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

2018-11-28 09:11安好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茶餐厅

安好

“陈生,恭喜你,太太生了一个男仔。”

陈志勇抱起一岁多的女儿,站起来,认真看着护士怀里的初生婴儿,汗珠仍挂在额角上,嘴边却漾起了淡淡的微笑。确认过后,护士把儿子送去洗净,此时,陈太的病床自产房推出。

“阿陈。”

“辛苦了,快去休息吧。”他拿起女儿的手,放到老婆的手掌里,用力握了一会儿。陈太眼角的泪痕犹在,看着三只握在一起的手,又哭起来。“什么都别说,不要担心。天一光,你妈就来了。”她点点头,任由护士把床推回病房。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他坐下来,调整好女儿的睡姿,把她刚放进嘴里吮着的指头取出,拿出育儿包里的手帕把女儿的手指擦净。一个翻身,女儿醒过来了。亮晶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陈志勇翻出保温瓶,里头装的不是母乳而是热水,他又手忙脚乱地翻找奶粉盒。女儿已经呜咽起来,陈志勇的额角又滴下新的汗珠,最后还是找护士求助。

女儿好不容易喝完奶重归睡眠,天已蒙蒙亮。他走到公共电话处,拨号到家里,向刚起床的岳母汇报消息,请她到医院来照顾老婆。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他不能久留。

老黎吃完消夜,照例到桑拿房按摩,冲完凉就直接到酒楼去。早市还未开,酒楼桌椅刚摆好,大厅的灯只开了一半,但老黎的贵宾房灯火通明,烟雾弥漫。他瞄了一眼手腕上的金劳,还有十分钟。

“老大,他来了。”

“黎生,早安。不好意思,久等了。”

“老陈,大家自己人,客气啥!嚟,先来整支雪茄。”

“多谢黎生,不用啦!”

“不习惯?哈哈,有问题,万宝路一定啱。”

连惯用的香烟品牌都被起底,果然,油房黎是惹不起的。但是,陈志勇尚存一丝奢想,事情不是他搞出来的,江湖中人虽然剽悍一些,大概还是会讲道理吧。

他乖乖地接过油房黎一个手下递来的香烟,叼到嘴里,掏出口袋中的打火机,看到油房黎正在剪雪茄,他先给油房黎点火,盯着第一口烟徐徐呼出,他才迅速点上自己嘴边的烟。

“黎生,相信你也记得,这宗生意不是我负责,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充当一个小小的介绍人。”陈志勇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正在犹豫,油房黎就接着说下去了。

“老陈,你啊,未免太天真啦。”看到陈志勇整张脸煞白,油房黎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雪茄,再缓缓吐出烟圈。弥漫中仿佛看到油房黎的嘴角似笑非笑,没有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从未和黑道打过交道的陈志勇,更是既迷茫又恐惧。他下意识把夹在手指中间的、烧了一半的香烟放进嘴里,吸了半口又突然觉得造次,马上放下,半口烟含在嘴里,他不敢用力吐气,硬生生吞了一口又一口,吞不下去的弱弱地随着他的呼气而释出。开口,不开口?谁能教他处理眼前的局面?他又吞了一下口水。

安靜了十分钟,油房黎再次开口。“那西装友跑路,老陈,大哞哞十皮,总不能要我吃亏吧?”

“黎生,你和他都是平日关照我的茶客,我做细的,实在不知道那么多呢。”老陈赔着笑脸解释,但愿油房黎不要以为自己有意搞出这盘空壳生意!

“老陈,帮衬你档口这么多年,我信你,不过现在我班兄弟不信你。”围在油房黎身后的十多个纹身佬集体向前走了半步,瞪起怒目盯着陈志勇。这种架势,陈志勇这个茶餐厅小老板怎么受得了,看到一群高大的人站在那儿摩拳擦掌,整颗心都快跳出来,准备好的说辞登时全忘了。

支支吾吾地,陈志勇说:“黎生,我实在是无辜的。”瞄了一眼油房黎的眼睛,还是喜怒难辨,陈志勇又补了一句:“要不你告诉我,我可以怎样做?”

