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鸿
卧龙潭
我是在一个叫“爱玩古”的微信群看到那条视频的。江水荡漾,波光闪闪,停在岸边的吊车长颈鹿一般伸长脖子,粗大的吊钩低垂江面,而拴在吊钩上的钢丝绳没入水中,微微摇晃。两个赤裸的男人冒出水面,他们脸憋得通红,边踩水边冲着吊车司机挥手吼叫。样子一看就不专业,打捞很可能与官方无关。我对古物兴趣不大,当初也是出于友情被人拉进这个群里来的。我瞟了几眼,打算关闭视频时,忽然发现那道悬崖墨黑地矗立在潭边,崖顶犬牙交错的岩石和崖壁上曲里拐弯生长的小树,都是我熟悉的形态。我立刻认出,这里是莲水左岸的卧龙潭,而且也晓得,他们在潭水里打捞什么了。吊车低声轰鸣,吊钩缓缓上升,钢丝绳抽直了,明显地吊挂着重物……忽然,江面绽开一簇水花,冒出一个硕大的蟹青色的龙头来!是的,我没看错,就是一个龙头,一条石雕的龙的头。龙头上的犄角还有鼓突的龙眼,甚至紧贴于颈部的龙须,都清晰可辨。紧接着,鳞片重叠的龙身也拉出了水面,且越来越长。我睁大了眼睛,期待着龙出水……然而,吊缆停止了抽动。石龙露出水面已有两三米长,在它的腰部,另拴着一条年代久远锈迹斑驳的铁链。铁链已经绷直,显然,它的另一端拴在深深的潭底。如果继续起吊,不是铁链拉断,就是石龙崩坏。打捞者不敢冒这样的险,他们停下了。悬在半空的石龙怒目圆瞪,令我不寒而栗,因为若干年前,它和我有过这样的对视……
记得那年夏天我的体毛还没长全,福宝带我去莲水河炸鱼。我们先走在沙滩边的浅水里,然后用脚板在发烫的卵石上印下半月形的湿痕。福宝背着一个草绿色挎包,挎包上用红油漆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字——这是当时的时髦标配。挎包里放着自制的土炸弹,福宝右手一刻不离地摁在挎包上,生怕那炸弹会自己钻出来似的。我们都打着赤膊,福宝腋下的黑毛就隐约可见。强烈的狐臭味不时随风而来。阳光之下,他圆溜溜的光头反射着炫目的光泽。我们登上一座礁石,福宝手搭额头打一望。前面不远就是卧龙潭了,据说那儿常有鱼群出没。但水面很平静,碧绿碧绿的,鱼影子都没有。福宝没有泄气,往江水里吐一口痰,然后勒起短褲,掏出他的茶壶嘴,很痛快地往水里哧了一泡尿。我也学他的样子,但我的尿柱明显没有福宝有劲道,哧得不远,他鼻子一哼,我只好羞愧地侧过身子。
我跟着福宝跳下礁石,以为要往卧龙潭去,他却往回走。
“你害怕了?”我问他。
“你问下有屌的人,我怕过谁吗?”福宝生气地一鼓眼睛,“得问下我师傅去。”
“没听说你有师傅啊?”我说。
“你没听说的有几箩筐呢。”
我只好不言语了,跟随福宝上了岸,绕过一道枸骨刺篱笆,走向山脚的一座茅草屋。茅草屋门槛上坐着一个人,赤裸着上身,肋骨像栅栏,也是圆溜溜的光头。我就想,福宝也许是学师傅的样才剃个光头的吧。来到屋门口,我被那人的手吓住了,不敢上台阶。确切地说,那人没有手,只有两只短短的光秃秃的手肘,一左一右地支楞着,肘子顶端有紫红色的疤,像两根打擂茶磨秃的杂木棒。我晓得这人是谁了,他是远近闻名的炸鱼王,既知鱼性,也通水性,炸弹响过之后,他憋一口气扎入水中,就能捞一网兜鱼起来。据说有一次,他痴看着水里的鱼,竟忘了将点燃的炸弹及时扔出去,于是他的右手没了。但是他还有左手啊,于是他继续炸,他就是以炸鱼为生,以至于炸掉了最后一只手。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鱼,是因为龙,他看到了水里的龙,那龙朝他鼓眼睛,他一犹豫,就扔迟了,他的左手也没了。当然这都是传闻,不是他自己说的,他一般不跟人说话。
福宝毕恭毕敬地站到那人跟前:“师傅,我来了。”
那人举起右肘:“帮我抓下痒。”
福宝便一手托起那人的右肘,一手轻轻抓挠断肘顶端的疤痕。那人眯起眼睛,嘴里咝咝吐气,很舒服的样子。挠了一阵右肘,福宝又替那人挠了一阵左肘。直到那人说好了,才住手。那人叹息道:“唉,你不晓得,我老觉得两只手还长在那里,老想用它抓东西,一想这疤就发痒。”那人瞥一眼福宝的黄挎包,眼珠子蓦然一亮,“你真自己做炸弹了?”
“不信你问他。”福宝戳我一指头,打开黄挎包,拿出一个炸弹,举在那人面前。那人盯一眼我,我赶紧点头认可。我确实亲眼看着福宝做的。他先将包炸药的油纸裁好,用酒瓶卷出一个圆筒,底部折叠,在圆筒里放上一只筷子,将炸药填充进去筑紧实,再摇摇筷子将它抽出来,这样就留下一个圆孔。然后,将插了雷管的导火索慢慢插进圆孔里,再封上口,拿麻线捆紧,一个炸弹就做成了。福宝手脚麻利,我不晓得他从哪学来的这门手艺。
那人的目光仿佛粘在炸弹上了。
福宝说:“师傅你看要得不?”
“嗯,样子还像,导火索长短也还合适——长了,炸弹落到水里半天不响,不是惊走了鱼,就是沉到河底才响,炸不到鱼;短了呢,就有变得跟我一样的危险了。”那人举了举短木棒似的右肘,眯眼看着福宝的脸,“你还没交过师傅钱呢,这个炸弹就给我吧?”
福宝犹豫了一下,才将炸弹递过去。我正担心那人怎么接,只见他双腿一举,两只赤脚板将炸弹夹住,屁股一转,就将它放在旁边的板凳上了。
“师傅,你说,今天这种天气,哪里才有鱼炸呢?”福宝眼巴巴地望着那人。
那人呶呶嘴:“卧龙潭。”
福宝喃喃:“可是……”
“你若怕变成我的样子,就不要炸鱼。”那人说。
“我不怕炸弹,”福宝抠着脑壳,“不是说,卧龙潭里有龙么?”
