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寺

2018-11-24 19:03钱玉贵
湖南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蓝军居士表姐

钱玉贵

丙申年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回到老家丰县过年。蓝军年前就跟我约好,要去深山密林里的云崖寺潇洒一回,说是那里山清水秀,真是个未被发现的“世外桃源”,如今建了寺庙,又佛光显灵,去那里“修身养性,真不是一般的体验”!于是,我就计划好了把妻子杭红和女儿贝贝安顿在丰县父母这里,等玩尽兴了再回头接她们回省城去。可是,腊月二十九刚刚到家的这天,母亲却嘱托我务必去乡下看望一下表姐秀珠,说是她现在生活艰难,经济拮据,云云。

自从姨妈去世后,我们家几乎就不曾提过乡下的表姐秀珠,似乎早忘了她这个人存在。然而腊月二十四这天,一个蓬头垢面的乡下女人突然闯进家来,把母亲吓坏了。当这个女人把肩扛手提的土特产和鸡呀鸭呀的卸下后,恭敬地叫一声“姨呀,俺是秀珠啊”——那一刻,母亲就哗哗流泪了。母亲一边这么说,一边又流眼泪了。

母亲说,本想让秀珠在家里住上几天,可是秀珠吃了午饭就要走,说是她那个瘫痪在床的丈夫离不开人,还有个智障儿子,还有家里的鸡呀鸭呀都要照顾。她是一大早跟乡里的一辆进城送货的顺路车来的,是那種三轮农用车,说好了回去还坐那辆车。问秀珠现在日子过得怎样,只说好好好,一听就知道是假话。母亲的理由很充分,才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就像过了六十,头发都斑白了,肤色又黑又糙,衣着也破旧老式。母亲感叹道:“从小到大,秀珠都是那么一个清秀端庄的姑娘,怎么没几年工夫就变成这般模样了!”临走时,爸妈要往她手里塞些钱,秀珠死活不收,就是硬插进她衣兜里也还是被她扔了回来。她说,她腊月进城来看望姨母姨父,就是来拜个早年,表达一份心意;还说,往年她都是实在脱不开身,意思是说,她可从没忘记她城里唯一的亲人。

母亲对我说,她和爸的身体都不好,高血压、糖尿病,手脚都不利索,去乡下可能还是累赘,所以才要我们去一趟。母亲把我叫到卧室里,掩上门,往我手里递来一个沉甸甸的大信封,说这个务必叫秀珠收下。我立刻明白了母亲让我去乡下的目的。

母亲说:“不用去看我都知道,秀珠一家就缺这个。”

那是五万元现金,是父母从退休金里攒下的。看来,在这之前母亲就准备好了这些钱。

在这个春节长假,跟蓝军一起去云崖寺的计划,看来要泡汤了。我给蓝军打电话说了原因,蓝军在手机里停顿了一会,反问我:“不就看个乡下表姐,住上一宵,不就撤了?”他说得没错,我算了算,怎么着也得花上两天时间。于是咱俩说好,等我从表姐那里回来,再一起出发去云崖寺。

妻子杭红压根儿没有想到,这次回丰县我的老家过春节会有这趟差事(她本来要求我跟她一起去她的杭州老家过年的),看到公公和婆婆都那么希望她跟我一块儿去,她也就没表示反对,但脸色是难看的。女儿贝贝当场就表示反对,并且直接跑到爷爷奶奶面前嚷嚷:“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乡下那种地方。”奶奶把她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哄她:“乡下有山有水,还有鸡鸭牛羊,还有小鸟------”奶奶当然希望她漂亮聪明的孙女能去乡下见识见识,然而她的孙女索性捂上耳朵,小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不听不听就不听,不去不去就不去!我要去公园,我要看电影,我要吃冰激凌!”她的爷爷在一旁赶忙附声道:“好,好好,去公园,去看电影,去吃冰激凌。”

就这样,大年初二一早,我和妻子杭红开着车就往乡下进发了。

从县城到大别山区的大坳村有三百多公里。走得早,高速公路上的车并不多。太阳出来后,道路就拥堵了,像是突然从天而降,一辆紧挨着一辆,都是私家车,速度也只能开到四五十迈。看来,回老区探亲的人并不少。好在只有一百多公里的高速路可走。等出了高速站口,车就颠簸在乡镇小道上,接下来有近两百公里大多是崇山峻岭的盘山道。我把手机导航立在方向盘右侧的卡座上,一边看着导航图,一边驾驶,生怕走错了道。

一路上,坐在副驾座上的杭红一直手捧手机,专心致志地忙于在微信里抢红包,不时惊叫一声“抢到了,哦,哦,发财了”,要不就是“手气真臭,真臭”之类,几乎没跟我聊上一句。这会儿,车颠得厉害,手机没法看了,加上信号太弱,时有时无,她才索性把手机放进小挎包里,十分不情愿地叹息一声:“唉,抢不到了!”

车进了山林,过去的羊肠小道只是拓宽了些,几乎容不下两车交会,当前方出现一辆车或拖拉机时,车就只好硬开进旁边的丛林里避让,这样,车头和车门的漆面就留下一条条划痕来。杭红下车看了,脸色耷拉下来,上车后就埋怨我不该开自家这辆去年底刚买的朗逸来这种地方,应该借租一辆旧车或越野车来才对。后来,又听见车底盘擦着地面突起部分发出的狰狞声,就更是忍不住了:“这车回城后,我看就要报废了!”她心疼这车,我理解,把它牌照手续齐全地弄上了路,花去了十六万,这可是咱俩不吃不喝近一年的收入啊。平日里,除了女儿,她关心它甚于关心我,它有一点擦皮伤,就要絮叨半天。我始终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我能说什么呢,只能默祷着余下的路好走些,平缓些。

“老公,”杭红说,“你妈当年是怎么从这穷乡僻壤走出去的?”

