小喜欢紫云英吗?”
“从小在紫云英上面滚大的,喜欢紫云英又怎么啦?”
“问题是,刚才我破案了,你的同学柳依依她也喜欢紫云英,她说小时候老是爱用紫云英的花扎成花球摆在床头。”
“那个年代的农村人,都喜欢紫云英,就你没机会见到紫云英!”
“好,我们不说紫云英,改说皮靴好不好?”
“皮靴?莫名其妙!”
“知道紫云英皮靴吧?”
“不就是我上次陪你买的嘛!紫云英皮靴怎么啦?”
“很奇怪,那次进了紫云英的专卖店,你一定要让我买一双,太不正常了!”
“嘁!我觉得那双好看,当然让你买了嘛!”
“柳依依穿的也是紫云英皮靴,知道吗?”
我感觉与妻子在说相声,但牛头不对马嘴,你来我往,说得太窝火了!可是她似乎越说越开心。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她也穿一双这样的皮靴!”我说,“不是不一样嘛!”
“品牌一样!”妻子笑说,“口子上都有紫云英图案,现在我认得紫云英了!”
“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紫云英皮靴,一个品牌,凑巧罢了!”我说。
“不凑巧,她说她好多年了,一直穿紫云英皮靴。”妻子说。
我突然笑了,还长舒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我是从小喜欢紫云英,可是,我他妈的从来只知道它叫花草,我们那儿的人都叫它花草,根本没有人知道它还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我还是去年才知道花草的学名叫紫云英呢!”
“去年?去年听柳依依说的吧!”
“二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柳依依!”
“以前不是经常见同学?”
“那也好多年了,那个时候柳依依在海南岛,她根本没有参加同学们的聚会!”
真是见鬼了!我一个大男人,忽然觉得自己太委屈,有点儿想落泪。我转身,准备进屋,刚迈门槛,听见妻子倒哭了,很响地在抽泣……
好累呀。我上楼,干脆去卧室躺下了,可是老半天睡不着,后来昏昏沉沉睡着了,醒来一看,居然太阳都快下山了。
我下了楼,看见妻子在厨房忙碌。我走过去帮忙,她笑吟吟地看着我,笑得古怪。
“晚上吃什么呢?你猜猜……”妻子柔声说。
我叹了口气,没了脾气。
“随便吧,反正我都能吃。”我笑了一下。
“那好哇!你自己去高压锅里看看吧!”妻子一挥手。
“这么早就吃饭?”我咕哝了一句,走过去。
我打开高压锅,猛然之间,浑身一颤,简直要晕眩了!
我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晃,眼前的气雾升腾着,让我甚至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了,自己一定是在做噩梦——
高压锅里煮的,是妻子的那双紫云英皮靴!虽然被剁成了好几截,但那两截皮靴口子刚好在上面,那几朵紫云英,在让人作呕的咕嘟咕嘟的汤水中,丰腴地盛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