那人压低嗓门:“到了潭边不要说话,你给它磕三个响头就是。”
福宝像得了真传,转身拉着我就走。我感到那人阴冷的目光从背上滑落。我双手相握捏了捏,以确定它们的存在。不知为何,我有些畏缩,阳光照在身上都是凉的。踏上通往卧龙潭的路时,我的脚步迟疑了,冲福宝的背说:“还是算了吧,莫真的像你师傅一样。”
“亏你也有根屌,说话像屙尿没三尺高的人,又不要你点炸弹,你怕个屁!”福宝转身盯一眼我下身,鄙夷地道,“也怪不得,屌毛都没长齐的人。”
我不喜欢他说这个,赶忙转移话题:“你师傅那个样子,他还要炸弹做什么?”
“炸弹除了炸鱼还能做什么?你以为,他没有手就炸不了鱼了么?他的脚当得手,能打桨呢。他把炸弹放到船头,再拿嘴巴叼支烟,点燃导火索,一脚将它踢到水里,轰的一声响,鱼就翻了白啦!只是两只脚操网兜不利索,捞不起几条鱼。不过呢,炸鱼的都晓得,炸鱼不在鱼,在于过炸鱼的瘾。你不懂的。”
福宝边说边蹽开大步。我用沉默认可了自己的孤陋寡闻。其实呢我都听说过了的。我们沿着狭窄的纤道来到卧龙潭边。福宝用一根手指压住嘴唇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跪了下去,朝潭水里那条传说中的龙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悬崖的阴影印在潭面上,崖壁上的小树在风中微微摇晃。我默默地盯着暗绿深沉的潭水,莫名地感到若干年后,我可能会回想这一刻。
悬在半空的青龙突然暴怒地翻滚扭动,吊车随之摇晃不已。我惊呆,难道它是一条活龙?或者说那条石龙被激活了?但眨眼间,画面定格了。石龙也好吊车也罢,都静止在那里。视频似乎卡住了。这是多久的事?我眯眼寻找视频上标示的时间,还没看清数字,视频就被删除了。我后悔不迭,早该下载的。我给视频发布者“好奇的石头”发了一句话:你好,能把刚才的视频发给我吗?但他置之不理,接着屏幕上显示,“好奇的石头退出了本群。”这块石头什么意思啊,发一下视频就跑掉了,专来吊我胃口的吗?我闷闷不乐,只好给《莲水晨报》专跑文化这条线的记者吴长缨挂了电话。对了,当初就是吴长缨把我拉进这个微信群里来的。我把见到的视频给吴长缨做了详细的描述。
“这事我怎不知道?”吴长缨喃喃自语,又说,“那儿真是卧龙潭吗?要不你带我跑一趟吧!”
我爽快地答应了吴长缨。卧龙潭距市区只有三十几公里,我比他更急切地想去看一看。如他所约,我赶到岔路口,上了他那辆擦痕斑驳的白色皮卡。吴长缨是文物发烧友,多年以来,他开车跑遍方圆数百里,搜寻收藏了不少的古物珍品,光是三滴水的百年雕花床就有三张,据说有人出价百万他都不肯出让。吴长缨戴了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晓得好多的主意随着他的眼珠子在滴溜溜地转了。皮卡一出城,他就催我边引路边讲有关那条石龙的故事。
我十二岁就随母下放回乡下老家了,那个藏在山旮旯里的小村子离卧龙潭只有三里地。和所有的民间传说一样,石龙的来历就像一粒必定要滴落的露水,早早打湿了我的想象。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个去书院读书的小后生,在莲水河边的小路上遇到一条垂死的蛇。蛇断了尾巴,伤口流着血。小后生便用自己的痰水给蛇的伤口消了毒,将它放到一个小小的岩洞里,还把自己带的午餐也留给了它。从此之后,小后生每隔几天,都会给蛇带点食物去。蛇的伤口痊愈了,尾巴也慢慢地长了出来。但蛇没有离开,一直在那个岩洞里等着小后生。后来蛇长大了,岩洞装不下它,它才溜到附近的竹林里去了。有人指给我看过那个小岩洞,它真的小,只有拳头大,里面黑咕隆咚的。洞口残留着烧过的香火,旁边的树枝上挂着祈福的红绸带。小后生没看到蛇,很有些惆悵,只好将带来的粽子塞进洞里,作为最后的告别。蛇离开的那天,正好是端午节。后生没有了牵挂,便一门心思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还有颜如玉啊。可是呢,考了多年,小后生考成了大后生,总是落第、落第、落第,别说中举,连秀才都没考取过。后生快到中年了,还在科举的路上艰难前行。每次路过卧龙潭,他总是疲惫不堪,而奇怪的是,他只要到一根倒下的树干上坐下歇会,全身便充满了力量,足够让他完成剩余的旅程。其实呢,那不是什么树干,是长大的蛇,蛇在暗中支持他。后来,后生拒绝了一门婚事,得罪了姓钱的员外,埋下了祸根。钱员外买通了一个道士,道士便蛊惑了后生,告诉他那根树干之所以能给他力量,因为那是神树,你剥下块树皮带在身上,定能明目慧心,中举当官,有朝一日,荣归故里。道士还给了后生一把号称施过法术其实是浸过毒水的匕首。后生只会读死书,中举心切,对人性的理解和戒备远远不够,于是笃信不疑。当他再次坐在树干上歇息的时候,便抽出毒匕首,对准貌似树干的蛇身切了下去。蛇身一阵抽搐,倏地盘拢,将后生拦腰缠住。蛇痛得太猛烈了,盘缠成一个巨大的肉饼,扭动翻腾不已,最后卷着后生一起跌落悬崖,沉入崖下的深潭……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后生,也没见过那条蛇。但大家都晓得,那条蛇变成了一条恶龙,隐藏在潭水深处。第二年端午节,恶龙兴风作浪,鼓起一场巨大的洪水,竟将来往的船只悉数掀翻,把岸边田园吞没摧毁,数条人命亦被激流席卷而去!待至后来数年,每逢端午,它总会作恶。两岸人们受尽作弄之苦,却也百般无奈,只能逆来顺受。但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且总是因生果,果生因,循复不已。于是有当地绅士,远游名山,拜遍高僧,讨来一法:募捐丰厚钱财,请来高明石匠,雕刻了一条足有两三丈长的青石龙,先洒上雄黄米酒,对它祭拜一番,用船将它载了,泊到潭边。又用那一条粗大铁链将石龙捆住,慢慢地沉入潭底。再遣前胸后背画了避邪符的汉子,潜入水下,将铁链的另一端拴在潭底崖壁之上。这样卧龙潭里就有两条龙了,谁会克谁?谁也不晓得。但到下一年的端午节,乃至于后来的许多许多个端午节,都没见那条恶龙出来推波助澜了。有人说,是石龙镇住了恶龙;也有人说,是两龙相争,同归于尽;还有人说,是两龙合体,亦正亦邪,神形兼备,改恶从善了。传说嘛当然有真有假,人不是常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么?特别是众乡绅捐款雕石龙以降恶龙这一节,县志的大事记里都有记载的。不信你去翻阅浮山县志第九百八十九页。据说是光绪皇帝那时候的事。
听我言罢,吴长缨收起了他的录音笔,半晌没作声。不晓得他脑子里转些什么。皮卡蓦地加速,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顺着乡间公路一路狂奔。我的身子不时被抛离座椅。
“你说,发视频的人啥意图?”吴长缨大声问。
“发视频的人只怕是围观者,意图嘛我哪晓得。”我说。
“你不是写小说么?虚构一下嘛!”