此话一出,事情就方便多了,只见油房黎向另一个穿着得斯文一点的手下使个眼色,那手下便掏出一张车票,票上写着拱北往台山。那手下说:“上去监场直到批货出晒,这单一搞定,以后都不会再揾你。”

一句“我不懂”正准备冲口而出,油房黎凶狠锐利的眼神却先一步堵住陈志勇的话门。他只得点头答应,拿起车票一看,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发车,他必须立即过关。他紧紧抓住车票,想着自己有没有空档跟老婆说一声才出发,油房黎已经自沙发上站起来,举起戴满金戒指的右手拍了拍陈志勇的左边肩膊,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嘶——”手上的万宝路在不觉间烧到尽头,烫到陈志勇的中指,他立刻松了手,烟头颓然掉落地面,要灭不灭,他连忙踩熄仅余的火光。油房黎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酒楼,没有留下一个人来监视他、押解他,是对自己的威武有自信,抑或看死陈志勇的乖巧?或许都有。

陈志勇用酒楼的电话打回家,响足了一分钟仍无人应答,他这才想起,全家都在医院。来不及去医院一趟了,他借了纸笔写了纸条,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拜托酒楼的门房小子送到医院去。看了一眼门房小子的背影,陈志勇转身就往关闸跑去。

坐在前往台山的客运大巴上,陈志勇有点昏沉。早上这场谈判对油房黎来说是家常便饭,陈志勇却是第一次遇上这种阵仗,加上陈太前一日下午胎动,他已经连续二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这摇摇晃晃的大巴把他送到梦乡。他隐约知道,一觉醒来,便将要面对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人事物。

台山不算乡村地区,只是比澳门更接近大自然,倒也没有九澳那样的铁皮屋,而是以砖头平房为主,没有高楼大厦,墙身不是黄色就是白色,脏了也不会重漆,就让它甩皮甩骨摆在那里。大巴到站了,陈志勇打起精神下车,双脚刚踏到地面,就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膊,他本能想要推开,那只手却用力收紧。他相信这是油房黎安排的人,不然谁会看中他这个没有行李、没有贵重饰物戴在身上的人呢?于是他放弃挣扎,任由这只手把他带到旁边的一辆小货车里。那辆小货车是十一座的,但现在只能挤两个:那个油房黎的人和陈志勇,其余地方都被纸皮箱占满了。

“我姓陈,叫我阿陈啦。大哥怎么称呼?”

那人双臂甚壮,人高肩膊厚,五官尚有一点孩子气,眼神则是冷冷的。他瞟了陈志勇一眼,没有答话。陈志勇并非想套交情,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交情可以套,他只想知道自己正在去哪里,于是再接再厉:“大哥,请问去哪边?”仍然沉默一片。虽觉自讨无趣,还是想要问下去。来都来了,总得了解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走失了才寻得到路啊!他清了清喉咙,放胆加大了一点音量,再问:“大哥,打扰你,我们哪里落脚?”

“啥?说啥呢?”

啊!这大哥是外省人,完全听不懂广东话的。陈志勇是地道广东仔,只得用“煲冬瓜”应付:“大哥好,我叫阿陈,你贵姓?我们现在去哪里呢?”

“哦!我是王武。现在去厂里,你不需要知道地址的,出入都有人开车,不会丢了你。”

“嗯……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武又冷冷地瞟了陈志勇一眼,他只得说:“谢谢武哥。有劳你带路了。”

王武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开着车。大概半小时,车子就开到厂房了。王武随便把小货车停在门前,一下车就把座位上的纸皮箱搬出来,直接抬进厂房的仓库,陈志勇连忙跟着一起搬。这种箱子,整个仓库已堆了很多,一眼望去,难以数清有多少箱,想必过百吧,加上这十多箱,刚好把仓库完全堆满。

二人合力,十多箱东西很快就搬完了,陈志勇跟着王武走出仓库,王武点起一支红双喜,正准备把烟盒收回外套口袋,冷不防又瞟了陈志勇一眼,想了想,把烟盒递过去。

陈志勇微笑一下,接过烟盒,掏出一支香烟叼着,双手把烟盒还给王武,再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缓缓呼出一口,再向王武微笑一下:“谢谢武哥。”

王武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指着仓库旁的烂地说:“本来黎爷说这用来种罂粟,后来发现这地根本种不了东西,但订了货的罂粟果全到了,这批货一定要想办法出了,必须要让那十万块回本。”

