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周敏
(南京大学,南京 210093;南京邮电大学,南京 210023)
提 要: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将人类知识区分为实践智慧、科学理论与实践技艺。AIDA以培养交际者实践智慧为要旨,基于扎根实践理论,围绕现实交际中的问题提出一套完整的话语分析框架。本文从其理论渊源、学科营养、问题意识与分析目标、方法论与语料收集程序以及修辞—规范立场5个方面系统介绍这一研究框架。文章认为,关注交往实践的问题意识、语料收集的全面性与深度化、分析步骤的逻辑性以及培养交际者实践智慧的行动意识将为我国语用学与话语研究带来新启示。
行动启示话语分析(Action-implicative Discourse Analysis,简称AIDA)是上世纪90年代由话语分析学家Karen Tracy基于现实交际中的问题提出的一套话语分析框架。该框架基于扎根实践理论(Grounded Practical Theory,简称GPT)考察人际交流中存在的困境(问题与冲突等),包含3个层面的分析:交往困境的识别,交际者讨论这些困境时使用的会话策略以及如何建构交际者应对困境的情景化理想模型?
AIDA的研究主题包括身份建构、面子与礼貌等,如在特定的语境中说话人实现交际目标的同时,可能会有意无意反思下列问题:我是谁以及我应该是谁;我的话语如何传递对他人的看法;我与他人交流时,应该构建怎样的人际关系;该如何协调交际者不同的交际目标以及其他制约互动的因素;应该采取怎样的会话方式挑战(创造、保持)他人与自我之间以及他人之间的相互关系。
以美国大学中的学术讨论为例(即由系里组织,以研究生和导师为主要参与对象的学术讨论会), 在该类语境中交际者可能面临的交际困境一般表现为:提问的时候说话人一方面需要表现出对他人面子的关注,但另一方面对他人过于谦虚可能被误认为是缺乏学术能力。那么如何系统地分析该类话语实践并帮助说话人克服这种两难境地呢?AIDA旨在提供这样一种基于问题意识的研究框架。
GPT创立者Craig(1989)认为,以人类交际为研究对象的学科需要以建构应用型理论为导向,而非传统的科学真理探索。作为一项比较完备的理论框架,GPT成熟于上世纪90年代后期(Craig,Tracy 1995),其最新研究进展可参见Craig和Tracy(2014)。实际上,这种应用科学的理念可以追溯到Dewey(1938)的实践调查方法以及Aristotle的实践哲学。Aristotle(1925)区分3种不同的知识,即实践智慧(phronesis)、科学理论(episteme)与实践技艺(teche)。科学理论是对自然终极真理的追求。对实践技艺的评定则来自于最终产品。实践活动本身具有时效性和情境性,通常是针对行为本身而非行为结果。在《尼可马古伦理学》(NichomacheanEthics)的第一卷和第六卷中,Aristotle指出实践(praxis)是人类生活各方面的应用型活动,涉及不确定情境中如何行动的选择,而实践智慧则指人类对这种知识或者理智德性的拥有并在实践中正确地使用,因此,研究人类行动和人际交往的现代应用学科则需要培养交际者的实践智慧(Craig,Tracy 2014)。
基于此种哲学渊源,GPT通常被视作一种元理论和元方法,用来引导研究者反思人类交往实践,从而构建具体的交际理论。简要来说,GPT基于具体的交往实践,认为人类交际理论需要在3个层面进行重构:问题层面(the problem level)、技术层面(the technical level)和哲学层面(the philosophical level)。问题层面指具体交往实践中的矛盾或者进退维谷的困境。该层面往下指向应对这些困境的具体话语语步与策略(技术层面),往上指向建构情境化理想模型(situated ideals),从而指导交际者如何应对交往困境(哲学层面)。AIDA的提出正是基于GPT的这种理论架构。
AIDA在发展过程中受到以下几个学科/流派的影响:起源于社会学的会话分析、始肇于日常分析哲学的言语行为理论与心理学的面子理论、发端于新马克思主义和法兰克福学派的批评话语分析以及话语心理学(discursive psychology)。
