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街生
(中山大学,广州 510275)
提 要:作格性的核心特点是S与O体现一致性。汉语中显性呈现作格性/非宾格性特征的现象只有两类,一类是有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的经典词汇型使动句。一类是由不及物动词的S居O位置构成的表层非宾格句。汉语中难以界定非宾格动词,作格性体现小句句法组织上。这两类句子作为基本小句构成小句句法组织的作格范式。以动作动词句为典型的一般及物句和不及物句作为基本小句构成小句句法组织的及物范式。两种范式呈现严格的对立。从范式对立的角度,可进一步厘清,哪些现象与作格性相关,或与作格性现象呈现相似性。
近年来,学者们特别是外语界的学者们对汉语中所谓的作格现象颇为关注,成果很多。但是究竟哪些现象与作格性相关,它们究竟有哪些共性特征,作格性如何在汉语中呈现等问题可以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的思考。
1.1 作格性和宾格性
作格性指一些语言以形态或句法标明不及物动词的唯一论元S与及物动词的宾语论元O归为同一范畴,而与及物动词的主语论元A区别开来。作格性与宾格性相对,后者指一些语言以形态或句法标明S和A归为同一范畴,而与O区别开来(Dixon 1979,1994:1)。
关于作格性和宾格性,最简单的解释是,基本小句中A和O要区分,至于S是动词唯一的论元,所以与A或O一致都行,S与O形态一致便体现作格性,S与A形态一致便体现宾格性。但这不能解释有些语言中一些S与A同形态,一些S与O同形态,进一步的解释是A的标志描述NP的A性功能,A往往可以发动或控制动作,S与A形态一致,标明S的A性功能。O的标志描述NP的O性功能,O往往是最受动作影响的角色,S与O形态一致,标明S的O性功能(关于S的O性功能参看Keenan (1984))。语义或认知角度的解释则认为作格性、宾格性与编码事件的角度相关。作格性是受事定位的,从O的角度或视点编码事件,S呈现其O性功能。宾格性是施事定位的,从A的角度或视点编码事件,S呈现其A性功能(Dellancy 1981,Halliday 1985:144-54,兰艾克 2016:203-217)。比如,Halliday认为S,O是过程得以发生的媒介(心理过程除外,心理过程其感知者A才为媒介),从作格性角度看小句,关注的是由媒介参与的过程,是内部发动的,还是外部发动的,强调过程的“使因—效应”方面(Halliday 1985:144-54)。从宾格性角度看小句,关注的是A,S实施的过程是否延及另一实体O,强调过程的“实施—延及”方面。话语角度的解释则认为A,S话题性强,此一因素促动A,S归为同一范畴(Givon 2001:203,Du Bois 1987),新信息倾向于分布在S和O上,此一因素促动S,O与A区分开来归入同一范畴(Du Bois 1987)(更详细的介绍参看刘街生(2013a))。
1.2 不同的作格观
20世纪70-80年代,作格语言被广泛讨论。类型学的作格观仅涉及作格语言即以形态标明作格性的语言。Perlmulter(1978)著名的非宾格假设则使研究者关注宾格语言中体现出来的某些情况下S和O句法上归为同一范畴的特点,甚至使得这方面的研究比对作格语言的研究更具吸引力。一般认为没有纯粹的作格语言,作格语言总在某些方面,比如句法,甚至部分形态上体现出宾格性。所以宾格语言中的S与O归为同一范畴的现象,也可视为一种作格性,人们称之为词汇作格性或叫非宾格性。很多学者认为几乎每一种语言都是两种模式的混合体。这一作格观,相对于类型学的作格观有所扩展。本文持这种立场,认为语言中语法意义的范畴或模式可以是表现型的,即以显性标记标明,也可以是隐蔽型的,即以隐性句法关联显示。汉语虽形态呈中性,但也可归为宾格语言,及物动词构成的基本小句形式为A+V+O,不及物动词构成的基本小句形式为S+V,基本小句的句法组织标明A和S都在动词前,形式上归为同一范畴。不过,汉语中也有一些现象中S和O归为同一范畴,呈现作格性特征。生成语法在非宾格假设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展,非宾格假设认为非宾格动词的唯一论元S是深层宾语,生成语法把及物动词的施事A受到抑制或降级、只剩下一个宾语论元O时,也视为体现作格性特征。这是一种更广义的作格观,本文不持这一立场,理由下文详述。