看来,手机功能停了,她才终于有兴趣要跟我说点什么了。

我妈不是靠读书出乡关的,她和她姐,也就是秀珠她妈都只念到初中就休学了,但在当时,也就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大坳村,念到初中的女孩子就算是高学历了。一天,一组城里来的招工队进驻大坳村,贴在村部墙头上的招工启事里,初中文化是硬条件。其实,我妈和她姐,比她们初中学历更闻名遐迩的条件是漂亮出众,在当时的公社里就有这么一个顺口溜:“金花银花,十里八乡,比不上大坳村金凤银凤”。招工队队长是个部队转业干部,也老大不小了,正愁着这辈子是否要打光棍下去,在村部一间临时租来办公的屋子里见到了金凤银凤后,转业干部的眼睛就亮了——本来招工计划里都是男性,后来居然出现了一个女性名额,这个名额最后落在了银凤头上。

“嗬,嗬,有意思啊——”杭红突然怪叫一声,“这么说,那个年代就搞腐败了?!”她故意翻着白眼,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

“是啊,不搞那个腐败,能有今天的我?没有我,哪有你?”

杭红马上反应过来,立即反驳:“你可别瞎说啊!没有你,怎么就没有我了?真是的,没有你,本姑娘——”她翻着眼珠望向车窗外,嘴角噘高了八度。

我可不想扯淡当年我追她的辛酸史;我忙解释道:“我是说,没有当年那个‘腐败,咱俩之间还有戏吗?咱俩今天能走在这道上吗?”

杭红鼻子里哼哼,余怒未消的样子。

我轻吁一口,总算才平息了一场险些发生的“老账新算”。事实上,这些年里,因为我每年的出息都在八九万收入的水平上,“老账新算”的频率几乎与日俱增——

“那后来的金凤,也就是你大姨又怎样了?”杭红又问,显得漫不经心。

大姨金凤后来嫁给了村支书的儿子,改革开放后,子承父业,姨夫也当上了村支书,后来又承包了山林搞开发,又搞村办企业,可是折腾了几年,不仅没挣到钱,还欠上一屁股债,后来被罢了官,只得外出打工挣钱还债,可是不到两年工夫就被查出患了肝癌,舍不得花钱治,就用一根细麻绳在房梁上自杀了,留下妻子和女儿,也就是我大姨和秀珠。从那个时候开始,厄运的阴影就始终未散,三年前大姨又因卵巢癌去世,这一家人就剩下表姐秀珠和表姐夫在苦苦支撑着。

“那个叫秀珠的表姐,我以前好像听你说起过她来着?”杭红问,依然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

杭红对于我大姨夫妇的命运,表现出一种司空见惯的麻木与淡定,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和不满,尽管我嘴上并没有说什么。

表姐秀珠大我三岁,从小学到中学她都是我学习追赶的榜样,到了初中阶段暑寒假里,我妈甚至把她从乡下接到家里来专门给我补习和辅导。她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考到县一中那年,是我们家负责提供她的学杂费,因为那时表姐她爸正因欠债而外出打工,经济极为拮据。记得我妈说过:“秀珠这么优秀的孩子决不能因为那个家庭而耽误了前程。”然而到了高三那年,姨夫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后,一切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秀珠退学了,我妈赶到大坳村跟大姨吵了一场,甚至扬言要把秀珠过继到我们家来也无济于事,毕竟大姨身边不能缺少自己的骨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两家的来往就越来越少,后来秀珠就在村里嫁了人,生了个男孩竟还是个智障儿。

我把车停靠在山道的路边,跑到林子里方便一下。完事后,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心里就莫名地伤感起来——假如当年是金凤而不是银凤被那个招工队长(我爸)看中,那命运又会怎样呢?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吗?这个故事还能继续下去吗?特别在此时此刻,想到大山丛中的表姐秀珠,我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愧疚。如果她不是出生在那样一个贫穷落后而又命运多舛的地方和家庭,她应有怎样不一样的人生际遇,以她的美丽和聪慧?这个问题我以往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如今在去大坳村的路上想起来,却显得格外惊心动魄,甚至令人不安。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就像是我的父母精心策划了一场居心叵测的阴谋,从而导致如今如此悬殊的命运格局。

车重新启动后,杭红又问了一些秀珠后来的情况,我却不愿说什么了——她那种完全置身局外的口吻和态度,让我感到血缘外的隔膜是怎样一种悲凉和无奈。

我敷衍道:“等到了大坳村,见了表姐,你就全知道了。”

山道曲折而狭窄,颠簸不堪,车底盘仍不时发生触地的嘎嘎摩擦声,杭红对此已懒得发表意见了,也不再观望车窗外的景色,左摇右晃的,最后她眯眼打盹了。我看了时间,过了中午十二点,再看手机导航图,距离目的地还有六十多公里,于是我把车开到山弯处一块平地上,叫醒杭红。外面风挺大,车窗外成片的林木在凛冽的朔风中剧烈晃动,飒飒声响绵延不绝,像是有千军万马潜伏在这密林之中。

午饭是我们自带的茶叶蛋、五香牛肉、香腐干和面包。我们就在车内把午饭吃了,又喝了点保温杯里的茶水,然后重新上路。

杭红突然问我:“是不是今晚就住在那个大坳村?”