会话分析源自社会学对社会结构的研究,同时吸收Garfinkle(1967)的民族志研究方法。作为理论框架和方法论,会话分析成熟于Sacks(1992)在上世纪60-70年代的系列授课中。会话分析转写会话时使用Jefferson首创的转写系统。该系统对会话的转写要求非常精细,包括词句、声高、音调、语速、重复、呼气、吸气和停顿等影响会话意义的方方面面。这种转写的一个前提假设是,研究者在会话中无法了解以上哪个部分将对会话产生影响,进而影响研究者对会话的理解,因此,需要在转写中捕捉每个可能的细节。但是会话分析一般不标注会话双方的性别、种族、机构身份等类属因素,除非会话中有证据表明交际者关注这些类属。AIDA采用的转写体系基本来自于会话分析,强调通过反复观察与倾听语料,从而精确地转写字词、重复等。AIDA与会话分析均认可听话人的反馈对于理解话语意义的重要性,虽然它并不完全接受后者采用听者反馈作为唯一话语阐释的标准。另外,AIDA从会话分析接受的遗产还包括,显著性缺失分析、优先序列分析以及成员分类机制等。
Brown和Levinson(1987)区分正面面子和负面面子,前者用来描述话语中交际者期望得到赞许褒扬的话语现象,后者则指向交际者不期望受到侵犯与打扰。AIDA以此来分析话语实践中的面子与身份建构。语用学的言语行为(道歉、致谢、请求、禁止等)及其跨文化对比分析(同一种言语行为在不同文化语言中的实现)为AIDA分析面子、身份以及话语中的不同关系建构提供养分。同时,互动社会语言学作为语言学与人类学相结合的产物,它关注不同文化背景(民族、种族、性别等)的交际者如何系统地使用不同方式传达、推导互动意义(例如汉语文化和英语文化表达谦虚的不同方式与风格等),也为AIDA提供理解话语冲突的视角。
批评话语分析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西方语言学界兴起的新领域和新范式。它跨越孤立、片面、抽象的语言形式研究的界限,将语篇(口头、书面)和相关语境两者结合起来观察,以探索语篇的结构、功能、意义,如对话的秩序、文本的寓意、词句背后的意识形态操控。值得关注的是,近年来,话语分析结合其他社会学科,对社会生活中的言语表达方式的功效、意义进行诠释和批评,逐渐引起相关学科的注意。AIDA继承这一思想,力图将话语中的结构分析(small-d)与意识形态(big-D)结合起来,呼吁采取合适的方式解读社会实践中的话语冲突。
话语心理学对AIDA的贡献主要有两点。该学科中的关键词“困境”(dilemma)为AIDA分析交际者在交往实践中面临的困难提供较好的出发点。人际交往中交际者不同的交际目的必然带来交往矛盾,而如何表述以及处理这些矛盾都离不开话语行为(discursive action)。另外,话语心理学在分析交往矛盾的时候常采取修辞学的路径,受此启发,AIDA也考察如何借助修辞学框架与方法分析机构话语。AIDA的文化视角通常从更为宏观的层面规约着交际者的话语实践,而修辞视角正好具有解放语用学(Mey 1993)的思想,可以为交际者如何策略性地利用语境、组织话语提供新的分析方法。
AIDA较多关注机构语境中的交际实践,旨在识别交际事件中的交际困境、发掘会话策略以及构建情境化理想模型,从而对人们的实际社会交往具有应用价值与启发作用。此处的关键概念“实践”指向不同语境中的交际形式,是在可识别的场合,特定交际者之间发生的活动。对于具体的交往实践,研究者需要冠以不同的名称。那么,为某一交际活动命名的原则是什么呢?那就是该名称必须能够唤起人们识别该交际实践的关系网络,包括场合、交际者以及交际目的。因此,AIDA中的交际实践类似于互动社会语言学的情境框架(Tannen 1993)以及人类语言学中的言语事件(Hymes 1974)。由于AIDA命名实践对解读特定交际中的交际问题,会话策略以及情景化理想模型有重大影响,因此,运用AIDA框架研究话语实践的第一步就是全方位熟悉语料,并对交际实践命名。例如,在AIDA研究者看来,学术话语并不构成交际实践的命名,而课堂话语则可以,因为后者比较明显地表明该实践中的场合、参与者以及交际目的。同样,医患话语的命名也略显宽泛,而孕检话语则细致得多。
例如,在“因家庭琐事求助警方会话”(domestic dispute call to police)这一交际实践中,警方面临的交际困难是在提供帮助与遵守机构会话条例中难以取得平衡,因为警方面临的机构会话的制约因素是接听电话时间不能太长,另一方面需要遵守警方对于此类求助电话的条例规则,比如,警方一般不允许在电话中直接表明立场,支持家庭中的某一方,也不允许给予法律建议。因此AIDA坚持认为研究者需要认真剖析机构语境,分析交际者及其交际目的,提炼出交际者面临的交际困境,进而挖掘交际者表达或者暗示这种困境的交际策略与会话语步,最终通过大量的案例研究,建构此类交际实践的情境化理想模型,以指导人们的社会交往活动。当然,识别交际者的交际困境不仅需要对语料非常熟悉,而且需要较强的会话分析知识和文化语用知识。
① Excerpt 2(Tape 8, Call 359, female caller, female Call taker)
CT:Citywest police Agent Phillips.