有关汉语词汇作格性或非宾格性的研究,吕叔湘(1987)在类型学的作格观下说明汉语没有作格形态,不是作格语言时,同时也提到汉语中的一些现象,S与O接近。此后,相关研究有所增加。关于汉语的作格性现象,涉及到的语言事实主要有以下几方面:(1)“信写了”这类受事主语句(吕叔湘 1987);(2)“他被偷了一个钱包”这类被动句(徐杰 1999,潘海华 韩景泉 2005);(3)“这种文章很好读”这类中动句(赵彦春 2002,马乐东 2007:81-83);(4)“中国队大败南朝鲜队——南朝鲜队败”这类使动句和不及物句的交替现象(吕叔湘 1987;Zhou 1990;Cheng, Huang 1994:191;顾阳 1996;杨素英 1999);(5)“王冕死了父亲”这类领主属宾句(Zhou 1990,顾阳 1996,杨素英 1999);(6)“出太阳了”“床上躺着一个人”这类存现句(Zhou 1990,顾阳 1997,杨素英 1999,韩景泉 2001,唐玉柱 2005)。
上述事实是否都体现出汉语的作格性特征?我们知道,不论是类型学的作格观,还是非宾格假设,作格性或非宾格性的核心特征都是不及物动词的S与及物动词的O体现出一致性。在汉语中这一特征的显性体现就是S后移居于O位置,形式上与O归为同一范畴。S移居O位置时,一种情况是动前添加话题性成分,此时句子仍是不及物句。另一种情况是,动前添加类似于A的外部使因成分,整个句子是及物句,形式上是A+V+O. 不过这一及物句,其变换形式O+V等同于S+V,V变成不及物的,O等同于S,简单地说这里形式上存在O等同于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所以汉语中判定某些事实是否体现作格性特征时根据两点:(1)是否是S居O位置的不及物句;(2)是否有O等同于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
根据上述标准,受事主语句、被动句、中动句与作格性不相关。受事主语句如“信写了”“那所房子卖了”,O后边可以补出A,如“信我写了”“那所房子我卖了”。这表明受事主语句的动词仍是及物动词,“信写了”“那所房子卖了”与相应及物句不存在O等同于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受事主语句与作格性不相关。
被动句被认为与作格性相关,是源于Burzio(1981,1986)把非宾格假设纳入管辖和约束(GB)理论时,做过延伸,因被动形式施事被抑制,不能充当主语,动词只剩下一个深层宾语论元,因此被纳入非宾格现象。“他被偷了一个钱包”之类的间接被动句,深层宾语论元还留在表层宾语的位置,因此被视为显性非宾格现象(潘海华 韩景泉 2005,梅德明 韩巍峰 2010)。间接被动句之所以被纳入非宾格性现象,还与徐杰(1999)相关,徐杰发现如果把“被偷”当成一个动词,间接被动句与“王冕死了父亲”这类我们后面视为体现作格性特征的领主属宾句,具有很多的相似性。很明显,把被动句视为与作格性相关,是持有最广义的作格观。我们不支持这一立场。原因如下:第一,被动句是宾格语言的典型特征。第二,被动句的动词是及物动词,A能以介词词组引出,因此不存在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第三,间接被动句与领主属宾语有很大的不同,其动后的O并不等同于S,因此不一定都能移到动词前,如“窗纸上被人抠了一个小洞”中, 动后的“一个小洞”不能移到动词前,不能说“(那)一个小洞被人抠了”,而领主属宾句是不及物句,其S一定能移到动词前。
