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草原

2018-11-24 19:03残雪
湖南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水潭相框鸵鸟

残雪

这里是非洲大草原上的鸵鸟之乡,我就住在这里。

我原先住在城里,有一天我骑着摩托车来到了草原上。我从未见过这么辽阔的草原,无边无际。当我在草原上横冲直闯之际,我看到了小木屋。小木屋就位于鸵鸟之乡,是无人居住的房子。木头和木板已经发黑,但室内居然还有很浓的居家的味道。尤其是墙上那猩红色的羊毛挂毯,令我想入非非。挂毯的正中间是一只巨大的鸵鸟的眼睛。啊,这只巨眼,从我第一眼望见它,我就在心里认定了鸵鸟是这世界上最美、最难以琢磨的鸟儿!

屋里有些干粮,比如铁盒里的压缩饼干。打开后门,就看到了那口井,井里的水很清澈。不过我知道此地的水看上去很干净,喝一口却很可能致命。外面屋檐下有一口土灶,我从屋子里找出大铁水壶,从井里舀了水,放在土灶上。然后我又从周围拔了一些枯茅草,点燃了茅草开始烧水了。

真没想到,这里的井水泡出来的茶十分香甜。

我是从桌上和相框上的灰尘的厚度看出这屋子已很久没人住过的。相框里的男子浓眉大眼,但神情恍惚。这是这家的主人吗?他为什么要离开?他住在这里时每天吃些什么?在这周围看不到有人种植粮食的痕迹,屋子里面也看不到狩猎的痕迹。他真是个怪人——我是想说,他有一种魅力,让人想在这小木屋里住下来。

我找到了存放毯子和褥子的木箱,我将它们铺在那张朴素结实的木床上,然后躺了下来。

我躺在那里,看着那蒙灰的窗玻璃,忽然我又看到了那只巨眼。不同的是,这回是真实的鸵鸟的巨眼。我猛地一下跳下地,冲过去将房门打开。然而它已经跑远了。它的身体之庞大超出了我的想象,难怪它会有那么大的眼睛。它是来探望我的吗?也许是例行的巡视?

我躺回木床上,很想让自己进入大草原的历史。当然这是种痴心妄想。那么睡觉吧,我实在是很疲倦了。然而我闭眼之前又看到了那只巨眼——眼球是棕色的,带一点金属的钢硬。它并没有同我对视,那种眼神不屑于同人类对视?它感兴趣的是屋内的某个东西。但我已经禁不住睡眠的进攻了,我的眼神变得模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却并没有看见鸵鸟。我坐在桌旁吃干粮,从水壶里倒水喝,一边慢慢地回忆从昨天到今天的行程。我是一口气奔往鸵鸟之乡的吗?不,我想起来了,半夜时分我出了车祸,被甩出十几米远,然后就晕过去了。我恢复神智时天已亮,我的车子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我发动摩托车时看见了那块路标,上面画着鸵鸟,于是心中一下子变得轻松了。我一点弯路都没走,这可是极为难得的。

至于为什么要来寻访鸵鸟之乡,初衷并不十分清楚,好像是受了某个传说的影响,又像是无聊中编造出来的故事。经过一番打听,就这样奔往这里来了。我甚至想过,是不是本来没有这个鸵鸟之乡,因为我的固执的寻访,它就形成了呢?我骑在车上,眼望着无云的蓝天,觉得这事难以揣测。或许揣测是没有意义的。

第一只鸵鸟出现时,我有种释然的感觉。它正在将一只巨蛋生到窝里,已经生出来一半了。我连忙绕到离它远远的地方。一路上我仅仅发现了这一只鸵鸟,大概它们当时都躲起来了吧。

我在鸵鸟之乡住下来了。好像是由于迫不得已——我的摩托车没有油了。我尝试了好几次想走出大草原,终究没有把握,只好原路返回。那个大家伙还是常来小屋探望,它成了我的寂寞生活中的安慰。

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早上,我忽然变成了食草动物。当时我按指南针的方向往北边走,在草原上走了两个小时,又渴又累。我周围到处都是一种开着白花的小草,那些细小的白花就像星星一样。一个念头钻进我的脑海里:为什么我不尝试吃草呢?我既然要做草原的住民,就应该尝试啊。我蹲下来拔了一些开白花的小草放到嘴里去嚼。这种草真不难吃,白花还有微微的甜味呢。我吃完一把,又扯一把,又吃完了……一共吃了五把草,连自己都惊讶了。

