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宝建
(北京林业大学 园林学院,北京 100083)
旅游,不是旅游业,作为一个源远流长的人类行为,在这种行为背后必有其深厚的人性基础,但目前关于旅游起源和本质的研究中,还极少有从进化论角度对其进行研究的文章。而达尔文的进化论及其自然选择学说可以说是科学界公认的一个划时代的正确理论。“今天,科学家们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来确信达尔文学说,正如他们确信原子的存在或微生物引发了传染病一样。”对于进化论的正确性,哈佛大学进化心理学教授史蒂文·平客(Steven Pinker)也曾说道:“达尔文学说是‘正确’的,不是因为专家这样认为,也不是因为有什么世界观如此宣称,而是因为有不可辩驳的证据证明着这一点。”
进化论告诉我们,人类是演化的产物,我们独特的属性是在差不多600万年的时间里逐步形成的。它们代表了大约1 000万年前的类人猿特征、大约5 500万年前的灵长类动物特征、大约2.45亿年前的哺乳类特征、大约6亿年前的脊椎动物特征,以及大约15亿年前的有核细胞特征,但又有所改变。所以我们想要认识和认清我们是谁,就至少应回溯到人类之初。因为“如果你觉得不须回溯生命之树到这么远的过去以了解自身的属性,那就仔细想想这个有点羞辱人的事实:我们和线虫(一种细小、像虫的生物)有相同的控制食欲的基因。说实话,我们独特的属性,最多就像是一栋有很多房间的大楼的加盖部分。如果自认为可以忽略所有的房间而只注意最新的那间,这就真的是全然的傲慢”。
因而我们自诩为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些高贵品性,如数千年来,“我们都认为自己有独一无二的智慧、道德、灵活性以及欣赏美的能力。但其中大多数不过是我们的自以为是,作为事实是很值得怀疑的。”
而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上的进化心理学认为,人是由生理和心理两部分构成的有机整体,人的生理和心理机制都应该受进化规律制约,几百万年的进化在人类的心理上必然会留下一些痕迹,没有理由认为心理不受进化规律的影响。心理是人类在解决生存和繁殖问题的过程中演化形成的。心理学的研究应受进化论的指导。进化心理学还认为“我们能够了解石器时代人类祖先的心理活动;我们可以弄清楚现代人类的各种心理特质如何进化而来;自从石器时代以来,人类的心理并没有发生太大的进化”。用著名进化心理学家科斯米迪和图比(John Tooby and Leda Cosmides,1990)一句形象化的语言来说就是:“现代人的头颅内装着石器时代的心灵。”
所以进化心理学强调“过去是了解现在的关键”,要充分理解人的心理现象就必须了解这些心理现象的起源和适应功能。在人类进化过程中过去不仅在人类的身体和生存策略方面刻下了很深的烙印,同样也在人的心理和相互作用策略方面留下了印记,成为探索心理机制的基础。而“某种心理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能解决某种适应问题。……心理学必须弄清心理现象能解决什么适应问题,也就是说心理现象有什么作用。心理学的中心任务就是去发现、描述或解释人的心理机制,而确定、描述和理解心理机制的主要途径是功能分析”。
所以,欲追溯旅游行为和旅游心理久远的人性根基,进化论及进化心理学可能会为我们打开一扇透过人类的历史,从而窥探其朦胧的文化面纱背后的真实面目的一扇窗口。本文即拟运用历史和逻辑的阐释性分析方法,通过功能分析,解释旅游行为的起源和发生,继而探讨其本质,希望为今后旅游的研究提供一个理论基础和视角。