“这种文章很好读”这类中动句,语义上隐含A,其中的状语提示这一隐含A的存在(熊学亮 付岩 2013:7),有A意味着当中的动词仍为及物动词,中动句出现的名词性成分O不等同于不及物句的唯一论元S. 形式上,单独的O+V不能成为中动句,它必须依赖特定附加成分支持(杨永忠 2011,杨大然 2011:149-152),而汉语中S+V都能完整成句。所以中动句也不存在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与作格性不相关。
吕叔湘(1987)以“中国队大败南朝鲜队——南朝鲜队败”为例,展示出汉语中使动句与不及物句的交替现象。“中国队大败南朝鲜队”这类使动句,是经典意义上的词汇型使动句,可以看成相应的不及物句“南朝鲜队败”通过添加零形式的使动动词派生而来。它们的外部使因者A,就是由这个零形式的使动动词引出,不是由原来的动词直接引出,与原来的动词没有直接联系。所以当使动句变换为O+V时,这个A就完全消失,O+V中的V完全是不及物的,O成为动词的唯一论元,这些使动句一般没有 “A+V”“O+A+V”“A+O+V”“O+被+A+V” 这种A出现的变换是其证明。总之,“中国队大败南朝鲜队—南朝鲜队败”这类词汇型使动句与不及物句的交替,实际就是O等同于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符合作格性的核心特点,所以人们把它们与作格性联系起来。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受事主语句、被动句、中动句3类现象与作格性不相关。受事主语句中,A存在。被动句中,被动动词被抑制的A可出现在附加语位置,句中也可看到A的影响,比如允许带有施事意愿或行动方式的修饰语、目的短语等。 “这种文章好读”这类句子,虽然A不能以显性形式出现,但在句子状语中也可看到它的影响(顾阳1996)。因为有A,所以受事主语句、被动句、中动句与相应及物句不存在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
汉语中经典意义上的词汇型使动句还有一种双重使动句,包括3类句子:(1)是“这碗面吃了我一身汗”这类单动词句;(2)是“这场比赛看得观众们兴高采烈”这类带“得”动补式句;(3)是“这些酒喝醉了我”这类动结式句。它们是相应的“我吃了一身汗”“观众们看得兴高采烈”“我喝醉了”中的主动词使动化构成的。由于“吃”和“一身汗”、“看”和“兴高采烈”、“喝”和“醉”之间有因果关系,再加之主动词的使动化,这类句子含双重使动含义,故称之为双重使动句。双重使动句的主动词除少数表示生理、心理活动的“累”“急”“愁”等外,都是不能单独使动化的施事动词。它们不能单独使动化的原因是经典词汇型使动句必须有词汇形式表达的结果事件,而这些动词本身难以表达使动化之后的结果事件。但在“我吃了一身汗”“观众们看得兴高采烈”“我喝醉了”这类句子中,主动词后有补语,而且因为这些补语语义上指向主动词的施事,补语事件和主动词事件之间有因果关系,它们能够表示主动词的施事后移、主动词使动化之后的结果事件,这促成其前的主动词可以使动化(刘街生 2015)。由于汉语中词汇型使动句构成的不及物限制 ,“我吃了一身汗”“我喝醉了”“观众们看得兴高采烈”中的主动词后不能出现常规宾语,只能是不及物动词或及物动词的不及物用法,这样它们与相应双重使动句之间的变换实际上就是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体现出作格性特征。
在讨论与作格性相关的使动句和不及物句的交替现象时,单动词双重使动句基本被忽略。带“得”动补式双重使动句前人则已有提及,如Cheng和Huang(1994:191)、顾阳(1996)认为“那场接力赛跑得孩子们上气不接下气——孩子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趟车等得一家人心急火燎——一家人等得心急火燎”这类变换属于使动句和不及物句的交替。对于动结式句而言,只有动结式双重使动句是经典词汇型使动句,才有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体现作格性特征,这一点则存在许多误解。