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欣
1
他叫希腊,父亲照着《新华字典》取的名字,如同所有遇到痛苦的人总想着回家一样,他想回老家一趟。现在,他已经是人世的一个大孤儿,母亲在他童年时就上山了,父亲上山也有几个年头了。希腊想回老家一趟,已经想了好几次,他想看看父母,烧烧纸,在老家的山头上坐坐。
希腊47岁那年,儿子希程子高二,属于非常关键的一年,妻子岩佳却差点死掉。四七四七,死妻死妻,人到中年,实在是活在数字中,仿佛一切都是暗示。也就是这一年秋天,希腊认识了吕青葙。希腊48岁那年,他们开始了恋爱。当然,吕青葙也因此进入了希腊的朋友圈,认识了希腊的朋友林欲晓,以及另一个朋友巫云生。林欲晓在出版社工作,经常和希腊喝茶聚会,而由于要与吕青葙见面,林欲晓是个理由,因此经过希腊的介绍他们相互认识了。至于巫云生,希腊与他认识,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事情了。吕青葙与希腊相识,自然进入“喝茶朋友圈”,认识了巫云生,这是当时对爱情认可的表白。但吕青葙其实不知道,巫云生后来能记住她,完全是因为那流传很久的巴掌。吕青葙曾经在人群里打过希腊一巴掌,后来这一巴掌成了这场情事的标签,希腊到哪里都需要对这个巴掌做出解释。巫云生是他的好哥们,是重点需要解释的一位,被人打巴掌而不还回去,除了说是“爱情”,还能说什么。而现在,吕青葙和巫云生,他们先后告别了他,以不同的方式。只有林欲晓还见见,说起旧人旧事,他却像隔岸观火,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他们那个年龄有那个年龄的禁忌。
每个早晨醒来,还活着,没有死,有着一点庆幸,更多是厌倦,希腊都是这感觉。当然,这种情绪早就有了,从小就有,但是次数的增多和程度的加剧,却是在这两三年。那种说不清楚的丧失感,一直环绕着他。然而若说对吕青葙离开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知道那是牵强。
这是荒谬甚至荒唐的,人过半百,却对人生恍惚起来。所以,写下这篇供词,这场通奸事件,也是压住一定的痛苦,渴望重新归队。于是,我,希腊,一边以第三者口吻写出这些,一边又不断窜回自身,去揭示四十八岁到现在的遭遇,努力给自己找出路,试图克服重重障碍,从沼泽里上岸。
2
吕青葙离开的那段时间,程岩佳失去基本的生活能力,我必须寸步不离地陪伴,要不叫她的母亲,再不就是喊回我们的儿子希程子。吕青葙,你们知道,那个女人,婚姻制度之外的人,一个不够年轻但也不老的女人,一种灾难。我必须如此说,这个将我变得不人不鬼的人,曾经拥有对我的统治,是我的甜蜜,我的悲伤,我的东南西北,我的春夏秋冬,我的呻吟,我渴望做了又做的梦。要让程子照看岩佳,这得逢着他的假期或周末,也或者叫楼下那位从乡下来的七十多岁身材健壮的老妇,随时陪伴。不过,只要程岩佳不发病,她就会努力扮演好一个良妇,为我做好可口的早餐。为了不让她担心,为了不辜负她的殷勤,也为了显示一切都回归了正常,马回到了旧日的轨道上,套上了笼子,也套上了鼻环,我扮相热情地将一切都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打着饱嗝,显示我的心满意足,显示我对家居生活的享受,我对她的感谢,显示我对自己曾经走错路的愧疚。
她靠在门上,神色疲倦,穿着睡衣,我亲吻她;她在厨房,收拾器皿,手上还沾着水,我亲吻她;她躺在床上,拿着书,摘下眼镜,抚摸猫咪,我亲吻她;她上楼,上到最顶层,那曾经因为吕青葙而荒芜的楼顶花园,经过我们这对老夫妻的努力,又有了丝瓜、西红柿、豆角、茄子、黄瓜……牵牛开着花,芦荟旺旺向上长,爬山虎已经爬到书房的窗台,一盆又一盆的仙人掌,以及,一棵小橘子树,还结着没有忍心摘掉的果子,我们的猫咪,在一盆又一盆的植物间飞奔,我们这对善良的夫妻,真是怕仙人掌扎到它,一次次,为仙人掌盖上筛子……我站在顶楼,这屋顶花园里,站在早晨她晒出来的被子下,回应着她的笑,亲吻她,等着她踮起脚尖的回吻。吕青葙离开之后,写过一封邮件,信里提到这些像猪肝红的床单,彻底击退了她,提到了这些旗帜。岩佳有哮喘,却喜欢刺激性的床上用品,她说能激发生活的乐趣。我在吕青葙说的猪肝红的床单的掩映下,亲吻我的妻子,同时进一步深入。不得不说,婚外情刺激了婚内的激情,我们的性生活近乎有了额外的补偿,甚至比前二十多年更好。
我要出门,我得出门,在此之前,我已经做过半个小时的解释,我必须出门,我们需要交际,需要应酬,需要给儿子再赚取一套房子,他将可能成为一个导演,还将可能出国留学,我们是一体的,我们要为儿子努力……我说着这些话,为自己争取出去几个小时的可怜自由,嘴角上挂着滑稽受难的笑,但不能表现得很开心,也不能表现得不开心。完事之后,我要出门。我会获得出门的权利,只要我努力,表现良好,上交公粮。男人呵。
她责备吕青葙是个放荡的女子,责备她的性,责备她勾引了我,说她是个荡妇;她责备我受了诱惑,责备我没有拒绝吕青葙,责备我没有满足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要求,责备我居心不良,居然不顾她的死活,跑出去和人同居了一百零四天。对,一百零四天。她算得清楚,以至于让我也记得更清楚,她时刻提醒我,以各种方式提醒我,104,要你死,她说那个人就是来收命的——她把吕青葙想得太无所不能了。
确实,比起吕青葙,岩佳算是个“完美”的女性,大学毕业之后和我分在一个学校,跟了我。新婚之夜,还是一个处女;结婚之后,也一直特别贞洁,她痛恨一切的放荡行为,可我居然……她知道我有过别的女人,只是她无法接受,永远不能接受。我打着电话,背对着她,要和吕青葙出去,要离开这个家,要永远……她认为是吕青葙的放荡引诱了我,她认为她的丈夫应该是个情操高尚的丈夫,在势头和名望日渐升起的时候,被年轻女孩子勾引了,拉下水了。她说我眼看着就胜利在握了,我的小说已经引起了全国的关注,只需要再添一把火,再获得一次全国性大奖,就可以刀枪入库,坐享其成。是啊,那还是个年轻的女学生,学社会学而且研究性学,是潘绥铭和李银河的忠实追随者,是木子美的粉丝,效仿流氓燕,已然是网络上的红人。她认为她是个卑劣的动物,一个浑身燥热的来自贫穷乡下的动物,而我,居然举起了我的武器,刺入。这个为我熬了二十多年贞操汤的女人,面对她口中的一个荡妇,哭了。每一次都哭,她觉得她的贞操被玷污了。专一的奉献的容器,被我玷污了。
