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鱼
上 篇
当时针、分针和秒针重叠指向凌晨十二点时,像是要赶赴一道庄严的仪式,他将食指指心精准地放置在手机右上方的绿色按钮上,重重地摁了下去。接着,他便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了自己发送出去的那一行字——而立之年,一事无成。
尽管他以为这句话也会像往常抛出去的那些牢骚差不多,犹如一块光滑的石头,平静沉入水底——如果非说有区别,那也仅仅只是在发送这行字时,他的态度尤其虔诚——况且,已然是午夜,应是大家酣眠之际,但始料不及的是,时间才过了一分钟,底下就出现了五条评论。
第一条和二、三、四条在队形上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全都是“生快”。他明白,这是生日快乐的意思,客套话而已,四个字的祝福语被删裁去一半,那剩下两字所蕴含的祝福,自然也是要大打折扣的,并不见得有多真诚。相比起前面四个意义明晰的“生快”,倒是第五条那一句云里雾里的评论内容让他觉得连眼前都变得一片空濛了——人海茫茫,相遇是缘,相识是分,相知是福。
这究竟是表达了怎么样一种意思呢?他不太敢确定,很明显,这十六个字的语义指向决不是针对着他发出去那八个字啊。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写下这句话的这个叫“万亩春”的人,不久前才加了好友,也没说过话,他似乎并不认识。点击放大头像来看,是一片汪洋恣肆的紫色花海,密密麻麻的紫啊,宛如无边无际的潮水一样涌来,就是隔着屏幕,仿佛也能闻到那种让人窒息的铺天盖地的香味。和“万亩春”这仨字,简直适配极了。究竟是谁呢?他不禁翻阅了相关资料,很遗憾,此人的朋友圈只有三条内容。总会露出些有效信息吧,他近乎抱着一种“研读”的态度又检查了一遍发现,此人性别女,微信号xiaoyu0528,个性签名是“万木春”,而地区则显示为法国。仅靠这些,明显不足以识别此人的真实身份,更何况除了微信号,其他的都可以随时更改。虚拟空间里,大变活人的戏法已不算新鲜,在这样的时代,谁知道与你隔着屏幕聊天的美女,到底是个邋里邋遢的大叔呢,还是只训练有素的猴子。即便不假,他也实在不能从对应的微信号拼音中联想到与自己认识的人中有谁是叫做“小雨”“小鱼”“小玉”或者“小羽”的。于是,就在自认为一事无成的三十岁生日这天凌晨,他怀揣着像是叩询命运般的迷蒙,朝如隐藏在黑夜的那个陌生人问道,你是谁?
一会儿,微信就提示有消息发来,果然是万亩春。连我都不记得了?
他想,要是认识,我也不会问你啊。只想想可以,但发出去的却是,抱歉,真的记不起来。
你好好想想。
想不出来。他并没有想,心底已生出愠怒,又加了一句,我们认识吗?
贵人多忘事。
这真是让人讨厌至极的回答,似乎天生带着一种自以为礼貌的恶俗,如同“在哪里高就”,都是故作教养的冒犯,尽管,他在经济、权力、才华上从未达到过被冒犯的高度。但内心持有的高贵,一样不允许别人如此“僭越”。过去的二十九年里,他一直被贴上“无能”的标签,但此刻,已经三十岁了,难道还要继续忍受吗?这样的话,他似乎一眼就可以望穿到四十岁生日时将在微信朋友圈发出去的话——不惑之年,一事无成。或者,它还可适用于接下来的每一个十年生日,直至寿辰将近,他从这大地上彻底消亡。几乎是将手机当成对方的身体,他恶狠狠地一下一下戳回道,报上姓名,否则再见!