目前在中国学术界,关于旅游行为的起源主要有王淑良先生的“人猿揖别说”,邵骥顺先生的“谋取生存资源说”或“迁移说”, 章必功先生的“原始探险说”,申葆嘉先生的“贸易旅游说”,李天元和美国学者罗伯特·麦金托什的“贸易商旅说”, 谢彦君先生的“祭祀说”以及王德刚先生的“聚会起源说”。在这些说法中,王淑良、邵骥顺两位先生的观点,笔者认为已经直指了旅游的起源,但这两种说法并未得到学界的重视和认同,笔者认为其原因之一是由于对旅游概念与本质的理解不同。而理解旅游的概念与本质,回溯人类行为演变与进化的历史是一个可能窥探到旅游本质的方法。但大多数学者的研究思路都是先界定旅游的基本属性与本质进而研究旅游的起源[13], 从而把形式或内容上的相似性当成演进上的必然性。还有一个原因是两位先生只是简单提出了这种观点,没有进行理论化的有说服力的详尽论证,笔者认为这可能是“不少学者对上述两种旅游起源观点予以否定”[14]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在以英语为主的印欧语学术界,关于旅游的起源研究比较少,目前所见主要有:Stephen J. Page.把旅游的起源追溯到了希腊的古典时代[15]。Theilmann、John M.探讨了中世纪的朝圣与现代旅游起源的复杂关系[16]。Kevin D. O’Gorman通过文献的分析,认为接待(hospitality)起源于人类历史之初(古典时代)[17]。Havig、Alan R.探讨了汽车旅游的起源[18]。Ardila A. 分析了旅游活动的语源学的和历史的起源,提出在人类历史上旅游业不曾存在过,因为在它出现之前,反旅游化是占统治地位的。在旅游业形成的时期,前旅游业占统治地位。但这一时期的形成是随人口的第一批迁移开始的,因为任何一种形式的人口迁移都包含旅游在内,即使是以一种初步的形式[19]。但从词源学来研究旅游的起源,从逻辑与经验上来说,概念的产生一定在行为之后。因而通过词源推断事物的起源时间是晚于实际行为产生的时间的。Asta von Buch 以荷兰和德国的3个火车站的艺术作品分析了大众旅游的起源时间[20]。Walton、John K.论述了英国的上层和中产阶级在瑞士阿尔卑斯山冬季旅游起源与发展中的作用[21]。Will Beecher Mackintosh提出在美国旅游作为一种明显的旅行类别起源于1790-1860年[22]。Martin Anderson 叙述了1814-1858年间,英国国外大众旅游的起源和发展[23]。
如上英文文章主要是在实证的意义上,论述了某一具体地域的旅游本身是怎么发生和演变的。中文文章更侧重于在历史和逻辑的意义上论述旅游这种现代人类行为从什么行为演变而来。本文的探讨路径倾向于后者,研究的是作为一种普遍性的人类旅游行为和心理的起源。或者说,为什么会有旅游的行为和心理。
关于旅游的本质,在目前汉语学术界比较有影响和有代表性的两种学说是谢彦君先生的“体验说”[24]和张凌云先生的“非惯常环境说”[25],此外还有其他学者提出的“空间超越说”[26]等。笔者认为“体验说”过于宽泛,也有学者对此说法进行了详尽的驳析[27]。而“非惯常环境说”和“空间超越说”主要还只是一种旅游现象的其然描述,而没有揭示出所以然的本质。对此,也有学人指出“关于旅游的所有定义,迄今为止,都是对旅游表象的思考,是将旅游作为一种社会、经济等表象来定义,而没有追问到旅游的本质。旅游是什么?它的本性为何?它来自何处?这是在表象层面难以解答的问题”[27]。笔者认同此说法。
除此之外,笔者认为还有两篇值得关注的文章,一篇是杨振之先生从哲学角度提出的“诗意栖居说”[27],另一篇是胡传东先生从进化心理学角度提出的“心理适应说”[28](笔者姑且这样称之)。本文认为,杨振之先生的“诗意地栖居”一定程度上切近了旅游的本质。但由于其切入的路径是哲学的思辨,逻辑上虽有说服力,但比较缺少科学和事实的说服力。本文认为与其说是“诗意地栖居”,不如说是“流动地栖居”“迁移地栖居”更能反映出旅游的动态性特征,也更符合人类发展演化的历史事实。
对于“心理适应说”,笔者非常认同作者“回到‘过去’”这种“回溯”的研究路径和方法。笔者认为,进化心理学是一个崭新的研究视角且非常具有启发意义(当然,进化心理学也被有的批评者批评其根据仍然停留在靠纸和笔来证明的阶段——指依靠调查问卷的方式来证明),但该文在思维路径和论证逻辑上的不足之处也是先有了旅游本质的先入之见,然后运用进化心理学的理论对此进行解释,本文认为这导致了其结论的偏颇。因为旅游本质本身就是一个还没有探讨清楚的问题,是不能作为讨论的起点的。因而在逻辑上是存在抵牾和不够自洽的,而合理的研究路径可能恰恰需要从人类的进化来理解和认识旅游心理和本质,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本文即拟循此思路先追溯旅游的起源继而探讨其本质。