我说:“看现在这个情况有可能。”

她又问:“那表姐家里有抽水马桶吗?”

我愣了一下,支吾道:“那——不清楚。”

她马上耷拉下脑袋,捂着脸,叹息道:“如果是那种建在户外的旱厕,我可要受罪了!”

我知道,她曾随单位领导下乡搞过扶贫慰问,她一整天几乎不吃不喝,就是憋着不上那种厕所。

我没接话了。事实上,表姐家正是那种建在户外的极其简陋的旱厕。就在屋后用土砖搭起的,高不到五尺,长宽不过四尺,三面墙,正面挂着一张蛇皮袋做的门帘,顶上盖着干茅草,地上挖个三尺深的坑,坑上横搭着两块窄窄的木板,人就蹲在那两块木板上方便。等到坑里堆满了排泄物,就直接拉到地里施肥。冬天气味还能忍受,到了夏天,不仅恶臭难耐,还爬满一坑蠕动的白蛆,密密麻麻一片——那年夏天,我接到高考录取通知,母亲带着我回去,向大姨和秀珠报喜,也是要在母亲的乡人面前炫耀显摆,一连两天,都喜庆有余,唯独如厕成了我头痛的难题,后来我索性跑到后山林子里去解决。

杭红说:“这回贝贝死活不去正好,她要是看到鄉下那种旱厕,还不疯了!”

车驶进一个村子的池塘边,就没有路了。我察看了导航图,结果也没了信号。我下了车,几个穿着崭新衣裳的乡下孩子很快就把车包围住,有个调皮的小男孩当场点了一个鞭炮丝丝响地扔过来,就在我头顶上嘭地炸响,吓得我一勾身,躲闪不迭。孩子们哄地笑起来。几个裹着臃肿而花艳的棉袄的女人慢悠悠地晃过来,没等我开口,就问我是谁家亲戚,要去谁家拜年。我说,去大坳村。女人们嗑着瓜子,个个面膛红润,一听就噗嗤笑了。杭红这时也下了车,还是那个调皮的小男孩同样点燃一个鞭炮扔过去,又是一声惊炸,把她吓得赶紧缩回车里,嘭地关上车门,这回孩子们和女人们一起欢笑起来。

“大坳村还在山后面呢!这里是盘石村。”一个胖女人边笑边忍不住地说。

我问是否有道去大坳村,胖女人说,车道是没有了,只有一条小山路,要翻过山梁去。她指了指后面的大山。旁边一个瘦小的女人插话,“村村通”的路要到明年才能修通呢。就是说,车只能停放在这个叫盘石村的地方,去大坳村要步行翻山去。

我把车移到池塘边一棵大树下停好,杭红阴沉着脸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拿出背包和带来的礼品。女人们和孩子们又簇拥过来。还是那个胖女人说:“车停在这里要交钱的。”我和杭红对视了一眼,杭红就问:“凭什么,你们有收费文件吗?”胖女人随即紧绷了大圆脸,态度也变了:“这是俺家的地方,俺替你看车收钱,要啥文件啊?”我把杭红拉到身后,从裤兜里掏出钱包,说多少钱?胖女人说,五十吧。她身后那个瘦小的女人叫了一声:“八十。”我把一张百元钞票直接递过去。看得出,刚才杭红的话惹恼了她们,我一点不想在这里找麻烦。胖女人收了钱,其他女人又都笑了。我从杭红手上把背包拿过来挎上肩,正要走,那个胖女人问了一句:“你们去大坳村谁家呀?”我说:“我表姐秀珠家。”周围突然就安静了一下,这时胖女人一把拽住我的手臂,赶紧地把那张百元钞票又塞回我的手里,说:“那就不用交钱了,你们赶紧去吧。”我收下钱的那会儿就注意到,这回周围的女人和孩子们都没再笑了——

翻过山岗,阳光就偏西了。

我和杭红都出了汗,沉重地喘息着。

已经淡薄的残阳,沿着倾斜的山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大坳村。记忆中,原先那一片灰暗低矮的房屋,如今居然耸立起了一座座颜色醒目、红瓦白墙的三层小洋楼——那是村子里先富起来的人家吧。有些院落也披红挂彩,远远地看去,门院上都贴了喜庆的大红对联。此刻,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的烟囱里飘出一缕缕清淡的炊烟。我急切的视线的目标是位于村西口的那幢一进两厢的老房屋——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与我记忆里的印象并无差别——那是秀珠的家,也是大姨生前的家。

小路穿过田垄一直通向村子口。

狗儿的吠声最先在村口响起,很快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就在村口围拢了我们。杭红显得有些兴奋,说我们要去表姐秀珠家,于是这群孩子欢快地领路,一路嚷着往村里跑。穿过几条阴暗的小巷,就到了村西巷口,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妇女站在道中,愣愣地看着我和杭红走过来。因为没有事先联系(手机或电话),秀珠并不知道年初二这天我们会来,因此看得出,她就穿着平日的装束,一件洗得泛白的暗花棉袄,一条膝盖处打了补丁的灰布长裤,头发凌乱,灰头土脸——当终于看清楚了我时,她那一双灰淡而干枯的眼眶里便立即呈现盈盈一汪即刻宣泄的泪水——我甚至看到,她绷紧的嘴角在那一刻剧烈地抽搐。当时,眼前这个形容老态的女人如此神情,把杭红吓得躲到了我的身后(她后来告诉我,以为是遇见了一个乡下疯女人)。

