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序
一本《文化苦旅》,几乎串联起了大半个中国,一条条文化根系交错连横,塑造出了余秋雨这样一个文化行者的形象。但是,海子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一个人努力去创造一种游行的形象,反而会带出一种刻板的书卷气。
上个世纪,余秋雨的散文,汪国真的诗歌,庞中华的书法,可以说是风靡一时,大街小巷都在传颂。一夜之间,文青们无不摘抄着远方,在稿纸上一咏三叹,连莫言也常常为自己“庞中华”式字体而骄傲。在那个年代,余秋雨的散文回到了唐宋八大家的一种空旷,确实让那时的年青一代感受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
作为散文来说,余秋雨的散文具有一切令人喜欢的元素。在“文化热”时期,他领风气之先,既想知性地谈论历史,又想感性地咏叹。他的文史首先吸引了那个时代的青年对于“有文化”的一种追捧,加之他文笔流畅,典雅,舒展,确实也有令人着迷的元素。作为自己“向往文化”这种“合群”行为的一种体现,甚至极端说,是“有文化”的一种炫耀,余秋雨的文化散文,是一代青年的成长符号。
但是,法国社会学家勒庞说,大众喜爱的东西,一定要提防,因为“群体在智力上总是低于孤立的个人”[1]。当然,勒庞的话有失偏颇,但不得不说,余、汪等人的“爆红”,遮盖了他们的不足。近年,一些学者开始反省甚至批判这种流行的文化。李书磊将汪国真的诗歌说成“橡皮人的佯啼假唱”,矛头直指他没有真情实感的死励志;杨光祖直斥庞中华的书法“其俗在骨”。作为另一个反思的对象,余秋雨成为了一个大众的向往,也成为了批判的目标。余秋雨的散文确实文采飞扬,但人们对他的热爱只不过是一种时尚罢了。当然,有些人真心喜欢他的典雅厚重,但更多人还是为了跟风。他的散文足够吸引人,但反复品读,确实也存有明显的短板。起码,他试图将历史的冷静与个人的冲动结合的方式,远远达不到“在朱自清和钱钟书之后,出了余秋雨”(余光中语)的高度。事实上,朱自清自然流露的感情,钱钟书利落干净的理性都比他混合的尝试高出许多。我不敢说可以指斥褒贬余先生,但我想对一些盲目的或捧或批的思潮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
《世说新语》中说,管中窥豹,时见一斑。《文化苦旅》一向被视为余秋雨的顶峰之作,其中的《洞庭一角》亦是广受赞誉。我希望通过此一篇文章,探讨余先生散文中的一些问题。
文化苦旅,文化,苦旅。作为想打“文化牌”的散文作家,余秋雨在篇篇散文中试图将文化、历史的东西融入自己的景色中,从而塑造出一种梅山鹤水、依依墟里烟的气派。但很可惜,在《洞庭一角》的开篇,余先生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而且恰恰是掉了一个错误的书袋。阐述完“贬官文化”后,余先生不无得意地举出了范仲淹的例子,他说:“1046年,范仲淹倡导变革被贬,恰逢另一位贬在岳阳的朋友滕子京重修岳阳楼罢,要他写一篇楼记,他便借楼写湖,凭湖抒怀,写出了那篇著名的《岳阳楼记》。”好像彰显出自己“信手拈来”的文史情怀,但可惜,其中出了一处明显的错误。有两条原因可以论证此错误的低级。其一,倡导变革被贬,很明显是名动一时的“庆历新政”。但是,庆历新政彻底失败是在庆历五年(《中华文明史》),即1045年,而且,据《范仲淹年谱》记载,范仲淹在1045年便已被免去参知政事,贬到了邓州。显然,贬谪与写文,不可混为一谈。其二,范仲淹自己也在《岳阳楼记》中写道:“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明确点出自己和志向相同的朋友们开始被贬的时间应为庆历四年,自己写文是在庆历六年(《岳阳楼记》文末:时六年九月十五日),并未点出自己贬官时间。但余先生好像抓住了一个显示学识的机会,轻轻点笔就把二者融为了一体,一个“恰逢”就把历史揉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还有意无意地把庆历六年换成了公元纪年。对于一向以文史闻名的余秋雨,弄不清庆历新政的起始已属不该,何况耳熟能详的岳阳楼记都视而不见,更是令人不解。