啊老同学,连我都不认识了么,万嫣然啊。
看到“万嫣然”,他先愣了一下,之后便在意识中条件反射般立刻闪现出一个金灿灿的笑脸来,仿佛万嫣然就等同于那张金灿灿的笑脸,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记忆库中抹去的留痕啊。往事扑面而来,况且,五月二十八日是他俩共同的生日呢。一瞬間,他不好意思极了,赶紧为刚才的鲁莽而道起歉来。但万嫣然并没有丝毫的责怪之意,也是,她那么大咧咧的一个河西姑娘,怎么会为这么点小事而耿耿于怀呢,况且在他看来,河西那地方自古土地广袤,大风鼓荡,也孕育不出像他这样唯唯诺诺的人,很明显啊,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兰州这座城市的促狭,早就举世闻名呢。
回想起来,在长日灰暗的大学时光里,这个来自河西的姑娘,几乎给予了他所有的颜色与光芒。开学不久,父亲就因酒后致人残疾而入狱,他和母亲去探过监,但这个具有家暴史的酒鬼却拒绝见他们。狱警带出了便条,父亲称老婊子可改嫁滚蛋,小杂怂要自食其力。回来后,这个被胖揍了多半辈子的妇人带他吃了一顿精致的西餐,就收拾好行李箱去新疆去了——她的两个弟弟早在那里承包了三百亩农场,种植枸杞。销量最好的时候,大弟弟曾骄傲地说,每年流通于全国市场上的枸杞,每三十粒中就有一粒出自我的庄园!俨然,他是把自己当作地主老爷一般的存在了。他早就说过,庄园里缺一个精于理财的能手,而他的姐姐,正是具有正规从业资格证书的会计师。
但母亲刚去的第一年,就遇上了特大冰雹,从传回来的照片看,农场里满是那种脱落腐烂的红色浆果,土地就像是被番茄酱覆盖了一样,黑压压的苍蝇附丽其上,简直恶心极了。起初他尚不明白母亲传来此照片的用意,但直到已经半年收不到她承诺的生活费后,他才恍然大悟那照片原来是母亲派遣来的无声的信使,它所释放出的信号“有图有真相”地为她无力支付生活费的现状做了铿锵有力的解释。那时,他离成年尚有一段时日,还没从家庭变故的境遇中初尝人生的无力,对前途也充满了幻想。直到花完母亲临走之际遗留的那点积蓄,他才在饥饿带去的窘迫中见识了现实的残酷。
整天为食物发愁的日子里,他终于在一个阴沉的早上,遭遇了一阵头晕目眩的黑暗后,而躺到了学校医院的病床上。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辅导员和团支书万嫣然给他带去慰问果篮以及牛皮纸信封那天下午的场景——辅导员用“上级领导”的做派将牛皮纸信封递给他,又以“组织关怀”的腔调施以一番安慰后,就离开了,而他从信封那沓钱下取出的捐款名单上看到,这个正坐在床头一心一意为他剥橘子的姑娘,竟然捐了整整一千元,占了捐款总额的五分之一。一千元,得是他两个月的生活费啊。也就是那天,他才知道他俩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过在小小的惊喜过后,他感受到的并不是重回世界的温暖,而是当众赤身的耻辱。生日相同的他们,在生活中,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呢?他抱怨世事的无常,也抱怨命运的不公,更抱怨父母的无能,因此,当万嫣然将那颗剥光的橘子递过去时,他坚持认为她那张金灿灿的笑脸就是对他贫穷生活的极度嘲讽。毋庸置疑啊,那金灿灿的光芒,难道不是由她脖颈间那条精致的黄金项链所放射出的吗?于他自视甚高的尊严而言,所有来自比他有钱的人的善意,统统都可以称得上是嘲讽了。
由于那次捐款事件,他一直都跟班里的同学刻意保持着疏离感。自从辅导员向大家公布了他的家庭状况,他已猜到自己在他们心中会占有怎样的分量。因此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上课永远坐最后一排,班里的活动也极少参加,遇见了同学,能低头装作没看见就装,装不过就一笑而过。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忘却了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除了万嫣然。
她几乎每学期都会以集体的名义将自己的钱拿出一部分来“捐”给他,无一例外地,每次把牛皮纸信封递上时,她总会露出那张金灿灿的笑脸来。她好像有不少款式的金项链呢。尽管他从心底里特别不喜欢,或是讨厌万嫣然(甚至是唯一讨厌的同学),但为了温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接受她的“施舍”。他当然明白那是她自己的钱,但却不止一次地以极其无耻的理由伸出手去:谁叫她家有钱呢?正是这理由支持着,他才没有辍学。其实,到大三时,他已不缺钱了。是母亲千里之外提醒了他,可以把家里的房子出租掉,反正他住校,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但他依旧没有拒绝万嫣然那张金灿灿的笑脸,他有自己私心的考量——她究竟是钱多人傻呢,还是真的就是人性善意光辉的化身?