“姐——!”我先说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秀珠一把抱住我,哭了,是那種浑身颤动地哭。

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干草烟灰的气味。

村子里一下子来了许多人,把狭窄的堂屋里挤得满满当当。秀珠热情地招呼大家,看得出,平日这个家里不曾这样热闹过。秀珠把我们带来的糖呀糕点呀水果呀拿出来散给众人,有人在院子里放响了一挂鞭炮,噼噼啪啪,一阵阵烟雾弥漫过来。

我看到从左厢房里跑出一个十四五岁的目斜口歪的男孩,嗷嗷叫着,跌跌撞撞地冲到院子里的人群中又蹦又跳。我领着杭红穿过堂屋,进了里屋的卧室,里面阴暗潮湿,开了电灯,有一股浓重的尿酸和霉腐的气味。瘫痪在床的表姐夫已经坐起在床头,这是一个面目清癯、骨瘦如柴的中年人,瘦小的脑袋裹在厚重的棉衣里,垩白的脸上泛着吃力的病态的笑容。我在床边坐下,握住他从被子里伸出的一只温热而干枯的手。杭红站在我旁边,木然地微笑着。表姐夫为我们能在年初二赶来这里看望他们一家而感激不已,拉着我的手,说来道去都是感激不尽的话。我听母亲说过,这个此刻跟我拉着手的中年人,当年也是个意气风发、在十里八乡名声响亮的有为青年,也是表姐秀珠当年的中学同学。据说连续两年高考落榜后他才决定外出打工,早些年也挣过十万八万,不幸一次工伤事故毁了腰椎。原先是准备再生养一个健全孩子的,可是自从他瘫痪在床后,这个计划就成了泡影。

在我和杭红在卧室里跟表姐夫说话这会儿,秀珠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我们出来时,堂屋里的人差不多都散了,我们去了院子里,看到那个智障儿子正捧着一捆干柴往厨房里去,杭红过去要帮他,被他一肩膀顶到旁边,神情显得恼怒。进了厨房,秀珠正在锅台上一片升腾蒸气里忙着,看见了我们进来,马上停下来,说:“这里用不着你们,你们出去转转吧。”那个智障儿子站在灶前冲我俩翻着白眼。秀珠对他说:“叫舅舅,舅母。”他艰难地嗫动着歪斜的嘴唇说:“球球,球——么。”

天色暗淡了,周围大山的阴影像倒悬的黑锅一般笼罩下来。

我和杭红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与我记忆中的大坳村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几座新建的小洋楼外。古老的巷子仍旧狭窄阴暗,更多的房屋只是墙面用石灰刮白,墙体仍是老屋,低矮破损。杭红拉着我的手,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骨碌碌地到处转,似乎还想继续在村子里转悠下去——我当时以为她是对这个偏僻而贫困的乡村产生了兴趣,又一想,她毕竟从小到大都是在杭州那个所谓“天堂”里长大的。后来她才告诉我,她其实一直是在寻找像样儿一点的厕所。她快要憋坏了。难怪她那双眼睛会那么亮了!

她扒在我的肩头悄悄对我说,她已经仔细察看过了,表姐家就是那种可怕的户外旱厕——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如厕问题的解决。

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她有些矫情。

“不就一晚上吗?——都克服不了?”我压低了声音说,但声音里的羞怒是可以感知到的。杭红就没再吱声了。

蓝军就是这个时候给我的手机打来电话的。

蓝军一点也不知道我当时的处境,第一句话就问我明天是否回县城,如果确定下来,那么初四一早,我们就一同出发去云崖寺,原计划不变,他要跟那边的接待方做好联系。我告诉他“明天一定回来”,后来又加了一句“天塌下来也回去”。我当时希望这句话让杭红也听见。手机那头,蓝军高兴了:“操,怎么说是哥们哩!”他接着说他已经从朋友那里借到了辆路虎越野车,拉风得很,只等上路开飚了。

因为信号不好,时断时续,他后来说了什么也听不清楚,我“啊啊”了几声,他后来就挂了。

秀珠准备的晚饭,鸡鸭鱼肉,还有丸子汤和蛋饺子,摆得满满当当一桌子。我和杭红面对面,秀珠和她那个智障儿面对面,各坐一方。秀珠开了一瓶红酒(我带来的),给我们都斟了一满杯,开吃前,从卧室那边传来表姐夫嘶哑的抱歉的招呼:“舅舅,舅母,我陪不了,你们慢吃啊!”

其实,这顿饭并没有多少喜庆气氛。

我、杭红、秀珠都有些拘谨,尽管我竭力想营造出些欢快的氛围来,但也只是有想法没行动,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说,有什么喜庆的事儿或话题可以说。秀珠脸上始终挂着勉强的笑,一边招呼我们吃菜,一边留心着对面儿子的举动,自己几乎没吃。事实上,从一开始那个智障儿就没有消停过,他显得很兴奋,桌上些许热闹还是他带来的。他一直在吱吱呀呀地顾自说些什么,斜视的眼神一会看着我一会看着杭红,秀珠往他碗里搛了些菜,希望他安静听话,他却舞动着筷子从一个盘里拨拉到另一个盘里,后来把自己衣襟弄得一片油渍和汤迹,秀珠一直忍着,后来就索性把他拉进卧室去了,听见她对丈夫说,你替我看着他吧,然后随手关上门出来。