与汉语世界(中国)不同的是,西方(主要是英语国家)直接冠以“旅游本质”(“essence”或“nature”)的学术论文探讨也较汉语世界(中国)少,目前所见主要有:Vincent Wing Sun Tung、J. R. Brent Ritchie从基于心理学领域的研究,通过深度访谈,揭示了难忘体验的4个方面[29]。Roger C. Mannell、Seppo E. Iso-Ahola的研究认为,休闲和旅游者体验的心理益处就是逃离例行的和压抑的环境并寻求游憩机会[30]。Jafar Jafari主要讨论了一些旅游供给和旅游需求方面的组成要素以及旅游现象的一些特殊的要素[31]。
此外,英语学术界和业界出现了很多对于旅游的定义,中国学者张凌云先生对此进行了梳理,指出目前国际旅游学界对于旅游仍无统一的定义,较为流行和较有代表性的定义有30种[32]。对于这30种定义,张凌云认为大多数旅游定义都是采用归纳法对“什么是旅游”的属性的判定而非运用演绎法对“旅游是什么”这一本质的判定,因而前者在概念的外延上也不是周延的,因而也就说明并未找出旅游现象中最本质的、规定性的特征[32]。笔者认同张先生此说法。另外,张凌云在该篇文章中也先见地指出旅游是人的与生俱来的、先天的一种基本需要,但没有回答为什么旅游是人的一种基本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可能就需要回溯到人类的进化,因为“个体发生上是先验的东西在系统发生上是后验”。
目前学界对旅游的属性或特征虽有诸多争议之处,但有一个属性或特征应是没有异议的,这就是旅游的异地性特征,而这种异地性是通过人类的移动性来实现的,因而追溯旅游的起源与本质,就需要先从追溯人类的移动性或迁移开始。进化论告诉我们:“每一项人类特性都源于那些成功传下他们基因的祖先。”[33]81那么迁移的倾向及其行为在人类进化中的生存优势是什么呢?本文认为有两个方面:
第一,由于基因突变导致具有喜欢迁移倾向的古人(本文的古人,泛指从大约300万年前出现的人族能人、非洲匠人、欧洲和亚洲的直立人、古智人、尼安德特人一直到大约1万年前的智人,即现代人。下文没有加以说明的与此意同)会有更多的生存机会。因为对于采集-狩猎者来说,总去同一个熟悉的地方或固守一个地域,则此地由于人口增长和采集狩猎,必然带来资源枯竭,至少是采集和猎获的边际效益递减及随之而来的饥馑。反之,喜欢迁移、愿意移动的古人,可以获得更多的生活资源,因为一般来说,在地广人稀的狩猎采集时代,新的地方更容易找到食物,捕获到猎物。因而具有迁移倾向的古人可以有更多的生存机会,可以成功应对人口压力和食物短缺。此外,“对觅食社会来说,所有的环境,不管多么适宜居住,都存在一定的危险——周期性的干旱,漫长的寒冬,不可预测的洪水,诸如此类。”[34]141而人们“应对食物短缺的最简单的策略始终是以迁移为上策”[34]144。因而迁移在狩猎采集社会里是一个利于生存的策略,喜好移动的古人,有更多的生存优势因而也有更多的机会留下后代。所以古人的自然生活状态一直处于迁移中。这种情况,“一直到冰期即将结束之时,全球人口的增长才足以限制人们的移动能力。”[34]144
第二,具有迁移倾向的古人会有更大的遗传和繁衍优势,这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迁移可以避免近亲繁殖,增强生物资质,从而有利于繁衍。而固定于一地所导致的近亲繁殖,则会导致生物资质的下降和衰退。因为“任何动物都不能跨越一道局限,即要想子孙满堂,就不能近亲繁殖”[33]79。所以,具有迁移倾向这种优良基因的古人,确保了其基因流动(genetic flow) 和遗传漂变(genetic drift),从而更有利于其后代生存下来。至于迁移的方式,是雄性迁移还是雌性迁移抑或共同迁移,他/她们的后代是随迁还是单独留下?来自当代猿类社会的证据是“在猿类社会里,大自然的解决办法是雌性迁移:年轻的雌性们离开它们的群落,与它们有关的所有雄性留下,包括它们可能认识的(比如表兄们)和不可能认识的(比如父亲和堂兄弟们)。……迁移的倾向是自然选择的产物,而不是有意识的选择:在进化史上,迁移的雌性生出的后代比不迁移雌性生出的要健康”[33]79。因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有理由推断,古人社会也应符合这一原则,只是雌性迁移还是雄性迁移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当然,在晚近的人类社会里,如母系社会,则变成了雄性出走。