每一次受审,我都会“满含柔情”地拥抱她,一次次赌咒发誓,宁愿我自己死掉,也不要她再受委屈。我真心爱她,全心全意爱她,我们一起诅咒吕青葙,诅咒她肮脏的器官,诅咒她终于远离了我们的生活,诅咒她……
这是一个空前美好的时代,我告诉程岩佳我们要抓住机遇,尽管我的内心随时都在恐惧,但是我按部就班地去开每一次会议,出席上面安排的每一次讲座,从聋哑学校到民工工厂,再到乡下妇女,我都在不断给他们送去“文学的关怀”,理所当然在此之后接过地方单位递过来的信封。那信封里有红色的钞票,越厚越好,我需要这样的肯定。所以,这一次,我又出了门,吃过程岩佳精心为我准备的早餐,亲吻过她四十八岁的嘴唇之后,下了楼。
走在路上,无可避免,我还在回味着临别一吻,对于卧室的亡灵献上我的亲吻,已经成了例行公事,而我实际却早就是一段爱情的守灵人,我内心清楚。程岩佳浑身干巴巴的,眼睛和嘴唇都是干涩的,哮喘带走了她身体里太多的水,她就像一只核桃不断地干下去。我想起了吕青葙,她几乎快要消失在空气里了,可是我却还是经常想着她,毫不作为地想起她,恬不知耻地想起她。
夜里,我告诉程岩佳我要到老家一段时间,出席省里安排的县城的一个文化活动。至于邀请函,她在我的邮箱里应该已经看到了,我知道。程岩佳有我邮箱的密码,我的一些应酬性函件,她通常代我回复,我们算得上夫妻同心,合作愉快。我说我得顺便去给我父亲烧纸,因为近来总梦见他,我还说第二日再和程子商量。程岩佳似乎要跟着去,但并没有明确表示,只嗯了一声。儿子喜欢到外面吃饭,给钱就是,他的导演梦没有破灭,但明显遭受了挫折,研究生没有考上,准备再来一年。程岩佳心里,儿子第一我第二,也许她想留下来安慰他。她在考虑,所以没有很快明确回复我。
岩佳与我度过了最贫困的岁月,但是,一些事情她永远不知道,也不问,她知道如何照顾我的自尊。小时候,岩佳家也很穷,活到成年的姐弟共四人,全靠她父亲在铁道上的工作以养大成人。不过她的穷困是工薪阶层的,和农民不一样。我的贫困属于天生的贫困,是农民,是穷人的那种贫困潦倒。也许后来我遇上和我差不多一样出身的吕青葙,迫不及待相爱,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真正相爱,而是,我们是生活划分的一类人。最简单不过,我能理解吕青葙来自生活的窘迫和尴尬,但我不能理解岩佳这种“圣洁的光”。婚姻的一方永远是优越的,自然就会出现隔阂,家庭里其实也存在阶层斗争,我来自赤贫的农民阶层,而岩佳算是温饱可济的工薪阶层,每次当她说“在我们家”或“我们小时候”,我都感觉是在揭开我身上的一层疤。她有可资回忆的童年,我呢?我当然承认我岳父的辛苦,不需要家庭背景,他靠自己的努力,成了一名铁路工人,养活了一家六口。然而,一个铁路工人的女儿与一名乞丐的儿子之间的爱情,依然让我惶恐。
我爷爷以前是乞丐,很早就死了;我爸爸几岁就成了孤儿,又一代乞丐,不得不说,我的舅舅和外公到死也是乞丐,我父母的联姻,可以说是丐帮家族的婚姻。我父亲娶了我母亲,生了一堆孩子,然后他拼命供养我读书……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们生的孩子活在我们家的有七个,大哥二哥小弟,大姐二姐三姐,加我,实际还有两个,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这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也许还有。因为我母亲的家族有生双胞胎的基因,我那一个被送走的弟弟,就和我的小弟是双胞胎。也许天涯某处,也有我的一个双胞胎姊妹或兄弟被送走。一想到这点,我总有被分裂的悲伤。
上大学时,我父亲东挪西借地负担我的学费,甚至还把我过继给我的伯父,只为了人家可以培养我。我是一个乞丐的儿子,要过继给有钱的伯父家做儿子去,只因为人家看中了我。我的伯父与父亲是同宗,和父亲一个祖母。对那段时间,我印象很深。我的伯父没有儿子,每年回到家里,我得去他家过年……伯父让我接受教育,读完了大学,他的钱,缓解了父亲经济的紧张。但是他根本容不下父亲,他不喜欢他身上的贫穷,他也不喜欢我过年回家给父亲带一些城市里的东西,比如红糖、水果。我想他是为了自己名义上有个儿子,才供我上大学。他有女儿,五个,一群外孙,他并不是多么喜欢孩子,只是因为需要个儿子。他寄钱给我,每月一次,绝不多给,也绝对不会一次性给足半个学期,他给我的钱都是零头,最大十元,大多是一元,偶尔也有五元,这样凑起来——绝对不会太多,数量很少,勉强够一月的花销。那时候还是80年代末,国家经济也算开始快速发展,他因为嫁出去五个女儿,过的日子在村子里数一数二。但是他给我的钱,仅够让我不被饿死。也许他害怕我把钱给了父亲,愤怒我将钱给了我其他的兄弟。他不希望外人来花他的钱。
伯父盼着我过年回家,这样他就可以领着我回到老家的村庄到处炫耀。他让我跟着他去拜访族里那些亲戚,以及村子里的那些闲人。他们让我说几句英语,或用英语唱一唱曲子,他们问我在大学里学到了什么,以后会成为教师吗?他们已经知道,我是要吃公家饭的,他们把公家饭说成“皇粮”。他们讨好伯父,说伯父有福了,现在立功积德,以后到了祖宗面前也是荣耀的,因为是他给老希家培养了人才,是他让我这个村庄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一路读下来,他们说供书念字,祖上是有好风水的……我就像他牵着的一头蒙了眼的驴子或马,也可以是牛,周旋在他的世界。他觉得我应该感激他,如同我的父亲那样感激他。那几年,即使是回到村庄,我也是和伯父伯母他们住在一起,而不是和弟弟挤在那张拥挤的单人床上。伯母笑话我家的贫穷,意思是我再也不用过那样的日子了。她一边给我打扫床铺,一边说着我父亲养大了那几个儿子不容易。那时候大哥已经娶亲,分了家,二哥正在说对象,小弟辍学在家,四处溜达……我是伯父驯养的驴子,拴着鼻环的牛,挂着鞍子的马,我在他们家里过着衣食不愁的生活。
直到现在,直到吕青葙出现,直到我们相爱,我才知道那时候这样做在我心底扼杀了什么,一次次,假期过年回家的探望毁灭了我的什么。我的伯父在我心底积累了太多的愤怒和耻辱,但我却不得不含笑感激。知识有什么用吗?为了获得知识,我去给不是父亲的伯父做了儿子,我成了他牵着鼻环的人兽。自尊的遮羞布是在获得知识之后才重新修补完好,而不是一直就有。但是,即使是现在,说出这些也是艰难的,我不能去谴责社会,也不能谴责父亲,更不应该谴责伯父。通过伯父的供养我上了大学,做了教师,当了记者,后又下了海,积攒了点财富,接着穿了华服,在城里买了房子,做了有点名气的作家……我灵魂的羞愧之气一直存在,当我步入装修精美豪华大气可以容纳那么多人的人民大会堂,我甚至不敢和服务员对视,我脑海里浮现的是父亲的脸,我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接受他们的服务。有人请我去洗脚,有人请我接受全身按摩,有人请我去……我无法忍受“他们的手”在我身上碰来碰去,不敢直视他们的眼。即使我装模作样去了太多次,理所当然地觉得“功成名就”就要把各种生活都体验一下,毕竟我是个“作家”,然而我的内心一直生着病,我从始至终都明白。