这并不是余秋雨的唯一一处历史错误。《道士塔》一篇中王圆箓的行踪,《柳侯祠》中苏轼手刻《荔子碑》的张冠李戴,比比皆是。也许作为一名散文家,我们用完全严谨的历史史实去要求他,本是一种吹毛求疵,但莎士比亚说,智者贵有自知之明,余先生若能在写作时对提到的历史哪怕只是简单的考证查阅,有些错误完全可以避免。问题就在于余先生显然是在用一种盲目的自信去侃侃而谈。余先生自己在同书的《废墟》中慨叹道: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讽刺的是,敢问余秋雨先生自己,是不是也仅仅把历史当作一种为自己的写作增光添彩的工具呢?我手中的《文化苦旅》是旧版,听闻余秋雨先生在新版中有多处更正,非但没有解释,反而在前言中讽刺批评者,这更加令人不能理解。
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一位作者写自己青年时阅读《文化苦旅》,说对于提高自己的作文水平见效很快,一字一句无不透露着“余氏风格”的易学。我当时简要地读了余秋雨先生的《五城记》和《苏东坡突围》,确实被余先生的优雅、深刻以及字里行间的忧患意识所打动。但是这引发了我的一个问题,如果余先生的散文真的文史兼顾,那么怎么会被扣上“易学”的帽子?也许我的见识短浅,但很多大家的文笔带有作者人生的色彩,这些不是“易学”,而是根本不能学。你怎么会有和他人一样的人生阅历呢?而自诩“由历史的沧桑感引出人生沧桑感”(《文化苦旅》自序)的余秋雨,怎么会被认为是“易学”呢?
让我们回到《洞庭一角》。余先生对范仲淹文章的评价,可以说,映照着它的“特色”:
“范仲淹确实是文章好手,他用与洞庭湖波涛差不多的节奏,把写景的文势张扬得滚滚滔滔。游人仰头读完《岳阳楼记》的中堂,转过身来,眼前就会翻卷出两层浪涛,耳边的轰鸣也更加响亮。范仲淹趁势突进,猛地递出一句先忧后乐的哲言,让人们在气势的卷带中完全吞纳。”[2]
乍一看,容易被这样的文笔震住。短短300余字的一篇《岳阳楼记》,和洞庭湖水震荡激扬,确实有一定的冲击力。但是,典雅的气息,最容易掩盖行文上的问题。
为保证工会会计记录的顺利进行,应当对工会会计进行合理的定额。通过科学合理的定额保证工会活动的公开性、合理性、透明性,避免出现赤字等问题。在进行工会预算时,应当根据工会的实际情况、发展目标、财务管理水平等建立合理的预算标准,根据市场变化、发展水平等规范工会会计预算,保证预算目标的科学合理性。进而通过预算激发工会员工的工作激情与热情,提升工会绩效水平,并构建有力的监督机制,保证工会财会顺利进行。
“范仲淹确实是文章好手,他用与洞庭湖波涛差不多的节奏,把写景的文势张扬得滚滚滔滔。”单独摘出这一句,或许就能看出一些问题。这不是散文文笔的自然流淌,而是余秋雨先生的一次炫技。甚至说,在整个的那一篇中,这一段都相当的突兀。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一段是有意为之。以波涛为喻巧妙地点出对范仲淹散文的赞赏,无可挑剔,但是这一段前无伏笔后无照应,好像是罗丹雕像上的那只手,很漂亮,但反复品读之后,却令人心烦。余秋雨有一笔好文字,但在《文化苦旅》中的很多地方,他矫揉造作了,雕饰太多了。拿余先生自己一篇散文《信客》中平淡的讲述作对比,就会觉得《风雨天一阁》中进天一阁时的叹息与呓语有些肉麻。
“范仲淹趁势突进,猛地递出一句先忧后乐的哲言,让人们在气势的卷带中完全吞纳。”这一句更是“险象环生”。“趁势突进”“猛地递出”两处,看似与翻滚的波涛遥相呼应,但不啻为对范仲淹的诋毁。《岳阳楼记》作为一篇散文,娓娓道来,清晰明白,何“突进”之有?余先生为了满足自己的笔调特色,抒发自己的情感,竟然把这些言语就堆砌上去了。也就是说,余先生的散文,在写到自己的畅快处,也不管什么合理与否,只是用一种情绪化的笔调一泻千里。余先生的文化散文,扫去文史的浮尘,切开散文的筋肉,竟然是几近于诗的感情化的骨头!
