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敬
苟不争从房顶上滚下来了。
在凤栖镇北街村的家里,苟不争和孙子苟不离相依为命。清早起来,苟不争把家里剩下的最后一袋牛奶,在开水碗里暖热,拿给苟不离喝。
苟不争说了:这个牌子的奶辣不辣?
苟不离点头了,说:不辣。甜。
苟不离的妈妈劳加芳,谋划出门打工,给苟不离绝奶的时候,想了一个办法,给她像大白蒸馍的乳房上,抹了点辣子油,苟不离追着劳加芳,哭着要吃奶了,劳加芳就把苟不离抱在怀里,解开衣扣给苟不离吃。苟不离有奶就不哭了,他双手掬着劳加芳的乳房,张嘴贪婪地含住了。要在以往,苟不离会大吃特吃一顿的,可这次,刚吞进嘴就又立即吐了出来,张着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咧嘴吐舌地看着一脸快乐的妈妈,不知道妈妈原来香甜的乳汁,怎么就变了味?苟不离还小,两岁多的样子,他还认识不到妈妈使了诈,依然钻在妈妈的怀里,待他嘴里的辣味渐消下去,就又记吃不记辣地去含劳加芳的乳头去了。结果可想而知,又把苟不离的小嘴辣着了……如此三番,苟不离就被劳加芳从她的乳头上摘下来了。
彻底地摘下来了。
苟不离绝了奶。劳加芳在儿子绝奶后,在家还守了些日子,就收拾起一个小包袱,出门打工去了。
是苟不争给苟不离续上奶的。
苟不争续给苟不离的奶,都是商品化的牛奶,有袋装的,有盒装的,还有散装的。苟不争从凤栖镇的街面上,给苟不离买回来,是袋装、盒装的,就坐进开水碗里暖热了给苟不离喝,是散装的,就分出一两勺,用开水化在碗里给苟不离喝。苟不离记着妈妈的乳房,记着妈妈乳房里的乳汁,怎么就变辣了呢?辣得他不能忍受,所以对苟不争续给他的奶,他很警惕,怕也像妈妈的乳汁一样辣,就回避着,不去沾染。
苟不争懂得苟不离的心思,在给他续奶的时候,就要给他说。苟不争说给苟不离的话千篇一律。
苟不争说:这个奶不辣。
苟不离不听苟不争的话,总是拧着小身子躲,苟不争就还要自己主动喝一口,再给苟不离做出香甜的样子,诱惑苟不离喝。
苟不争说:真的不辣,真的香甜。
可是苟不离还是要躲苟不争续给他的奶。苟不争没了办法,就把苟不离捉住,手脚并用,把苟不离裹挟在自己的怀抱里,硬给苟不离续奶喝。开始时,不管是哪种牌子的奶,苟不离都堅决地抗拒着,抗拒着硬说奶是辣的。苟不离抗拒着,终于有一回,他不抗拒了,他喝了苟不争续给他的商品奶,慢慢地习惯着,习惯后就还自觉地喝苟不争续给他的商品奶。
不过苟不争仍不放心,在给苟不离热了奶,看着苟不离香甜地喝着时,还要问他的。
就像这天清晨给苟不离热奶喝时一样,说:这个奶辣不辣?
已经喝了好些日子商品奶的苟不离,知道妈妈离开他又有些时日了。苟不离还知道爷爷每次问他商品奶辣不辣的话,都是多余的,可因为爷爷这一问,让他总能想起妈妈。妈妈的奶突然变了味,是那么的辣,可是他小小的心里,妈妈还是他的妈妈。所以在苟不争问他商品奶辣不辣的话时,他多数时候,都会回答苟不争,说不辣,甜。但在这个清晨,他这么回答了爷爷后,又还问了爷爷一句话。
苟不离说:妈妈的奶怎么就变辣了呢?