程岩佳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他们家的经济状况也确实紧张,但她的父母不会把儿女送出去给人家做儿女,他们也不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她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我们结婚时候的贫穷,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买房子的时候问兄弟姐妹和父母要钱,更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我们有钱的时候请家政公司或乡下的穷亲戚来给我们打扫卫生,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不穿的衣服寄给我乡下的弟媳,拿出来让钟点工带走……她不知道,这一切都令我难堪和脸红,她不知道我的羞愧。她生活在一个父慈母爱的家庭,她不会认为去从事服务型工作和去给人做儿女是一样的感觉,她知道的是人应该工作,工作应该有酬劳。也许,在她那里,给人去做儿女也可以算是工作……
我一直受不了这些,但是和那些通过努力终于进入“人五人六”行列的人一模一样,我装得很好,甚至已经习惯。还能怎样呢?必须如此才可以。
那一年,我父亲去世了,农历七月,我回去给他下葬。村庄里的人用“讨吃子”表示乞丐,即使离父亲乞讨已经一个甲子过去了,那光荣的“职业”,仍然在抬棺时被村子里的小孩说出,“讨吃子的葬礼真是红火”,哥哥和弟弟,以及我,我们的姐姐们,送出去嫁人之后才被父亲认回来的妹妹,我们没有一个想把父亲的葬礼办成乞丐的葬礼,但包括母亲那边久不来往的舅舅家的老人们来了,说起来也是:“这是老希家那个在省城当作家的儿子吧,他爹乞讨了一辈子,也是个可怜人。”程岩佳和我儿子就站在我身边,他们和我一样,披麻戴孝,准备送我父亲上山。我们接受着别人这样的观察和盘点。
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有很多次想过与吕青葙一起生活,放弃拥有的这一切,那是我毫无意识的一种放纵行为,想看看如果我不去迁就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包括我的妻儿和父亲,会是如何。也许当我父亲将我过继给我的伯父时,这一切就种下了,也或者在我六岁那年母亲去世时这一切就种下了,她的死不是我愿意的。与吕青葙,我只是在做我愿意的想孤掷一切的事情,想对生活一探究竟。程岩佳将这一切忍了下来,就如在我父亲葬礼上别人指出这是一个乞丐的红火葬礼一样,她将这一切忍了下来,似乎与己无涉。吕青葙的一切,她也“包容”了,两个平行世界并存着,她知道我曾经想放弃他们娘俩。程岩佳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说着:“好不容易什么都有了,你开始闹。”和我父亲的口吻一模一样,我父亲在我辞掉工作时候,也是这句话:“好不容易什么都有了。”可是真的是什么都有了吗?这一切其实早就显现了。程岩佳喜欢现在的一切,我指的是我们买了房子,然后我们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尤其是近十年来,我们一路上坡,坐的都是顺风车。
这些年,我的称呼和头衔不断在变,当电视台以采访艺术家亲属的名义采访到我父亲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儿子的成功,但他仍然谦让了,说我是伯父的儿子……内心里,我只是父亲的儿子呀,只是乞丐父亲的儿子。我看着或者听着电视里父亲的叙述,把他对我的期待和满意通过采访人告诉我,我是那么悲伤。我那封锁的心又封锁了一层,我的父亲是我的圣地,是我的福祉,我既希望别人看到他又不希望有人找到他。在记者面前,在长枪短炮的摄像头面前,在那堆闯入的人面前,我的父亲又一次退回到他极度贫穷时靠屈从获得一种安全感的动物本性里。小农的谨慎让他对记者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什么都不信任,什么都不信仰,他也许到死都在为他的儿子们担心,尤其是为我担心,认为我不该挑战这个社会,不该选择纸本生活,认为我应该活在体制内,活在那种他认为的“铁饭碗”和“皇粮”里。他不相信生活除了他切身体验过的饥饿、耻辱还有贫穷外,有什么是靠得住的。这种基因隐隐地传给了我。陌生人无法闯进那个暗室。所以,当吕青葙将一巴掌在人群里扇向我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些,我似乎理解了父亲何以如此。面对吕青葙的那一巴掌,我也是选择了屈从,这屈从里不能不说带着一份基因遗传的愉悦,我后来那么深地爱上了她,爱得不可自拔,甚至要离妻弃子。但那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屈从是我父亲的生存法则,到死,即便对自己的儿女,他也是如此。他不跟着我到省城去生活,他说他住不惯楼房,他说村里的空气清新,站在高处,春夏秋冬开什么花落什么果都可以闻得出,他说他需要这样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踏实。我父亲至死都没有从命运为他安排的这条村庄小径里走出来。对他来说,一切新鲜都是不确定的,他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屈从和放弃,贫穷并且安分守己,才可以赢得最后的安全……他相信这一切,并且付诸实践。