不少学者(Zhou 1990,牛保义 2005,赵霞 2006,张达球 2006,倪蓉 2008,王文斌等2009,杨大然 2011)把“窗子打破了”“杯子敲碎了”这类句子视为“李四打破了窗子”“王五敲碎了杯子”之类句子的相应不及物句。他们这样处理的原因可能在于,“李四打破了窗子”“王五敲碎了杯子”这类句子也含有使动义,因此“李四打破了窗子——窗子打破了”就自然而然地处理成使动句和不及物句的交替。其实 “李四打破了窗子”“王五敲碎了杯子”这类句子并不是经典意义上的词汇型使动句,它们是汉语中以类型学上的连动式表达的使动句,它们的原因事件和结果事件都是词汇形式编码的,而类型学上的经典使动式,其原因事件一般是以语法化的形式表达。“李四打破了窗子”“王五敲碎了杯子”这些句子所表达的使动义,也存在于“窗子打破了”“杯子敲碎了”当中。“李四”“王五”分别是“打”“敲”的施事,是“打破”“敲碎”直接引出的,“打破”“敲碎”相当于一般及物动词。形式上“窗子打破了”“杯子敲碎了”中是可以补出A的,比如“窗子被李四打破了”“杯子被王五敲碎了”,所以“窗子打破了”“杯子敲碎了”其实与“信写了”之类受事主语句结构是一样的。“他打破了窗子——窗子打破了”不是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交替,它们与作格性不相关。
总之,汉语中只有经典词汇型单动词使动句和双重使动句与相应的不及物句,才存在O等同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才是与作格性相关的现象。这类变换中,由于O+V等同S+V,与一般不及物句的形式是一样的,因此可以进一步说,只有词汇型使动句才以显性形式体现出作格性特征。
“王冕死了父亲”这类领主属宾语句,“台上坐着主席团”“村里死了一个人”这类存在句中的动词为不及物动词,其唯一的论元S,形式上居O位置,已标明它具有O的特征,与O归为同一范畴,以显性形式体现出作格性特征,刘街生(2009)把这两类句子合称为表层非宾格句。表层非宾格句,毫无疑义与作格性相关,要说明的是,“我们班离了好几对了”“我们组休息了好几个”这类刘探宙(2009)、孙天琦和潘海华(2012)所谓非作格动词构成的领主属宾句,“树上飞着几只蜜蜂”“水里游着几条鱼”这类由所谓非作格动词构成的存在句,与其它由不及物动词构成的领主属宾句、存在句一样,体现出显性作格性特征。形式上,它们也是S居O位置,与O归为同一范畴。语义上,居O位置的S,不展现有意性等施事特征,整个结构表示一种结果状态,符合受事定位的特征。语用上,动后的S总是传达新信息,符合Du Bois(1987)对作格性的话语解释。整体上,这样的处理符合非宾格性处理的构式观。
“墙上挂着画”之类由及物动词构成的存在句,其中A删除,句中只剩下O,按照生成语法的作格观,体现作格性特征。然而严格依据我们的标准,这里还称不上与作格性相关。因为 “墙上挂着画”这类句子中的动词未完全变成不及物动词。形式上的表现是,其O提到动词前,有的O+V并不能完整成句,比如与“黑板上写着字”对应的“字写着”不能说,“字写了”的结构与“信写了”类似,一定有A存在。这背后更深层的原因是构成存在句的及物动词是准三元谓词,A删除后,还有O与处所成分两个论元,与不及物动词仍不等同。这表明及物动词构成的存在句,严格按我们的标准应不是与作格性相关的现象(杨素英 1999,杨大然 2011)。
3.1 作格范式及其与及物范式的对立
汉语中以显性形式体现作格性特征的现象只有两类,一类是经典意义的词汇型使动句,一类是表层非宾格句。这两类现象中的动词,很难界定为非宾格动词,“小班的孩子哭了两个”“水里游着几条鱼”中的动词被认为是所谓的非作格动词,双重使动句“这碗面吃了我一身汗”“这些酒喝醉了几个人”“这本书看得我兴高采烈”中的施事动词“做”“喝”“看”,虽然是不及物用法,但更谈不上是非宾格动词。而汉语中界定非宾格动词,只有这两种诊断格式,这样汉语中非宾格动词有哪些,难以依托句法表现界定。基于此,我们说汉语中作格性与宾格性一样,主要体现在基本小句的句法组织格局上。