苟不争笑了起来,把他乐得呵呵的,笑得眼睛里都冒出了淡淡的水花儿。他只是开心地笑,没有回答苟不离的问题。
苟不离不满苟不争的笑。他又跟了一句话,说:我想妈妈了。
苟不离一句话,就把苟不争没心没肺的笑止住了。不笑了的苟不争把苟不离看在眼里,看了好一阵,伸了手在苟不离的小脑袋瓜上摸了摸,给苟不离说,要他赶紧喝奶,喝罢了,一起出门赶集去,到集市上给他续买不辣还甜的商品奶。
苟不离是听话的。劳加芳离开苟不离外出打工时,在家里当着苟不争的面,叮嘱苟不离要听爷爷的话,一定要听爷爷的话。苟不离记下了妈妈的话,从妈妈打工走了后,只要是爷爷说给他的话,他都认真地听了。爷爷要苟不离喝奶,苟不离就埋下头来,把爷爷暖在开水碗里的奶包取出来,用他生得满嘴的奶牙,在奶包的一角,咬出一个小洞眼,这就认真地喝起来了。
家门外的椿树上,俏立着几只白肚皮的喜鹊,突然地就叫出了声。
苟不离把喝着的奶包,从嘴边卸下来,抬头去看椿树上的喜鹊,他一边看一边数,一、二、三、四……苟不离记得很清楚,妈妈离开他出门打工的那天,椿树上就有好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得很欢实……从此,苟不离特别注意大门外的那棵大椿树,以及大椿树上俏立着的喜鹊,喜鹊叫得总是很开心,苟不离学着喜鹊叫,有时也会叫得很开心,而有时却会叫得很伤心。
苟不离知道,他学喜鹊叫得伤心的时候,一定是想妈妈了。他今天就十分想妈妈,所以他张开嘴,学着喜鹊在叫,却叫不出声来,他怕他叫出来的声音,又会是伤心的呢。
苟不争,赶在苟不离喝干最后一滴奶,就牵起苟不离的手,出门赶集了。
正是秋收的时候,以农为主的北街村,过去是家家户户的门口,都要堆起从地里掰回来的玉米棒子,有些剥了玉米皮,编成长长的辫子,挂在墙头上,或是搭在架起来的木架上,金灿灿的,特别喜人。现在没有那个景象了,常常要隔几家,才会有那个样子。不过还好,还能看出粮食丰收了的模样,村街上,除了玉米棒子,从地里收获回来的,还有辣椒和各样豆子,辣椒没啥说的,都火一样的红,而豆子就杂了,有黄有红,有黑有白,打下来晾在太阳下,所以苟不争牵着苟不离,自北街村往集市最为繁华的东南西北街交叉的中心区走,一坨一坨,总有撞进眼睛的杂色秋景……苟不争不会眼红这些,苟不离也不会眼红,因为这些五颜六色的秋天的果实,他们也都有收获。爷孙俩出门赶集,目的是明确的,不是要眼红谁,而是要给苟不离续买商品奶的。
苟不争牵着苟不离在秋景里走,自然会碰到村子里的人。爷孙俩碰到的人,不是老就是小。大家碰面了,拉两句家常是自然的,有时是苟不争先张口,有时是碰到的人先张口。
谁先张口没关系,张口说的话,千篇一律一个意思。
他们一个说:娃回来了吗?
他们一个回:人家忙,把钱捎回来了,身子没回来。
他们张口说的娃,苟不离可以听得懂,指的都是和他妈妈一样年轻的人。
他们说了这些话后,都还要相互问候一下对方的身体,并相互嘱咐,有事了传句话来。他们这么说着,最后都会落在苟不离这样的小人儿身上。
他们说:咱们带孙子,可不敢把孙子亏了。
话说到这里,苟不争就要毫不含糊地说:可不是?我牵着我苟不离,就是给嫩嘴嘴续买商品奶哩。
续买商品奶不是难事,四条大街交汇的地方,向东向西,向南向北,都有延伸,开着五花八门的店,有的卖服装,有的卖洗剂化妆品,有的卖羊肉,有的卖炒菜,综合的超市也开了好几家。苟不争就牵着苟不离,在他们常买东西的那家小超市续买了商品奶,还有苟不争自己要吃的纸烟,就退到大街上来了。小超市的隔壁,有家理发店,苟不争征求苟不离的意见,拐进去,让一位穿着艳丽的小阿姨,把苟不离的头发给修了修,这就回家来了。
往回走的路上,刚好要从镇政府的大门口过。修了头发的苟不离,朝向镇政府的大门里看,他是想看见到他家来过的那位干部阿姨的。但他沒有看见,所以他问苟不争了。
苟不离说:爷爷,干部阿姨咋不到咱家来了?