“想显摆一下?”
“没那么简单,说不定是故意散布消息,不是投石问路,就是打草惊蛇。”吴长缨顶了顶眼镜。
我跟不上吴长缨的思维,便不作声了。他对文玩收藏界非常熟悉,而我则是两眼一抹黑。皮卡越过一个山坳,在路边停了下来。我们下车观望。蜿蜒的莲水就在山脚,墨绿的卧龙潭像块翡翠似的嵌在悬崖下。那视频果然是即时拍的,吊车还停在潭边,那条石龙还吊在半空,那些打捞石龙的人甲虫一样在蠕动。吴长缨取下墨镜,眼里闪着两朵惊喜的火苗,眉头却紧急集合似的皱拢。我拿出手机,给卧龙潭拍了张全景。望着波平如镜的潭面,我再次想起了往事。
那天福宝给卧龙潭磕过头后,站到礁石上朝潭水里观察了一会。潭里果然有很多鱼,但都是一拃长的小鱼,密密麻麻地聚成一片。这种鱼常在收早稻吃新米之际出现,所以叫它新米子鱼。福宝脱掉短裤,赤条条地站在阳光里。我自然也学了他的样。河风穿胯而过,很是舒爽。他从挎包里拿出捞鱼的网兜,还有剩下的唯一一个炸弹。他先点燃一支煙,再用烟头点燃炸弹的导火索。导火索哧哧作响,冒着一缕蓝烟。福宝盯着导火索看了两秒钟,奋力一扔,炸弹便划过一道抛物线,坠落在潭水里。
轰!随着一声闷响,白色水柱冲天而起,又倏然跌落。潭面绽开大朵水花的同时,许多的小鱼翻出了白色的肚皮,漂在了水面。但是马上,它们就像片片秋叶向深水里缓缓飘落。福宝抓起网兜,纵身跃起,像一支鱼镖似的插入水中。我深吸一口气,随之跳入潭里。凉浸浸的潭水吞没了我。我大睁双眼,看到福宝泥鳅一样在水中游动,操着网兜右舀右捞。几条炸晕的小鱼从我眼前飘过,我没有网兜,只好伸手去抓,但水在荡漾,它们都从我指尖滑过去了。我追逐沉鱼潜入深水。水压升高,耳膜一阵钝疼,也只好忍着。俗话说双手只能捉一条鱼,我选定一条较大的鱼追过去。潭底黑幽幽的像个无底洞,我不可能潜得太深,必须在鱼儿沉到潭底前将它捉住。忽然,深水里闪现出一个灰白色的长条状的物件,好像是从靠岸的石壁上长出来的。我浑身一凛,立即认出了它,那条传说中的石龙。它的背上积满了泥沙,但肚皮处的鳞片隐约可见。特别是那一对暴突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狰狞可怖。那条鱼飘飘荡荡地落到石龙背脊上不动了,白白地躺在那里,得到了庇护似的。石龙的鼓眼睛盯得我心里发毛,我哪里还敢去捞。我的血液似乎凝固,四肢发僵,身体直往下坠。而缺痒的肺部撕裂般疼痛。我拼命划动两臂,摆动双腿,向水面浮去。我感到那条龙在追我,快要咬住我的脚了……刹那间,我想到了福宝师傅的断肘,说不定,它们是被龙咬断的!我浑身冰凉,直到冒出水面,气喘吁吁地爬上礁石,恐惧才像潭水一样从身上流落下去。福宝在潭里忙了好一阵才上岸来。他的网兜里装了十几条白晃晃的小鱼。这让我很惭愧,我一条死鱼都没捞到。
我忍不住轻声地问他看到龙没有。
福宝摇晃着光脑壳:“我有那样的运气吗?”
有那样运气的我便不敢再作声了。福宝将小鱼从网兜里捡出来,晒在石板上,数了数,共有十六条,斤把的样子。我们在悬崖下坐了一会,我盯着潭水深处,一声不吭。待小鱼干了水,福宝又用一根细柳条将它们穿了起来,然后递给我:“给你尝尝鲜吧!我经常弄鱼的,不新鲜了。”
我心里好欢喜,却有点不好意思,假意推辞了几下,还是接受了。我提着那串小鱼跟着福宝往回走的时候,听到背后的潭水被拨弄得哗啦一声响。我不敢回头看。
当天傍晚,我将小鱼内脏挤干净,用茶油炝了锅,再将它们煎得两面黄,又用青辣椒、姜米与紫苏一块炒,那个香,那个甜,其美味真是没法形容。那是我在乡下时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吴长缨将皮卡开到莲水河边,停在距卧龙潭约两百米远的一蓬黄荆木后。我们像两个游手好闲的人,慢慢悠悠地朝卧龙潭走过去。吊车仍孤零零地呆在潭边,悬吊半空的石龙却不见了。垂入潭中的钢丝缆颤抖不已。有人在水中扎猛子。我猜石龙被放回了水中,他们正试图潜入潭里解开缚住石龙的铁链。
吊车驾驶室的踏板上站着一个汉子,穿件黑T恤,蹙眉吸烟,烟雾包围了他的光头。他脸的轮廓我有点眼熟。
吴长缨挥手朝光头汉打了个招呼:“兄弟干吗呢?”