我们只是简单的看了一个片段,我想我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余先生的散文之所以“易学”,是因为它只是一个有一定文化底蕴的人对自己一时情感的华丽吟唱。模仿者们当然学不来余秋雨的文化素养和人生阅历,但那种一咏三叹,堆积辞藻的表面风气可以说是一学就通。如果只是用这种情感的咆哮打开天下,那绝对是余秋雨的悲哀。
当然,仅以情感的力量,余秋雨是无法征服所有读者的,总有人喜欢深邃。对于这些人,余秋雨又作了极为精妙的处理。对于这种处理,朱国华先生有一个精彩的论断:
“我们看到了《文化苦旅》文本结构之三位一体的严密逻辑,这套逻辑形成了以诗歌性语言为其皮,以小说性叙事形态为其肉,以哲学性文化感叹为其骨的模式框架。充满抒情意味的诗性语言是文本华丽的外包装,充满戏剧色彩的故事情节是文本诱人的内包装,它们都服从于某种既定的文化哲学。”[3]
以我个人阅读《文化苦旅》的理解,这不单单是一种逻辑,更是一种公式,就比如那个小小的洞庭一角,养育的不是无数文人墨客,而是一个模子:
“但是,你管你封,君山还是一派开放襟怀。它的腹地,有尧的女儿娥皇、女英坟墓,飘忽瑰艳的神话,端出远比秦始皇老得多的资格,安坐在这里。两位如此美貌的公主,飞动的裙裾和芳芬的清泪,本该让后代儒生非礼勿视,但她们依凭着乃父的圣名,又不禁使儒生们心旌缭乱,不知定夺。”(《洞庭一角》)
也许再看其他例子,这种机械感会更明确:
“时间增益了柳宗元的魅力。他死后,一代又一代,许多文人带着崇敬和疑问仰望着这位客死南荒的文豪,重蹈他的覆辙的贬官,在南下的路途中,一想到柳宗元,心情就会平适一点。柳州的历代官吏,也会因他而重新检点自己的行止。这些都可以从柳侯词碑廊中看到。柳宗元成了一个独特的形象,使无数文官或多或少地强化了文人意识,询问自己存在的意义。”(《柳侯祠》)
可以了,柳宗元,骆宾王,娥皇女英,长的都是一张脸。都是一种古朴典雅,悲天悯人,飘飘然无事可做的派头。余秋雨用整齐划一的诗性语言包装着各有不同的悲情故事。这不是一种很流畅的人物描写,而是客套死板的流水线产品!而这些流水线产品,唯一的职责就是为余先生的文化哲学服务。它包裹的不一定是史实,可以是传言(《狼山脚下》),乃至戏说(《西湖梦》),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千篇一律的孤独,诗意,历史色彩的哲学论评。但就是这种生产线上的产品,衬托出了余秋雨的文化形象。
《洞庭一角》并不属于余秋雨套用公式的“文化名人记”重灾区,但是,我遗憾地发现,写到历史名景,余先生似乎并无别的思路,只会走上老路。尽管这篇文章他进行了灵活的变通,可惜,公式还是公式。
朱国华先生给出的“余秋雨公式”是“故事+诗性语言+文化感叹”(《别一种媚俗》),不妨就拿《洞庭一角》做个试验。很明显,余秋雨进行了变通,但我们依旧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对号入座。故事很多——范仲淹,吕洞宾,娥皇女英,岳飞杨幺,但诗一样的吟咏将它们无缝衔接,从而作用于对洞庭湖多元神秘的文化感叹。所以,只读《洞庭一角》,耳目一新,但若已读了《都江堰》《三峡》,便觉乏味至极。俏皮的说,余先生的散文是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