秀珠回到桌上,气氛就越发冷清下来。这种冷清反倒使我觉得可以认真说些话,于是,我和秀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到她眼下的生活,下一步会怎样。看得出,秀珠并不想说,或者说,是不想当着我妻子的面说,她微笑着勉强地说,日子会好起来的,如今扶贫力度大了,她一家跟县某局结对子帮扶,政府也给了三千多元扶贫资金,下一步村子要办木材深加工企业,跟外商对接的,全村集资入股,参与分红。秀珠说的全是好的一面。我观察到,杭红一直没有说话,她望着秀珠,眼里满是那种显得惊讶的怜惜和同情,似乎无法想象这种日子里的生活。我猜想,杭红这副样子可能正是秀珠不愿说到生活困难的原委。表姐一贯好强的性格我是知道的。我还注意到,杭红几乎也很少动筷子,我想她一定还是担心如厕的问题吧。

晚饭后,秀珠将我们领进右厢房里,这里原是大姨生前住的,一看便知,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四壁灰暗斑驳,墙角上还挂着来不及扫除的层层蛛网。床铺是新被褥,甚至电灯泡也是新装上的,发出白晃晃的刺眼的光芒。秀珠把一本厚厚的影集送进房间来,递给杭红,说你看看吧,当年我和你丈夫小时候的样子。这本影集给杭红打开了往昔岁月,她惊异地看到了当年那个秀珠的美丽、青涩,其实还有我的大姨,同样的娟秀,亭亭玉立。

我就是这个时候把秀珠叫到堂屋前厅里,把那个大信封塞给秀珠。跟预想的一样,秀珠死活不愿收下,她甚至板着脸对我说:“我不要你们的怜悯和同情,不要,不要——!”我只得把母亲交代的话在她面前重复了一遍:“表姐,我妈要我对你转达的话是这样:秀珠,你妈去世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这些年里,姨娘在城里对你照顾不周,让你在乡下受了许多苦,这点钱,就是姨娘对于你照顾不周的歉意,也是爱护你的心意。”

秀珠扒在桌上,也就是扒在那个大信封上嘤嘤地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秀珠止住了哭泣,抬起红肿的眼睛,冲我勉强笑笑,说:“你表姐还是脆弱啊!”她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又捋了捋额前凌乱而斑白的头发。“我不是没有想过,命运怎么会偏偏对我如此不公呢?可是那样想,有结果吗?没有!那样想,我只有自暴自弃;那样想,只会逼着我像我父亲当年选择的那样去结束这不堪的生命——可是,我走了,我的丈夫和孩子怎么办呢?我那样走了,其实就是带着他们一起走了!所以这些年里,我一次次地对自己说,坚强起来,再坚强一点,坚持住,生活总会有希望的,人生不可能永远是黑暗——我甚至想过,这命运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外面夜色深了。在这偏僻乡村的寂静深夜,一盏昏暗灯光下的秀珠,仿佛显现出别样的境界来。那一刻里我发现,表姐秀珠的面容依旧是娇美的,她亮泽的眼光,挺直的鼻梁,似乎在透着她内在的某种不可言喻的强大,又好像那是一种令人惊异的从不曾发现过的气节——同样是那一刻里,我为我内心准备的那些安慰她同情她的话,和一个作为生活优渥者不自觉就将采取的居高临下的表态而感到某种羞耻,甚至害臊——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和杭红就离开了秀珠家,秀珠非要送,而且陪伴我们翻山越岭一直送到昨天停车的盘石村的池塘边,直到我们驾车离去。我如此匆忙地走,实在是不忍再看到秀珠那一汪眼泪;在那泪水里,我其实是看到了她内心深深的源自血缘中的不舍,还有一种无奈的难以言状的苦涩。事实上,我如此急于逃避,是因为我害怕自己内心的叩问,我甚至感到面对秀珠的眼泪我是有罪的。

初三當天,回到城里,蓝军就打我手机说直接去酒楼吧,他早已订好了一桌。杭红满面倦意地说,她只想赶紧回家去卫生间痛快地排泄一次,再洗个热水澡;她还咂着舌感慨:“从大坳村回到城里,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那时日近傍晚,我下车就直接去了蓝军订好的酒楼,杭红独自开车回家去了。

进得包厢,里面烟雾缭绕,人声喧闹。蓝军尖叫着,与我敞怀相迎,然后一一介绍,都是本城的所谓成功人士,局长科长股长的,也有衣锦还乡的,董事长、总经理、博士、硕士的,有男有女。大圆桌上坐定,热热闹闹的吃喝就开始了。酒过三巡,就像约定俗成似的开始说起荤段子、笑话、以及明星八卦,同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不知何故,我却突然觉得自己提不起兴致来,甚至有些感到时空倒转,脑子里还在大坳村,还在表姐秀珠那里,眼前倏忽晃动着表姐秀珠那似乎怎么也抹不去的眼泪——

坐在旁边的蓝军看出了什么,把脑袋伸过来,悄声道:“这种场合是不是腻味了?小娘子们姿色一般?”我用肩膀推开他,觉得他这会儿挺无聊,但他再次把酒气浓重的嘴巴凑近我的耳跟:“明天,明天去的地方,会让你开眼界,你等着瞧吧。”

蓝军是我的老同学。他是个很会来事的人。早年在报社当记者,从跑文教卫到写头版时政专栏,后来又跳槽去电视台做专题制片人,这几年不断有热点专题片播出引起社会反响。他路子多,人脉广,手头上不仅抓着大把备选的热点专题策划方案,而且还掌握着众多社会名流的活动资源。除了拍专题片,他还写书,当然是写那些成功人士的人生成功经验之书。我曾经对蓝军戏说,你也给自己写本书吧,至少给我们传授一下你的成功秘诀?蓝军一摆手,说我还没有修炼到那个境界。他这次要领我去云崖寺见的人,是他跟踪并关注了很久的一位高人——法常居士。

初四一早,我们就上路了。路虎越野果然马力强劲,出了丰县,上了高速后就风驰电掣,一路狂奔。蓝军扭过脑袋,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示意副驾座上的我看看仪表盘,我凑近看了,码表盘指针晃动在一百六十迈以上。

他说:“要不要来个两百迈?”