苟不争说:人家是干部哩,到咱家能来一次就不错了。
苟不离不甘心地说:干部阿姨说了,她还会来咱家的。
苟不争说:人家干部就是那一说。
家里的活不少。苟不离跑了趟集市,回家来就爬上炕睡了过去,苟不争也乏了,但他不能睡,他要把剥了皮,又没法编成玉米辫子的玉米棒,搬到房顶上去,房顶上的太阳光足,便于玉米棒干燥。许多年了,苟不争都是这么干的,最先时,他身子骨好,老伴也在,后来还有儿子、儿媳帮手,往房顶上搬玉米棒,根本不是问题。现在呢,老伴不在了,儿子最先出门打工,儿媳把孙子带了几年,给孙子绝了奶,也出门打工去了,他没有了帮手,就只有自己一手来做了,所以做得就很艰难,一架高高的木梯,斜靠在房檐上,他在院子里,捡满一攀笼玉米棒,挎在胳膊弯上,一档一档爬着木梯,爬上房顶了,把攀笼里的玉米倒空,平铺开来,再下到院子里来,再捡玉米棒子,捡满一攀笼了,再往房顶上爬……院子里的玉米棒子,差不多都搬上房顶了,剩下的一点,他捡到攀笼里,最后一次往上爬,而且都已经爬上了房顶,却没留意一只脚踩在了一个玉米棒子上,把他滑了一下,这就连人带攀笼,还有攀笼里的玉米棒子,都滚下房顶,重重地摔在院子里。
苟不离睡得可真实在,苟不争从房顶上摔下来的响动,不可谓不大,可苟不离听到后,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苟不离做着梦,梦里有爸爸,有妈妈,还有爷爷,他像只肉乎乎穿着鲜亮的皮球,爸爸抱着他,抱着他抛给了妈妈,妈妈抱着他,抱着他又抛给了爷爷……他在他们三人之间被抛着,他一点都不害怕,他在被抛向空中的时候,还会产生一种飞翔的奇妙感觉,他忍不住是要笑的,咯咯咯咯乐得笑个不停。
苟不离就这样把自己笑醒过来了。
笑醒过来的苟不离,揉了揉眼睛,就把苟不争叫上了。不过,他在叫爷爷之前,总是先要叫一声妈妈的。
苟不离叫:妈妈。
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妈妈回应不了苟不离,苟不离这就叫起爷爷了。
苟不离叫:爷爷。
一个人在任何时候叫妈妈,都不奇怪,特别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在不在身边,他有高兴事了,要情不自禁喊妈妈;他遇到了危险事,人受惊了,也会不由自主地喊妈妈。这是人的本能,谁都一样,不会喊爸爸,只会喊妈妈。喊过了,还要喊,只有喊过了没人应,才会喊别的人。苟不离喊了妈妈后,妈妈没有应,所以他又喊了爷爷,爷爷可不像妈妈,他什么时候喊,爷爷什么时候都会答应他。可这一次,苟不离喊了爷爷,爷爷却像妈妈一样没有应他,因此他就又把爷爷喊上了。
苟不离把他的声音放大了许多,叫:爷爷。
苟不争依然没有回答苟不离,苟不离就有些奇怪,奇怪着的他,就自己从炕上爬起来,把身子挪到炕边,从炕上溜下来,到院子来找苟不争了。
苟不离看见了躺在院子里的苟不争。他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躺在院子里,就一声一声地叫着爷爷,边叫边跑向苟不争躺着的地方。
苟不争躺在院子里的样子,是奇怪的,不像躺在炕上,他都躺得很顺,即使曲着身子躺,也都有曲着的姿态。如今他躺在院子里,就极为失形,他半仰半侧,半侧的身体,竟把他的一条腿,弯过来压在身下,两条胳膊,一条直直地向前伸着,像要去抓什么,却怎么都抓不到;一条折起来,还牢牢挽着他往房顶上搬玉米棒子的攀笼,攀笼里的玉米棒子大多撒出去了,撒得满院子这里滚着一个,那里滚着一个……苟不离往爷爷躺着的地方跑,脚下就踩到一个玉米棒子,玉米棒子像圆圆的车轮子一样,一下子就把苟不离滑转起来,一个大爬扑,这就爬扑到苟不争的身上了。