但还没等到答案,她就出了事。大三第二学期走夜路,学校建筑工地两个未成年的民工,蓄意抢劫并强暴了她。不久,精神奔溃的她,直接就退学了。从此,杳无音讯。
后来,經历了毕业,找工作,母亲改嫁,父亲去世以及无止尽的求职和辞退,到三十岁来临之前,他已经把日子过成了一团实实在在的糨糊。因此,当万嫣然在微信中提议他们一起为“历史性的奔三”而相聚庆祝时,他带着“反正明天再坏也不会坏过现在”的打算,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睁开眼后,屋里还是那股死亡的味道。可能来自沙发,也可能来自窗帘、桌子或是床,总之,他不知道。打开窗户后,他去了卫生间洗漱,刷牙时,牙龈上依旧有血水混合着泡沫流出来。半个月前,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上火。他不信,上火能上两个月么?医生说,心平气和就不会。回来的路上,他反复念叨“心平气和”进行自我暗示,但开门闻到那股死亡的气味时,他还是没忍住,返身一脚将门踹上了。之后,他便愤怒地将屋里所有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角落全部破坏性地搜寻了一遍。是老鼠,一只已经变成了干尸但却粘在衣柜底部的老鼠。他找来刀片,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拔起,又拆下窗前中国结上的一根红色丝线系住它的尾巴倒吊在了窗户外面。干瘪薄宽的老鼠在风中飘来飘去,简直像极了一只游荡的风筝。那天晚上,睡得很安稳,但第二天早上,他还是被屋里那股死亡的气味弄醒了。而挂在窗前的老鼠,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根尾部打了结扣的红丝线在风中打旋。他明知道老鼠必定是被风吹得掉到楼底下去了,但还是蹑手蹑脚地打开了衣柜。原来粘住老鼠尸体的那地方,竟然有着一团黄涔涔的尸油印迹,像是渲染过度的拙劣国画。一整个早上,他都试图用刀片刮掉它,但后来无力地发现,它已经深深地渗进了木板,索性地,他找来切割机,直接将它裁掉了。接着,他又在裁掉的木板上钻了个洞,继续用那根红丝线吊在了窗户外面。他说不上来为什么非要把一块木板吊起来,但只有那样做,才觉得心安,像是凶手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否则呢,难道自己已经无能到了任由一只不知道死掉多少时日的老鼠甚至被它尸油所浸泡过的木板所欺负的程度?但他的情绪并未因为裁去那块木板而得到片刻的缓解,因为那股死亡的气味依旧存在,它弥漫着,若有若无,成功地延宕了他身体内部“上火”的期限。
朝着马桶里吐了几口血水后,他开始坐在窗前吃早餐。昨晚,万嫣然在微信里说,今天早上会来接他去一个神奇的地方为他们庆祝“奔三”。他想到她微信资料所显示的地区是法国,便问道,你不是在国外吗?万嫣然回答,回来好几年了。他没有追问下去为什么回来或者怎么在兰州,他怕回溯到他们当年的时光。他怕那一段贫穷而自卑的岁月,而她,也应是怕极了那个让她告别大学的发疯的夜晚吧。
这些天来,窗前的那块木板一直在胡乱地撞击着玻璃,也像极了一只风筝,但却是怎么努力也无法飞起的风筝。不,连“起飞”都不能,遑论“飞起”。就像他每一次的工作,隔上十天半月,最多一个月,总会遭受无理由的辞退。一开始,他总把这“无理由”归咎为自己无能,他也承认,一个员工越来越严重的抑郁症和一触即破的玻璃心任哪个老板也不能接受。但直到有一次,老板明确告诉他那是由于他死去父亲的缘故时,他才醍醐灌顶。原来,他所归咎为的那些尚可改观的无能与客观存在的无力改变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入狱后的第二年,父亲企图越狱,不仅打伤了狱警,而且还用牙刷戳死了两个狱友。他也不知道那个酒鬼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她没有显示出任何情绪,寒暄了几句后,就在挂断电话前夕才淡淡地问了一句,是注射,还是枪毙?注射,他说。母亲闷声半天不吭气,拖到最后说了句“可惜了”,就挂了。起初,他还为母亲的绝情而抱怨,毕竟夫妻一场,但直到毕业遭遇了一次接着一次的辞退后,他才恶毒地站到了母亲那一边,并且在心底狠狠詈诅父亲应被子弹击碎脑壳而痛苦地死去。不然呢?要不是那个暴戾的酒鬼,他该早就事业有成了吧,何至像这块被恶臭尸油浸入三分但又像极了风筝的木板,四处碰壁,无法起飞。