我说:“你疯了,想飞,坐飞机去。”

蓝军说:“真他妈一分钱一分货!这车,今年就应该买它一辆!”

这话,我相信他不是吹牛,他有那个经济实力。

我说:“你还是悠着点儿吧!这高速路上明的暗的都是摄像探头,拍下来就是钞票,严重的还要吊销驾照。”

蓝军一脸不屑:“这车主是个矿老板,一年净利润上亿,那点钞票可能算根毛都不是。”

后来,路上车多了,蓝军想快也快不了,车速保持在八十至一百迈之间。他先前那种驾驶的兴奋劲头这才复于平静。车窗外,山峦绵延起伏,这是往南方山区进发的方向。他打开天窗,阳光照射进来。我们抽起烟来。

他问了我昨天去乡下表姐那里有什么观感,我一点也不想说,就问他,还是跟我聊聊那个法常居士吧。他愣了一下,问我,早些年,听没听说过一个叫丽人行的公司?听没听说过一个叫刘保金的?我说,当然听说过,那个刘老板后来不是跟那个影视明星XXX结婚又闪电离婚,弄了一堆八卦?蓝军笑了,又问,后来的事还知道多少?我摇摇头。蓝军说,丽人行公司后来转手卖给了韩国一家公司,刘保金去做房地产,并且做成了上市公司,后来又组建了一家影视公司,拍了几部电视剧,都是三流类的,跟那个女明星离婚后,他的资产不仅没有损失,反而增值了,几乎翻了一倍,是他公司的股票大卖,房地产大卖。那些日子里,刘保金纸醉金迷,身边美女如云,花天酒地——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婚离婚都是精心策划的,或者说,他的公司就是通过一次次精心策划而赚得盆满钵满。

蓝军滔滔不绝,我也插不进话。我看着远处山岗浓密的林木迭忽闪过,而脑子里却在想象着那个叫刘保金的家伙,他衣冠楚楚的时候,他卑鄙无耻的时候,他道貌岸然的时候,他干着龌龊勾当的时候……

蓝军告诉我,他最早跟刘保金相识还是在丽人行公司时,他采访过他,并且写了长篇纪实报道,从此就一直保持了联系。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这家伙精明过人,将来一定会有大动静。

“谁能想象得到,就是如此精明过人的家伙,居然摇身一变,从此退出江湖——”

我忽然醒悟道:“你是说那个刘保金,就是今天我们要去见的法常居士?”

蓝军没有回答我,跟我使了个神秘的眼色。

路虎下了高速公路后,就驶向进山的道路。在一个交叉道口,一面硕大而醒目的“云崖寺”广告牌横立在山壁上,广告画面背景就是群山环抱下那座雄伟庄严的寺庙,“南无阿弥陀佛”指向左边的山道。

在省城时我就听说过,这座位于皖赣交界一片大山丛中的云崖寺,早年并无声誉名望,只是最近几年突然佛光显灵,香火旺盛,香客不断,甚至一些名人大腕也趋之若鹜。

山风清凉,草木葳蕤,弯道盘山而上。到了山岗,天空一片晴朗。我看见山坳里一片葱郁茂密的竹林中,耸立的就是那座披着一身金黄的巍峨的大雄宝殿;远远望去,三座殿前高大的香炉里正升腾着浓郁的香烟云雾,许多香客在焚香朝拜,人头攒动。我甚至听见了从寺庙里传来的清脆而悠扬的钟声。

从山岗下来到寺庙,竟又转了一刻多钟的路程。等到了大雄宝殿前,蓝军居然把车头拐向殿堂旁边一条狭窄的小道,往寺庙的后山上进发。这条小道仅容得下路虎车身,而且车身随着坡势往上倾斜度越来越大;看来,蓝军是事前做了准备的,就是说,不是越野车未必走得了这险峻的路。蓝军紧握方向盘,蹙眉锁目,专注得一丝不苟。车在往山尖上爬去。我往车窗外看,好家伙,下面就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

车身突然平缓了,接着就停了下来。蓝军说到了,并熄了火。我下了车,这里并不是山顶,是处在山顶下端一面巨大石壁下的一个天然洞穴口。周围灌木丛林浓密,一片寂静,看不到人迹或烟火。蓝军从车上拿下背包,关上车门,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领着我往前走。前面就是那个阴森森的洞穴口。这时候,我忽然看见一个光着脑袋、身材颀长、面膛红润、身着袈裟的中年人出现在洞口处,我险些叫了声。蓝军快步上前跟这个人握手,还亲热地拥抱在一起。对方说:“我在洞里就听到了牛气的发动机的声音,知道你们到了。”蓝军向他介绍了我,然后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法常居士。”