“谁跟你兄弟啊?不关你事,走开走开!”光头汉将烟蒂往地上一扔。
立即有人过来推了吴长缨一把,不许我们靠近。
吴长缨不急不躁,笑嘻嘻地道:“莫非你们是文物工作队的?我跟你们队长很熟呢!对了,我是报社的记者吴长缨,专跑文化这条线的,以往你们发掘文物,都是由我来报道的。又有什么新发现啊?”
那些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都看着光头汉。
光头汉摸摸脑壳,咧嘴一笑:“噢是吴记者啊,久闻大名!如有考古新发现,我们会通知你的。现在嘛,还是请你们先回避一下吧,以免妨碍我们工作。”
吴长缨道:“我们不仅不妨碍,而且会帮你们出主意呢。你们是不是想将拴住石龙的铁链解开啊?千万解不得,你一解开,石龙就会逃走,危害四方的。你们不晓得那是一条神龙吗?”
“是吗?”光头汉黄牙一龇,“那我倒要看看它能逃到哪里去!”
这时潭面哗啦冒出一个人,举着一盏潜水灯大喊:“老大!再下来个人帮忙,人少链子解不开。”
光头汉立即指派另一个人也下了水。夕阳收起了余晖,黄昏逼近了,潭面开始发暗。我走近光头汉说:“听老大口音,就是这一带的人吧?认不认识一个叫福宝的?”
“叫福宝的人多呢,不晓得你问的哪一个。”光头汉瞟瞟我。
“就是那个曾经带我来卧龙潭炸鱼的人。”我盯着光头汉的眼珠子,“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次炸鱼。我在潭里捞鱼时还看到过那条石龙呢,不过我没告诉福宝。福宝很大方,将那天捞的鱼都给了我……还有件事福宝也可能不晓得。那天夜里,我被公社的治保干部关到黑屋里了,问我是不是跟福宝炸鱼了,炸药是不是从水库工地偷来的?我很害怕,本来想坦白,可一想到那么好吃的鱼福宝都给我了,我要说了对他不住。我便没有承认。”
“你真会讲故事。”光头汉偏过脑壳说。
“是真事,不是故事。”我说,“那天我还跟着福宝见过他因为炸鱼而失去双手的师傅,不晓得他师傅还在不在?希望福宝不会像他师傅一样遭孽。常在水边走,难免不湿鞋啊!”
“你认得的那个福宝也许早就不在了。还是请你们走吧,我们有保密规定,发掘场所是不允许无关人员围观的!”光头汉不耐烦了,轻推了我一把。
“保个屁密,你们的现场视频都被人放到网上了!”吴长缨抵近光头汉说,“不然,我们也不会找来。”
光头汉脸上皱纹紧急聚拢,突起的喉结以我熟悉的形态滑动了一下,默默盯我一眼,然后去了水边。他朝水里喊了一声,嗓门粗糙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波动的水面荡漾着最后的霞光。潜水者的头像几个蘑菇先后从水里冒出来,他们踩着水大叫,说是铁链已经解开,石龙可以起吊了。光头汉回身朝吊车驾驶室挥舞一下手,吊车便轰鸣起来,滑轮开始了转动,吊缆慢慢拉直了。就在这时,吴长缨以英雄的姿态奔过去,健步跃上驾驶室踏板,抓住了吊车司机的手。吊车怪异地吼叫一声,低下声来,钢缆停止了抽动。光头汉扑过去抓住吴长缨一只脚,猛地一拽。吴长缨跌下车倒在地上。但他很快就爬起来,站到一块岩石上,左手叉腰,右手划一圈,指着所有在场的人,气宇轩昂地大叫:“都给我住手!你们以为,我姓吴的瞎了眼,真不晓你们是些啥人吗?文物工作队的人没有我不认得的!往轻里说,你们是在盗窃国家文物,往重里讲,就是在实施重大犯罪,都是要坐牢的!告诉你们吧,派出所已接到报案,已经在出警的途中了!如果你们中止犯罪,我保证不举报你们,你们赶紧走;如果继续你们的犯罪行为,那就对不起,一个也逃不脱,到牢里去过端午节吧!”
没有人理会吴长缨。光头汉指挥吊车重新开始作业。随着吊缆的抽动,石龙的头露出水面,身子越来越长,潭水从龙身上淋漓而下……忽然,警笛声从下游隐约传来,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凄厉。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遥遥出现在下游河岸上。“哈哈人民警察来了!有种的你们继续搞啊,你们莫逃跑啊!”吴长缨兴高采烈,手舞足蹈。那些人顿时惊呆了。吊车司机停止了操作,惊惶失措地将头伸出窗来。光头汉冲司机大喊大叫,司机赶忙缩回去,将吊到半空的石龙重新放回潭中。吴长缨赶紧吩咐我用手机拍个视频,而他自己则举起随身带的相机,跳过来跃过去,冲着那些人咔咔咔咔拍个不停,好像那不是相机,而是一支AK47步枪。闪光灯照亮了惊慌奔突的人影,他们像战败的逃兵一样四散开去。我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吴长缨和光头汉的身影交替出现在黄金结构点上。吊车收起了吊臂,摇摇晃晃开上河边的简易公路,轰轰然仓皇离去。光头汉从车窗里看了我一眼,是不是还笑了笑,我不太确定。我能确定的是,那是意味深长的一眼。
那些人逃走一会,那辆虚张声势的警车才赶到现场。我才晓得,那不是警车,虽然是警车的模样,但它连车牌都没有。那是吴长缨朋友的车,是应吴长缨的召唤赶来的。我们在平静的潭边议论着那条回归水底的石龙,欣赏了一会夜色才离开。我把我拍的视频转发给了吴长缨,他要赶回去写篇通讯稿,视频是很重要的佐证。吴长缨还交代我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在微信群和朋友圈发消息。待他发完稿了,自会报案,还会发自媒体。
后来我看到了此事的报道,但不是吴长缨的手笔,而是报社副总编辑亲自所撰。吴长缨成了新闻当事人,文章里有“本社记者智斗文物盗窃犯”之类的褒语。后来那些文物盗窃分子悉数到案了。再后来的后来,这篇报道得了全省好新闻作品奖。大概是事后的第三天,文物工作队携带专门的潜水设备在卧龙潭进行了打捞作业。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找到那条石龙,连那条拴龙的铁链子也没了踪影。电视台的跟踪报道提到了这事,还提到了某种相关的传说,即挣脱铁链的神龙可能沿莲水河游到更深更大的潭里去了。更有评论家借题发挥,说石龙就是权贵的象征,没有了束缚必定作恶多端。
吴长缨请我喝茶以示感谢,我没去。不久吴长缨提拔了,当了记者部主任,请我吃饭,我借口牙龈肿疼喝不了酒,推辞了。我再也没有会过他。我脑海里不时闪过光头汉的眼神,也不时地想到卧龙潭。我想我知道那条传说中的石龙去了哪里,这不需要多高的智商。但我不能对别人说,想象和猜测是不能作呈堂证供的。
寂照庵
早晨八时许,他来到楼顶露台。所处位置很高,几乎整个大理古城都匍匐在脚下。阳光瀑布般从空中倾泻而下,温温地泼了他一身。放眼望去,苍山之巅笼罩在一团灰白色的云雾里,像戴了一顶绒帽,四周的天空却如刚刚擦洗过的蓝玻璃,纯净而清澈。山腰墨绿浓密的森林中间,显现一条垂直的沟,那是上山的索道经过的地方。而左侧那道逶迤而下的山梁下端,在那片葳蕤的林子里,隐藏着一座小小的庙宇。那就是她和他说好,今天要去的寂照庵。
他转身眺望。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和一片开阔地,但见洱海镜子般嵌在两岸之间,水面反射出耀眼的光。三两鸟影从空中滑过,周遭一片寂静。初冬的风凉凉地吹过脸颊。他扣上衣襟,离开露台,来到401房门前,轻轻叩门:“孔盈,起来了么?”
