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德进
皮影戏·布袋戏·傀儡戏
皮影戏
小时候在家乡四川,我父亲就请了皮影戏子来演唱,在我家院子的一角,竖起一张约五尺多宽四尺高的白布幕,放了一张台桌,戏班也不过三五人,从木箱中把皮影子取出来挂在“后台”暂时拉起的绳索上,点燃了两大碗的油灯悬在空中,有锣、鼓、胡琴等乐器。观众二三十人就坐在布幕的另一边,看由灯光射过来的透明彩色皮影子呈现在布幕上,欣赏戏曲故事演唱。有各种人物、道具、云、龙、虎,可说戏中所需要的应有尽有,用这么简单的工具,把复杂的戏剧表演出来,影子生动而具有梦幻般的美,给我一个难忘的印象。父亲后来还向戏班买下两只皮影人物给我作玩具玩。
在台湾,我曾在电影公司看过洋人拍的中国皮影戏的一段影片一一白蛇传。之后在伦敦大英博物馆,巴黎的电影博物馆,也看到皮影子的收藏。在台北新公园博物馆有几件台湾的皮影子,研究台湾戏剧的专家吕诉上先生(已故)收藏了不少台湾的古老皮影戏、傀儡戏和布袋戏的原物。今天好像只有一个东华皮影戏团存在,还到美国去表演,宣扬中国古老的民间艺术。
皮影子是用羊皮或驴皮、牛皮制作的,把皮雕刻成各种形象和花纹,经过染色,涂以桐油,于是成了半透明的有相当硬度的平面侧影,人物的头可以取下来换上另一个角色的头脸出场,手、脚、腰、膝关节是活动的,支持身体的是一根比筷子长的小杆,两手各一根,以操纵其动作。
皮影戏据说起源于印度,一说源于我国汉代兴起于宋代,流行我国各地,在爪哇、马来、暹暹、缅甸等地均有皮影戏,以后又传到欧洲。
皮影戏,又称灯影戏,在台湾叫皮猴戏,或因形雕出来的脸形像猴子之故,是由华南传到台湾来的。台湾的皮影戏团在南部高雄才有,东华皮戏团随祖先从潮州来台,现已是五代相传,经过两百多年的延续,可说是台湾皮影戏的宗家。现在的班主是张德成。
皮影的造形是以平面的线条、面、纹样虚实相应镂空而成,以变形夸张想象的手法,刻画人物的性格、表情,那些“脸谱”所用简洁的线条,表现出鲜明的特征与优美的姿态,非一种专门高超的技艺所不能达到。在用色方面,以一贯的民间强烈色彩对比,红绿并列,加上皮质本身的浅棕黄色,显得调和而统一。衣服上镂空的花纹,与窗花、剪纸的效果相同,疏与密的配置,直线与曲线的巧妙运用,充分表现了中国民间艺术朴实、强烈、单纯、明朗的风格。
台湾的皮影戏造形较小,约一英尺高,线条多曲线,风格比较写实而显得软弱稚拙,品质都不及大陆的优越。现在还有剔半侧面的脸部,这是大陆皮戏影全是正侧面的造形所没有的现象。
布袋戏
布袋戏又名掌中戏,是将木偶的头、手、脚,中间连以衣服如布袋,以手掌指头操作表演的一种地方戏剧。这种戏剧好像仅在闽南才有,而后传到了台湾。演出时通常由兩人操演,五位音乐鼓手配合讴唱。在街头巷尾、农家的晒谷场或庙前架起一座小型雕刻精致的戏台举行。布袋戏人物也很小,约八英寸,适合手掌尺寸,表演时却十分夸张,翻滚飞舞打闹远超过实情,却能制造热烈的场面与气氛,激动观赏者的兴趣,尤其为儿童所喜爱,在拜拜、迎神赛会、家人生日、寺庙祭典等都请来布袋戏班,以娱乐大众。因为它的轻便,易于装运与上演,不限时间地点,所以流传很广,剧团也很多。剧本大都以汉、唐、宋、元、明、清各代小说、俗传编排而成,内容也以别的戏曲所描述的忠、孝、节、义、善、恶为主旨。这些戏团成员都是乡间的农民,平常不演戏时,都在家从事耕种或商业,而把演戏当做副业。
