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张黄黎 黎明清
索绪尔认为,语言是符号系统,符号总是存在不变性和可变性。语言在其所存在的时间内有了变化,我们将这段过程叫做语言演变。吴福祥在《关于语言接触引发的演变》提到,“很多语言学家主张,语言演变有‘内部因素促动的演变’和‘接触引发的演变’两种类别”。所以想要考察一种语言的演变,不仅要在语言内部找出促动改变的因素,还应该仔细研究语言接触给受影响的语言所带来的后果。吴福祥指出,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大概有以下几种:特征增加、特征消失、特征替代、特征保留。而关于接触引发演变的手段,托马森将接触引发分为“借用”和“转用引发的干扰”两类。越南语词汇中所保留下来的汉越词,正是语言接触的结果。词义的演变是一个长久的过程,尤其是语言接触导致语言借贷的词语。文章以现代汉越词为研究对象,重点分析了现代汉越词是否仍然保留了汉源词的意义,并考察了近几年借入汉源词汇的使用情况。
一般而言,研究外来词先要从“文化词”入手。张永言先生在《词汇学简论》中曾指出:“就一个语言的词汇体系来说,其中最活动的部分(如有关文化的词,即所谓‘文化词’)最容易渗进外来词,而比较稳定的部分(如基本词汇)就比较不容易渗进外来词”。因此,想要研究某种语言的外来词的词汇演变,从文化领域找出大量外来词之后进行语言对比,可能会有新的发现。
越南与中国在地理位置上相邻,所以自古以来都有着长久的接触,中国文化全面地影响到了越南文化。佛教的发源地虽然在遥远的印度,但是佛教传入中国、越南比较顺利,而且深受大众的欢迎。对中国、越南来说,佛教词都是外来词。通过佛教的传教,大量词汇陆续被借进了中国、越南语词汇里。因之前的语言接触与文化相近,所以想研究越南语里佛教外来词,需要从借贷的源头入手。参照汉语佛教词来分析越南语汉源佛教词的词义演变是具有可论证性的。
在越南人的语感中,汉越词一般被认为带有高雅的色彩,尤其是在书面语里。佛教词是宗教当中经常使用的词汇,多以尊敬、高尚的感情色彩的词语为主。下面我们就同从佛教词的汉越词来浅析词义演变的结果。
据统计,在现代越南语中,汉语借词约占总词汇的60%,这些词汇通常分布在各个领域。越南语中常见的佛教词一般都是汉源借词,其中有一些词跟汉语词在结构、读音、意义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联系。首先,我们用例子来解释词的结构相同、词的读音、词的意义都相似或相同的现象。例如:
轮回luan hoi不管是汉语还是越南语当中,轮属于来母,臻摄;回在汉语和汉越语都属于匣母,蟹摄①。轮回是佛教重要的宗教观念之一。下等种姓今生积“善德”,下世即可生为上等种姓;而上等种姓今生若有恶行,下世也可生为下等种姓。“业报轮回”遂成为说明人间不平等的原因②。越南著名作家阮攸在《招魂文》有这句“Aiailay phatlam long,tu nhien sieu thoat khoi trong luan hoi”译为:每个人如果都学习佛祖行善积德,就可以从轮回之中脱离出去。总之,这类佛教词的共同特点是通过汉越音保留了汉语中古音,同时它们的意义仍然没有改变,换句话说,词的所指依然固定。
例子:
菩萨 bo tat佛祖 phat to
慈悲 tu bi功德 cong duc
涅磐 niet ban尼姑 ni co
罗汉 la han业报 nghiep bao
因果 nhan qua舍利 xa li
观音 quan am佛事 phat su
词汇在发展的过程中会不断地发生变化,汉源佛教词在越南流传时,自然也会被越南语所影响而改变。在越南人使用借词的过程中,一些借词的某些方面也会发生改变,以符合使用者的语言习惯。汉语中的“坐禅”是一种坐的姿势来修习禅定,越南语当中也有表示这个意义的词是ngoi thien③。这里的“禅”都属于禅母,山摄,但是“坐”的汉越音被写为toa,很明显ngoi就不是汉越音而是纯越音。词的一部分被越化,但是词的意义和词的结构仍没有差别。再如“念经”一词,翻译成越南语为doc kinh,doc的意义是“念”的。这种词汇演变没有特别大的改变,只不过用一个纯越音替换了汉越音的位置。