我曾经努力想把父亲带到省城,在我买了房子之后,程岩佳也极力配合过我这份孝心。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不想给我添麻烦,不想活在儿媳妇的制度下。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宿命。至少那时候不知道。任何人都帮助不了他,那是他的信仰,他需要那样的悲伤和绝望,需要在土地里寻找生活。谁也帮助不了呀,作为儿子的我也不能,土地是他的兴趣所在,即使他已头发花白,即使他脸上一直挂着惊恐和悲伤,但土地是一切美好的意义,是永不放弃。紧紧扒住土地,像一头兽物,伤痛如同一个个奖牌,如同小时候在树丛里玩耍留在脸上的疤痕。疼痛才是终极信仰。
这是我成长的故事。我想回到父母的墓前。我是一个乞丐的儿子,一个茧族人的儿子,我活在我父亲给我的基因里,活在一个乞丐的壳里,我信仰悲歌,并没有破茧而出,并没有化蛹为蝶,在内心现实里,我仍然是一个厚厚的虫茧,一辈子过不去这些坎。
3
程岩佳从来不知道我童年生活的细节,我这一切的社会背景。对于她来说,我只是个农民的儿子,我认识她的时候,已经是个教师,这就够了。在她这里我的以前似乎被一笔勾销,她感兴趣的是我们相识之后的我,勇敢、雄心勃勃。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我写下来,她也觉得那是一种文学表达,她喜欢这种过滤,似乎这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她的性格随和,因为从小有哮喘病,她一直喜欢听佛经,对任何事都表现出一种专注的表情,但事实则未必,她只是不放在心上。
我们共同的生活,就是阅读和书写,互相给对方提建议,她给我的文章做修改,有时甚至代笔写一些社交吹捧文章。鉴于我日渐有名,社会上一些新冒出来的人需要老手拉携,那些文字我都交给程岩佳来写,她乐此不疲。甚至,她还给一个与我有过暧昧的江南女作家写过评论,以她的名义写了一篇,又以我的名义写了一篇,她让我要求女作家找刊物同时发表。事情如她所愿,她倒也没有说人家坏话。后来,那个女作家又出了一本书《北极不近,南极不远》,又让我来写评论,岩佳又一次代笔。我们夫妻近乎将这种合作看成是雅趣,她喜欢这种参与感,甚至拿着我的手机给那个女作家发短信。她要向《浮生六记》的芸娘靠拢,她说让我不要做沈三白就是了,命薄,做梁实秋就不错,我们要做梁实秋那样的一对夫妻,即使还有后来人,但是我们毕竟一辈子了。甚至吕青葙“事件”之后,我们又很快回到了这样的日常。只要我不离开她,一切都还是好的。
岩佳说我:“一切都有了,所以把持不住了?”确实有点,一切都来了,我开始有点左右逢源,即使是做大型的讲座,走进各大高校,我也是不怕的,我有中学教学的经验,知道如何控制场面。我突然就开窍了,可以气定神闲。我也有世俗的一面,对不满意的邀约,讨价还价,要求在讲座的薪酬上翻倍叠加,报销一切相关费用,我当然也会收受那些请求我推拉赞助写吹捧文章的地方作家的钱财,烟酒茶是自然的。尽管开始的时候我不习惯,但日积月累,也就“见多识广”了。
我有了名,有了社会地位,也就有了钱。岩佳看上一件上好的厨具,买;岩佳说从来没有穿过貂皮大衣,买;岩佳说结婚都没有买过珠宝,没有三金三银,没有钻石戒指,没有玉石手镯,买……儿子程子要去日本旅游,要去寻找黑泽明;要去英国,寻找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旧迹;要去美国,寻找伍迪·艾伦拍电影的那些场所……去,或者攒钱让他去,这些都是我已经实现和正在实现的。这些其实都让我很忙碌。但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脱离伯父家之后,更是如此。我似乎无所不能。我知道我不能荒废了自己的才华,而才华是要变现的。
我站在成功的灯光中,经常能接到掌声。岩佳也从这时候开始,接过了我死去伯父的鼻环,我成了她的一种炫耀,甚至是一种战利品。不能让别人夺走,不能由别人分享。我是在吕青葙出现的时候,才感觉到这条又套在我鼻子上的环线。而实际上,这个鼻环早在吕青葙出现之前,我就戴上了,只是我不知道。在她出现之后,我闭上眼,往前跳,也能感觉到肉身被牵动的痛苦,往后跳亦然,我察觉到了那根握在岩佳手里的绳索。也许早在此之前我就察觉到了,所以才有了吕青葙。这根无形的线和铁环,她打造得那样丝丝入扣,如此精密,甚至算是天才的杰作。她用她的喘息作为绳索,用半夜的哮喘朝我拉紧绳线。
我们的爱情到处流传,各大报纸杂志,旧的内容上添加新的照片,我是神来她是仙,我们是神仙眷侣。似乎正是因为这么高调,我才觉察到了疲惫,感觉到心力跟不上,内心在塌陷。岩佳不允许这样的塌陷,但她那时候已经无能为力,所以默默承受着,才有了那次发病?2013年9月,岩佳差点死掉了,那一年我四十七岁。她突然爆发了小时候就患的哮喘病,在银行门前。银行的小姑娘尖叫着,用手抱住了眼看倒地的她,然后一群人涌上来掐她的人中。等我赶到的时候,她还处于急救期,我一遍遍叫她的小名——花儿。她也许就是被我如此叫回来的,因此她后来很感激我,觉得我那么爱她,怕她死去……
然而,也正是从那次发病开始,她缺乏一切安全感,总是内心不安,经常得叫人陪着。无论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只要不在她身边,接到她的电话就会越来越多,以至巫云生都开我玩笑:“中年逢了第二春?”他老婆可从不这样。也许那时候,岩佳感觉到了我身边的各种不稳定,她才向我显露她如同伯父一样拴在我身上的鼻环,展示她喘不过气来需要急救的那一幕,展示她控制不住需要医疗介入的压抑情绪。我们生活了那么多年,岩佳受不了了,在我逐渐出名之后,她感觉到了危机,同时感觉到了一种羞耻。尽管我们还在谈论生死和优雅等话题,但是她应该感觉到了我肉体上对她的倦怠。一定是如此。
我不得不承认,那个她在银行门前发病的下午,我躺在一个女人的床上,她开好了宾馆的房间。一个大学的副教授,她读过并且研究过我的作品,她以我作品里写到的渴望得到一个女人的方式引诱了我。不能不说她是聪明的,也不能不说那其实是我的预谋,对象是谁无所谓,我需要这种冒险。我向所有人说我在茶馆,岩佳也清晰地在博客上记录了我深情的呼救声,我们又一次成为了模范夫妻,世间多情小儿女的榜样。
这是个不安的早晨,我要回一趟老家,在饭桌上说出来了。夜里已经和岩佳说过了。希程子听见之时,他正盛另一碗稀饭。他已经吃过一碗了。