苟不争没有因为苟不离冲击力极强的爬扑而醒转过来,他还像苟不离刚见他躺在院子里的那个样子,踏踏实实地躺着。
苟不离不想苟不争躺在院子里,他喊叫着爷爷,想要苟不争躺到屋里的炕上去。苟不离喊叫不醒苟不争,就又来扶他了。苟不离人小力气小,他扶苟不争的脑袋,苟不争的脑袋重得像山一样,苟不离根本扶不动;别说沉重的脑袋,就是苟不争侧躺的那条腿,苟不离同样搬不动。再是苟不争挎着攀笼的胳膊,苟不离去摘,也怎么都把胳膊弯里的攀笼摘不下来。
苟不离忙来忙去,他把躺在院子里的苟不争,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苟不离突然有了抱怨苟不争的冲动。
苟不离说:你不是不让在院子里躺么?你咋就躺在院子里,让我搬不动你。
苟不争过去的抱怨,可是不止苟不离刚才抱怨的。苟不争的抱怨还有很多,他抱怨着,开头一句话,都要说他不是个爱抱怨的人。这句话说过,苟不争就开始抱怨了,他会抱怨苟不离没有见过的奶奶,说你走那么急干啥?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你是让我给你养娃吗?我又当爸又当娘的给你养娃,把娃养大了,指望能享娃的福,可我能享娃的啥福呢?好几年了,连娃的面都见不上。苟不争抱怨的是自己的娃,苟不离虽然小,但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爸爸。苟不争说他几年见不上娃的面,苟不离也是几年见不着爸爸的面。爸爸在苟不离即将四岁的意识里,只是一个象征,他并不知道他的爸爸长什么样。苟不争的抱怨会继续下去,继续着就还要抱怨苟不离的妈妈劳加芳了。
苟不争抱怨劳加芳的语气要温和得多,而且透着一股子让人心伤的温暖。
苟不争抱怨劳加芳,说:咱在家里多好呀!
苟不争抱怨说:在家里你有儿子不离前后左右,我有孙子不离身上身下,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苟不争抱怨劳加芳的话,苟不离是认同的。
苟不离把躺在院子里的苟不争没了办法,他又想让爷爷在院子里躺得舒服些,就返身进屋,把苟不争让他睡觉时要盖的被子,从炕上扯下来,长长地扯到院子里来,给苟不争转着圈子盖起来……苟不离心想,爷爷是累着了吧!人累了,就要躺下来歇着。苟不离给躺下歇着了的爷爷盖好被子,就还想起爷爷买回来的纸烟,苟不争说他累乏了的时候,吃一根纸烟最过瘾了。苟不离就从爷爷的口袋里翻出纸烟,抽出一根,给爷爷的嘴上塞。过去的日子,爷爷有意识没意识的让苟不离拿根纸烟,给他的嘴上塞,苟不离把纸烟,只要送到爷爷嘴边,爷爷都会很准确地咬在嘴唇上……这几乎是他们爷孙俩怎么玩都玩不够的一个把戏,啥时玩,啥时开心,爷爷笑,孙子笑,爷爷的笑声是呵呵呵……孙子的笑声是咯咯咯……可是今天,苟不离给爷爷的嘴边送纸烟,他送着,几乎用力地塞,塞在爷爷的嘴唇边,爷爷也不张嘴来叼,因此,就更没有呵呵呵地笑,爷爷没有笑,苟不离自然也笑不起来。
半天时间……是的呢,苟不争躺在院子里,都半天时间了,亮晃晃的太阳,都已经溜下了院墙,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苟不争还原模原样地躺在院子里,苟不离觉出了他肚子的饿,就跑进屋子里,从苟不争给他续买回家的商品奶里,抓出一包,用牙齿咬着奶包的一角,咬出了一个小口子,就吮着吸着,喝进了肚子里。
喝过了奶,天就黑下来了。