另一方面,本文也认为,喜欢迁移因而在多个地域留下后代的古人,也就在不同地区留下了他的基因,当一个地区发生突然毁灭性的灾变时,其他地方的基因能得以流传。也许这种事件发生的概率很小,但考虑到进化时间的漫长,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细小差异在大浪淘沙的漫长人类演进旅途中,由于其初始条件的敏感性,这种生存优势会起到重要的作用。所以喜欢迁移的古人繁殖、生存的机会更多。反之,由于自然选择的作用,不喜欢移动的古人的基因则比较容易湮灭。
所以,从进化的视角看,在漫长的狩猎-采集社会里,具有四处迁移行为和倾向的古人有更多的生存机会和留下后代的概率。因而在进化论的意义上,我们今天的现代人都是喜欢迁移的古人后裔,我们现代人——虽然洋装革履穿在身——的血液(基因)里流淌的都是喜好移动、不安于一处、四处漂泊的本性与人性。
考古事实告诉我们,一部人类史也是人类迁移与流动的历史,居无定所的迁移生活占据了人类史99%的时间。古时,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口都是靠狩猎和采集生活。而定居则是一个很短很短的历史时期。所以,从进化心理学的观点来看,在时间的长河中自由迁移已经作为一种人类的本性深深地刻印在脑海深处,成为一种先验的需求并难以消泯,因而在现代人的意识深处,仍然保留着古人逐水草而居、随节气变化而迁移的心理遗存。但是,由于自从农业革命所带来的人口增长和定居生活,尤其是现代社会所带来的文明的代价,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某一个或某些人占领,使人类失去了我们的祖先曾经享有的那样自由流动、任性迁移的自由。而是在我们的农业发明、技术发明和制度设计的牢笼里作茧自缚,如地域的限制、户籍制度、国籍制度、工作制度、房子问题、子女上学等社会制度的限制,使得像远古人类那样为追逐舒适气候与食物等而自由迁移与流动成为不可能之事。相应地,人们也失去了不断变化的景色和景致,但作为数十乃至数百万年漫长的人类迁移历程的结果,人类从生理到心理都是适应这种流动性的迁移生活的。近万年(全新世)开始的农业社会,“与狩猎采集者的地盘相比,农业生产者的领域要小得多(尽管牧民们在季节性放牧时往往需要大片的牧草地)。”[34]144工业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也剥夺了人类百万年来形成的对移动生活的生理和心理适应性,所以他们感到“不适应”,这种不适应既表现在生理层面,也表现在心理层面。
在生理层面上,长期移动生活的进化结果使得人类的双腿是适应迁移生活的。远古以来乃至猿人阶段,人类的所有趋利避害的行为,都是通过“行走”来实现的,因而,腿作为实现移动的进化器官,双腿是适应行走的,对于不能有效使用(如汽车代步、久坐的工作形式等)双腿的行为是不适应的,会导致生理的不适应。今天的“远足”“徒步”“背包客”等行为就是对于这种不适应行为的“反动”和反抗。
眼睛也是如此,在长期的移动生活中,人类的眼睛也适应了变化的景观和景物(这种适应可能还与一定的速度有关),对持续不变的景物也是不适应的。这正如同眼睛不适应过强的光线、过暗的光线一样。当然对于这种不适应,我们现代人发达的大脑把它美其名曰“审美疲劳”。
在心理层面上,长期进化的结果使得现代人的心理也是适应移动生活的。当总是固定于一处时,人的心理也是不适应的。这种不适应的具体表现就是现代旅游者对于环境或场所的求新、求异心理。例如人们通常不愿去同一个地方旅游,不论这个地方在初来者眼里有多美。“熟悉之地无风景”“这山望着那山高”就是这种心理的写照。这其实反映了对远方异地的渴望,其本质是有新、有异才有美的心理在作祟。在这种“审美”的表象之下,是追求新奇和变化的动机。因而,从进化历程中遗传和继承下来的迁移的心理倾向在现代人的意识中呈现为对异地景观和场所的美的感觉,所以异地景观和场所的美的本质只是一种生存适应,当然,现代人发达的大脑赋予了它漂亮而华美的意识和文化外衣:审美、体验、追寻非惯常环境、诗意的栖居等等。