“回老家?”他揶揄了一句,接着问:“妈妈回去吗?”他看着我,而不是看着他妈妈。在几年前,给父亲做祭祀的日子,他骗我说自己的手机欠费了,拿过我的手机打电话,我当时正和姐弟们商讨如何给父母坟上做法事。葬下的前三年,每年要有一次重大的祭祀活动。我压根没有想到他翻遍了我的短信,里面全都是我和吕青葙的内容。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快要考大学的中学生。也就是那时候起,我逐渐或者一日之间失去了儿子。他在大学的几年,越来越让我不安。甚至,岩佳将他高考失利考研失利,都算在我的账上。
我们这几年的谈话,更多限制在“是”与“不是”的问答之中。外卖商业发展越快,他对父母的需求就越少,他非常希望我们集体到乡下去,那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叫外卖,也不会有人管他。岩佳留着也好,我这个爸爸最好不要留着,最好不要挤在119平的房子里,不然空气会越来越挤。他虽然住校,但几乎每个周末都回来,眼看着要毕业,他有的是时间,谈恋爱,游荡。
他小时候,我们就已经做出总结,来访的客人和他的外公外婆小姨都告诉过他:“脸型像爸爸,耳朵也是爸爸的,鼻子和眼睛都是妈妈的,嘴唇薄而红润,也是继承了妈妈的。”总之,轮廓属于爸爸而零件属于妈妈。是不是因为他厌恶我,才吵着闹着拿了二十万去做了耳朵和下巴修改手术?我一直不能确定。他追求那样的审美,要耳朵下抿而小巧,生生去韩国割了一回。隔了不久又一次到那里垫补下巴,将和我相像的椭圆下巴变为了一个尖下巴。难道他对自己的遗传不满意?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以为这是90后的男生女生们哈韩哈日的行为,可是随着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僵硬,随着他们母子越来越亲近,我不能不有这样的怀疑。
自从吕青葙事件之后,岩佳就逐渐不再进入我工作的书房,但我知道她在监视着我,每时每刻。书房其实是由客厅隔开的,一个屏风分为两半,透过玻璃,随时可以看到里面的人。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注视,目光灼灼而心怀忐忑,或者,别有心思。我的鼻环拴得太深了。也许这就是婚姻生活的附赠。就是我临时出去一会儿,她也要清楚我的行踪,不然她就会发病。儿子不在的时候,我们俩长久地在这个119平的套间里自生自灭,各自感受自己的悲伤。
很久以来,我陷入一种焦灼状态,岩佳也感觉到了,一些方面我们仍然“夫妻同心”。二十年前我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再以前,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初高中时代了。我忽然觉得一切茫然无绪,写作也进入了停顿状态,甚至有一次,写了十七万字最后全部毁掉,轻轻一点,删除。对于写作者来说这近乎灾难。但是,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何去何从,那个写到中途的东西让我一点思绪都没有,忽然之间,河流就断流了,然后一潭死水,接着慢慢干涸。内心就是这样,一切似乎都已成定局,和吕青葙也已成定局,几无修改。我不得不接受这种被牵着鼻环的命运,心甘情愿却又战战兢兢。我需要流淌,哪怕是滴血般地流淌。在内心深处,一切都还没有决断,即使将吕青葙放进了黑名单,不再联系,不再修建道路通向她,实际上还是没有真正决断,我只是不作为,不再建设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而已。
想到程子,我也会有刺骨而野蛮的寒意,带有亲密但也带着同性之间的敌意的感觉,他太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是幼稚。二十四五岁,对于我来说那时候已经世事沧桑一切遍览,对于他来说,只是用脚步丈量了世界。他比我幸福,得到太多的爱而不是恨,所以他才可以如此对我,而不是如我对父亲般充满感激和怜悯。
“心因性哮喘,急性的,可能致命,受不得刺激。”医生说过的,程子也知道。家里唯一可以受气的人就是我。孩子考研没有考上,准备再来一年;妻子在生病,就像个临终病人;三角形具有稳定性,总得有人扛住。还不到五十岁,岩佳头发就白了,脸色憔悴眼眶深陷。她妹妹看不下去,又怕她连染色剂都过敏,就给她做了黑豆饼吃,也打了黑芝麻糊,每天几大勺地当食物吃。不能说不起作用。然而岩佳觉得这样子不好,硬是找了人来染……接着就起了荨麻疹。哮喘病的人对花粉也过敏,何况是染发剂,又是一番折腾。
最严重的时候,我和程子轮着守床。双人床旁边的椅子上,程子坐着,忧虑地看着他的母亲,一次次。我躺在床的另一边,半睡半醒。
发作的时候,她总是颤抖不已,手脚冰凉。然而过后,她会抱歉地说谢谢。她曾经恨过我,她知道,我也知道,她心灰意冷,觉得是我破坏了她对美满家庭的设计。她不想放我走,鼻环拴在那里,我想着。然而我不想表现出来,也不能让她察觉,她的牺牲,她的委曲求全,她的隐忍,都是为了家的稳定。三角形具有稳定性,她简直是慷慨的,甚至在我和别的女人出去共度一百多天后,仍然原谅了我。我才是个罪人,她用她的病嘲讽我,惩罚她。
最严重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如一只拔了毛的猪,嘴角夸张地扭曲着,猛烈地抽搐,四肢抱成一团,双眼瞪得极大,眼神却空洞,似乎黑色瞳仁到了遥远的地方旅行。我去抱她,她就会越发狂叫,有时甚至推开我,床都被她的发狂震得不断抖动,楼下的人家已经敲门说过几次了,知道有个病人之后才表示了谅解。
天呀!写下这些都是恐惧的。何况她还总是一声不发地咬着枕头,有时会咬着自己的拳头,床单常常血迹斑斑,那是她咬自己咬出的血。
一声声惨叫是一把又一把的尖刀,狠狠割着我。那时候我就会诅咒吕青葙的出现。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了,要努力呀,那样平静的日子,三口之家具有稳定性,多么令人想念。
既然这样,程子不太同意我回家,就等彻底过了冬天,过了年,再提吧,老家的事情,也只有缓缓。
4