布袋戏人头的制作,是以纸浆凝固塑铸而成,与冥化纸人的头部制作方法一样,也有用木头雕成的,然后涂以漆,绘上脸谱。古老的制作很精美,现代的布袋戏,由于电视的兴起,把它的观众都抢走了,于是逼迫求变,以低俗的趣味去迎合观众,人物都变得高大了,渐渐脱离了传统的造形,有的以塑胶制成怪诞的造形,已使这种美好的民间艺术水准日低。尤其当电视中出现了新式布袋戏之后,观众都很方便,坐在家里即得,每天都像在过节看戏,以致使布袋戏没有了生意,从而没落了。大批的布袋戏偶,像死尸般被堆掷在古董商的店铺里,等着观光客来把它们购走。
傀儡戏
傀儡戏的出现,可能与死人葬仪有关。傀儡戏人物的造形,用线长长地垂吊在空中,就宛如一个鬼魂僵尸。头部很小与身材不成比例,身体修长,空荡荡地摇晃着,怪里怪气的脸部表情,活像一个幽灵。
傀儡戏很不常见,我生平也仅见过一次,那是在几年前台北耕莘文教院特别请了宜兰的福龙轩傀儡戏团团主许天来专门表演给一些文化人士及外宾观赏。去年中视亦曾拍了他的傀儡戏专门播放过几次。大概看到的人不少,这是一种即将式微的民间艺术之一。
傀儡戏在我国起源很早,汉高祖时代就有了,唐代是旺盛时期,流传各地,约在明末时随移民到了台湾。依照台湾的风俗,凡是神庙落成,火灾或吊死和溺死等带妖气的情况下才演傀儡戏。很少有人把它当做娱乐欣赏。它与迷信的驱鬼除魔、符咒等发生了关联。
操纵傀儡戏的演出,需要高深熟练的技术才能表演得好,同时要会唱。使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动作似人一般优雅、自然,各种行动如登山涉水,腾云驾雾,骑马翻滚,像活人一般,可知其操作方法之复杂困难,全靠手指拨弄一组线索,把一个两英尺多长的木偶,吊在九根或更多的线上,拉动不同部位的线来变化动作。若玩者不是祖传,恐无法继承。所以傀儡戏日渐减少,且因民众迷信,认为傀儡是不祥之物,没有抱着艺术的眼光,傀儡戏演出的机会就很少了,演者的技术也就逐渐生疏,渐渐被社会遗弃,无法生存在工业时代了。
服饰
若把服饰当作民间艺术来欣赏,在今日台湾,仅有庆典时道士、和尚们所穿的衣袍还保存传统的地方特色;此外,全是国际化的衬衣、洋服。在经济、实用的条件下,艺术成分已减至最低点,像今天的公寓洋楼一样,应付生活需要而已。
我们的传统文化生活——衣、食、住、行,在今天除了“吃”一项中国人还坚持自己的风味之外,其他三项,皆遵循世界潮流,而把几千年来形成的传统方式放弃了。
譬如:本来结婚又称办喜事,新娘的礼服是一袭绣花红缎彩衣,戴凤冠,头罩一块红巾盖着脸。台南关庙乡村老妇的服饰若是做丧事,则穿白衣披白布戴孝。由于西方文化引入了进教堂结婚的西洋习俗,也就照西洋的方式披白纱、穿白衣了。今天大家都接受了戴孝方式为结婚礼服,也算相当勇敢而不保守了。
奇妙的是新潮的时装,恰巧有许多在原理与造型上,又与中国民间服装相符合,审美的观点一致。譬如目前流行的厚底鞋,把矮女人增高三四寸,这种以鞋底垫高的美,中国戏曲人物即穿了这种鞋底,而且在台湾有一种木屐的底高达三英寸半,为一般男性在市场中穿用。目前流行的又松又大的女人长裤,又与老祖母时代的裤子不谋而合。还有蝴蝶装,也和中国古代宽大的衣袍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于今天为男女青年所钟爱的喇叭裤,中国皮影戏装的造型即与喇叭裤造型无异。今天流行的迷地装,原理与五十年前的衣裙又有多少区别呢?