消化这种肥嫩的野草并不困难,我的胃一下子就适应了它们。后来我又尝试了另外两种草,都是生吃。本地的草本植物让我的精神变得很兴奋,自信心也一下子生出来了。

在外出溜达之际,我的视野内出现过一匹斑马,但它一晃就不见了。也许它只是路过。但是我日夜思念的鸵鸟群却隐藏着,只除了那只巨鸟。最近以来,我心里对这大家伙充满了感激,就好像我在这草原上是为它而活着一样。它那棕色的严厉的眼睛,那强劲有力的腿和脚趾,成了我心中理想的化身。或许是因为它生活在我身边,我才毫不费力地转化为食草动物了?就像这所房子的先前的主人一样?我一天天地熟悉着草原,性格也逐渐沉稳起来,我的失眠症竟完全消失了。如果我哪天夜里醒着,那决不是因为失眠,而是因为我要倾听草原的骚动。骚动一开始是在远方,然后渐渐地向我的小屋逼近,有一个人的声音在风中清晰地说:“食草者,你几岁?”

那是说我吗?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在半空说话呢?而且有好几夜了,那声音总是说这同一句话。我自愿变成食草者了,因为这,我的年龄就应该改变吗?我记得我是四十八岁。

那天外出时我发现了一大片凤仙花,这种花令我想起我原来的那个家。因为怀旧,我坐在地上吃花,吃了一大捧。我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对那些花儿说:“你们落到我手里,对不起了。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高兴被我吃,暂且就这样了。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想通这事。”我吃完花就站起来看天,天的东边特别亮。我想,鸵鸟们会不会在东边?它们的所在是越来越超出我的预测了。我预测过那只巨鸟的行踪,居然有两次成功的例子。但是关于鸟群的去向和栖息地,我脑海里一片茫然。

我已经习惯了在草原上寻寻觅觅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但有一种意志在体内支配著我。也许目标没法先确定,要找到之后才会知道那是目标吧。我曾以为鸵鸟群是我的目标,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它们不是,它们只是我的不爱露面的邻居们,我们一块生活在这个大草原上,相互间进行着一种间接的沟通。我还觉得小木屋的主人也应该还在这草原上。从种种迹象来看,他很可能也成了食草者。他像那些鸵鸟一样躲起来了,我相信他会通过某种方式来同我联系。这些天的沉思使我明白了,在大草原上,所有的事物都是紧密联系着的,只是从表面看不出而已。每一株草,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子和尘土,它们背后都有着强大的支撑。作为这里的住民,我必须谨慎地对待这里的一切事物,才会有可能融入到它们当中去。

那一天进屋时,我觉得相框里的那位男子对我笑了一下,我吃了一惊,揉揉眼再看照片,没法确定是不是我的幻觉。他走了,但他的一张照片就能让我安心地住在这小屋里,使用他所用过的用具,这应该就是他的魅力吧。压缩饼干早就吃完了,我已经不再想念从前的美味的食物了。草本植物令我的体质越来越强壮,每天的远足活动也令我一天比一天着迷。尽管草原的风景有点单调,但我感到自己从未像如今这样头脑清醒,四肢灵活。就仿佛越活越年轻了似的。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开始逐渐地领悟大草原上的种种事物了。比如说那只巨鸟吧,它为什么要定期到这里来探望这座小木屋?因为这也是它的财产嘛。木屋属于草原,虽然我住在里面了,房子的属性是不会改变的。它的目光虽然有点严厉,却那么坦然,令我想起这里的天空。也许它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注意到了,这又有什么不同呢?它很可能是将我和小屋看作一个东西的。再比如昨天下午发现的那一大丛鸡冠花。我本来已经走过去了,但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回头去看什么东西。结果我满眼全是怒放的鸡冠花,那种特别的红色令我销魂。很显然,它们是为我开放的。如果我不回头,不就没看见它们吗?当时我已经吃得很饱了,要不然我就会横扫一大片——那也许是花儿们的目的吧。有些草的根扎得特别深,它们仅仅在地面露出一点点细芽,它们的庞大的根系属于地下的世界。我是在水潭边发现它们的这个秘密的。当时水边的一块土崩塌了,我看到了那些强有力的根系。这类草总是生长在水边,我已经有两次看见泥土崩塌,真相显露。看来它们隐藏自己就是为了显露自己。