“起来了,但我还有半天忙,”她在里面大声说,“卜老师,你先去吃早餐吧,不用管我,我有面包和酸奶呢。”
“好的。”
他獨自下了楼,在街旁小店吃了碗过桥米线。她是北方人,可能不太喜欢吃米线吧。街面空荡寂寥,他没有闲逛的兴致,便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墙壁不太隔音,听得见她在隔壁走动。她穿红毛衣的腰肢一定扭动得很好看。他咽了口痰,仰倒在床上,望着窗口一枝开得血红的三角梅出神。
他昨天傍晚才飞来大理,比她晚了两天。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只能乘不同的航班抵达。用她的话说,他是来赴十年之约。十年之前,在一个公务接待饭局上,他偶然认识了她。她就坐在他的左侧。他包里刚好有新出版的散文集,便送了她一本,还郑重其事地签了名。他们互加了QQ好友,但后来在QQ上聊得并不多。严格地说,来大理之前,他们就只有饭桌上那极其平淡的一面之交。他连她的面容都不是记得很清晰。认识大约半年之后,她在QQ上约他去泰山下的那个城市见面,她在那儿参加一个培训班,她让他去陪她几天,顺便爬爬泰山。他是动了心的,但没有应允。她似乎有些失望,之后QQ交流就更少了,只是偶尔地问候一声,发发节日祝福语。他还以为,慢慢就会断了联系,根本想不到,漫长的十年之后,她又约他见面,而且是在大理这样的地方。约会的理由也是十分结实:老公背叛她了,她很痛苦,想要他陪她散散心,渡过这个艰难时期。这一次,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
他从机场打车来到古城时,天已经黑了。她在客栈门口等他,见他过去,笑得牙齿一白。他已经做好了拥抱的准备,但是她没这意思。他们连手都没有握。她带他去了她给他订的房间,放下他的双肩背包后,他们就下楼去了餐馆。点完菜,她才问他:“卜老师,是不是差点没认出我来?”
他点头:“是啊,你变了,漂亮多了。”
她嫣然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他说的是实话,十年前的她,似乎还没有长开,而现在三十六岁的她,丰满而鲜润,窈窕又灵动,是女人最美好的年纪。菜上来后,他们就很少说话了,只是不断地互相夹菜。吃过饭,便都回房间洗澡,估摸着她已忙完,他才去她房间聊天。他晓得,此行的一大任务,就是听她倾诉,做她的情绪垃圾筒。
然而,她坐在床上,细眉微蹙,将两手夹在两腿之间,长久地没有言语。
他小心地问:“你还好吧?”
“要是好,就不会跑到大理来了。”
她垂下头,让发丝掩盖住面孔,轻声告诉他,她和老公分房一个月了。她坚决不让老公碰自己。她很确凿地晓得,老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男人为何要去那种地方呢?卜老师你会不会去?他说,男人和男人不一样,他是不会去的,他有精神洁癖,怕脏。但是,你老公即使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也不一定做了不该做的事啊?她说她逼问过他了,他不吭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说那他就太愚蠢了。
“老师的意思,是不管做没做都要否认?”她盯着他问。
“是的,只有那样才会降低对你的伤害程度。”他避开她的眼睛说。
她哦一声,迷茫地环顾四周,喃喃地说,他对她是有恩的。他是她的初恋,大学毕业后,跟他结了婚,她这个农村女孩才得以在城里扎下根来。公公婆婆对她都很好。老公从小公务员做到副处级官员,也很不容易,所以除了他,这事她不会跟任何人说。她不想影响老公的前途。
“你有何打算?”他关切地问。
“我不知道,心里很乱。”她一只手在腿上搓着自己的衣角,“老师是过来人,您觉得呢?”
“我觉得,既然你并没有他做坏事的确切证据,就当一切都没发生吧。从心里原谅他,否则,就只有离婚了。”他轻声说。
“我过不了心里这个坎。他若是真有了外遇,爱上了什么人,我还想得开些。居然到那样的地方去,太恶心了。”她眉头紧锁。
“可你必须过这个坎。”他说。
她不说话了,眼里有泪光闪烁。身子微微摇晃,像是肩负重物而坐立不稳。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走拢去,扶住她的肩膀。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温香,心头不禁晃荡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也没啥好办法帮到你……我们难得见面,要不先把糟心的事放下?你不是想到寂照庵吃素餐么,明天我陪你去?”