为了补偿这些曾经适应的需要,现代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以旅游的形式展现出来。所以在时间逻辑与发生逻辑的意义上,旅游行为起源于古人生存与生活的迁移。旅游的发生时间与人类定居的开始时间大致相同。定居的生活使得通过迁移进行狩猎和采集食物退居于生产的次要地位,于是迁移变成人们游憩活动的内容,于是旅游就产生了。因而可以说,哪里有了定居,哪里就有了“旅游”的心理,当然这种心理可能是无意识的。哪里有了移动性的限制,哪里就有了移动(不论是朝圣还是旅游)的渴求和欲望。从这个角度来看,庄子的“逍遥游”不过是旅游欲望不能得以实现的“意游”。当然处在富于变化环境(如乡村)中的人会有更少移动的欲望,处于景致缺少变化环境(如城市)中的人的移动欲望则会强烈。至于旅游行为发生的条件有三:一是定居,二是农业生产有了剩余或足以满足生存与繁衍需要,三是有了闲暇的时间。现代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技术的发展,为这种适应性提供了可能,于是大规模旅游就产生了。
“本质是指一个事物真正所是的意思”,“是决定事物是其所是、真正所是的根本物性,是一事物的存在性与其他事物的存在性根本区别的属性”[27]。在本质的这个含义上,基于上文对于旅游起源和发生的进化论分析,现代社会的旅游是古人迁移的自然演进结果,与迁移在本质上并无二致,所不同的只是这种迁移是非生计性的。因而这种移动性区别于其他移动性的比较完备的表述,就是一种非生计性的出于对异地的向往而发生的迁移(或移动)行为。换一句比较通俗和直白的表述就是,旅游的本质是一种非生计性的见异(地)思迁(移)的移动行为。为简单起见,可以说旅游的本质就是见异思迁或迁移。
见异思迁,其含义包括4个层面:“见”,此处的含义不仅是指看见,也包括听见、知道的意思,之所以强调“见(knew)”,按照进化心理学,心理机制是解释社会行为不可缺少的要素,但它必须被背景激活才能表现为行为,所有的外显行为必然是背景输入和心理机制相互作用的结果。因而“见”,无论是通过广告,还是其他途径,“见(知道)”的过程也就是心理机制被背景激活的过程。异(异地性),这里所说的“异”,是相对于自己惯常环境的异①。思(主动性),这种动机的主动性使旅游行为与其他被迫性的、非自愿的迁移行为区别开来。迁(移动),这种行为属性构成了旅游行为的必要条件。“移动的行为”则旨在强调除了“思迁”的动机,还有行为的事实。如果对此行为加以解释和说明,那就是远古以来对自由(可能比杨振之先生的“诗意”更准确)栖居的向往,对流动与游动生活方式的热爱,是在文明外衣的种种束缚与桎梏之下,徙居行为的一种替代。旅游和迁移都是一种徙行的欲望体现,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所谓旅游是寻求精神家园的说法,那么这个精神家园就是人类祖先自由迁移的生活。
基于旅游起源于迁移及其“见异思迁”的本质,本文认为该认识与结论的启示与意义如下:
第一,在学科建设上,旅游起源与本质的探讨是事关旅游学科能否建立以及如何建立的一个重要理论问题,因为过去是现在和未来的基础和依据,不知古,何以知今;不知今,更何以指导未来。深度地了解过去,也才能更前瞻地推断未来。“见异思迁”的旅游本质可以作为概念性定义区分旅游移动性(mobility)与其他移动性的差别。
第二,在理论上,迁徙、旅行和旅游,三者有共同的起源和根基——迁移(move),只是由于社会、环境和技术条件的不同,导致了不同的文化和社会表象,并非三者本质上不相容。迁移、旅行和旅游其实是统一的,只不过文化演进的外衣不同。此外,以这种非生计性见异思迁的旅游本质来观照现代社会,也统一了朝圣和旅游,弥合了朝圣和旅游的鸿沟,可以自洽地解释普通的旅游行为,也可以解释富于文化色彩的朝圣。朝圣,不论是西方意义上的朝圣行为还是富有东方色彩的藏区的转山转湖,其实都是一种远古的心理及行为遗存,都是重演祖先的迁移生活历程,是时间意义上的返祖与回归。朝圣中的风霜雨雪、严寒酷热的经历正是体现了祖先的迁移历程。
第三,在实践上,可以回答虚拟现实的旅游是否可以替代真实世界的旅游。可以回答绿道和步行小径建设的理论基础是什么,回答步道、自行车道等慢行系统对于提升旅游体验的意义所在,以及回答什么样的速度及什么样的交通形式(如步行、骑行、汽车或其他交通工具)与旅游体验质量的关系等。还可以回答古村镇开发中,提供安静、无电视、能够欣赏暗夜与星空的环境,是否具有市场吸引力[35]。可以回答梵净山山顶空间非常局促、人满为患的情况下,通过加强山下旅游内容的彰显与活化,引人下山是否可能[36]。