吃完早餐,万嫣然还没有到。她告诉他,还得好一会儿,路上太堵,到了会打电话。他翻看了一遍通讯录,并没有存她的号码,于是就把自己的发了过去。她即刻回复,我有你电话。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还会有他的电话,大三一别,他们就失去了联系,那会儿,他才二十一岁,如今九年过去,时光从他的身边删除了父亲和母亲,而他,居然还存在于她的通讯录里。为这白云苍狗间的微小恒定,他不免感动起来。他想起了邓丽君的歌来,“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但很快,他就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些年,他无比谨慎地把控着与异性之间的情感温度,也曾摩擦出一些火花,但只要发现苗头不对,一律过早地将其狠狠掐灭了。一直以来,父母的婚姻模式,都对他构成着无比强大的震慑性警示,那种从不见一丝温情的甚至想致对方于死地的过往,于他而言,既是教训,也是规诫。第一次拒绝异性后,他去了远郊的发廊,那里的每一个姑娘都擅长“洗头”——将客人的头摁进自己硕大的双乳之间,揉来揉去。此后,那便成了他周期性光顾的地方。她们服务诸多,但他每次只选“洗头”。也有姑娘趁他不备一把伸进裤裆揶揄他是性无能,但他明白,自己无能的并非是性,而是爱。知道“爱无能”这个词语是从一档情感类综艺电视节目上,主人公是个金领,某外企的中层领导,被诸多女孩子控诉玩弄感情。她们一边哭着骂他人渣,一边又求他不要离开。但那个人似乎无动于衷,他准确地运用了老外的专属动作,耸耸肩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表示,其实他也不想如此,是爱无能导致了这局面。
因此,他专门研究过这个词语。它于二〇〇一年被国内某作家创造,意指不愿去恋爱、不会去浪漫、不懂得去爱的“无能”现象,普遍见于拥有高学历、高职位、高收入的大龄都市单身白领群体中,目前已是世界性的流行病。导致“爱无能”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经历、境遇、性格与压力等。他一度质疑是不是将自己误诊,因为高学历、高职位、高收入压根与他无关。但在看到有身材肥胖的网友拿自己与歌手韩红对比自嘲“没有韩红的命却得了韩红的病”时,他立刻恍然大悟。是啊,在这世界上不论贵贱、不问贫富而公平降临到每一个人身上的事情简直屈指可数,如果非要罗列,疾病可算其中一项中(肥胖自然不能算作一种,但“爱无能”,绝对榜上有名)。一旦认清了这样残酷的事实,他便愈加怨愤起父亲来,若非那个酒鬼,他应也是“普遍见于”中的一员,而目前,就是得病,他都算不得一个合格的病人。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局面直接导致了另一种无能为力局面的出现,就像是死扣一样的恶性循环,他在和可预见到的人生大瓦解碰面之前,终于苦苦挨到了三十岁的而立之年。
同过去很多个无所事事的早上一样,这个早上,他仍旧枯坐于窗前,被无端冒出的想法陷在恍惚的意识泥淖里打转,直到十二点将近,万嫣然打来电话问他家住在哪个小区几单元几层。
十八层,他说。
地狱吗?万嫣然刚说完,就又立刻道歉,别介意啊,玩笑话。
掛了电话,他又恍惚了。十八层和地狱,多么明显的意义联想关系啊,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他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呢?那么,这几年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是否就是住在十八层的缘故呢?
惴惴不安的情绪被万嫣然的一句无心之话牵引了起来。系在红丝线上的木板清晰无疑地敲击着窗户上的玻璃,投射到屋里的影子在墙壁上晃来晃去,他盯着它一起摇摆,目光闪烁,心境愈加不能平静,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突然烦透了那块木板,打开窗户,就在一把将它粗暴地扽下时,他惊异地看见,屋内窗户护栏的夹缝中,那具原以为早已坠楼的老鼠尸体,居然赫赫在目。
下 篇
三十岁这天中午,她敲响了周不汝家的门。就像十二年前提了一个果篮去看望晕倒的他一样,这次,她又提了一个果篮。不知道是宿命轮回还是别的什么,当开门看到周不汝的那一刻,她再次目睹了眼前这个人同十二年前一样的苍白和无力。为此,她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上楼之前,她原本计划好了,要对他说“好久不见”的,但门开之时从屋里扑出来的一股浓郁的焦香味儿立刻让她改变了主意。于是,她先将头和身子伸进屋里探勘了一番才问道,你在干什么?