“嗯。”她站起身来,歉疚地道,“不好意思,让您烦心了。您早点休息吧,我自己的事,我能应付的。”
“那就好。”
他点点头,凝望着她。他们的脸相距很近,她脸上的绒毛纤细可见,她呼出的气息吸入了他的鼻腔。一瞬间,他以为回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刻,面对了某个特定的人。他的双手蠢蠢欲动,想将她抱在怀里。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回到了自己房间。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才睡着。
她总算忙完来敲他的门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带上黑卡相机,跟她下了楼。他用微信里的“滴滴出行”打了车,出了古城西门,直奔苍山圣应峰而去。大概也就十余公里远吧,很快就到了山腰的停车场。离山上的寂照庵还有一段距离。他晓得车可以直接开到寂照庵门口,但司机说他的车是不允许上去的。只好步行上山。好在时间充裕,边爬山边观景也蛮不错的,所以,抬滑竿的人来揽客,也被他们婉拒了。
他替她背着包,沿着林间的之字形坡道往上爬。树林很密,阳光被分割成栅栏的样子,额上掠过一道道的暖意。风中除了腐殖质的味道、松脂的清香,还有她身体的气息。怕她跟不上,他走几步就停一会,所以他们始终相跟得紧。毕竟是女人,她没爬几步就开始喘气,白皙的面庞也变得绯红了,愈发显出她的妩媚。她时不时地询问树木与植物的名字。松树、栎木、银杏、野樱、紫薇、杜鹃、蕨草,这都是他认得的,便耐心地做着介绍。遇到一个较高的台阶,他先纵身而上,再回头将手给她,将她拉了上去。她小手的温暖柔软感深深地印进他脑子……他有些恍惚,那肌肤接触的美妙之感似乎早隐存在心,只是刚刚被唤醒。脚踢着突起的树根了,他打了个踉跄。她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胳膊,他忙说了声谢谢。
路边出现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他让她坐上去,拿出相机给她拍照。她随便摆了几个pose,拍出来都很美。一束阳光正好照亮她的面庞。他采了几朵野花让她拿着,做嗅花状。他往取景框里一瞧,看见的却是另一个漂亮女人。心头一惊,汗水从额上冒了出来。
“你坐下歇会吧。”她说。
他在她身边坐下,漫不经心地问:“你老家是曲阜乡下的,是不是孔夫子的后裔啊?”
“不知道,没问过,”她摇头,用肘子碰碰他,“卜老师,我一直想问你,十年前你怎不愿去泰山见我呢?是不是讨厌我?”
“当然不是。”他摇头。
“那是为啥?”
“你看你吧,新婚燕尔,才二十六岁,一时冲动叫我去,我怎能答应呢?我很感激你对我的信任,可你年轻不懂事,我得懂事啊!我比你大整整二十岁呢。”他用轻松而诚恳的口吻说,“我不是没有动过心,但我得替你负责。我不想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是这样啊。”
“我拒绝你之后,你还说过我一句:傻瓜。”
“我说过吗?”她翘起嘴唇将悬在鼻尖上的发丝吹开,“不記得了。”
“我记得清楚呢。”他说。
“我记得的是,你说除了那一次,以后到哪去都愿意陪我。”她说,“否则我也不会再约你。”
“是吗?”他反问道,心里却已想起,确实说过这话。“我这不履行我的诺言来了?”
“嗯,只要能来,十年也不迟啊。”她笑笑,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他引着她继续往上爬。
他们没有再休息,又花了二十来分钟,一口气爬到了寂照庵。飞檐翘角的门楼开在正屋的右侧,门前坪地里矗立着十余株水杉等树木,其间摆着小摊和板凳。游人来往如织,喧哗得很,名为寂照庵,此刻一点不寂静。见她揉着自己发酸的膝盖,他便找了个座位,让她歇会。
她一坐下,手机从裤口袋里滑落到了地上。他赶紧捡起手机递给她。忽然想起,认识她大约一年之后的某个傍晚,她给他打过唯一一次电话。原因是主管她单位的某副厅长出差来了她所在的城市,打电话要她去宾馆房间看望他。她从副厅长的电话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不想去,却又怕得罪副厅长,为难得很,只好求他拿主意。她是确实将他视作人生导师了的。他马上就给出了主意:买几斤水果,再带个女伴一同去宾馆礼节性拜望,既给了副厅长面子,又可确保自己安然无恙。她将信将疑地挂了电话。至于后来怎么样了,他没有再问,她也没有再说起。
“哎,那年你去见过那位副厅长了吗?”他问。
“见过了啊。”她忽闪着眼睛。
“怎样?”
“呵呵,跟你预料的一样,见我带了伴去,他说话都心不在焉了。我们寒暄几句就走了,他心里可能不太舒服吧。”她瞟瞟寂照庵描红着绿的门楼,“今年上半年他又来过呢,要我陪他饭后散步,我就大大方方地陪他在公园走了一圈,反正到处是人,不怕。他还蛮高兴的。嘿嘿,我成熟了吧?”
他咧嘴笑了笑。
跨进寂照庵大门,一个穿灰色长袍的尼姑正从里面出来。尼姑面容清秀,黑眸明亮,先看她一眼,再看他一眼,淡然一笑,飘然而去。她扯扯他的袖子:“她怎会这样看我们呢,好像熟人似的?”他便回头去瞟尼姑,尼姑的脚已跨出大门,只留给他们一个摇晃的背影。
天井院子里到处是人,也到处摆满了多肉植物。走廊里,台阶边,栏杆上,墙壁下,一盆盆,一坨坨,密密麻麻,各姿各色。她说,在网上搜索寂照庵的介绍资料,最先吸引她的就是这些多肉植物,然后才是素餐。因为她也喜欢在家里养多肉植物,看上去肉肉的,萌萌的,很好玩。看来这里的尼姑跟她有同样爱好。
院子左侧靠近照壁的地方斜摆着一条枯朽的小船,船舱内填塞了土壤,种满多肉植物。它们密密匝匝,似叶又似花,奇异得很。她欣喜地蹲在船边,比出剪刀手,让他拍了好几张。他却更喜欢屋檐下吊着的盆花,鲜红橙黄,开得十分热烈。他围着它们照了些风景照,再跟随人流转了一圈。一转眼,她不见了。眼前尽是晃动的人头,重叠的身影。他站到一个石墩上,喊一声:“孔盈!”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朝他摇晃,他连忙挤了过去。
她从人群里钻出,挽住他的手:“晕头转向了吧?人都走丢了,想些啥呢?”