现在我每天都同那挂毯上的鸵鸟眼睛交流,我们之间的确有了沟通,尽管我暂时还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沟通。

有些启示总是同风一块儿到来。风是草原的骚动,让我震惊,最后却又让我心安。总是那同一个声音在半空说话:“食草者,你已经认出了你的出生地吗?”我很想回答这个人的问话,可我又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对周围的事物的了解不够深入,草原对我显露的依然是它谜一样的面孔。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就要说出那个东西了,但其实还差得很远。风带来的启示让我怀着希望——我听到那人的询问之后,就可以安然入睡了。他应该是这木屋的主人,否则他能是谁?我还没有猜到那个形象,即使在梦中也没有。然而我不气馁,因为住在这鸵鸟之乡,每天胸中都涌出热烈高昂的情绪。我凝视着水潭边的那块青石板,设想自己从那上面滑落水中的情形。石板上已长满了青苔,只要脚一踏上去就是那种结局,假如人不会游泳的话。当然,青石板的意义就在这里,它那深绿色的脸上充满了诱惑。一只雀子飞到了那石板上,它的胸脯是金红色的,它牢牢地站立在青苔上……即使躺在半夜里的黑暗中,我也为这个场景羞红了脸。我是因为不够胆大才始终没能认出我的出生地的吗?

很久以前,我听人们谈起过非洲草原。那时我并没有动心,我总在家乡附近的那几个省份里旅游,东走走,西看看。后来有一天,一位厨师对我说:“去非洲大草原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他是盯着我的眼睛说这话的,他自己的眼里满是嘲弄。我还阅读过关于鸵鸟的生活习性的书。我并没有打算来大草原,可不知怎么就闯到这里来了,有点像一场玩笑,又像蓄谋已久似的。现在回忆起来,我得承认厨师的话有可能起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就是这种模糊不清和犹犹豫豫,所以我只带了少量生活用品就出发了,目标也不是太清楚。

反正我就这样来了。我也没有料到这里有小木屋。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当你想到它,它就出现了。我来了没多久之后就明白了厨师的话,因为我发现这个地方是走不出去的。我带着指南针,可是不论我往哪个方向走,也从来没有走到过盡头。我眼前出现的,总是这同样的草原风景。最远的一次整整走了两天两夜,总共只睡了两个小时。回到小木屋时已没法动弹了。就是那一次,我发现了巨鸟的行踪。那是湿地上的一行脚印——不是它会是谁呢?那些脚隐没在乱草丛中。我将厨师的话理解为新世界的发现,我不认为他说的是死亡。鸵鸟的行踪也证实了这一点,要不它怎么会总伴随着我?我的这个念头产生之后,生活就变得空前地积极起来了。因为怕睡觉浪费了时间,我甚至夜里也出行了。有几次,我睡到两点就起床。外面并不黑,星光闪烁。在草原上走夜路,满心都是喜悦。难忘的那一回是互动居然在野外发生了。起先是草原猛地一扭动,我被绊了一个跟头。我坐在地上等了好久,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爬动。我听到下面的喧嚣渐渐地平息,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半空响起来了:“食草者,我们转一个圈子吧。”我的胆子变大了,我站起来,谨慎地向前迈出三步,然后退一步。脚下的土地还在动,我居然合上了它的节奏。头上的星空,大地的摇篮,无名的香花……我真想一直这样走下去。然而后来我听到了水响,那是我的水潭,一只银色的鱼儿在跳龙门。我回来了。进门前我听到有人在屋里说:“这里的事业总是一帆风顺的。毫无例外。”也许是相框里的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一切都真的如此的一帆风顺。现在,我走不出草原这件事不但不令我苦恼,反而令我感到其乐无穷了。因为我忽然明白了,不是我走不出这个地方,而是我将整个世界变成了它。不是通过意念,而是通过每一天的行动和没完没了的揣测。比如鸵鸟们吧,它们越是不现身,我对它们的揣测就越多。其结果是有一回,我竟然成功地将巨鸟召唤到了我的木屋的门口。我在屋内,它在屋外,我和它相互对视。它的眼睛本来是很严厉的,可是那一刻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像透明的棕色玻璃。我意识到它是我召来的,心中感慨万千。我朝它靠近时,它立刻就后退了。它在阳光中投下一大块阴影,那阴影显示着它的威力。我又朝它走了几步,它则相应地后退。后来我有点累了,想返回屋里拿张板凳出来。我一转身它立刻跑掉了。在我眼中,它的背影像一座小山包一样在半空中稳稳地运行。我喃喃地对自己说,天哪,我如今可以随意将此地的主人召到我面前来了。或许我自己也在慢慢变成主人?