罂栗!不就是毒品吗?陈志勇早知不是合法勾当,却没想到竟然闹到毒品头上。油房黎在澳门只做黄赌生意,对毒品认识不多,想必是那个穿西装斯斯文文的茶客骗了油房黎,钱一到手就逃了。只怪自己多事,以为是那家伙穿得斯文便是做正当生意才帮他们搭线——其实也没有搭什么线,就是介绍了两个人认识而已。唉!如今已骑虎难下,只希望这批货顺顺利利,千万不要被抓到。

看到陈志勇一脸苍白地沉思,王武嘲笑说:“买卖跟技术你是没有本事管的,你只要看好工人,确保进度就行。”听毕,陈志勇只得凝重地点一下头。王武用力吸下最后一口香烟,丢掉烟头,同时也丢下一句:“跟我来。”

二人进入厂房大门,大堂空荡荡的,旁边一道楼梯上二楼。他们没上楼,先径直穿过大堂,走进工作间。工作间只有一部机器,有半层楼那样高,然后便是长长的输送带。“明天开始,每天都有三十人来干活,你负责看着他们,不让偷不让丢,做坏了要赔。”陈志勇又多口了:“干的是什么活?”王武的目光刚落在陈志勇脸上,陈志勇已开口说下去:“总得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才有办法抓住违规的人。”王武答:“货仓有几百箱罂粟果,他们要搬进来,丢进机器拆壳,人手把壳跟籽分开,壳拿到隔壁磨粉,籽拿到另一边包装。”

包装过后,相信是拿出去卖的。但买方是谁,陈志勇不想知道,或者该说,不敢知道。他没有再问下去,知道了自己的职责就收了口。

王武接着走出工作间,回到大堂,踏上楼梯。“左边尽头是你的房间。”说完他走向右边走廊,进了第三间房。陈志勇目送王武入房后,自己走进房间。房间里有风扇、有床,也有厕所。厕所里有蹲坑,旁边吊着一个花洒头,角落有一个大去水孔,地面尚算干爽。床尾摆着小木桌,放了热水壶和杯。家具布置比较简陋土气,地方还是挺大的。他走进厕所洗澡,五分钟后,滴着湿漉漉的头发穿回本来的衣服。

敲门声此时响起,陈志勇小跑着去开门,王武叼着烟站在门外,一见陈志勇的狼狈相,没吭一声就转身走了。陈志勇还僵立在门边不知如何反应,王武已回转,带来几件衣裤和毛巾,丢到陈志勇床上,又转身离开。陈志勇追上前,忙不迭道谢:“谢谢武哥关照,一时匆忙没带行李,我在附近买到日用品后再还你。”

“不用了。”

“啊?这不好意思吧武哥,我还是……”

“附近没有卖这些的,给你就穿。”说完王武继续向前走,陈志勇走到一半有点犹豫,见王武不是回房,才又跟着走。

幸好有跟着,周末厂里没有人做饭,王武带陈志勇去街口的小档吃。他这才想起自己二十几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了。陈太胎动时,他还是从茶餐厅直接跑到医院,刚出炉的鸡尾包还未吃呢,一转眼就过了一天。他狼吞虎咽地灌下那碗米粉,把对家人的担忧和思念都吞进肚里,然后悄悄翻了翻口袋,还有几百元人民币,才又叫一碗。王武不徐不疾地吃完自己的米粉,又点起一支烟。陈志勇见状,加快吃完,起身结账。

“替黎爷做事,不会要你吃亏。”说罢站起来走回厂里,没人收他俩一毛钱。

“武哥,请问在厂里能打电话回澳门吗?”

王武走在陈志勇前面,头也不回地说:“工作间的监工办公室有电话。”直至三天之后,陈志勇才知道,他自己就是监工,那办公室是给他用的。

这会儿,他俩已走到厂里。王武一声不吭走回自己的房间,陈志勇只得回房,把床上的衣服整理好,烧了一壶热水,泡着脚,翻出钱包里的全家福。虽然还来不及给儿子拍一张照片,但至少见到一眼。他摸着照片中女兒红彤彤的脸蛋,深深叹一口气。本来以为自己这个早上见完油房黎就没有下半辈子了,没想到还是留了这条小命,他抬头看一眼天花板,还有整个房间,再叹一口气,把这份工作做完,今后就可以不再担惊受怕。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王武整个下午都没再找他,陈志勇也没有去打扰,太阳下山便躺到床上,结束这漫长的一天。

