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书画虽一技,也讲究气节。凡其人持身端方,立朝刚正,下笔为书,得之者自应生敬,况其字之工哉?至于学问文章之余,写出无声之诗,玩其萧然笔墨间,足以想见其人,此乃可宝。
古之论书者,兼论其生平,苟非其人,虽工不贵。
郑思肖于宋亡后隐居苏州,扁其室曰“本穴世界”,以“本”之“十”置“穴”中,即“大宋”。其坐卧必南向,自号所南,以示不忘宋室。善画兰,多花叶萧疏,不画土与根,寓赵宋沦亡之意,以此寄托家国之痛。其《题兰》云:“一国之香,一国之殇,怀彼怀王,于楚有光。”字句之间,显然有屈原的一个影子在。倪瓒有《题郑所南兰》云:“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谭嗣同《画兰》云:“雁声吹梦下江皋,楚竹湘云起暮涛。帝子不来山鬼哭,一天风雨写离骚。”
元代文坛领袖、书画大家杨维桢性格耿直,行为放达,仕途屡受挫折。任天台县尹时,其依法惩恶,疾恶如仇,百姓虽拍手称快,维桢却遭奸吏报复被黜。后任从七品的钱清盐场司令,因请求减轻盐税不允,决意投印去官,方获准减额三千,但以忤上故,十年不获升迁。杨维桢后又因冒犯丞相达识帖木儿而迁居松江,筑园圃蓬台。门上书写榜文:“客至不下楼,恕老懒;见客不答礼,恕老病;客问事不对,恕老默;发言无所避,恕老迂;饮酒不辍车,恕老狂。”朱元璋登基称帝翌年,杨应召赴金陵参与修礼乐书,其请辞曰:“岂有八十岁老妇人,就木不远,而再理嫁者耶?”朱元璋碍其名望,未加勉强。
浙派篆刻的开山鼻祖丁敬,于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被举博学鸿词科,不赴而归,在江干市肆酿酒为生,以布衣自乐。晚年家道衰落,贫困交加,但仍洁身自好,不趋炎附势:“丁敬身韬晦荒江,兀傲自负,博物工诗,尤专研金石之学。制府方恪敏爱其铁笔,或欲得一印以媚方,微露其意,而恶声殷墙屋,其人惊而逸去。”
吴门画家朱栋性耿介,嗜酒,索其画者,非酒不与一笔。“朱东臣侨居苏州之枫桥,善画山水人物,尤工荷花,得朱巨山秘传。性耿介,颇嗜酒,尝有贵介挟重金又索画,朱忿然曰:‘若殆以我为贾竖耶?’急挥之去。有载酒至者,则罄其胸臆,奋笔为之,辄淋漓满幅。”邓石如更是不与高官同行,易宗夔《新世说》载:“邓石如为曹文敏作四体千文横卷,一日而成。文敏叹绝,强之同入都。邓独戴草笠,芒鞋,策驴后文敏三日行。文敏次山东,相值于开山,时巡抚以下命吏郊迎文敏,邓策蹇过辕门,门者呵止之,邓怡然不屑。文敏遥见之,趋延入,让上座,遍赞于诸公曰:‘此江南高士邓先生也,其四体书皆为国朝第一。’诸公乃大惊,为具车从,邓仍傲然不肯同行。”
浙江督抚为迎接乾隆帝圣驾,在西湖岸边建造一行宫,欲请奚冈前去作画。奚冈对此坚决回绝,督抚一怒之下,就派人执械将他押至行宫。奚冈不畏权势:“焉有画而系之者?头可斩,画不可得!”督抚幕僚钦佩其勇气,赞曰:“尔非童生,乃铁生也。”此后,奚冈便以“铁生”为号。“奚铁生性介僻,所作书画,必其人之可与者乃与之。钱塘有贵官慕其名,延请数四,不得已而径至,则贵官犹高卧未起,奚己不怡。及见,命仆持绢素出,索画,且限期。奚大忿,谩骂之,贵官亦忿,诉于钱塘令。令语奚宜稍贬,往谢过,奚坚不肯。令亦素闻奚名,曰:‘吾岂以贵人故辱高士哉!’”在谈到勿交结官长的原因时,汪辉祖《双节堂庸训》云:“仕路最险。同官为僚,可以公事往来。宦成退居,已不必与地方官晋接。若分止士庶,断不宜交结官长。盖略与官近,易为乡里属目。即不敢小有干预,而姻友之涉讼者,不无望其盼睐。谢而绝之,嫌怒遂生,彼不知自慎,以致身败名裂,更无论已。”但这些书画人士不以官交的原因,皆非此由,乃气节也。
苏东坡《题鲁公帖》曰:“观其书,有以得其为人,则君子小人必见于书。是殆不然。以貌取人,旦犹不可,而况书乎?”此言套论王铎似贴切。其书动辄巨幅大幢,笔走龙蛇,满纸烟云,纵横牵连,洋洋洒洒。黄道周《孟漳浦集卷一四·书品论》评价其书:“行草近推王觉斯(王铎),觉斯方盛年,看其五十自化。如欲骨力嶙峋,筋肉辅茂,免仰操纵,俱不由入。搏蔡掩苏。望王逾羊,宜无如倪鸿宝者。但今肘力正掉,著气太浑,人从未解其妙耳。”林散之《王觉斯草书杜诗》曰:“觉斯书出大王,而浸于李北海,自李唐怀素后第一人,非思翁(董其昌)、枝山(祝允明)等辈所能抗手。”然王铎于南明小朝廷任次辅时,却有过出城受降的经历。为此南京百姓避免了“扬州十日”之灾,王铎却从此失却了史可法式的美名千古。文人生于乱世,不得不就人刍豢,及其栈厩易主,终不能自获令终。然与之齐名并称的“明末三大家”之黄道周、倪元璐均已殉国,其也自知大节有亏,临终前遗嘱家人,“用布素殓,垄上无得封树”。后王铎与钱谦益、吴伟业、周亮工、龚鼎孽等人等量,一同入乾隆年间国史馆编撰的《清史列传》之《贰臣传》乙编,缙绅之大耻,门庭之巨辱矣。乾隆评价这些贰臣:“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辄复畏死幸生,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傅山起初对王铎书法颇为赞许:“王铎四十年前字极力造作,四十年后无意合拍,遂能大家。”王铎变节后,弃之,且生“人品不高,落墨无法”之嫌。