苟不离不是做梦,生活原来就是那样,劳加芳生下他,给他做满月的排场,还有给他做周岁的排场,凤栖镇北街村,不挑户,不隔家,给他拴百锁,给他挂红绳,把他家的大门差不多都要挤破了。特殊的日子是这样,空闲的日子也不赖,家里总有人来,亲戚邻里,故交朋友,熟门熟路,来来去去,谁的家里不能有事,有了事你自己不请,大家都会自觉过来,眼里有活,手里有活,有忙了帮忙,没忙了帮闲,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很彻底,很完善。
劳加芳,于此似乎做得更突出。
邻家大嫂夜半难产,隔墙的劳加芳听到了,自觉撵到她家里,把难产的大嫂连搂带抱,跑着送进了镇医院……苟不争突发阑尾炎,劳加芳弯腰背起他,背到镇医院,托了镇医院她的一个同学,请了县地段医院的专家,给苟不争及时做了手术。手术后,苟不争在医院住了几天,劳加芳端吃端喝,接屎倒尿,医院里的医护人员以及病友,都把劳加芳当成了苟不争的亲闺女,在他面前夸她。说他有福,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苟不争没有驳大家的情,自豪地说,我就是有福,我享我女儿的福。
劳加芳因此,不仅被评选为北街村的“孝儿媳”,还一级一级地上报,当上了凤栖镇和扶风县的“孝儿媳”。
那么爸爸呢?茍不离不好说,只是在妈妈给他绝了奶,追着爸爸打工后,从爷爷的抱怨声里,苟不离听出了一些端倪:爸爸似乎对妈妈有意见,特别是爷爷阑尾手术后,妈妈照顾爷爷,照顾得体贴入微,却不知为什么,闲言闲语地传话到爸爸的耳朵里,让爸爸很不爽,打电话回来,腔不是腔,调不是调,和妈妈唾沫鼻涕了一场,这就把妈妈逼出了家门,逼上了打工的长路。
妈妈外出打工可好?苟不离很想知道。
偎在苟不争的怀里睡觉,苟不离是能感受到爷爷身体的热量的,他经常会很紧很紧地依偎着苟不争,那样他才睡得瓷实。可是躺在院子里的爷爷,怎么就没了那股热乎劲?天气虽然转凉,但还是秋天呀!苟不离睡在苟不争的怀里,虽然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可他还是感到了爷爷身体的冷凉……苟不离就这么在第二日清晨,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睛。
苟不争不是睡懒觉的人,可他还是保持着昨天躺在院子里的那个姿态,依然沉沉地睡着。
苟不离想把爷爷叫醒来。苟不争喜欢和苟不离玩游戏,他有时候就玩睡不醒,惹苟不离着急,苟不离掰苟不争的眼睛,掏苟不争的鼻子,在他的脖子上,胳膊窝,脚底板挠……苟不争真是能装,苟不离掰他眼睛也不醒,掏他鼻孔他不醒,挠他脖子和胳肢窝他还不醒,但苟不争架不住苟不离挠他脚底板,只要苟不离肉肉的、绵绵的小手指,刚挨上他的脚板底,他就会缩起脚,并猛然醒转过来,把苟不离拉进他的怀里,像苟不离挠他时一样,挠苟不离的脖子、胳肢窝和脚底板,苟不争要把苟不离挠得笑疯了,才肯撒手。
苟不离想着他和苟不争的游戏,他去掰苟不争的眼睛,他去掏苟不争的鼻孔,他去挠苟不争的脖子、胳膊窝和脚板底……苟不离把他原来和苟不争游戏时的办法,都用上了,可并没有使苟不争醒过来。
苟不离生气了。
苟不离真的生气了。
苟不离觉出了肚子的饥饿,他生气地在苟不争的脸上拍了一巴掌,这就去寻苟不争给他续买回来的商品奶了。苟不争醒着的时候,都要把商品奶,坐进开水碗里暖热了给苟不离喝。苟不争长睡不醒,苟不离就自己找到商品奶,像他往常一样用牙齿,在奶包的一角咬出一个洞眼,吮着吸着。
长长的一个大白天,苟不离喝了六袋商品奶,加上前天喝掉的两袋,一盒商品奶,苟不离喝得只剩下最后两袋奶了。
到了第三天,苟不争还那么长眠不醒地睡着,而苟不离把剩下的两包商品奶,在早晨就喝没了。到这时,苟不离才有些觉悟,苟不争是死了吗?