这天是1993年7月4日,是他儿子出生的日子,是他余生都会记得的日子。

在台山,日子过得很规律,也很缓慢。陈志勇每天六点不到就醒了,不像之前需要赶到茶餐厅准备开门,他反而有时间吃早餐。工人八点上班,不停手地做到中午十二点,厂房里的饭堂准时开饭,一点便全部用餐完毕。有些人在饭堂午休,有些人到烂地抽烟聊天,不约而同地,两点便会回到工作岗位,继续那流水线作业。黄昏五点,工人下班,陈志勇到街头那米粉档吃了晚饭,也就回房洗澡睡觉了。在工作时间,陈志勇跟着工人吃饭干活,认真地穿梭在三个工作间中,留意每一个人的动作都规规矩矩,检查所有的货都包装妥当。他很想借厂里的电话打回家报平安,但监工房一直没有人,他无从问起。

王武那天如常巡视厂内所有地方,看到陈志勇每次都站着,随口扔一句:“怎么不到监工房端张椅子坐?”他才知道这是他的办公房。在这份“工作”里,他并不需要办公房,没有要签字的东西,也没有机密的文件,他的职责是看管监督,和大家待在一起就好。这办公房,大概是厂房装修时就划分出来的,不是为他陈志勇特设的——想也觉得不可能。他明明是来“补镬”的,食宿兼包已经算慷慨,怎么还会有房间不房间的。不过,既然这房间里有电话,他乐得花几分钟时间进去一趟。

“喂?老婆,是我!”

“阿陈?是你吗?”陈太一听陈志勇的声音已滚下泪珠,“你在哪里啊?有没受伤?发生咋事?为什么要去台山?你几时返?我……”十多个问题随着哭声倾泻而出,陈志勇也听得心酸。

“老婆,这里的地址我也不清楚,但我很安全,有食有住,只是要做一件工作……用来报恩。完成就会立刻返,你不要担心!”

陈太虽然哭得说不出话,但他知道陈太仍在专心地听,甚至可以想到她闪着泪花用力点头的模样。“你呢?下得床了吗?阿女阿仔都好?你妈呢?茶餐厅伙记们呢?”

“大家都好,茶餐厅暂时不开门,给了一点津贴,当是让伙记们放假吧。阿仔饮好多奶,一定快高长大,阿女都乖,日日跟我妈来医院看我。她问我,爸爸去了哪里……”

“我很快就返。而这里边地方有电话,但不方便成日用,我隔日打来报平安。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挂上电话,陈志勇决定,一定要加快完成任务。

两个月过去,仓库里的罂粟果已经开到最后十箱,陈志勇悄悄为自己的归期倒数。他兴奋地看着这十箱果实逐一倒进开壳机,心里燃起一股焦急与期待。这时,大钟响起钟声,工人们脱下围裙前往饭堂。陈志勇跟着大队走,在饭堂门口看到王武。

王武平日也是冷冷的眼神,但今天添了一抹慌张,深锁的眉头让多事的陈志勇忍不住走上前。

“武哥,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王武盯着陈志勇关心的脸,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说还是不说?说出来,这傻小子不知道会怎么办。不说出来,他也很怀疑自己一个人的脑袋能否找到解决方法,什么想法都没有,直接向黎爷汇报,肯定被骂。

“武哥?要和你去看医生吗?”

“你跟我出来一下。”

陈志勇跟着王武走到厂房仓库旁的那片烂地,王武翻出烟盒,里面只有打火机,一根烟都不剩了。他把烟盒丢到一旁,叹了口气,开始说话:“籽的买家没问题,已经约好月底收货,但是粉的买家走私军火被通缉,现在跑路了。时间那么紧,根本找不到这么大的买家收了这批货。”

“不能再找找吗?不赶时间吧?”

“白痴吗!这些东西当然是越快越好,留得越久风险越大,怎么可以说等。而且,因为那烂地一点用都没有,黎爷已经把这厂房卖出去,再过一个月就要拆了,不把货卖了到哪找地方放。”

两人神色凝重地安静了一会儿,陈志勇突然开口:“武哥,买家我肯定没门路找到,但有一个方法。”

去年初,有一家酒店找陈志勇的茶餐厅订自制的鸡尾包,一订便是三百个,宴客用。但是,那宴会临时取消,三百个鸡尾包滞留在茶餐厅。临时犯急,根本没有大客户要三百个鸡尾包。陈太急中生智,数十个一批去兜售,每日取货的公司,加单二十个还是要得来的,还有一些分批卖给学校和老人院,成功把鸡尾包卖清光。