传统服饰所以被遗弃,原因是它为有闲阶级高度文化的产物。一件手工制品,一种民间艺术,在匆忙的速度时代机器大量生产的情况下,自然地隐退了。
然而中国衣着的优点,却不应该被遗忘。在今天我们口口声声讲科学,学习西洋科学的时候,我国数千年的经验何尝不是科学?像中医的针灸,今为全球医术所瞩目。中国衣着,表达中国人的哲学思想,及其对实用、美观、卫生的特殊看法,与西方实证的、机能的精神异趣。中国人对一切事物的看法是“一以贯之”,发挥万能的精神。中国衣服宽大,适应力特强,父亲穿过的衣服还可以给儿子穿,哥哥的衣服可以给弟弟穿。西服就无此适应幅度和弹性。中国鞋可以左右交换穿,西式鞋左是左,右是右的钉死了。中国衣服剪裁着重不偏不倚,不走极端的原则,取中庸之道。所以袖子取平直式,西服则取垂直式。中国衣袖采取了活动点的圆心位置,既便于上举,又可不垂,更可悬转,不偏激或偏废。而西服往往上举困难,仅便于下垂摆动而已。中国衣服的宽松舒服,对身体肌肉伸展毫无压迫感,今天西方医学已发现穿太紧身的衣服对心脏有妨害。中国的长袍据说可预防风湿病。中国衣服可以隐蔽体形,穿起来有种飘然的风韵,与西方的暴露体形相比,前者是精神的,后者是物质的。
中国衣质采用丝绸缎料,华贵是无与伦比的。中国人在服装上所表现的丰富色彩,也是世界其他民族所不及。加上刺绣的手艺,图案设计之赏心悦目,无处不显示一种高度文化生活的精华。
从前台湾的居民,服饰与大陆衣着无异,到了近代才追随上海的新风气而时髦起来。衣料概由外港进口。一般人衣着多用素布,乡下人多穿青黑青白色,或许是因为社教与道德规范的影响,养成刻苦朴素的风气(今天乡村的老妇人,仍是一身黑色。在美浓的客家人,现在还穿着滚黑边的青色古装)。到了现今,各种花色繁多,一般人喜欢穿色彩对比强烈的衣服,尤以青少年男女为甚,这充分表现了亚热带人对色彩的敏感与需要。但是一般公务人员,知识分子所穿的则多苍老、灰暗之色,好处是大方、沉着、耐看;缺点是缺乏生气与活力,变成对色彩毫无知觉,不像祖先服饰那样明朗、光华。
陶器
在台湾城镇的后街,或古老村落的竹林、沟边,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些瓦缸、陶罐、酒瓮倾倒在那儿废置着,不再被人使用了。有的破碎,有的完整,各种大小形状,土黄色的、淡褐色的、棕红色的,有的粗糙,有的光滑,这些陶制的容器,曾经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今天由于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转变,从数千年来人类发明了它、爱戴着它、拥有着它、日日离不了它,一变而为一件废物,与垃圾为伍,再回归泥土,从人类的历史中没落、消失。
人发明了电冰箱来储藏食物,生产了罐头,制造了塑胶容器、玻璃瓶子,原始而笨重的瓦缸、陶器自然要让位给现代文明的产品了。虽然在我们身边还未全部舍开陶器,今天这种古老制造的技艺,比例上已逐渐下降减少,许多制陶的工厂已改变策略,去制造工业器材、建筑用料或卫生器具了。
陶器是人类祖先对泥土加以改变,造成坚实的质料为容器,可说是克服自然的伟绩之一。人类最初的文化于是由陶器的发明而启开了序幕。中国的彩陶文化、黑陶文化,其制陶技术之优越,已超过原始阶段而进入文明。到了汉唐的陶俑,以及彩绘的砖瓦,使制陶的艺术登峰造极。