过完年了,准备到文轩书屋买几本书看,回老家给父亲上坟烧纸,按理年前就该到,总得住几天,带几本书。半夜,收到了巫云生的儿子巫灵山电话,云其父亲突发疾病,现在医院,无人可求,所以打电话给我。那时候是子夜两点,正是大年初七。之所以初七没有出门,其实也是因为老家风俗里这是小年,属于人日,不适宜出门。接天就是初八,按理正是出门的好日子,想不到巫云生在夜里发了疾病,好端端的一个人……过年之后我们说了一起喝茶呢,约了林欲晓,继续在老地方,开年第一喝。
接到巫灵山电话,我就急忙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和岩佳说话,没有吵醒程子,想着白天给他打个电话再交代。岩佳的事情,我不在身边他还是要上心的。
打车到巫灵山电话里说的541医院,才进急诊室,就听见一个妇女的哭声,我心里想着大事不妙,恐怕回老家的日子要推迟,赶忙从走廊往哭声的方向跑,却发现门口坐着一妇人,仔细看,正是巫云生他老婆沈长安,接着望向房间,只见巫云生在靠墙的第三张床上躺着,肚子撑得老大,像要生的女人。
他的脸我并没有看清,却已经是认出了,毕竟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朋友。(殡仪馆里面,别人问我,这回烧成骨灰你还认得吗?我问过我自己,如果是青葙,还可以相认吗?我的心中充满丧葬之声。)
巫云生亦和我一样,属于作家大院里的签约作家,多年来躬耕在长篇小说的栅栏里,我好写大江大河,他好写大山大漠,所不同的是,我混迹作协当的是正高三级作家,巫云生的正式工作是混职于几所地市级师范类院校,最后定在省城的一所高校里。
说到高校,我就会想到吕青葙,她在东部海边一所高校里一直无法拿到性学博士学位,她把这归结于对我的爱的迷乱,所以无法定心。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是个借口。很多中文系的学生,用三个月不到就可以写出论文,将博士学位搞到手,至于社会学的论文,则连三个月都用不了。对于聪明人来说,每个人都可以从文学系和社会学系毕业,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问过护士,知道巫云生在送来时已经不行了,后来的死亡证明上也有这方面的说明,死亡地点:家中。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神志不清,叫了邻居的车子,送了来。证明上也写了原因:心因性猝死。我对心因性三个字实在太敏感。老家侄儿生的孩子,出生不到两个月,医生下的单子,也是“心源性疾病”。心因与心源,我查过太多的医学书籍,对我,这就像岩佳突然骤变颜色的脸。以至于后来和岩佳说起来,我也只是如同网上随处可见到的那样回答她,说是脑梗,人过了五十一定要注意,避免她听到“心因”二字受刺激。
在那张医院的床上,护士要拿出听诊的仪器,必须将亡者翻身。她请求我帮忙,作为亡者的一方,我们必须做出这样的行动。巫云生的妻子倒在门前,巫灵山回家里拿户口本开死亡证明,只有我,去拨弄他的身体,抱起,翻转……突然间就发生了那样的变化,仿佛大气受了挤压。他的嘴巴、耳朵和鼻子开始流血,他的肚子排山倒海般发出轰鸣……判断已经下了,医生也已经来过了,证明人已经亡故。然而那声音,那呼啸声……我无法解释那非同寻常的出血特征,不是生,是死,突然之间我觉得害怕。而护士早就哭着跑开了,她应该还是一个见习生,所以可以怕到一切不管了,跑掉。周围的环境是那么难以表述,夜半的医院,急救室,就我一个人。我是那么害怕,就像一只惊惧的老鼠,在面对海啸和地震一般。我不得不适应这种原始症状的恐惧。现在我早就离开那种场面,但我为那样的恐怖不解,经常回想。巫云生的脸上全都是升腾的紫色液体,这种不该称之为血液的东西,这种奇怪的颜色,在我心里竖起了它的丰碑,将我的人生分为生之色与死之色。这生的红与死的红,充满对比。
后来,我与另一个小护士推着病床将巫云生往太平间送,快到太平间的小窄门时,护士却怎么也不走了,我又觉得可能巫云生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故,就盯着仔细看,问她为什么,她说前面会有大爷帮忙的,我才放下心来。果然,一会儿从标有太平间的门内出来一个看不出具体年龄只觉得很老的老年人,他接过了推车。
太平间里面的场景真让人震颤,赫然一个停尸广场,很多具被白布覆盖的遗体被码在一张张床上,但算不上是大厅,而是四五间相互可以通来通去的房子。有的房还要拐弯抹角,虽然视野会有短暂的屏蔽,但惨白的灯光下,避开那些障碍物,就会看到另外几具。我只觉得脑袋都要停止思考了。这所城市有数不清的医院,我希望别的医院不要有这么多停在太平间的人。真的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恐怖,你知道每张白布下都有一个曾经喘息而今不再喘息的躯体。你无法唤醒他们,因此你会害怕,觉得他们在以一动不动的姿势邀请你,呼喊你——时至今日,我都觉得像做了一个梦,写下这些让我于心不安,我不断地逼迫自己调整内心。
因了巫云生,我才有了殡仪馆的旅行,在那里了解到中国的第一台殡葬炉,还是在上世纪20年代上海的英租界工部局开办的,到现在还不到一百年。那天和巫灵山发出死亡通知之后,就帮着他联系这些事宜了。巫云生虽然家在本省,父母却已经去世有年,倒亦如我,兄弟姐妹六七人,却也是不大来往的。这方面我也理解,老家的亲戚有诸多事,一来就像走客栈,想清静下来写东西都难,这却成为后来人们嘲笑巫云生六亲不亲的原因。人世难周全。奇怪的是,巫云生电话里连一个老家人的号码都没有存储,甚至他的手机里,只三个号码,一个还是自己的,另外两个分别是老婆儿子,也许我和林欲晓的号码,他抄在小笔记本上。我见过那样的本子,他有一个。巫灵山虽然已经三十岁了,却是在父母的羽翼下长起来的,对这些明显不懂,亦不知道想什么办法。我如果遭此大难,想必程子和岩佳,也是哭哭啼啼地不知道如何发丧。我打114接通了巫云生老家的派出所,接着按照派出所给的电话,联系到了巫云生的村人,然后才通知到他的老家人。从那里到城里至少也得五六个小时,因此,去往殡仪馆以及办理相关手续,就只有我和巫灵山了。巫云生的老婆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单位叫了他的学生来照顾师娘。
这是我第一次去迁移到城郊雀栖原的火葬厂,以前的火葬厂在城内,由于污染原因这两年新迁到了这里。说实话,以前到殡仪馆出席悼念活动,我至多只是到悼念大厅参加简单的告别仪式。我的父母都埋在老家的山上,所以我对殡仪馆了解并不多。可以这样说,对于城市如何消除死迹我其实一无所知,这是第一次,虽然来来去去为巫灵山做事是因为与他老子的友谊,但客观上也算是大大满足了一次我对殡仪馆的好奇心。