C:uh yes I just need to ask somebody some questions.
CT:uh huh.
C: u::m I’m like in, like a domestic thing here?
(Tracy 2005:308)
该例电话求助的开头语比较特别,C并没有直接向警方说明自己的问题,而是使用domestic thing短语,将自己遇到的麻烦表述为I’m like in, like a domestic thing here. Thing是一个极其宽泛的模糊表达,但是,此处警方显然希望C详细描述具体问题,而C在本应该具体描述的语境中使用模糊表达,其传达的会话含义很有可能是目前情况复杂,不方便直接说出来。随着会话的展开,不难发现原来C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应对醉酒的丈夫(当然,与警方通话时丈夫不在场)。实际上,从C的话轮来看,uh yes I just need to ask somebody some questions这句话预示着她面临的复杂情势,似乎很难一句描述清楚。因此,通过运用不同的会话策略,致电人向接线警员传达不同寻常的会话信息以及需要进行较为复杂的叙述的愿望。
作为民族志话语分析,AIDA对语料的收集和转写提出相应的要求。研究者需要详细了解特定的交际实践、交际者的常规行动,需要进行细致的田野观察并了解交际者在实践中如何谈话,以及交际者如何谈论(或者书面评价)对方与该实践本身。前者聚焦于谈话本身,而后者则是一种元话语,即用来谈论会话对象与交际实践的话语。
例如,上面提到的向警方求助会话,其主要话语语料为650个电话求助会话。为分析这些语料,研究者还在警局实地观察记录100个小时的警员接话与工作情况,分别由两名研究人员花费10个月的时间完成这项田野工作。这些田野观察包括紧急事件处理中心的警员接听电话、警员计算机查询录入与工作之外的非正式聚会以及他们应对压力举办的工作坊,等等。另外,研究者还要对接线员进行访谈,收集关于接线员培训与操作手册的相关文本资料。当然,其中一些资料只是作为背景知识,但这些背景知识的某些细节对于分析交往实践中的困境和某个会话片段非常重要。
通常,研究者需要进行录音或者录像,并对交际者进行访谈,收集与整个实践活动相关的语料。但在不同实践活动中,处理起来又有一些差异。在一些具有区域影响性的话语事件中,例如,美国地方教育委员会会议话语实践中,主要语料即为该委员会的会议语料,共250小时会议话语,但是转写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他语料包括,观看电视会议的记录、实地会议观察笔记、讨论某一政策的议程、细节等数据;还需要收集当地报纸对于教育委员会活动的报导与社论,以及对会议参与人员的访谈等;另外虽然研究人员以该社区的教育委员会会议话语为语料,但其研究目的则是整个教育委员会会议话语实践,因此,还需要观察其他社区的类似会议。
语料收集完成后,研究者基本掌握特定交际实践的程式,包括参与人员、实践目的以及实践场所等。接下来便需要进行语料转写与语料分析。AIDA语料转写与会话分析主要有两点不同。第一,会话分析转写提倡“照单全收”(utterly uninteresting data)(Sacks 1992:293),因为其前提假设是每个会话细节都有可能影响会话意义的产生。 AIDA同样认为所有语料或者说整个会话进程非常重要,但并非同等重要。由于AIDA的语料选择受到理论驱动,以剖析交际困境为目标,因此,只有那些给交际者带来紧张、焦虑、冲突的语料才是转写的重点。同时,由于AIDA的另外一个目标是挖掘、构建情境化理想模型,因此,交际者的评论性会话需要转写。另外,会话中含有与某个机构的目标不一致的话语,或者不同类属的交际者表达其意图与行动的话语都需要转写。第二,在转写时,AIDA 注重会话整体而不追求韵律和停顿时间长短这些细节。当然,AIDA并不否认韵律的变化、停顿的长短、打断与重复的位置等都会影响会话意义,然而,AIDA更为关注交际者对交际实践进行反思的话语,例如,词汇的选择与组织、言语行为的实施、论辩以及叙述的结构等。具体说,AIDA转写需要全面记录文字内容,以及打断、重复、重新开始的话语,还要包括反馈标记(ums, uh, huhs),等等。