与王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道周。黄为人严冷方刚,不谐流俗,因攻击魏阉而被流放广西。福王自南京即位后,出任礼部尚书。福王败,又拥立唐王,在与清军交战中被俘。就义前,友人持酒食与诀,他泰然啖饮,酣寝如常,起身更衣后,从容作长卷字画,并破指血书“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十六字,凛然就义。此书意气密丽,飞鸿千鹤,为其绝笔。倪元璐则在崇祯自缢煤山后,“束带向阙,北谢天子,南谢太夫人”,题案曰:“南部尚可为。死,吾分也。毋紟棺,以志吾痛。”此书风骨凌厉,高迈苍拙,亦绝笔书。书毕,遂“以帛自径而绝”。
天启六年,吏部郎中周顺昌因得罪魏忠贤被捕,苏州数万百姓为之鸣冤叫屈,文震亨作为领袖之一谒见巡抚和御史,颜佩韦等五人激昂大义,蹈死不顾,张溥为此作《五人墓碑记》。翌年,崇祯帝即位,魏忠贤投缳而死。文震亨以恩贡出仕武英殿中书舍人,以“善琴供奉”。三年后,因礼部尚书黄道周“以词臣建言,触上怒,穷治朋党”而受牵累下狱。明末,南明小王朝曾召文震亨复职,终因阮大钺、马士英等不能见容,辞官退隐,避居至阳澄湖畔。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清兵攻占苏州,推行剃发令,文震亨“闻令,自投于河,家人救之,绝粒六日而死”。
杭世骏善作花卉,尝画设色荔枝,有跋曰:“荔枝以闽中为最。许子逊在广州时《咏荔枝》云:丹荔年年玉碗新,镜中眉黛半含颦。可怜岭外红鹦鹉,犹说清华梦齿人。似广州之种比闽为劣。”乾隆八年,久旱无雨,乾隆帝循例下诏求直言,开御史试。杭世骏以为当今皇上纳谏入流,于是贸然上书《时务策》,且语过戆直,有言曰:“意见不可先设,轸域不可太分,满洲才贤虽多,较之汉人,仅十之三四,天下巡抚尚满汉参半,总督则汉人无一焉,何内满而外汉也?三江两浙天下人才渊薮,边隅之士间出者无几。今则果于用边省之人,不计其才,不计其操履,不计其资俸。而十年不调者,皆江浙之人,岂非意见轸域?”触上怒:“满汉远迩,皆朕臣工,朕从无歧视。国家教养百年,满洲人才辈出,何事不及汉人?”是日交刑部,刑部议拟死。刑部尚书徐本极力为杭世骏保奏,称“是狂生,当其为诸生时,放言高论久矣”,并不停叩头。最后,杭被免死,革职回乡。事发时,同僚们避之如瘟神,唯独郑板桥写《与杭世骏书》慰问:“君由鸿博,地处清华,当如欧阳永叔在翰苑时,一洗文章浮靡积习,慎勿因循苟且,随声附和,以投时好也。数载相知,于朋友有责善之道,勿以冒渎为罪,是所冀于同调者。”
日军占领北平后,齐白石为了不受敌利用,坚持闭门不出,并在门口贴出告示,上书:“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沦陷时期,国立艺专聘他为教授,他在装聘书的信封上写下“齐白石死了”五个字,原信退回。有一伪警察想借机索要他一张画,被齐严词拒绝。
1932年,溥仪在伪满洲国升任皇帝,王孙子弟趋之若鹜,溥心畬却拒绝伪职,并以一篇《臣篇》明志,痛斥溥仪“九庙不立,宗社不续,祭非其鬼,奉非其朔”,怒骂堂弟们“作嫔异门,为鬼他族”。日本驻华北派遣军司令部欲请北平四位著名画家合制一堂屏,送给伪满洲国当贺礼,其中就有溥心畬。派遣军参谋长拿着重金亲自前来,被他严词拒绝。军官放下重金大怒而去,溥毫不畏惧,随即让人退回。
人心不同,诚如其面,由中发外,书画亦然。项穆《书法雅要》云:“夫人灵于万物,心主于百骸,故心之所发,蕴之为道德,显之为经纶,树之为勋猷,立之为节操,宣之为文章,运之为字迹。”书画乃人文载体,不可能脱壳精神,仅论技法。傅山曾言:“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王铎迎降,污墨入纸也,梁峨《评书帖》云:“王铎全以力胜,然体格近怪。”郭尚先《芳坚馆题跋》云:“京居数载,频见孟津相国书……晚岁组佩雍容,作缠绕掩抑之状。”他认为王铎在前明时书法绝佳,苍郁雄畅;而入清做官后,书法由此变成“缠绕掩抑之状”,失却雄健风骨。
书画之有韵味,乃书画家之韵味也;书画之有气节,乃书画家之气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