巫灵山在办手续,等着开证明,我便独自一人在馆区内走走,也是给他独处的机会。
也就是这天晚上,巫灵山忙着陪母亲,我又单独去了一次殡仪馆,重新确认了第二日举办仪式的时间,以及花圈和花篮的摆置。
园内随处都有忠孝礼仪文化的艺术,还有对死亡的浪漫诠释,也有对殡仪馆的宣传——人生最美丽的后花园。作家写作品,总会提到某处院落是自己的后花园,我是活到现在,才知道最美的后花园在这里,但那是“人生”?出于职业习惯,我很想问问礼仪厅内值班的三个殡仪服务人员,但强忍住了。
巫云生此刻躺在这四面山风吹着的平坦的雀栖原上,享受着星星和月亮,享受着绿树丛林。节日的红灯也在大院里亮着,一切都像是一种安静的指引,也可以用安详来形容。我的手机里存着单位老同事发来的挽联,准备在追悼仪式开始的大屏幕两端配着他生前的视频播放,我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艺苑光华经卷美文千古在,英年殂落神州大地一星沉。”一个人的一生就被这样概括了。
翌日早晨九点各路人马依次吊唁,当我经过巫云生被殡仪馆服务人员推在大厅的遗体时,又仔细看了下,巫云生的表情是安详的,像睡着了一样,和我在医院的急救房间的第三张床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由于穿了寿衣,身上鲜花覆盖,看不到他那在医院隆起的极大的肚子。亡者身上的平静令人动容。巫云生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这让他躺下来的脖子显得非常短,与活着的时候相比变了一个模样,像一个截了一截脖子的人。他的脸上有种敷过粉的白,他平日可不是这样。那种白令我想起女人的脂粉,于是深深地吸气,我渴望在空气里闻到一种甜蜜的味道——可是什么都没有。也许殡仪馆给尸体上妆的尸粉并没有味道。他的身上穿了寿衣寿鞋,那是在医院太平间时请那里的老人穿的,那时候还没有整容和化妆,脸不是这个样子。买的衣服的颜色也是通常的那种冥衣颜色,蓝绿,像清代五品官的官服。绸料上好,我摸过。胸前绣着一朵好看的荷花,我也特意看过的,所以又想看一眼。前面似乎说过了,岩佳的小名是花花,她又极其喜欢荷花,我自己的一些衣服上,也被她绣上荷花。以前不知道冥衣上也绣荷花,大约岩佳亦不知道,她总不至于咒我死。咒我死的是吕青葙,巫云生穿着的丧服上的荷花让我想到死,想到佛教里的水上睡莲,想到莲子灯,七月半放的河灯也是莲子灯,送鬼的,巫云生的死让我想到吕青葙的诅咒,也仅能想一想。如果巫云生活着,我们还可以谈谈,说说他的荷花,他的帽子,他滑稽又庄严的装扮,像清朝的五品大官。我相信他会哈哈大笑,我甚至已经组织好了语言:“你个狗日的,活着不当官,死了当大官,也不荫福我们。”我们喜欢这样互相打趣。
临盖上棺盖推走之前,我又特意去看了看巫云生这具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经过整容化妆这两道手续,他显得比活着时年轻,可能也是戴了帽子的原因。他的头发是少年白,二十五不到就全部白了,五十不到就几乎秃了,这几年接连写了三部长篇,有两部还在酝酿中,虽然创作精力旺盛,人看上去却极度颓唐,头发几乎全没了,明显开始走下坡路了,身子和肚子都往下塌。经过这两天在殡仪馆的休息,他的神色已经完全消除疲劳。如果不是胸前摆着鲜花,不是躺在灵柩里,我真觉得他是在享受安稳的深度睡眠,那么幸福,似乎怎么都不能叫醒他。在这么多年我们相识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如此安闲舒适。他总是急匆匆的,说话也是有前句没有后句,句子说到一半就好像后面的话被什么咬去了,很多人说起他极其有特色的说话方式会笑,有算命先生甚至和他说这是不幸要早夭的特征,那时候他才三十来岁,和我说起,无非是笑笑。他还说:“有妻有子,谁怕谁?”
隔日我在微信翻看,发现了无数篇祭祀巫云生的悼文,有些甚至在初八那天就发出了,那是巫云生去世的当天。食腐文化一直在这片土地上盛行,想不到我亲见了,不过巫云生他不会看到。
虽然是帮忙料理巫云生的后事,但我还是对殡仪馆感到特别好奇。我感到这一切是那么值得我讲述,仿佛是一个大新闻,由我发现,必须由我来进行独家报道。
我就像接了任务的报道者,焦虑不安,随时随地在不断观看和倾听,准备组织语言,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确实,文学写作使我染上了强迫症,这个任务我不能放弃,我必须掌握我所能掌握到的素材,收集资料拍摄场景,我得做具体而详细的深度报道。我相信,如果我死了,巫云生也会如此,这一点上我们互不欺瞒。对我来说,记录下这一切是一件紧迫之事,甚至比想念吕青葙更让我觉得迫切。如果吕青葙死掉了,我会这样吗?痛不欲生还是兴致勃勃?我曾经那么爱一个人,所以我想象了她的死,这也许是罪过。谁也不要谴责我,生活对于作家来说就是素材,哪怕由他自己的痛苦熬制而成。今天我不想写什么,不想写老婆儿子的鸡零狗碎,也不想写与吕青葙看似爱情实则一场通奸的情感勾当,我的写作和生命联系在一起,对于巫云生的死,我必须写下我自己的所见所闻,我知道以后别人也会写下我的,甚至也会那样按照单位和名声来排放花圈和挽联,最后一次为我摆放位置,但我最讨厌的还是那样的悼文,我不喜欢有人在我死去二十四小时不到就开始写悼文,更不喜欢那些夸张的交情和眼泪。在这个世界,有趣的只是素材,所以,即使我不喜欢,我知道我到时候也不得不接受。我现在不需要管你们喜欢不喜欢,我现在要写下我要写的。
我对一切感兴趣,这是私密的个人内在现实。在殡仪馆的两天,我发现了死亡的四季风景,和生活的四季风景一样。我心血来潮,对于吊唁厅、休息室以及焚尸炉都给了一致地观照,我也仔仔细细观看了骨灰超市,和方便路上供人休息的服务大厅一样,在办理殡葬事务的大厅旁有标着超市字样的开间,很大,各种各样可以在路上吃的零食,有泡面也有鸡爪,这些是我最喜欢的,最好有点白酒,那种小瓶装的度数不高的泡酒,喝了令人心旷神怡。这里的超市标着四个大字——“骨灰超市”,里面是一个又一个的坛子,骨灰坛,各种质地,不同价格,上百上千再上万,令人想到卖陶瓷瓦罐的一些店面。一个坛子会装下一个人的一生,然后下落不明。
一切都那么令人动容,殡仪馆才是每一个人都该去参观一次的博物馆,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忘我而克制,你会发现你是一个死亡的暂时逃生者,你会发现此刻的喘息是那么地迫不及待,你会发现这里的一切必将与你相关……