行刑,他盯着她没有佩戴金项链的脖子说,我在行刑。
行刑?她瞪大了眼睛,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嗯,我在火烧罪犯的尸体,当他看见她的脸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时 ,便又解释,一只早已死掉的老鼠。
就只是区区的一只小老鼠?她小心翼翼地问。
那它也是罪犯!周不汝语气中透出的那股子刚正不阿的凛然,让她立刻产生了一种判决神圣不可侵犯的肃穆感。
卫生间门没有关,焦香味儿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她走过去看到,一个不锈钢小盆子上架着一根长长的铁钎,几张纸在盆里燃烧,火焰裹着铁钎上的一块黑糊糊的东西不停地跳动,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她听到他在身后说,闻到了吗?就是它制造出了死亡的味道!
她退出来,绕到客厅的沙发旁边,将果篮放在桌子上说,没有,我只闻到了焦香味儿。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当然,那也算是死亡的味道吧。
不,你大概搞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味道,是另一种,就是——她观察到他将右手举过头顶挥舞着,想做一番详细的解释,但那似乎只是徒劳了。一股迷蒙的雾霭在他的眼中迅速升了起来,最后,她只是看见那只被举起的右手在空中抖了几下,就又有气无力地慢慢回落了下来。算了,那股味道在你进门之前已经被我破坏了,周不汝又看着她光溜溜的脖子沮丧地说。
其实在路上,我原本计划见面是要跟你说“好久不见”的,但在刚进门之前,闻到这股味道时,也被破坏了。所以,我现在只能对你说“生日快乐”,她坦白道。说着,一束紫色的花仿佛魔术一般地已经从她手里变幻了出来,又被递到了他的眼前。
和你头像上的花一样,他一怔,接过去闻了一下说。
是的,薰衣草。
可是我一点也不快乐,尽管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将那束花并列放在果篮的一边,低着头拨弄。
我知道,所以来看看你。她不请自坐在沙发上,眼睛目视着他,以表示自己并没有说谎。沙发出乎意料的柔软,她刚一坐进去,立刻就像是陷入一个无法反弹的深坑。这让她有不小的吃惊。他注意到了,但并未就此有所解释——沙发早就坏了,支撑垫子的一根木条几年前被压断,人一坐上去,垫子其实是会直接落到地板上的。而她以为,他的沙发就是如此的设计,甚至都没有要起身换个地方的想法。这样一来,她的肩膀正好与桌子等高了,平视过去,对面墙上的那幅画就迎接了她的目光。是被誉为世界十大著名油画之一的由十七世纪的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所作的《宫娥》。它简直太著名了,赝品几乎遍及全世界每一个城市,当然,她是见过原画的,就在收藏它的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宫。墙上挂的这一幅,显然属于模仿手段比较拙劣的那类,不仅里面最为人称道的湍流多变的视觉漩涡没表现出来,而且,画中唯一冷静甚至郁郁寡欢的画师(《宫娥》作者委拉斯凯兹本人)居然有着滑稽的笑容。如果没有见过原画,她根本不会去仔细甄别它,但一旦瞻仰过了“真实”且被它的艺术魅力所深深折服,以后再看见赝品,她就不由得会产生一种本性上的不适和抗拒。而上一次产生时,是在不久前一个极为低调的大学同学聚会上。
参加那次聚会的人,全部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非官即富,尽管她中途就离开了大学,但目前却拥有着省内最大的薰衣草种植园区,因此也在受邀人之列。一帮子“成功人士”重逢,不是回忆从前,便是畅聊当下,也就是在那时,她从他们口中得知大学时期一直被她所接济过的同学周不汝,现在几乎已沦落到了被人人喊打的窘境。虽然他们一再感叹,都是他那臭名昭著的父亲导致了他现在的局面,但又无一人不赞同,人之恶的基因,是会遗传的,所谓龙生龙,风生风,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天,在那个高档的会所内,她也是面对着墙坐,墙上挂着的,也是赝品《宫娥》。虽然它远远要比周不汝家里的这幅更近接原画,但那依然让她产生了不适和抗拒的糟糕情绪,或者说,那种情绪其实大部分来自以桀骜不驯的口气对落魄的周不汝进行指戳的“成功人士”。他们是多么的虚伪啊,她印象中的“成功人士”决不是这副嘴脸,他们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成功人士”的赝品。聚会还没有进行到一半时,她就愤怒地逃离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到,假如她不是那次聚会被邀请的对象,她在他们的闲话中是将会是怎么样的一幅形象。她当年被抢劫、强暴乃至退学的事,可是轰动了兰州所有高校的爆炸性新闻。鬼知道他们从这上面会衍生出多少令人作呕的话题来。
眼前,这个坦然吐露“我一点也不快乐”的人,脸上正挂满了如他家墙上这幅画的原件中那个画师一样的郁郁寡欢。他似乎一点也不再同十多年前那样特别在乎自己视之甚高的面子,铜墙铁壁般的现实,已将他碰撞得不得不对生活俯首称臣了吗?她又疑惑了,明明在昨晚一开始的对话中,他那股子“内心高贵”的轴劲儿还是那么显眼。于是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快乐呢?