“没想啥啊。”他四下观看,有些恍惚。是她走丢了还是他走丢了呢?这是个问题。
“你就在这等我吧,我要拜拜菩萨。”
她将他拉到廊柱前,兀自买香拜佛去了。
他踮起脚尖往殿堂里看,人头攒动,她淹没其中。菩萨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他不清楚,这里的菩萨是释迦牟尼还是观音娘娘。迷蒙光影里,一个红衣女子朝菩萨磕拜下去,他眨眨眼,便消失了。不像是她。那是哪个她呢?眨眨眼,就能把一个人眨消失吗?他东张西望,左思右想。她磕拜完出来了,显得有点兴奋,似乎她的人生真得到了保佑。他注意到她额头仍圆润光滑,并没有磕头着地的痕迹。她牵一下他的袖子,分开人群,向侧门而去。
他紧随她穿过侧门,一回头,左边墙面上有个巨大的禅字,像个身体弯曲的人。右下角挂着一个竹背篓,像是刚从那个人背上卸下来。沿走廊而去,就是斋客们进餐的食堂。堂前一个逼仄的小天井,四周零星地摆着一些盆景,红豆杉罗汉松兰花虎耳草什么的。他的目光颤抖一下,顺着走廊扫过去。走廊尽头,月形窗户的下面,他看到了由两个树蔸交织而成的连体根雕。它们被做成了一对凳子,又好看又实用。一对老年夫妻坐在上面,一个在喝矿泉水,一个在吃面包。他走近那个凳子,凝视虬曲的根茎和根上鼓包的瘤结。
她在他身后说:“这根雕古怪,有意思。”
“像爱情。”他说。
“怎么说?”
“纠结扭曲,没头没尾。”
“嗯,还真是。过会我们也来坐坐。”她碰碰他的肘,“你转转,我先去买餐券,人多怕到时没了。”
他在凳子旁候着。老人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只好四处转了转。她买了两份素餐,每份二十元。时间已到十一点半,他们排到候餐的队伍里,准备打饭。吃素餐的人很多,队伍拐着弯从食堂一直排到侧门口。队伍慢慢往前移动。他让她在前,悄悄地护着她。好在大家都遵守秩序,并不拥挤。进了食堂,各自领到一只不锈钢大碗,先打饭,然后打菜。不必自己动手,你只需将碗伸过去,由一字排开的服务员一样一样地给你打。煎豆腐、炖胡萝卜、炒土豆丝、煮南瓜等等,品种还不少。打完餐回头一看,斋堂里已坐满了人,他们便出了后门,来到树林里。这儿架着一些用粗糙的原木制作的桌椅板凳。他们坐下时,一根枯黄的松针打着旋飘下来,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它差点落进她的碗里。素餐名不虚传,确实好吃,特别是,那些素菜不光口感好,还能吃出荤菜的味道。它欺骗了你的味蕾,你还为它叫好,这就不简单了。他咂着嘴,吃得津津有味,侧脸一瞧,她也如此。一点菜末沾在她嘴角,随着她的咀嚼颤动不已。他拿出纸巾替她擦掉。她咂一下嘴巴,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哇,太好吃了,单为它,就不枉大老远来寂照庵一趟!”
“你的意思,我是多余的喽?”他蹙眉道。
“我不是这意思,”她挑起眉毛,显得很调皮,“老师不来,吃啥都没味道了呢。”
“这还差不多。”他想用调羹刮一下她的鼻子,像记忆中有过的舉止一样,但他忍住了。
吃完饭,他们将餐具送回食堂。然后,她拉着他去走廊。那把连体的根雕凳子太独特了,她一定得坐一坐。可是,那对老夫妻还坐在那里,连姿势都还是老样子,仿佛他们原本就长在上面一样。赶老夫妻走显然没道理,恳求老夫妻让座呢似乎又不至于。
“算了,下次再来坐吧。”他说。
“还有下次吗?”
“那要看你了。”他瓮声瓮气。
“不嘛,我就要坐了再走嘛!”她来了小姐脾气。
“一把破板凳,有什么好坐的嘛!走,跟我走!”他突然恼怒起来,抓起她的手拖着就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出了寂照庵大门,直到下山的坡道上才松开。
她被吓着了,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们来到照过相的那块岩石跟前。他在岩石上坐下。她也跟着坐下了。为缓和气氛,他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她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还给他,他也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珠滴在他胸脯上。
“我知道老师为何不高兴。”她瞟他一眼,“昨晚我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来了?”他瞥瞥她。
“老师以为我们会住在一起的吧?怪我没说清楚。”她看着自己的脚尖。
“一个女子与男子不远千里来相会,意味着啥,你不清楚吗?”
“各有各的想法嘛,”她噘起嘴说,“是我不周,事先没挑明……可是我若挑明了,老师还会来吗?”
“难说。”他想想道。
“如果你因此就不来了,我会感觉很不好,我会觉得你像一只苍蝇。”她怔怔地看他一眼。
“这比喻可不好。我是苍蝇,那招引苍蝇的你是什么呢?”