陶器,是一些乡下专门技工用粗糙的手、朴实的感情,塑造出他们心目中的美观形象,作为饮食的容器,为广大民众所使用。一代一代地相沿相传,用粘土做胚,经过塑造、曝干、上釉,最后入窑烧成。造型完全为使用的目的要求而来。略施装饰,供人们装水、盛食物、储存食粮、装酒、炖食品、饮茶之用。
台湾的制陶业,开始极晚(约清代中叶),除了台湾的少数民族(高山族)等原已有制陶的简单技术之外,从前来台开荒的移民,是没有这种技艺工人的。他们当时所用的陶器如碗、盘等,莫不是由漳州、泉州运来的。当时来往大陆与台湾之间的商船,把台湾的农产品一一糖、米、茶等运往大陆,回来是空船,为免太浪费,且风浪大时,反而有危险,所以载运了石材、木料、陶器,为的是压船,货物也不致因运费而价格高昂。也许由于这样,才使台湾的制陶业延晚了进展。在荷兰殖民时期开始有砖的制造,至郑成功时,才教人民烧瓦。今天我们发现有几种陶器与中国传统造型异样,这些是当时少数民族的人制造的。到了道光元年(1820)才试制各种陶器。现在台湾主要产陶器的地方有莺歌、苗栗、北投、水里。
今天在几处尚存的清代科举官绅富豪人家的古老院落里,我们还可看到遗留下来的金鱼缸。在他们后院的花园里,还陈设着翠绿琉璃釉空花的花台。当你踏进他们古色古香的厅房,几个陶制的坐凳依旧存置在古桌之旁。在台南一条古街的杂货店里,还放着三个有龙纹的米缸,装着糖、豆粉销售。这些情景,与一百多年前无异。偶尔在台南的古老住宅区新建公寓掘地基时,发现有古陶器出土,有明朝的、宋朝的,甚至远至汉唐的陶器遗物。有些古陶器渐渐流入古董市场,被古董商买去再标以高价,有的为少数收藏家收藏,或被外国人购走。
这些大都是历代大陆人由福建、广东逃亡或迁移时携带来的,是属于中国传统陶器的一环,色泽朴素、线条有力、生气盎然,单纯的造型,像一座独立的雕刻,每种都有它独特的面貌和性格。在体形与线条之间,可以读出中华民族那种深厚浓烈的人性温情,自然地、舒展地表露无遗,完全与现代工业千遍一律的机械产品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
这些陶器包括了各式各样的罐子、茶壶、酒坛、药酒壶、瓮、油灯、坐凳、花台、筷子筒甚至男人小便用的“夜壺”。造型全是为了实用的需要,譬如双耳或四耳壶,可穿绳以便提携。有些表面上留有手工拉胚时的自然纹路,有的用木制工具拍打泥胚而留下印痕的纹样,使表面不致太光滑而在移动时滑落。有的刻绘上花纹或打上商标印记,略施美化,粗枝大叶地刻上几条波动的凹线,或福、禄、寿等字样。釉色有黑色、褐色、棕色、土黄、橄榄绿、琉璃翠绿,陶土有的似红砖色,有的是灰色。在台湾有一种特有的陶坛,是用来装死人骨胳的,约三英尺高,一英尺宽的直径。浅棕色加上土黄釉的花纹,可在乡间山坡路旁的斜洞里看到,通常有好几个并排一列露出来,没有人敢去乱动它们。这是台湾的风俗,人死后数年,再挖坟从腐朽的棺材中把枯骨拣起来,重新放入陶坛中保存。制造这种特殊用途的陶器,也许还会继续下去,不致在短时期中消失。
在今天发达的国家,陶器成为美术学校研究的一门技艺,不但没有因科学进步而废弃,反而重视它。陶艺专家更在追求新的途径来制造更优美、更有艺术价值的造型表现。机械产品的单调无味,已将现代人的生活带进一个枯燥而又空虚、烦乱的苦海,人们仍渴求着手工艺产品给人的自然而人性的感触,人不仅使用它,同时还享受它所发散的温情、放射的生命力量,以及美的韵律和喜悦。
(选自台湾雄狮图书股份有限公司《台湾民间艺术》)
本辑责编_杨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