因为三十而立,仍旧一事无成,他真诚地回答道。
她本来想套用一些成功学上的伟人事迹来安慰他,至少也得带上“大器晚成”“老有所成”或者“奇葩晚放”这样的成语,但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却是,谁又不是如此呢?
你就不是啊。她看见他折身走到窗户边,站在了窗帘投射到地板上的一片阴翳中。
我?她大笑起来,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她的笑声破坏了甫一进门就与他默然构成的沉郁氛围,他甚至为此而感到有点生气,他说,你难道不觉得我依旧我们班里混得最差的那个人吗?你与我拥有着共同的生日,但在十二年前,就能捐出一千元来,你知道吗?我现在每月的生活费都还达不到一千元的标准。我连省都没出去过呢,而你,已经从国外回来了;还有你拿来的果篮,那几乎抵得上我半年的水果量了。这些当然尚可以算得上是能改观的窘境,但真正威胁到我的是精神上的无依,我可以毫不保留羞耻感地告诉你,你是近两三年来,唯一登门的客人。我的人生简直一败涂地!
他的滔滔不绝让她感到陌生,在记忆中,他从来都不是个喋喋不休的人。她吃惊地看着他,当听到“但真正威胁到我的是精神上的无依”时,一股电流般的震颤从天而降,从头到脚漫过了她的全身。这句话简直就是她在国外那些年困境的真实写照啊,她原以为那种深夜哭泣的蚀骨之痛只有自己才最深有感触。现在的他,何尝不是曾经的那个自己呢?那些黯淡无光的时日,不可见底的深渊,等不到太阳出现的黎明,她永远铭记在心。她决定去给他一个爱的拥抱,就当是拥抱曾经差点撑不过来的那个自己吧。她挣扎着,从沙发的深坑中缓慢地站了起来,步履坚定地走向了他。
她从光明面走过去的时候,他仍站在那片阴翳中。窗外挂着的木板正掷地有声地砸在玻璃上,斩钉截铁,声声雷动,她的一往情深反而被吓得不知去向。她看了它一眼,然后转过身去,不明就里地盯住他问,什么?
什么什么?他的精力还在刚才那段话中盘桓。
她只好挑明了问,你为什么要在窗户外挂一块木板?
哦,它也是罪犯。
它犯了什么罪?
与那只老鼠同罪。
也制造出了死亡的味道?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对它行刑?
因为,因为,他停顿着,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因为它像极了我。
她不明白周不汝为什么要说一块木板像极了他,当然,她也不想再深究了。再这样下去,她会疯掉的,自进门后,与他之间的交流,完全是无效的。于是,她对他说,好了,走吧,别为一只死掉的老鼠和一块诡异的木板纠结了,你的世界应该比这辽阔的多,我带你去个神奇的地方,保证看一眼就喜欢。
吃过午饭,她并没有上高速,而是选择了一条捷径。车刚上路面,就被堵得密不透风。从这条路一直往前,就会到达他们曾经的大学,而在十年前,这里还是比较冷清的地方,路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桃园和梨园,要不就是村庄的麦田和养猪场。如今,这里高楼鳞次栉比,过去的农民人人都是千万富翁,房子多到八世同堂也住不满。
车一点一点往前挪,庞大的堵车队伍中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尖锐刺耳,充满暴力,像刀,像剑,也像戟,如果没有喇叭可供司机发泄愤懑,她相信,他们是会挥舞着拳头说话的。她承认自己又做了愚蠢的选择,这些年来,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犯蠢似乎已成了庸常,将她的生活搞得乌烟瘴气,她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具有在两条未知道路中精准选择错误那条的超能力。半躺在副驾驶上的周不汝看上去像个蔫茄子,他将手指插进耳眼叽里咕噜地朝她说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她看了看他,伸出右手将他的左手食指从左耳眼里拽出来问道,你说什么?
