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愁情满纸”的原因分析

2018-11-28 08:30何小幼
文学教育 2018年31期
关键词:广汉官场知识分子

何小幼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辛弃疾《丑奴儿》),做诗要从“说愁”开始,这似乎反映了一种定式:诗就是抒写“忧愁”的。

的确,翻开古代诗歌作品,总有无尽的忧愁扑面而来。诗人们在野忧貂裘尘暗,在朝忧三径就荒;少年忧春红易谢,壮夫忧华发早衰。这种无所不在的忧愁,来自中国知识分子“人在囧途”的心灵困境。

在封建时代官方的宣传中,读书是崇高的事情,知识分子是高贵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有文化的人,对自己有很高的期许。这种期许的原因,是知识分子肩负着文化传承的使命。《论语·子罕》载孔子云:“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斯文”大体上就是文化,至少包括文化中观念形态和精神产品这两个部分。但是,这种期许并不能帮助知识分子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他们始终面临着一种心无所归的精神困境。

首先,读书对改变人自身的社会地位和生活境遇没有直接的帮助。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群体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通过举荐或科举进入官场,大部分人,仍然属于普通的老百姓,甚至会受到一般老百姓的轻视。在元曲的行当中,扮演读书人的叫“细酸”,可见一斑。

据说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用自己掌握的知识,预测来年会风调雨顺,橄榄将大获丰收。第二年开春后,泰勒斯租下了当地的全部榨油机。等到橄榄收获季节到来时,他靠高价出租榨油机狠狠地赚了一笔钱。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人们:哲学家只要想赚钱,便能赚很多钱。

但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完全不同的,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虽然满腹经纶,对于他们的生活,却没有任何的帮助,因为他们读书的目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礼记·大学》)

这段话的核心就是“修身”。让饱读经典的中国知识分子去赚钱,就是一个笑话。首先他们不屑,因为几乎所有的经典都告诉他们,君子是不应为养家糊口分散自己的精力的,君子固贫,安贫乐道是本分;同时他们也不能,因为他们压根就不可能从书里学到维持生计的任何专长。尽管古人也说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但那与赚钱没有任何关系。

其次,读书对修身的作用难知。古今中外的学者们都非常重视读书对提高人的精神品格的作用。培根在《论求知》中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有修养,逻辑修辞学使人善辨。总之,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张式《画谭》说:“读书以养性,书画以养心。”但通过读书来“修身”是否真正有效,很值得怀疑。先秦诸子中,荀子是最重视教育的作用的。荀子谈学习目标时说:“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话说得斩截,但实行起来颇为困难:“博学”之外,更重要的还有“日参省乎己”。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了,因此荀子自己对通过学习达到“修身”的目的这个命题持一定的怀疑态度,《荀子》中说:“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这种“小人之学”不在少数,因为史上不乏才高八斗却恶贯满盈的人。远的不说,单是抗日战争期间,就有一批饱学之士如王克敏、周作人、梁鸿志、胡兰成之流,丧失民族气节,腆颜事敌,将自己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修身”的标准也有问题。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好像很容易,但孔子从不以“仁”自许或他许。除了孔子,历史上再找不到完全符合标准的修身典范。许多人有志于修身,做得比较成功的比如朱熹,近乎完人,但政敌还是能搜罗出他的劣迹,证明他不但非“君子”,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小人,所以是“伪君子”,他讲的道学也因此成了“伪道学”,后学者只好把他的一套理论称为“理学”。后代一些学者如徐渭、戴震等对朱熹的批评,今天看起来,也真的是有道理的。

所以不少知识分子,越读书,就越不知道生活的意义在哪里。

第三,读书也不能为进入官场提供技术上的支持。

读书与个人的生活没有太大关系,对提高品德修养的作用又很难度量,作用只在“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读书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做官,所谓“学而优则仕”。次一等的,没能做官,但考中秀才一类,也可以算进了官场的圈子,成为士大夫中的一部分。

但士大夫治理天下,凭借的不是从书本上学来的专业知识。美国的汉学家列文森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对中国的士大夫作出过这样的评价:“他们(指明清士大夫)是全整意义的‘业余爱好者’和人文文化的娴雅的继承者。他们对进步没有兴趣,对科学没有嗜好,对商业没有同情,也缺乏对功利主义的偏爱。他们之所以能参政,原因就在于他们有学问,但他们对学问本身则有一种‘非职业’的偏见,因为他们的职责是统治。”

这些进入官场的知识分子,既缺乏从政必要的专业知识,正常国家机器的运转也就不能完全依靠这些人来进行。汉丞相丙吉出行,不管杀人凶案,却问牛喘,自称“三公典调和阴阳,职(所)当忧,是以问之。”(《汉书·魏相丙吉传》)这些官员的职责,在于掌握行政的大方向,具体的事务,当然应该由办事人员也就是吏员们执掌。所以《盐铁论》中有这样的话:“能言而不能行者,国之宝也;能行而不能言者,国之用也。”

极少数能进入统治阶层的读书人,进入官场之前所学,与他们进入官场之后所从事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做官能不能得到好评,与他做的事情并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汉书·赵广汉传》记载:

广汉为人强力,天性精于吏职。见吏民,或夜不寝至旦。尤善为钩距,以得事情。钩距者,设欲知马贾,则先问狗,已问羊,又问牛,然后及马,参伍其贾,以类相准,则知马之贵贱不失实矣。唯广汉至精能行之,他人效者莫能及也。

《资治通鉴·唐纪》记载:

姚崇尝有子丧,谒告十余日,政事委积,卢怀慎不能决,惶恐入谢于上。上曰:“朕以天下事委姚崇,以卿坐镇雅俗耳。”崇既出,须臾,裁决俱尽,颇有得色,顾谓紫微舍人齐浣曰:“余为相,可比何人?”浣未对,崇曰:“何如管、晏?”浣曰:“管、晏之法虽不能施于后,犹能没身。公所为法,随复更之,似不及也。”崇曰:“然则竟如何?”浣曰:“公可谓救时之相耳。”崇喜,投笔曰:“救时之相,岂易得乎!”

赵广汉、姚崇是有名的贤相,但他们做事其实也没有一定的章法,怎么做事,凭个人的灵感和机智,与他们从经典上学到的东西没有什么关系。宋人说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很多学者已经指出这多半是出自儒生的吹嘘。卢怀慎是有名的“伴食宰相”,什么事都做不了,皇帝从没指望他解决什么问题,却很欣赏他。

读书既不能为生存提供一点帮助,也不能为人生确定一个坐标,更不能为他们走入官场做一些技术上的准备,人生的意义渺茫,前途根本看不见,所以知识分子找不到人生和心灵的归依之所,灵魂始终悬浮在空中,充满无法宣泄的悲伤和焦虑。这悲伤和焦虑的情绪,被秋天的萧瑟激发,被久旅的疲惫、生命的消逝、灵魂的无所归依强化,成为中国古代诗歌中最具有共性、最容易激发共鸣的一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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