我们握了手。法常居士的手,又温润又丰腴。

进入洞内,我几乎傻了眼神。亿万年形成的钟乳石被炫目艳丽的灯光点缀,像是一座璀璨奇幻的宫殿,有一池清泉映照着,清泉池上搭了一条浮桥,沿着浮桥走进去,里面又别有洞天。这里四壁的钟乳石被木板隔离了,完全是一座藏在岩洞里的现代化住所,有客厅、卧室、书房,有空调、电脑、电视,挨着书房旁边的是一间念经房,里面有神龛、抄经桌案,摆着笔墨纸砚,地上有一块大大的蒲垫;穿过客厅,后面是一间厨房,布置着精美的木制餐桌、椅子,还有冰箱、微波炉和一个液化气的连体灶台,推开过道的小门,后面居然是一个宽大的卫生间。就是说,现代城市起居生活所需的一切,这里一应俱全。

法常居士领着我们参观一圈后,请我们在客厅一张摆放着水果的圆玻璃桌旁坐下,接着给我们沏茶。热水冲进杯子里,青綠的茶叶跳起舞来,我顿时嗅到了那种顶极龙井茶的清香味。法常居士又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包中华烟,给蓝军和我各递了一支,并用打火机给我们点上火,接着又拿出两只小巧精致的琥珀烟灰缸放到我们面前。

“怎么样,年过得?”法常居士问蓝军,态度谦和的样子。

蓝军吐出烟来,“还能怎么样,俗人的年,能跟你比吗?”

他讨好地笑着,一改他平日里那种多少有些玩世不恭的神情。

他们这就聊上了。

到这时我才发现,蓝军这回来主要是采访法常居士,而且挎包里带了采访录音机。他其实是为下本书和他的电视专题做前期准备。约我一同来,可能只是找个可以随便说话的伴儿而已。

“红尘中的事,真的不再过问了?”蓝军问,脸上依然是那种笑意。

“阿弥陀佛!我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法常居士依然谦和的样子。

像是进入了约定的话题,而坐在一旁的我马上就显得无所事事了。

毕竟对这个法常居士生疏,我也不想介入他们的谈话,于是我起身去了一趟里面的卫生间。关上门后,我仔细察看着,这里的装修可是考究得很,浴池、莲蓬头、玻璃房、把手都是名牌货,连小便器和加热水洗的坐便器居然也都是原装日本货。出了卫生间,我并不急于回到客厅去,而是折身进了厨房里转了转。在这里,我感兴趣的当然是法常居士的那个巨大的立柜式冰箱里会藏些什么,我甚至想到,一个吃斋的居士要冰箱何用之有,何况如此之大?等我拉开了沉重的冰箱门,当场就惊怔住了——里面不仅有新鲜的洗净封装的鸡鸭鱼肉,有排列整齐的茅台、五粮液和各式名贵高档的洋酒,而且在门屉上格里摆着一沓沓尚未开封的避孕套。他妈的,难道避孕套也要保鲜?

走出厨房,客厅里的两个人正投入地谈着什么,蓝军在采访本写着什么。我没有走过去,而是又拐进了旁边的书房里。走到书架跟前,里面排列着《无量寿经》《金刚经》《楞严经》《地藏经》《太上感应篇》以及佛法、禅宗教义等读物,仔细看,其中还有时尚杂志、财富宝典一类书籍。我注意到,书架上积着一层细密的灰尘,看得出,那些书籍并不是经常翻动的。毕竟是很私人的地方,不便久留,我从书房里出来,对客厅里的蓝军说,我想出去转转。他只是嗯了一声,连头也没抬一下,继续和法常居士聊着。

从停在洞口的那辆路虎车旁走过,前面是一片狭小的修整出来的平地,上面铺了水泥面,砌了几个石墩,石墩下面就是垂直而下的悬崖峭壁。站在这里,视线极其开阔,远山森林浓郁茂盛,山势巍峨壮观。往左边是下山的道,往右边还有一条道往里延伸,我走过去一看,石壁下面居然还藏有一个隐秘的车库,就像是镶嵌在石洞里。走到近前才知道,那里面赫然停放着一辆崭新的奔驰越野车,黑森森的像个怪兽卧在那里。我抬起头,在万仞壁崖上,不仅挂有空调机组,还有凿出的通气洞口,有的洞口里穿着电缆线和水管,都被工整划一地用胶带捆扎固定在石壁崖上。我一直走到右边的山尖口,这里没路了,我扶着光秃秃的嶙峋冰冷的石壁,往阴森可怖的山谷里望去,那些垂挂的电缆线和水管就是从下面牵连上来的;我看见,在半山腰处有一池镜子般反射着晃眼的光亮的泉水潭,有一条细细的水管就是从那里抽上水来的。我愣在那里,心里感慨极了:他妈的,这就是个隐秘的现代化宫殿啊!在这里修行,是要成仙吗!

中午的饭,是下山到云崖寺大雄宝殿后面的寮房里吃的,是一顿鲜美可口的斋饭。方丈亲自陪同,他是个面容清癯、声音嘶哑的中年人。看得出,他很敬重法常居士,一顿饭过程中,他的话语和态度,几乎都是在夸赞着法常居士,说他隐居山林后的潜心向佛、用功勤勉、专一事佛,而法常居士则时不时放下碗筷,双手合十,面向方丈,虔诚地迭声念道:“阿弥陀佛!师父谬赞了!”这顿饭显然是法常居士提前招呼过的,也是方丈主持精心准备的。我生平第一次吃到了煎焖素鸡、素佛跳墙、甜酸斋、粉蒸素排骨等美味可口的斋菜。

下午时光,回到洞穴中,蓝军继续跟法常居士聊。

“我之所以选择归隐深山,一心事佛,逃离红尘,就是我厌倦了俗世,或者说,太无聊,太没意思了!”法常居士如是说。“是我的到来,带动了云崖寺香火的旺盛,我给寺庙捐了五百万,把寺庙修缮一新,我又给它带来了众多的香客,包括明星大腕,这几年里带动了更多的善男信女来这里朝拜。你们都看到了,那么多的人在这里烧香拜佛,中午吃饭时你们也看到了,斋饭都供应不过来!这是我一心事佛的功德。”

蓝军问:“能不能说,您现在已经做到了‘五戒?”