耳塞,他说,你有没有耳塞?
她摇了摇头。
那耳机呢?周不汝拿出他的手机打开音乐指着耳机插孔。
她记得好像有,但具体放在什么地方却真的忘记了。她对他说,我不确定,你自己找找看。
耳机很快就被找到了,周不汝将它塞进耳朵的时候,顺便也闭上了眼睛。他说,医生告诉我必须午休,否则晚上的失眠永不见好,而我睡觉之时要么听音乐,要么必须让耳朵保持安静,不然就睡不着。她没有说话,几年前,医生也告诉过她一模一样的话。现在时间是两点整,如果顺利,沿着那条捷径一直往西走,赶在落日之前,他们完全可以到达她所说的那个神奇地方。
她要带他去她的薰衣草种植园区,地处河西,离她的故乡小城金昌还有八十公里。那里真就是花的世界和海洋,至今,她都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语来描述置身于它们其中的那种感受。浪漫、舒畅,抑或物我两忘?她不知道。作为一个“成功人士”,她有很多次都被要求在公共或者私密场合介绍她的薰衣草种植园区,一开始,她还富有耐心地向别人做介绍,薰衣草种植园区占地多少亩,种植多少株,花期几月到几月,年产花瓣多少吨,哪段时间是观赏它的最佳时机等等,但到后来,她越来越来觉得它们属于陈词滥调,并且也远远不能够传递出她所期望的那种效果。于是在下一次被要求时,她就说“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往后的每次,她都这样说,对方如果继续要求介紹一下那“地方到底怎么神奇”,她就只好邀请他们来亲自感受一番。回去后,果然没有一个人再问“那地方到底怎么神奇”,因为她知道,那地方的神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父亲死后,她去了巴黎。尽管自古至今世人都吟唱着那里的千百种好,但对于她来说,兰州和巴黎的区别不过是一个噩梦发生的地方和另一个噩梦发生的地方。在巴黎的第三年,身边有一个叫做巴蒂尔的男子追她,他来自普罗旺斯-阿尔卑斯大区的一个城镇,家族世代做薰衣草生意。他在教堂向她表明心迹,交往半年后,就在她生日那天,他提出了发生性关系的要求。那时,她已二十四岁,完全到了可以充分享受爱的蜜意的年纪,但问题在于,此前兰州那个疯狂的夜晚带给她的伤害实在过于巨大,大到让她以为性是世界上最肮脏、可怕的东西。她背负着对性的敌意,就好像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因此,即便是面对她炽爱也同样炽爱她的恋人巴蒂尔,她仍然没有试图打破枷锁的勇气。然而就在被拒绝的当夜,恼羞成怒的巴蒂尔趁酒醉,将她锁到自己的单身公寓进行了性侵。
事后,巴蒂尔倒是没有逃避责任,他将罪恶全部归结为太爱她的缘故。那时的她,已没有了第一次遭遇魔鬼时的歇斯底里,当眼泪滴下的时候,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靠在墙角里一动不动。她不止一次动过死的念头,但每每一想到家中就她一个孩子时,就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肝肠寸断和心如死灰。那些天中,巴蒂尔一直对她不离不弃,但这种不离不弃的方式是他以长跪在地上扇自己耳光哭着乞求她的原谅为实践的,可是相比起当年那两个拒不认罪的魔鬼来,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巴蒂尔的优点了。那一年出事后,父亲抱着她对她哭诉自己的无能,因为两个魔鬼所持有的未成年依据成了他们的免死金牌,他们似乎也知晓这一点,面对罪行,丝毫不悔过,且气焰嚣张。她不管,哭着喊着“必须让他们死”,于是父亲不惜重金、不惮法律,买通所有关系,来做伪证证明他俩的身份证出生日期是滞后于真实的出生日期的。随着枪声的响起,两个魔鬼的生命就此消亡。在没去法国之前,她会每隔一段时间都了解一下那两个魔鬼的家人的生活状况,她带着恶毒的目的想看看魔鬼的罪行和死亡究竟能将一个农村家庭摧残到什么程度,但没想到的是,两家人似乎并没有悲恸,他们在情感上都很麻木,而且不出一年,各自竟又生了小孩。这让她感到生而为人的悲哀和无力,因此,面对着跪地不起的巴蒂尔,再想到那两个本不至于被枪毙但因为她的坚持和父亲的操作而最终死去的未成年的魔鬼以及两个麻木不仁的家庭,她妥协了,远走法国,逃避纷扰。而在法国,性侵罪不至死,况且,她和巴蒂尔之间的爱,是被神明见证过的,于是,她选择了那条背弃律令的宽宥道路,让他从眼前离开了。
之后,她便开始环游世界,那是少年时代的梦想。她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在行走的途中,她会变得坚强和勇敢。但刚从巴黎到达西西里岛不久,一个震惊的消息就从同学口中传进了她耳朵里来:巴蒂尔的妻子预产期将近,他回普罗旺斯-阿尔卑斯大区陪产去了!