为了使自己的散文不至于让读者反复阅读后发现公式化论文的问题,余秋雨先生通常在一段行文后,以历史的角度提出一个问题,阐述一个词语,或做一个总结。不知是不是写了几篇文章后发现了问题,想略作补救,《洞庭一角》中这种例子尤为显著:
“中国文化中极其夺目的一个部位可称之为‘贬官文化’。随之而来,许多文化遗迹也就是贬官行迹。贬官失了宠,摔了跤,孤零零的,悲剧意识也就爬上了心头;贬到了外头,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只好与山水亲热。这一来,文章有了,诗词也有了,而且往往写得不坏。过了一个时候,或过了一个朝代,事过境迁,连朝廷也觉得此人不错,恢复名誉。于是,人品和文品双全,传之史册,诵之后人。他们亲热过的山水亭阁,也便成了遗迹。地因人传,人因地传,两相帮亲,俱着声名。”
“我最不耐烦的,是对中国文化的几句简单概括。哪怕是它最堂皇的一脉,拿来统摄全盘总是霸道,总会把它丰富的生命节律抹煞。那些委屈了的部位也常常以牙还牙,举着自己的旗幡向大一统的霸座进发。其实,谁都是渺小的。无数渺小的组合,才成伟大的气象。”
第一段文字,甚至出现在第一部分的开头。这种文辞,很显然,问题也不少。根本的症结,在于余先生根本没有把他们看作文章中的有机存在,而是自己那个公式的陪衬。这就导致这些文字是飘着的。“贬官文化”一段论述详细,但引出范仲淹后竟没了下文;大一统的评说,是前文的刹车,但是个急刹,视角一下子在不符合全文结构的情况下放大,很是突兀。这是不能帮读者缓解的,这只会让读者更加注意行文的公式化。
另外,正是因为要为行文服务,所以这些论述即便自相矛盾,余先生也注意不到。歌颂贬官文化的余秋雨,反而在《苏东坡突围》中说:“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挤眉弄眼的小人。”反倒好像贬谪耽误了大师,耽误了历史;厌烦“几句概括中国文化”,可是自己在《一个王朝的背影》中就是那么做的。清代当然不是几句,但就能概括中国文化了?也许,这些论述与余秋雨先生掉的书袋一样,都是他的工具罢了。
可以说,余秋雨用诗意的方式重复着自己的文史哲学,以不加控制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情感。然后,用二者的结合写就一篇篇散文。他的文章之所以显得多元深刻,就是他不断将他的这两柄兵器相互碰撞的结果。这本来不是散文应有的那种活泼舒张,但余秋雨用自己华美的文笔略一包装,便也显示出一种自由气象。只是余先生的读者,到底能学到多么点东西呢?这是余秋雨给自己下的一盘死局,或许,也是他屡受批评的原因。
贬也罢,褒也罢,余秋雨先生优美的文笔确实无可挑剔,深厚的阅历也非一般人可比。我不愿站在那一个偏向的立场,只想通过这洞庭湖畔的小小一角掀开余氏散文华丽的幕布,正视他的长处与问题。不是每一棵树都能长成梧桐,但每一棵树都是要落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