一个死的概念,突然黏在苟不离的意识里,他害怕地哭起来。苟不离哭得极伤心,眼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从他的眼眶里往外涌……他躲开苟不争几步,哭两声,看一眼苟不争,哭两声,看一眼苟不争……苟不离想用他的哭,唤醒苟不争,苟不争没有反应,苟不离就还想用他的哭,吸引他人的注意,可是,与他们家左邻的人家,早都搬空了没有人,还有他们右邻的人家,也在不久前搬空没了人。过去的时候,左邻右舍,别说苟不离这么大声,就是低泣两声,也会被左邻右舍的人听见,隔着墙问候苟不离,或者问劳加芳:你是欺负你家苟不离吗?当然还会问苟不争,说你一个老头子,欺负你家孙子算啥嘛?如今,左邻人家没有了,右舍人家没有了,苟不离怎么哭,都引不起左邻右舍的关心了。
幸亏有院门外的大椿树,在苟不离哭泣求助的时候,大椿树上的喜鹊听到了,几只白肚皮的喜鹊,就不离不弃地俏立在大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呼应着苟不离的哭声,但这一点都解决不了苟不离的伤心。
苟不离不要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他抓起院里子散落着的玉米棒子,朝着大椿树上的喜鹊扔,可他力气不足,扔不怎么高,又会落到院子里,溅落许多玉米粒。
意识到自己的哭声,引不来人的关心,苟不离就去大门前,想把大门打开来,跑到大街上去……然而铁制的大门,虽然没有关上铁制的门闩可也会合得很紧,苟不离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使劲地拉着铁门扇,却纹丝不动,任他怎么拉,就是拉不开。
苟不离不哭了,他认真地对付着大铁门,他拉不动铁门扇,就抬起脚来踹,举起手来拍,他把铁门扇踹得咚咚响,他把铁门扇拍得啪啪响,可是除了大椿树上的喜鹊在叫,仍然没有引起他人的关心。
把脚都踹痛了,把手也拍痛了,苟不离歇下来,把他的脸贴上了大门,用他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从大铁门的门缝里往外看,他看见了人,有穿一身黑的,有穿一身花的,还有上黑下花的,他们走在大街上,走得都匆匆忙忙,不知道大铁门的里边,有一双苟不离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希望他们发现他,能走过来,帮助无助的苟不离……可是没人注意大铁门里的苟不离,大家匆匆忙忙地你走过去,匆匆忙忙地他走过来……还有小汽车,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一辆一辆的小汽车,好像比来往在大街上的行人还要匆忙,稍有什么挡道,一条狗,一只鸡,或是是较为木讷的人,把小汽车行进的道路挤占了那么一点,小汽车就催命似的鸣响车笛,嘀嘀、嘀嘀、嘀嘀……劳加芳出门打工时,给苟不离说过,她若回家,就驾驶一辆小汽车回来;在劳加芳出门打工前,苟不离的爸爸就说过这句话了,凤栖镇北街村外出打工的人,有一些出门打了几年工,就骄傲地买了自己的小汽车,过年过节时,嘀嘀地开着回家来……他们的左邻,他们的右舍,就是打工有了自己的小汽车,把小汽车开回家里来,把家里人都装进小汽车,鸣着车笛,离开了他们依依不舍的家。
劳加芳有个比她大了不少的姐姐,人家就有一辆小汽车,每次到他家来,把苟不离抱在怀里亲,亲着让苟不离叫她大姨。妈妈的姐姐,自然是苟不离的大姨呢,开始时,苟不离叫不出来,大姨就引诱苟不离,说你叫大姨,大姨就抱你坐小汽车。苟不离是想坐小汽车的,而且是非常地想。他就开口叫了大姨,大姨没有食言,抱着他坐了小汽车。他在小汽车里,伸手要抓汽车方向盘,大姨就引导着他抓;他抓了方向盘,还想抓换挡的把手,伸着手去抓,还是大姨引导着他,让他抓了……妈妈之所以给自己承诺买小汽车回来,是不是受了大姨的刺激?苟不离还小,对这些事还不能确定,但他希望妈妈能开一辆小汽车回来,像他们的左邻右舍一样,和爷爷一起,坐上妈妈的小汽车,让妈妈嘀嘀地按着汽车喇叭,拉着他们一家也走了去。