第四,旅游的有效成分是什么?或者说,旅游体验的满足要素是什么?非生计性见异思迁的旅游本质,将自然导出这样一个推论:除了通常的旅游景点外,本文认为还有迁移感,在实践中如何满足人的这种迁移感,旅游是要创造性地(含艺术性地、审美性地等)使用双腿可能是要考虑的。同时,风霜雨雪、饥寒苦辛的刺激,也不是要完全避免的灾祸,因为人的演化历程中对这些都是适应的。适度的刺激,反而可能加深旅游体验和旅游满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本文认同环境先知奥尔多·利奥波德的高见:“户外休闲基本上是原始性质的,是一种返祖的现象。它们的价值是一种对比价值。”[37]172其意思就是户外休闲体验的价值大小跟日常环境与休闲环境的差异成正比。此外,旅游的本质既然是一种迁移,对于旅游者,旅游的过程可能与景点同样重要。所谓的一线天、独木桥之类的景点,其实是起到了一个“见”的激活作用,通往景点的过程也同样有体验价值,这个过程其实是重演祖先筚路蓝缕的迁移历程。一个好的旅游规划和设计可能恰恰是提供一种适度的切近于远古迁移状态的旅程。
第五,既然旅游的本质是见异思迁,那么“异”地空间的存在,也即地方性,是旅游得以繁荣的基础,所以旅游产品的开发,应侧重于不同“地方”的地方性和场所精神,这个问题在大刀阔斧地推进城市化建设和新农村建设的中国尤其重要,因为越来越多的乡村正失去其地方性和独特性。这事关旅游产品的开发、旅游景区的规划、城市规划、绿道和步行道的建设、旅游资源的认识和界定乃至社会制度(如户籍制度)的设计等一系列重要问题,从而最终达到提高生活质量,使生活更美好的目的。
首先,本文涉及的知识领域很广泛,有的领域迄今仍然处于探索阶段,如进化心理学、意识的起源、美的发生等等,以进化心理学为例,进化心理学必须找出有证据支持的具体细节,来解释人类心理特质的进化过程,然而这类证据很难找到。因为在最近200万年间,能够为人类心理适应器的进化过程提供支持的证据十分缺乏。而且,这类证据很难物化,我们可能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些证据。关于人类心理进化的诸多知识,我们要么不知道,要么仅限于推测,这可能是严峻而又残酷的事情。因而本文对于这些领域里知识的掌握、理解和运用,有可能是粗糙的,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推敲和精细论证。
其次,如上的思考主要是一种逻辑思辨的结果,对于这种思考的历史证明或证伪,我们无从重演人类的进化历史,但是,我们是否可以采用人类学以不同空间的行为来理解不同时间行为的横向比较方法呢?本文认同美国边疆学派史学家特纳的观点,即美国的向西部扩张在一定意义上提供了一个重演人类迁移历史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现代范例。通过对美国移民向西部扩张的史实性研究,其迁移、旅行与旅游的演变历程可以为古人类移动性的历史提供一个现代的证明。因为“这个没有历史的国家却清晰地揭示了世界历史的进程”[38]8,“美国的边疆发展史是人类社会史上巨大的一页。我们一行一行地阅读着关于这个大陆的一页,从西部到东部,我们都能找到社会进化的记录”[38]9。也许18世纪中叶(约1760年前后——笔者注)美国一位官员描述当时美国人的话颇为耐人寻味:“他们得不到依附的地方,但是四处漫游似乎已成为他们的天性;随之产生了一个弱点,他们会永远想象着远方的土地比他们已经定居的地方总要好些。”②[39]221
注释
①此解释由福建武夷学院王中华老师提出。
②本文在投稿以后,笔者于2017年11月18日参加“2017《旅游学刊》中国旅游研究年会”时,第一次聆听了李承哲先生的报告并拜读了其发表在2017年《旅游学刊》第11期上的文章《DRD4基因多态性与旅游行为关联性初探》,该文从分子遗传学的角度,探讨了基因与“探求新奇”行为之间的关联。笔者认为此项微观和实证层面的研究与本文宏观层面的论证相辅相成,并为本文论点的证实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和希望。这个视角是笔者以前所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