汉语中的词汇型单动词使动句,其基本形式可描述为A+V+O,表层非宾格句的基本形式可描述为V+S,这两类句子作为O,S归为同一范畴的基本小句,构成小句句法组织的作格范式(Davidse 1991,1992),体现作格性特征。而“小李吃苹果”这类A+V+O形式的一般及物句,以及物动作动词句最为典型,“小李工作”这类S+V形式的不及物句,以不及动作动词句为典型代表,它们作为A,S归为同一范畴的基本小句,构成小句句法组织的及物范式(Davidse 1991,1992),体现宾格性特征。一般认为汉语是宾格语言,所以及物范式是小句句法组织的默认格局,所有的不及物动词都可以构成S+V句,作格范式使动句的相应不及物句形式上也是S+V. 相对而言,作格范式是一个弱范式。但不管怎样,两种范式呈现鲜明的对立。
形式上,作格范式的不及物句,S居O位置。作格范式的使动句,有不隐含A的O+V变换,如“中国队大败南朝鲜队——南朝鲜队大败”中的“南朝鲜队大败”,一般没有A+V变换,如“中国队大败南朝鲜队”不能变换成“中国队大败”,一般也没有“O+A+V”“A+O+V”“O+被+(A)+V” 这种有A的变换,不能说“南朝鲜队中国队大败”“中国队南朝鲜队大败”或“南朝鲜队被中国队大败”。与作格范式句相反,及物范式的典型不及物句(不及物动作动词句),S居A位置,一般不能后移。及物范式的典型及物句(及物动作动词句),O+V变换中A虽不以有形形式出现,但语义上总存在,如“小李吃苹果——苹果吃了”中的“苹果吃了”,一般都有“A+V”变换,如“小李吃”,一般都有“O+A+V”“A+O+V”“O+被+(A)+V” 这种有A的变换,如“苹果小李吃了”“小李苹果吃了”“苹果被(小李)吃了”等(这些变换的句式可看成相应范式的非基本句式)。
语义上,作格范式句,S,O与V构成的过程具有自立性,语义上是完足的,如“中国队大败南朝鲜队”“王冕死了父亲”中的“南朝鲜队+败”“父亲+死”,只不过使动句指明过程的发动者“中国队”而表层非宾格句没有指明。这非常符合Halliday(1985:144-54)、Langacker(2004:378-98)对作格性的语义解释。典型及物范式句,重在A,S实施动作,如“小李吃”“小李工作”,只不过“小李吃”延及另一实体“苹果”,“小李工作”则没有延及另一实体,这非常符合Halliday(1985:144-54)对宾格性的解释。从Croft(1998)简单言语事件概念化的理想化认知模式来看,两种范式的深层语义对立更清楚。Croft(1998:48)把简单言语事件概念化的理想化认知模式,描述为(我们加上节点上的参与者x,y):
力动态关系 变化 状态
x···· y = = = = (y)——(y)
从这个理想化认知模式来看,作格范式的词汇型使动句和表层非宾格句,都是以这个理想化认知模式的全部内容为基体,侧显变化和状态即结果状态部分,它们内部的差异,在于使动句中有背景化的力动态关系部分,而表层非宾格句中这部分完全没有侧显。作格范式句侧显结果状态解释了构成作格范式句的动词限制。一般只有本身能表达结果状态的动词,才能构成词汇型单动词使动句和表层非宾格句(刘街生 2009,2013b)。作格范式句侧显结果状态,形式上,如果带体标记,一般是完成体标记,如“这些措施丰富了我们的业余生活”“王冕死了父亲”,即便存在句可以带“着”,这个“着”也是表示结果状态延续的“着”,往往可换成“了”,如“黑板上写着/了几个字”。作格范式句侧显结果状态,所以其变换中O是不可少的成分。与此相对,及物范式典型及物句,侧显力动态关系,其结果状态则是背景化了的。及物范式的典型不及物句,侧显力动态关系,结果状态则没有侧显。典型及物范式句的共性是侧显力动态关系,所以它们主要由动作动词构成,而且及物句的变换总含A,A是不可少的成分。上述对比清楚地揭示出,作格范式句是受事定位的,从O角度编码事件,而典型及物范式句,是施事定位的,从A角度编码事件。这符合前人对作格性、宾格性的解释。
3.2 范式对立视角下相关事实的检视