他心里鼓涨,狠狠瞪她一眼,起身往山下走。
她怯怯地跟在后面。
他们从停车场打车,直接去了崇圣寺三塔公园。等待他的这两天,她坐缆车上了苍山,还坐船去了洱海对岸的南诏岛和双廊镇,剩下没去的主要景点,也只有这一处了。他们的计划是,游完大理去丽江,游完丽江后再飞回各自的城市。进公园之后,她悄悄地将手插进他的臂弯,默默地跟着他走。虽然还是不说多话,但气氛缓和多了。他们沿着公园中軸线往里走,一遇到合适拍照的景致,她就主动pose,冲着他绽开一脸的笑。他的心情也就渐渐地开朗。他以庙宇、白塔、苍山、蓝天等为背景,从不同角度给她拍了许多张照片。相机手机交替使用。他最喜欢的是她依偎着一串红色炮仗花照的那张,不仅脸上笑得灿烂,而且显得端庄娴静。他和她一直没有照合影,没有脚架自拍是一个原因,不想求别人帮忙也是一个原因。
公园很大,他们转一圈出来,天差不多就黑了。回到古城,她引他去了段公子文化餐厅,一人叫了一份竹筒饭,点了几个特色菜。餐厅的服务员都着古装,来去飘然,墙壁上也装饰着一些老器物,古色古香。在这样的地方品尝美食,确是快事。他边吃边听她说话,虽然心思恍惚,却也感到暖意融融。
吃完饭,又去酒吧街逛了一圈。夜气清冷,有情侣居然穿凉鞋橐橐而行,引得他们相视一笑。她说她喜欢吃鲜花饼,他便蹙进店子里,给她买了十个现做的玫瑰花饼。回到客栈,她开门进房,回头说:“卜老师,洗完澡再来我这坐坐吧。”
“好的。”他应声道,回房洗澡。他是个急性子,手脚又麻利,不一会就洗完澡,把自己收拾好了。他坐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动静。耐心等了快一小时,她可能忙得差不多了,他才起身去隔壁。
401房门虚掩着。她在等他。
他喉头发紧,滑动一下喉结,推门而入,顺手碰上门。
她坐在桌前吹头发,回头道:“你来得正好,这老式吹风太重了,拿得我手酸呢,快来帮下忙。”他接过那个笨重的不锈钢电吹风,站到她背后。为方便他操作,她站起身子,垂下头,让满头黑发披散开来。他左手撩起她的发丝,右手举起吹风对着吹。吹风嗡嗡作响,浓郁的发香直冲他的鼻腔。她的脸隐藏在头发下面,零乱的发丝不时飞扬而起,扑到他的脸上。有一缕甚至夹在了他唇齿间,他抿嘴含住它,似乎想品尝一下它的味道,过了一会,才将它吐出。
“你动作蛮熟练嘛。”她在黑发下面说。声音如呻吟,既陌生,又熟悉。他差点把她听成另一个人。他开始恍惚。她的头发慢慢地退去湿气,慢慢地干燥了。而他的右手腕开始酸疼。他将她各处的头发捋摸一遍,问:“差不多了吧?”她点头说可以了。他把吹风放到桌上,将口鼻抵近她的头闻了闻。接着,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搂在了怀中。她颤抖一下,不动了,双手轻轻地抱住他的腰。他深吸一口她的发香,嘬起嘴亲一下她的头顶。她摇摇欲坠。他再亲一下她灼热的额头,然后偏下头,亲她柔软的脖子。她惊到了似的浑身一抖。当他将嘴唇下移寻找她的嘴唇时,她用力撑开了他。两人一时站立不稳,身子一偏,倒在了床上。
他仍然没有松开她,抱着她在床上翻滚,同时继续亲她的额头与脸颊。她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每当他的嘴接近她的嘴,她就警惕而固执地偏开头。后来,当他的手试图伸她衣服里去时,她推开他,惊恐地坐起:“别、别这样。”
“别怕,我不会做你不情愿的事。”他低声道。
“我只能做到这样了。”她低着头不看他。
“为何?”他起身问。
“我明白自己,一旦有了身体关系,那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我就会陷进去,一辈子缠着你,离不开你。一切都会一团糟的。你明白吗?”她看着他,脸色慢慢由红变白。
“明白。”他点头。
“你回房休息吧,我想静静。”
“好。”
他退出房外,拉上了门。他没回自己房间,而是上了楼顶。他站到露台边缘,顶着浩瀚无垠的星空,望着夜色下的洱海,想着刚发生的事。冷冽的风让他冷静下来。他确切地晓得,刚才,一时冲动的是他的情感,而不是他的情欲。他的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她。
寒意袭上后背,他哆嗦一下,回到房间,仰躺在床。打开微信,见她发来了一句话:“对不起!”还有一个流泪的表情符。他立即回了一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闭眼想了一阵,又写了一段话:“孔盈,我不能陪你去丽江了。我怕我还会骚扰你。我不是柳下惠,做不到坐怀不乱,但我可以不给自己坐怀的机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跟你一样,也正处于一个艰难时期,之所以应约而来,也是想以此覆盖或稀释心中的痛苦。其实那是枉然。你到丽江后,跟个口碑好的旅行团吧(我做的攻略里有),千万别报低价团。我明天就回去了,祝你一路平安,一切安好!”
点击发送之后,他望着天花板,深陷在一片虚无里。隔壁的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周围也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很久,她回复了两个字:“好的。”
这一夜睡得特别的沉,就像死了似的。一觉醒来已是阳光普照。他洗漱完毕,收拾好行李,然后去敲隔壁的门。但里面没人回应。到街上吃早餐去了吧?这样也好,免得面见她了又动摇生变,干脆微信告别算了。他拿出手机,给她发了告别语,又用微信给她转了一千块钱。相约出行之前,他曾提出所有费用由他承担,但她坚持要AA制,其实,那就是一种暗示吧?他真是愚钝。
他背上包下了楼,用滴滴打了去机场的车。下午刚好有回程的航班。上车之后,他才想起还没吃早餐。他摇下车窗,看着古城的店面次第掠过。车出城门,沿着大丽公路飞驰向南,右侧的苍山缓缓移动。他忽然问司机:“师傅,你的车可以直接开到寂照庵门口不?”司机说:“应该可以,这个时候游客也不多。”他不假思索地道:“那就先送我去寂照庵吧!”
车很快就开到了寂照庵。庵里果然没啥人,寂静得很。他快步走过院子,穿过侧门,直奔偏院走廊尽头那个双人座的根雕板凳。它果然还在那里,果然没人坐。他在它跟前站住,让自己平缓一下呼吸,然后,慢慢地坐到左侧那个凳子上。院落深处隐约传来诵经声,不知名的鸟在檐角啼鸣。他凝视右侧那个空凳面,上面的年轮纹清晰可见,一圈套一圈。他伸手摸了摸它。空气十分清冷,它也应当是凉的。但它是热的,仿佛她刚刚还坐在这里,刚刚才起身离去。他有点吃惊,被烫了一下似的,收回手,惶然四顾。她莫非在附近?——这个她当然是另一个她,是去年曾和他来过寂照庵,两个月前才分手离开他的她。
眉心一辣,他感到一只虫子从眼里爬了出来。
他用指头将那只虫子摁死在眼角。
走出寂照庵,恍如将自己从静寂里拔出。坐进车里,他接到了她的电话。“卜老师,你怎么就走了呢?我在街上给你买礼物呢,回来就没见你影子了!”她的声音焦灼而失落。他连忙说:“不好意思啊孔盈,我急着赶飞机呢,你的礼物我心领了……你开心点玩啊!”车子开得很快,跟着坡道转过来绕过去,他被甩得头晕了,只好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