徘徊在大铁门口,苟不离还想有奶喝。
苟不离几次从大铁门口,跑回到爷爷给他买的商品奶盒那里,把奶盒翻过来翻过去,他是想要再找到奶包的,可是没有了,别说一袋,就是半袋都没有了。苟不离肚子饿,一点一点地饿,他饿着肚子挨过中午,看着太阳往西偏了去,越来越偏,他心慌着,突然想起家里的电话机,那是个固定电话呢,就是扯着电线安装在苟不争的炕头上。
过去的日子,电话机是要响起来的,特别是劳加芳最初出门的那些天,一早一晚,都会打电话回来,而且夹在劳加芳电话之间的,还有她姐的电话……苟不争有几位老亲戚,相互约了,也会互打电话……镇政府和村委会,制定了一项惠民措施,把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的家庭统计出来,与镇政府和村委会的干部,挂上钩,镇政府和村委会干部记下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家庭的电话,并把干部们的电话,还有照片,制作成一张漂亮的卡片,留下话,嘱咐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们,有事了给他们打电话。
苟不离家的那张漂亮的联系卡,就贴在苟不争装电话的炕头墙上。
漂亮卡片上,有张漂亮阿姨的照片。苟不离饿着肚子,突然想起电话机,想起与电话机在一起的那張漂亮的联系卡,他突然有了力量,把他死命贴在大铁门门缝上的眼睛收回来,仍然躲着躺在院子里的苟不争,跑进屋里,爬上炕来,一把抓住电话听筒,他要打电话了。
苟不离想先把电话打给妈妈的,可他不知道妈妈的电话号码。
苟不离给妈妈打不了电话,就想起到他家来过的大姨,和那位漂亮的阿姨,同样的问题是,苟不离也不知大姨和漂亮阿姨的电话。不过还好,镇政府那位漂亮的阿姨,到他们家来联系他们,把他抱着,前院后院的都走了个遍,甚至还抱着他到大门外边走了走……在他家大铁门对面的墙上,有一条油漆写的标语,漂亮的镇政府阿姨,逐字逐句地教苟不离念了一遍。那标语的句子太长,苟不离记下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前半句,后半句是什么?苟不离怎么都记不下来。漂亮的镇政府阿姨也没要苟不离完全记下来,只说孩子是祖国的明天,我们是不会让孩子受苦的。漂亮的镇政府阿姨给苟不离说了这些话后,就把苟不离抱进大铁门,抱到安装电话的地方,把她从镇政府带来的那张联系卡,交给苟不离,让苟不离两手拿着,她则拿着苟不离的两只手,端端正正地贴在电话机旁的炕墙上。漂亮的镇政府阿姨,指着联系卡上她的照片,给苟不离说,这是阿姨。苟不离把镇政府阿姨看了看,再看卡片上阿姨的照片,他点头了。镇政府阿姨,就又指着卡片上一行阿拉伯数字,给苟不离说,要苟不离记住,说那就是她的电话号码,但苟不离太小了,他没有记得住。这时,苟不离看着镇政府阿姨的照片,还有她的联系电话,想要给她打电话,却同样没法给她打出去。
苟不离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把话筒拿起来,贴紧耳朵,话筒嗡嗡地响着,他用手在键盘上一阵乱点,又一阵乱点,话筒里,除了嗡嗡声,还是嗡嗡声……
苟不争从房顶上滚下来五天了,苟不离前两天还有奶喝,后三天就没奶喝了,他绝奶了。苟不离最后一次爬到大铁门边,最后一次睁着眼睛,从大铁门的门缝里往外看,他的眼睛已经很模糊了,而且他的耳朵,也很模糊了,大椿树上的喜鹊,鸣叫得既遥远又模糊,还有大街上的小汽车,也啼叫得既遥远又模糊……模糊着的苟不离用他模糊的眼睛,看见大铁门对面墙上的红漆标语,也是模糊的,那可就是镇政府漂亮阿姨教给他记下的半句话:
再苦也不能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