从范式对立角度来看,汉语中“他光着上身”“他哭红了眼睛”这类反身宾语句是介于及物范式及物句与作格范式使动句之间的一种句式(刘街生 2009)。反身宾语句表示人物动作返回自身的某个部位,宾语所指是主语所指的身体部位,两者有不可让渡的关系。反身宾语句具有作格范式使动句的特征,宾语参与的过程具有自立性,句子有使动、不及物变换,如“他光着上身——上身光着”“他哭红了眼睛——眼睛哭红了”,没有被动变换。反身宾语句也具有及物范式及物句的特点,其主语具有施事性,其可有意实施动词所表示的过程,只不过与及物范式及物句相比,其所延及的目标是自身的构成部分。夏晓蓉(2001)和崔婷(2015)把“哭红”“哭湿”类动结式视为是非宾格动词,“哭红”“哭湿”都是由两个不及物动词构成且补动词主语是主动词影响对象的动结式,但它们实际上还可分成两类。“她哭红了眼睛”“她喊哑了嗓子”是反身宾语句,有作格范式使动句的特征,所以“哭红”类视为非宾格动词,勉强可以接受,因为它们有类似使动、不及物变换。“他哭湿了枕头”“孟姜女哭倒了长城”是另一类,这一类的结构与“他打破了窗子”应该是一样的,它们可以构成被动句,如“那一家里必会有一半个枕头被哭湿了的”(北大语料库)“长城被孟姜女哭倒了”,所以“枕头哭湿了”“长城都哭倒了”与“窗子打破了”一样,其实也含有A,“哭湿”“哭倒”不是非宾格动词。“他哭湿了手帕”与“他死了父亲”这类领主属宾语句也不是同类句式。
从范式对立角度看,存在句体现出两种范式的中和。存在句的句法结构可描述为Loc+V+S/O,相对于及物范式的及物句而言,它是A删除,动前由Loc占据而成;相对于作格范式的使动句而言,它是S后移居O位置时,动前没有出现致事,动前由Loc成分占据而成。虽然从严格意义来说,Loc+V+O与Loc+V+S仍然是有差异的。但这种中和使Loc+V+O与Loc+V+S有很多相似性,我们给它们同一个名称即体现这一点。因为Loc+V+S体现作格性特征,所以很多学者(顾阳 1997,韩景泉 2001,唐玉柱 2005,隋娜 王广成 2009,董成如 2011,田艳艳 2015,王永利 韩景泉 2015)主张Loc+V+O也体现作格性,这并非没有道理,特别是这里A删除只剩一个O,为生成语法作格观提供一个相当好的例子。所以,关键是认识两类次格式的共性与差异。是否视Loc+V+O体现作格性,要看整体理论体系是否自足,否则对这种问题容易陷入名称之争。
从范式对立角度看,被动、中动是与及物范式及物句相关的两种句式。兰艾克认为,被动句和中动句是作格范式及物句的两种变换形式,其共性在于均唤起一个力动态过程,但选择受事作为主语,其差异在于被动句指向整个施受互动过程,呈现一种有别于及物范式及物句默认施事定位的情况(兰艾克 2016:242)。中动句则呈现一种既有别于一般及物范式及物句,又别于“南朝鲜队败(中国队大败南朝鲜队)”这类与作格范式基本小句有变换关系的不及物句的情况。中动句相对于及物范式的及物句,施动性削弱,相对于“南朝鲜队败”这类不及物句,施事性增强。这让我们进一步理解,为什么被动句、中动句与作格性无关,但中动句的确与“南朝鲜队败”这类不及物句有更多的相似性。
作格性的核心特点是S与O体现一致性。汉语中词汇型使动句,有O等同于S的及物、不及物变换,由不及物动词构成的表层非宾格句,其S居O位置。这两类句子S,O体现一致性,是汉语中两类显性体现作格性/非宾格性特征的现象。由于汉语的语用敏感,难以界定非宾格动词。作格性的呈现主要体现在基本小句的句法组织上,词汇型使动句和表层非宾格句作为基本小句构成小句句法组织的作格范式,它们与一般及物句和不及物句为基本小句构成的及物范式构成严格的对立。从范式对立的角度可进一步厘清,哪些现象体现作格性特征,哪些现象与作格性现象体现相似性。
吕叔湘(1987)在确认汉语不是作格语言时提出,汉语中存在两种句法格局,这两种格局与本文的小句句法组织的作格范式和及物范式虽不完全一致,但背后的精神是一致的,即汉语虽是形态中性的语言,但也以某种方式体现着宾格性和作格性。徐通锵(1998)认为使动句和自动句是汉语中两种基本句式,从范式对立角度来看,实际就是这两种范式的基本句式即词汇型使动句和一般及物句分别代表了汉语的两种基本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