我从危险中逃回,替你写下这些,我不该被谴责。贵贱同尘,死生同指,我并不想因为道德的节律掩盖什么,无论是一场婚外的通奸还是一个同事的死亡事件,我都希望自己录下的口供真实,这是对自己的彻底交代。谁都不能对我进行审判。
我是一个目击者,我得秉笔直书。没有死亡的人生是不可能忍受的,也是不完整的,长生不老是一种诅咒,死亡是一种解放。我不知道如何来忘却。尸身,殓尸炉,红彤彤的大火,香火与爆竹……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恐惧又倍感新鲜。一个又一个人,活在相片上,被人抱着,一排又一排依次立着,他们享受他们的香炉和纸火,享受他们的炊烟。年轻的女孩子,被一个笑嘻嘻的男人抱着。她的丈夫,还是弟弟?只可能是丈夫。她的相片那么年轻,甚至还可以感觉到青春的肌理。骨灰盒呢?放哪里去,接受谁的祭拜?我不得不猜想,由不得我自己。只有消失,或者从来没有消失,一切不过是重新组构,世间万物莫不过如此。不过这样的节奏和速度太可怕了。我再转头,却发现一个小小的孩子的遗像,在角落里摆着。显然是非正常死亡。因为人太少了,吊唁的人只四个。
由于巫云生老婆沈长安和儿子坚持亲自拣灰,我就陪在休息室等着,隔着门帘,可以听得见炉膛内发出的嘶咝声,还有脂肪燃烧时的爆裂声,气味也随之传了出来,和人们吃烧烤时动物的肉发出的那种被烧灼的烟味一模一样。卫生棺原本就是纸棺,很快就会燃烧殆尽,炉膛里烧五六分钟,至多十多分钟,纸棺和衣服就烧完了,剩下的就是身体了。四十多分钟,用不了一个小时,一个人就成为骨灰了。
一个着麻绿制服戴着口罩的年轻人,频频查看火炉的情形,似乎在操作加快燃烧的速度。我想到某年和巫云生跟着文学采风团一起去了西藏,有一天早晨,他偷偷雇了一辆车子,拉着我去看了天葬。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而不是在屏幕和图片里看到秃鹫,高高的开阔的山头上走着一个又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那是秃鹫飞俯下来走在陆地上留在我心中的样子。那天一共葬了四个人。巫云生和我中午都没有吃饭,他说后悔了,不该来看。然而我觉得很好,内心一直感激他。我喜欢那样的死,飞鸟盘旋,一个人的身体走向了太阳。
在等殓尸炉焚烧尸身的时候,我又开始在这绿色的殡仪馆散步。
尽管和巫云生相识三十多年,我从来没有问过,也一次都没有听说过,巫云生有没有一个吕青葙。巫云生在生命的最后那一瞬间——生死交接之时,会不会想到某个人,不是妻子,不是儿子,而是生命里的一抹红云?他有过吗?会不舍得吗?那四分钟,一呼一吸都是喉咙里挣脱出的结,最后绑住的时刻,他有没有想过,不是老婆的某个女人,最美的爱情?
室祭那天下午,我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和前来悼唁的同事说话,忽然听到大堂内有人哭,以为是沈长安,但她分明在我对面的卧室里,没有出来。于是我走到正厅的灵堂前,发现一个梳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子在哭,她是跪着的,亦无人搀扶。我走过去安慰,她问我:“巫灵山呢?”我喊了巫灵山给她见。他们分明是不认识的。她把巫灵山拉到另一个卧室,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来我推测,她并不是巫家的亲戚。但若说是巫云生的情人,又没有证据。她那跪着痛哭,眼泪鼻涕四流的悲痛样子,倒分明像是有很深的情感。看她签在账簿上的名字,为彩虹,我是根本没有听过亦不认识的。她痛苦的样子让我想到吕青葙,她在短信里的最后信息:“你死了我也不会哭泣,所以我们从来没有关系,你别再来引起我的尘埃。”
我们离开时,头顶飞过一大片鸟,我努力想从灰蓝的天空里辨认它们的模样,但也只是听见了它们的合唱。以前和巫云生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倾向于细听每只鸟在空中留下的轨迹,辨别它们的年龄和关系。那么多的鸟在天空飞,我紧闭双眼,静静聆听,却无法辨认哪一只是我喜欢的,也无法想象,巫云生会附灵于哪一只鸟,低头俯视我们……
5
最终,巫云生火化后不久,我和岩佳回了趟老家。我们给我的父母烧了纸,岩佳叫着“爸爸妈妈取钱来……”她叫得那么自然,让我觉得曾经要割舍她,是个多么大的错误。我像是浪子回头,不断在心里说,要对她好,再好一些。她也看出巫云生的死似乎让我“成长”不少,近乎是放宽心了,甚至还有几次说巫云生这样死去,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在我父母的墓地,我想到巫云生死去后,他老婆沈长安哭得如同一只水母,我死之后,岩佳也有哭丧的墓地,名正言顺,我们是夫妻,就觉得夫妻若此,不管怎样隔阂,也算是缘分。我把父母亲下面的穴位指给她看,埋我父亲的时候,她也是看过的,她知道她会和我葬在那里。父亲为母亲做坟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要埋五代人,他已经计划了他的墓穴,还有我们兄弟几个的墓穴,坟地大大的,五六步可以丈量一个穴位。我给岩佳指着说,脑海里想到吕青葙发给我的信息:“你们会共享花圈和坟墓。”这没有什么不好,而且一直就是这样规划的,并不难,只是生活走了一段弯路。(一段弯路?我问我自己。)
而实际上,前面说错了,我是自己回老家的。
我放弃了一切,爱怎样怎样吧。火化了巫云生从殡仪馆回来的那晚,我就买了车票回了老家。
现在,我把自己关在山村的房间里写这篇供词,终于倾吐出这些秘密,不再欺骗任何人。或许哪天来吊唁我的人会看到这篇供词,就像看到巫云生死时桌子上的那篇标题为 “红色的春天”的文章。记者们给那篇夭折的文章拍了照,说巫云生的文学精神会千古流传,像红色的春天。千古呀。
我陷入生活的迷雾,在作品里对失败的爱情进行描摹,吕青葙上了断头台,为了爱我最终失魂落魄,而我是戴着面具的刽子手。她不知道……
我写下这篇人到中年的供词,也是我自己对自己的悼唁。我提前写下我的悼词。不要猎奇,不要有人哀悼我,不要有谁为我再写悼文,说与我有过什么样的亲密交往。我已经都供出了。
仅此而已,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