汉语与越南语因有长久的接触,所以词汇方面有很多相同之处。但是语法方面两种语言也差别之处。蒋绍愚在《古汉语词汇纲要》第八章中指出词汇与语法有很密切的关系。汉语语法规定中心语要放在后边,而修饰成分放在前边,如:漂亮的花朵、对面的饭馆。反过来,越南语的中心语却要放在前边,如:doa hoa dep(花朵漂亮),non mau xanh(帽子绿色)。正因为如此,佛教词在越南语中流通时有所变化,以符合越南语的语感。例如(越南语部分来自侯寒江《汉越词典》):
佛经kinh phat
佛家nha phat
佛门cua phat
佛像tuong phat
佛经、佛家、佛门、佛像的中心语分别是经kinh、家nha、门cua、像tuong,按照越南语的语法,这些词在翻译之后就跟汉语的词的结构恰恰相反。此外,“佛家”“佛门”不仅发生了词的结构迁移现象,“家”“门”还被换成了纯越音。由此可见,语言演变所提到的各种变化并不是单一谋方面的演变,词的结构、词的读音、词的意义可以同时发生变化。
为渗透到越南语口语里去,汉越音的佛教词有时候被换为纯越音。值得注意的是,发音被代替之后,原本的发音并非完全消失、不再使用。这种代替带具有相对性,两者并存。
汉语 汉越音 纯越音
和尚hoa thuong thay chua
寺 tu chua
越南语书面语当中指出家修行的男僧叫hoa thuong,但是口语就用thay chua,thay人称代词泛指男性,chua是寺庙的意思。thay chua构词的意义是在寺庙居住及修行的人。可以说hoa thuong这个词是从汉语音译过来的词,thay chua则是民间为这个社会现象而造新词。虽然两个词的意义相同,但是感情色彩不一样。越南人之所以喜欢使用汉越词,是因为它与生俱来的庄重和高雅色彩。
谈到tu和chua,现代越南语中有个词组是di chua,泛指去寺庙拜佛的意思。口语当中chua占的比例比较多,tu似乎只用在书面语。虽然上文所提这两个词意义相同,但是观察构成词组的位置却有所不同。张继的《枫桥夜泊》里有一句“姑苏城外寒山寺”,音译为“Co To thanh ngoai Han Son tu”,义译为“chua Han Son o ngoai thanh Co To”。观察两个翻译的版本,我们所提的两个词的位置不一样,一个在名词前,另一个在名词后。这反映出的问题是汉源借词因汉语语法的影响,跟纯越南词的语法位置大不相同。总之,汉语借词渗透到越南语之后,还是留下了自己本身的特性,从而导致了越南语词语不能彻底的代替它。
综上所述,词汇的演变可以从词的结构、词的读音、词的意义等方面来观察。越南语中的佛教词仍然保留了大量的汉源词汇。在长久的发展过程中,词汇的变化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经过各种各样的变化之后保留的总比改变的占优势。可能这个仅仅是表面上的现象,一旦进入深层词汇研究,结果会有不一致的地方。
根据语料进行观察,近几年新借入的一批汉越词中,大部分都是与文学有关的词语,越南文学研究Tran Le Hoa Tranh强调中越文化交流的过程中中国文学对越南文学有着影响。汉语词以外来词的身份被借入越南语,但通过汉越音翻译方式,使人们自然而然地接受并使用。如:tieu thuyet ngon tinh(言情小说),soai ca (帅哥),ong chong quoc dan(国民老公),suu nhi(源自麒麟玉的《丑儿》),xuyen khong(穿空),huyen huyen(玄幻),hac dao(黑道),dam my(耽美),bach hop(百合),cau huyet(狗血),cung dau(宫斗),da nu(打女),sung phi(宠妃),ty de luyen(姐弟恋)等。