木屋的主人一次都没回来过,我连梦里都没见到过他。当我在这屋里住满一年时,我开始思考他的决绝的态度了。我感到这种决绝同岩石类似,有点可怕。这是不是在暗示我自己的态度呢?我不是从人群中走到这里来了吗?不是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吗?有什么可遗憾的呢?现在我正在成为一个好学上进的人,我觉得自己正一心想要将大草原的谜底揭开——我已经揭开一些小小的谜底了,比如水潭边的那块青石板;比如下面拥有巨大的根系,从地面看却像缝衣针一样的怪草;比如当我经过它们时突然开花的几种植物,等等等等。我发现我乐此不疲,我还发现我解谜的速度越来越快,而谜正以几何数字增长。区别在于,我是回不去了,而他是自觉地放弃了他的家。这区别意味着什么呢?区别真的存在吗?一天早上醒来后我突然悟到,这位主人才是最大的谜。看看他的从容的风度,看看屋里屋外的设计,看看他同动植物的关系,这些,这些……大大超出了我从前的想象啊。

又到半夜了,我敞开门,站在门口大声呼唤:

“您回来吧,这是您的家啊!”

水潭里的鱼儿跳龙门时,我听到空中响起沉闷的雷鸣。

“食草者,我已经回来了!”那个声音伴着雷声。

多么悦耳的声音!他已经回家了。难道我就是他吗?难道他一直在暗中训练我,令我变成他?这里面的道理真是曲里拐弯。

我关起门来,在黑暗中细想这件事。白天里,我用木桶从水潭里舀水时,一只非洲鲫鱼跳到了我的桶里。它欢快地在桶里游动,就好像这木桶比水潭对它来说更为惬意似的。我立刻明白了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鱼,在大草原上,没有任何普通的事物。我将木桶放在屋檐下,换了那把铁壶去井里舀水来烧茶。当我喝完茶之后再去看桶里的鱼时,发现鱼已经不见了。旁边也没有它的任何踪迹。我对自己说,它正是可以消失的那种鱼,忽隐忽现,多么美啊。后来我忙来忙去的将这件事忘了,现在再次想起,一下子就明白了半空里的那个声音所说的事。除了鱼儿的游戏之外,不是还有凤仙花和鸡冠花的游戏吗?记不清多少次了,它们见了我就开放,讓我欢喜得一味傻笑。这是大草原的游戏,我如果要报答这木屋的主人,就要尽全力加入这种种游戏。今夜的月光特别明亮,正好照在墙上的相框那一块。我站起来走近相框,凝视那位主人。但那照片并没有什么异样,倒是挂毯中央的鸵鸟眼球在发光!那眼球忽闪忽闪的,威力巨大,令我头晕。啊,这是他回来了!这不就是他吗?这也是我,因为是我在头晕啊!它闪了十几下就泯灭了,羊毛挂毯渗出印度香的好闻的味儿。

“您回来了,您已经回来了。”我轻声说道。

我从印度香的味儿里醒过来时,已经是中午了。我感觉到空气中有点儿异样,一种令人振奋的喜庆味——阳光投射到墙上,那么亮!我一打开房门就看到了,它们一共有七只。那只巨鸟站在中间,它的左右一边三只,它们离我大约有一公里远。七只鸟都面向着我和木屋,它们是在举行一个仪式吗?我记起了昨天的事,心中涌起激情。它们是在庆祝我获得了主人的身份啊,昨天我不是将巨鸟召来了吗?我已经通过了测试!是的,我在永恒不破的困惑中通过了伟大的测试。我向鸟儿们招手,在原地跳了三跳。我看见它们转过身开始奔跑,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了。我知道它们不会远离,下一次,当我想要召它们来时,它们就会出现。而当它们想召唤我时,它们也会发信号给我。哈,我那亲爱的小屋的主人,您将一切都安排得多么妥帖啊。从今以后我就要死心塌地地倾听您发出的暗示了,因为草原的生活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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