那一天,她整个人好似一片怒波翻腾的海域,她为自以为是的慈悲而感到幼稚和羞耻。在怒波的推动下,她的情感湮灭了理智。次日清晨,发酵成魔鬼的情感拎着一把瑞士军刀控制了她,它绑架着她,将她从西西里岛带去了巴蒂尔的故乡普罗旺斯-阿尔卑斯大区。它要她杀了巴蒂尔,碎尸万段!从诛杀魔鬼到变成魔鬼诛杀别人,角色换来换去,但那个一成不变的受害人,始终是她。找到巴蒂尔家并不艰难,他的父母听说她是儿子在巴黎的朋友,异常开心,他的妻子是纯正的金发女郎,城镇文学馆的翻译员,教养极好。他们对她的到来欢迎之至,一味热情款待,不问所为何事。在欢乐的音乐中,一家人和谐极了。巴蒂尔出去购物,还有很长时间才回来。看着这个充满了阳光和善意的家庭,她心软了,实在下不了血手让老人失去儿子,让妻子失去丈夫,让未面世的婴儿失去父亲。这种痛,她最能体悟。千里迢迢酝酿而来的杀人计划,被这样被温暖地瓦解了。在巴蒂尔回家之前,她微笑着告别离开了。她不知道这个选择算不算犯蠢,但她知道,母亲再不能连她也失去了。
返回的路上,她遇到了归来的巴蒂尔,他们互相看到了对方,巴蒂尔惊诧地刹住车,停下了,但她没有停。她的周边是漫无边际的疯长的薰衣草,像大海一样辽阔和博大的薰衣草,她想,应该是它救赎了她,救赎了他,也救赎了所有人。只要步履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她就一定能满身都沾上这救赎世界的芳香。
整整走到下午六点,周不汝才从睡眠中醒来,哈欠连天的,好像比没睡之前还疲惫。他伸了个懒腰,看见窗外是一条孤僻的乡间小路,路两边是原始的水渠,田埂被葳蕤的杂草覆没,树木高低不一,沿着大地,朝路的尽头疾速行走。路的左面是片广袤的田野,一条瘦小的河流从中央孱弱地贯穿而过,与路依稀拉成平行之势。太阳尚未落下,依旧斜斜地挂在头顶,一点也没有黄昏的样子。他好像感到失望,转过头去朝她嘟嘟喃喃,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神奇地方?
但她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醒了?
嗯,他揉了揉眼睛继续问,可是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途中,她说。
他们没有再说话,又走了大概一公里左右,河流猝然向右转弯,阻断了路面。车缓缓行驶了一段,停下来了,她走出车厢,举手遮挡着太阳,茫然四顾地看着远方,又看着横亘在眼前的河。周不汝问她,怎么了?
她不说话,回到车内,叹了口气,开始倒车。周不汝又问,怎么了?
这里原先有座木桥,她说。
周不汝盯着渐渐远去的河流问她,那究竟是桥没了,还是我们迷路了?
走这条路的时候大约在十二年前,那天父親开车送我大学报到,感觉一会儿就到了。这么多年过去,父亲……今天,我挺想他的,其实很多时候,我都特别想他……我是第一次开车走这条路。
冲过去吧,他打断试图哭泣的她。
你知道的,这么多年,我总是做出愚蠢的选择。其实我是想带你去我的薰衣草种植园区的,但一开始却就选择了一条可能错误的路。
没关系,我也总觉得自己无能。
但对我来说,犯蠢是庸常。
这么多年来,无能也早就成了我生命中撵都撵不走的一部分,他看着抽噎的她说,可是今天……
话没再说下去。但那股气息似乎还在。
她愣了愣,问,什么?
当呼呼的风声刮进耳朵里时,她听见周不汝平静地接上了上一句话,我们不都而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