规范语用学(van Eemeren, Houtlosser 2002)、批评语用学(Mey 1993)以及批评话语分析(Wodak 2013, Shi 2012)都具有规范性的研究传统。然而与从哲学中衍生准则的规范语用学不同的是,AIDA研究的起点是实际交往中的话语,并不假定普世的交际行为规范。AIDA也会揭露交际实践中的社会问题与不平等现象,但是,与批评语用学的某些分支和批评话语分析不同的是,它并不以批判社会不平等以及权力滥用为研究的出发点。尽管AIDA认为权力的不平等是交际实践中的常见现象,但它并不突显权力差异和不平等本身。相反,机构话语中,例如课堂话语,教师与学生的权力和地位差异的存在是正常状态,甚至具有某些积极作用。那么权力差异的消极作用体现在何处。那就是当人们利用它维护甚至加强社会不公时,其消极作用不容忽视。那么, AIDA的修辞—规范立场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基于扎根实践理论,AIDA的核心观点源自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判断力、合理性与深思熟虑。实践智慧 “并不是简单地运用规则而不改变规则,相反,在交际实践与规则运用的协商中,两者将变得更为明晰”(Jasinski 2001: 463)。因此,AIDA的出发点便是建构规范的情境化理想模型。这种模型是交际者对于良好交际行为的信念,而这种信念在交际者认可和批判交际实践中的话语时得以构建。情境化理想模型需要捕捉话语中对于不同价值、不同利益的复杂的优先顺序,而正是这种复杂性构成交际实践的一部分。建构情境化理想模型的方法主要有:(1)直接对会话中的交际者进行访谈,引导他们明确表述什么是合适的交际行为与话语,以及反思整个话语中恰当与不当的地方。需要注意的是,这种访谈并非一开始就能直接了解到被访谈人的真实评价,一方面,他们对某个具体实践的看法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另一方面,他们形成整体评价需要一个过程,因此,确定访谈日期、延长访谈时间和确保访谈人熟悉访谈话题等都是研究者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2)结合会话过程和相关语料详细分析交际双方的立场与态度、引导双方求同存异、移情思考从而建构合理的模型。实践中,综合使用两种方法更能确保模型的科学性与合理性。
AIDA的研究框架重视行动意识,其分析的主体内容包括识别交际困境、分析会话策略以及构建情境化理想模型。然而,这并不是AIDA的全部。AIDA分析框架最终指向其最后一步即做好交际行为引导,为交际者如何合适有效地处理交际困境提出建议,这也是其创立者采取Action-implicative这一术语的缘由。因此,AIDA需要研究者在细致分析语料的基础上,剖析交际实践中交际者的多元交往目的以及不同的价值利益,甄选这些利益的优先顺序,审慎探究,从而帮助交际者做出判断。
AIDA语料收集的全面性与深度性对语用学和话语分析具有很好的借鉴作用。AIDA转写语料通常比较长,须要在剖析整个会话过程基础上关注某个会话片段。AIDA的语料多来自会话的录音和录像,此外,一般还要对交际者进行访谈,并且很多时候需要收集与会话相关的语料进行分析,例如,新闻报道、机构语境中的存档资料等。互动社会语言学采用访谈方法的主要目的是检验对互动意义的阐释,而AIDA除验证作用外,还将访谈视作一种元话语,用以研究访谈对象对于整个会话过程的评价,特别是会话中存在交往困难与冲突的地方,从而有助于建立情境化理想模型的交往方式。
概括来说,AIDA关注交际实践,以问题意识为中心,倡导从人们话语实践中的交际困境与冲突中发掘研究问题。其语料收集上要求全面性与深度化,研究者需要田野作业,完全沉浸到研究对象的话语实践中去,全面收集相关的各类会话新闻报道以其他文字资料等,还要对交际者进行访谈。该框架分析步骤清晰,逻辑性强。首先命名交往实践,识别交往困境,其次挖掘交际者表述和应对交际困境的话语策略,接着构建应对此类交际困境的情境化理想模型。该模式具有强烈的行动意识,旨在培养交际者的实践智慧。基于该方法,我们认为对于关注语言产出与语言理解的语用学研究来说,不妨尝试一条新的研究思路,即挖掘交际中产生的问题并最终落实到如何解决此类问题上,为交际者识别交际困境、改善话语模式、提高语用能力,进而为话语和谐的推进、社会冲突的消弭以及语言战略与规划方面提供借鉴与启示。这样的思路也许同样适用于话语研究的许多方面。相应的研究话题可以包括官民冲突话语研究、大学生弱势群体话语疏导研究、求职面试话语分析、农民工话语适应研究、政治语言改造研究、外交话语与国际贸易话语分析和讲好中国故事的话语策略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