法常居士有些惊异,面露羞愧之色:“你也知道‘五戒?”

蓝军哈哈一笑。“刘董事长摇身一变法常居士,我等凡夫俗子当然要跟着做功课啊。‘不饮酒,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邪淫——所谓‘居士五戒,不错吧?按佛陀的教义,居士五戒属于‘别解脱戒,所謂别解脱,就是别别永久解脱或分别解脱,有点拗口了,说白了吧,就是谁受戒了谁就可以获得永久的解脱,不受戒的人就不能获得解脱,没错儿吧?”

法常居士问:“你觉得我受戒了吗?”神色也镇定下来。

蓝军说:“这个,我说不好,不过,就我的生活经验和想象,这个过程一定是非常艰难,甚至非常痛苦的。”

“是的,这确实是一段艰难而痛苦的过程!”法常居士的声音显得冷静而庄严。“但我恒心已定,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逃离红尘,逃离那些纠纷和烦恼,那些爱恨情仇——”

坐在一旁的我,突然就觉得兴味索然了。跟上午的情形差不多,我又一次借口从洞穴里溜了出来。在余下时间里,我把云崖寺游逛了一遍,还在大雄宝殿里烧了香,磕了头,求佛祖保佑祈福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昨天才离开那里的表姐秀珠和她的一家人。

本来说好是要在寺庙里住下来的,但我坚持要连夜赶回去;我的变卦,或者说我的情绪变化让蓝军很是意外,看到我态度的坚决,蓝军也没坚持反对了,于是晚饭后,我们就往回赶了。晚饭还是午饭时的原班人,话题和菜肴也几乎一样,但我已完全已经兴趣和胃口了。我囫囵扒下一小碗米饭,就告退了,独自溜到寺外吸烟,逛着,直到暮色深了,蓝军背着包从里面出来。

“你好像对这个法常居士一点兴趣也没有?”在车上,蓝军问我。

我知道,对于我提出今夜返回,他心里是不痛快的;这个不痛快也许是因为他的采访计划并未完成。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大山裹着巨大的阴影在天际慢慢合拢。蓝军打开了车前灯。

“拉倒吧,什么他妈法常居士?”我其实很想骂一句“他就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怎么,你了解他?”蓝军显得十分诧异。

我只得把我在那个岩洞里看到的说了,特别提到了那个冰箱里藏着的东西。

蓝军没有说话了,专注地驾驶着,就好像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路虎驶出大山,上了高速公路后,蓝军才如实对我说,他已经事先收了法常居士二十万写作订金,答应替他出一本自传,作为第一步,由蓝军执笔,把他的成长经历和遁入佛门的曲折过程,特别是他由成功富商到幡然醒悟、遁入佛门的传奇故事,通过蓝军的妙笔生花,告知天下;第二步,由蓝军负责拍摄他的专题纪录片,只是目前尚未谈及相关费用和酬劳。

“你以为我真的信他说的?”蓝军突然问我,并按下车窗,往外啐了一口。

“我告诉你吧,这些年里我一直关注着他!他干过什么,为什么这么干,我心里清楚着呢!别看他现在念佛读经抄经什么的,可我知道,就在他那个洞穴,保不定三天两头,或十天半月,就会有美女来光顾——他这人有那个癖好。哦,我还知道,这家伙现在银行里至少還有八位数的身价!再说了,我要是信任他说的,能怀疑他的‘五戒?我其实一直在怀疑他如此作为,就是潜伏在云崖寺这种佛门净土,以此来洗刷过去他身上的那些负面不净的东西,给他的人生重新洗牌,换种方式,再造名利双收的江湖……”

“操——!”我突然觉得内心里火冒冒的。“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帮着他洗刷呢?你这不也是另一种欺世盗名?”我甚至想骂蓝军:“那个名利双收的江湖,不正是你他妈的帮助他再造的?”

蓝军扭头看着我,看了一会,又继续目视前方开车,然而又看看我,那眼光显得奇怪而陌生。“那又怎么样?”他终于又开了口,语气显得轻佻而任性:“他付钱,我干活,各取所需,这不就扯平了?再说了,他的故事有吸引力,抓眼球,一定会引起很大的反响,甚至是轰动,这不正是当下的热门话题?何乐而不为呢?”

我不想再听蓝军说什么了。“到此为止吧!”我心里想这样说,可是嘴上说的是:“你把车开稳些吧,我要睡会儿。”

我其实是无法入睡的。

表姐秀珠抓住了我的心啊!

我蜷缩在温暖舒适的副驾座上闭眼假寐着,居然有一种要哭的欲望。

我恍恍惚惚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我觉得自己是不纯洁、不道德的。我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无能、没有力量去改变什么。我平日里的那些体面良好的自我感觉,那些尖尖的也是酸酸的浮气、傲气,那些真的伪的虚荣、攀附,这一刻都纷纷瓦解、破碎,就像在阳光下熔解的冰块。我忽然想到了自己藏有三万多私房钱(具体数目一时想不起来了),是我结婚后背着杭红把那些稿费、奖金和年终奖扣下的部分秘密存入银行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但我已决定明天就把它们汇到表姐秀珠那里去,是的,明天!

那么,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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