越南语词汇里新词的产生,相当一部分来自于现代汉语,而且往往是直接用汉越音翻译成汉越词。若干汉越词的结构、读音、意义都被保留,比如:soai ca(帅哥),xuyen khong(穿空),huyen huyen(玄幻),hac dao(黑道),“quoc dan(国民),bach hop(百合),cau huyet(狗血),cung dau(宫斗),da nu(打女),sung phi(宠妃),ty de luyen(姐弟恋)。
Ong chong quoc dan(国民老公)情况相当特殊,国民老公按照汉越音翻译时的顺序应该是“quoc dan lao cong”,但该词到越南语里用纯越词“ong chong(老公)”代替了“lao cong(老公)”。虽然词组的意义保留,但一部分读音已被越化。词组的结构也按照越南语词组的顺序来编排,越南语词组的中心词“ong chong(老公)”在前,修饰成分“quoc dan(国民)”在后。至于“quoc dan(国民)的结构、意义,则跟源语一致,仅仅是读音按照汉越音的读法。“Tieu thuyet ngon tinh(言情小说)”词组的内部构造之所以有所改动,同样是因为越南语词组顺序的牵制。越南语里词组的中心部分必须前置,修饰成分后置。“言情小说”翻译成越南语读音是按照汉越音的读法,而词组结构就颠倒成了“小说言情”。
值得关注的是“suu nhi”的词义发展。起初“suu nhi”借入到越南词汇里是来自麒麟玉的小说名“丑儿”,“丑”汉越音念为“suu”,“儿”汉越音念为“nhi”。现在广大越南人民都把“suu nhi”理解为“tre trau(心里年龄远小于实际年龄的人,显得太幼稚)”。“tre trau”是纯越南语词汇的流行网络语言,“trau”指“牛”,“tre ”指“年轻、幼儿”。“tre trau”之所以被解释“suu nhi”,是因为“牛”的汉越音是“suu”,“儿”的汉越音是“nhi”。可见汉语里的“丑”和“牛”用越南语汉越音念出来是同样的声音“suu”。根据越南语组词的顺序“tre trau”转换成汉越词应该是“nhi suu”,实际上词组的构造却倾向于汉语组词的顺序。而原因则可能是词汇里恰好出现了一个新词“suu nhi”,虽然意义与“tre trau”毫无瓜葛,但词素的读音与它汉越化版本“nhi suu”有所相似,所以“suu nhi”直接被借用表达“tre trau”的意思。阮福禄在《再谈汉越词与汉语词的词义对比》中提出汉越词与对应的汉语词在意义上异同并存,反映出两者之间的意义关系纵横交错。他说以词义为单位,词义的关系表现于词义扩大与缩小。参照阮先生所提的统计“suu nhi”的情况可以列入词义扩大的组合,但义项增加的条件背景与其它词语有所不同,此现象较为特殊。
总之,新汉越词借入越南语时的发展基本跟历史发展的演变一脉相承,同时也随着语言应用的实际情况而发展演变有所不同。
从若干例子来看,汉越词的历史发展演变是一个漫长而错综复杂的过程。现代越南语里汉越词的地位没有日渐式微,而汉越词与纯越南语同时并存。汉越词是汉源借词进入越南语中的词汇,在将汉源词借入越南语的过程中,有时候保留了词义、词音、结构,但有时候也未能保持原来的样貌。越南人使用汉源借词的过程中,也对汉越词作了某些调整,简单的如调整词的内部构造,复杂则是用纯越词的造词理据来对词的结构进行替换。现代网络流行语中的借词还会对词附加上与源语南辕北辙的词义。这种现象目前是个例,原因是汉越词的同音现象,但语言接触和发展的过程中同样可能会滋生更多个例,此类语言现象值得关注并加以研究。
注 释
①汉越音音标及“等韵”的系统是按照王力分析汉越音的系统在《王力文集》第18卷,第465页,山东教育出版社
②任续愈主编.《佛教大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
③侯寒江.《汉越词典》,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