“附近如有酒吧、赌档、桑拿按摩这些地方,应该有机会吧?”王武认真地听完陈志勇的话,沉吟一会儿,跑去打电话请示黎爷。这方法有点麻烦,但黎爷还是准了。

待太阳下山后,工人都下班了,王武和陈志勇带着货单,开车到闹区找生意。晚上七点到闹区,又敬烟又敬酒,逐家店谈,能卖多少是多少。凌晨三点回去歇一歇,八点又开始监工。连续两星期的不眠不休,总算所有罂粟粉都有了着落。月尾快到了,所有货都已包装妥当。这两个人又逐一运货送到各间店铺,彻夜未眠。

最后一批货送达之后,陈志勇回到厂里,第一时间到监工办公室,想打电话给家里。甫坐到椅子上,话筒还未拿起来,他已倒在书桌上呼呼入睡。

这一觉,结结实实睡了二十个小时。陈志勇醒来的时候,整条左臂都麻了,他定了定神,感受到这房间里有人,慢慢地抬起头,看到王武站在边上,身旁坐着油房黎,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

“老陈,醒啦?”

陈志勇没料到油房黎会突然出现,只得按捺惊慌,吞了吞口水,挤出客套的微笑,回道:“黎生,你好。”

“老陈,想不到你很有脑,似乎很适合吃这行饭。”

“黎生过奖了。”陈志勇尽量自然地回复坐姿,右手悄悄在书桌底下按摩酸麻的左臂。他清了清喉咙,努力打起精神应对。“我都是撞彩,靠武哥關照。”

“你有本事,不用太谦虚。”油房黎把背靠到椅背上,右腿跷到左腿上,王武这时递上剪好了的雪茄,紧接着帮油房黎点上火。他深深吸了一口,继续说:“同茶餐厅这种小本生意比,我这行先发到达。老陈,帮我做事,不会亏待你。”

陈志勇脑海里闪过这几天以来见过的现金,全是一捆一捆的,厚厚一叠。他的茶餐厅一年的营业额也比不上卖这一次粉的利润。他舔了舔唇,回答:“黎生,我这人欠机灵,这种大茶饭……做不来的。承蒙错爱啦!”

油房黎嘴里吐出的烟圈一环一环,整个办公室都烟雾弥漫,陈志勇眼中看到的景象都有点似是而非。但他仍然坚持口径,要回去做茶餐厅小老板,拒绝油房黎的“高薪挖角”。

三人在房里僵持,直至油房黎的雪茄吸尽,他眯着眼睛再看一眼陈志勇,一声不响站起来走出房外,放弃这次的说服。王武跟着油房黎的身后离开房间,陈志勇在他们的身影离开视线范围后,才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过了一刻,王武回来了,递给陈志勇一张车票,还有几个小时才发车,这一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收拾。他先给家里打电话,然后换回第一天到来的那套衣裤,把王武借他的日用品整理好,走到王武房前敲门。突然发现,这还是他第一次敲这扇门,几个月以来,都是王武自动出现,从来不需要陈志勇跑去找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王武打开房门,默默接过这些东西放到床上,递给陈志勇一个面包一瓶水,仍是冷冷地说:“路上吃吧。收拾好就上车。”

陈志勇终于还完这场本不属于他的债,离开这个待了三个多月的地方。他居然有点不舍,躲在这里剥剥果实,似乎也不错?不不不,他摇了摇头,这是犯法的勾当,会折福的!他头也不回地登上回拱北的大巴,像从监牢里出来的人一样,没有回头瞧一眼。

这天不是周末,大巴上只有零星几个人,陈志勇坐到最后一排上,闲闲地把面包吃掉,喝下那瓶水,半躺在车椅上。他看出窗外,睡意一波一波袭来,随着大巴颠簸,沉沉睡去。

“到站了。”

“先生,下车了,到拱北了。”

“喂!”司机伸手推动陈志勇,想把他唤醒,他的身躯随着司机的手摇晃,然后乏力地跌在地面。

“天啊!他死了!”“快打11 0啊!”“怎么会!”“不知道啊,他自己一个人上车的。”

司机和车站的职员七嘴八舌地说着,不知谁踢了一脚陈志勇脚边的塑料水瓶,骨碌碌地滚到垃圾桶旁,被清洁阿姨随手收走了。

(选自《香港文学》2018年8月号)

责任编辑_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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