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海
张困斋烈士遗照
在浙江镇海中学梓荫山脚下,有一座造型古朴、苍松环绕的飞檐凉亭——张困斋烈士纪念亭,又称困斋亭。张困斋烈士,是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主角李侠的原型之一,今年是他牺牲69周年。1949年5月7日晚上,国民党特务把张困斋、秦鸿钧等12位同志推上囚车,张困斋等在浦东戚家庙就义,离上海解放仅差20天。
镇海招宝山街道鱼丰弄27号居民楼中,藏着一座小型纪念馆。沿着狭小的楼梯步行到二楼,穿过小小的走廊,打开门,就见到了那块庄严的暗色匾额“张困斋烈士纪念馆”。
张困斋(公元1914—1949年),原名德辨,又名人杰,自号昆者,1914年出生于镇海县小港衙前村康乐桥,镇海县中(镇海中学前身)29届毕业生。1926年,张困斋因父亲去世,随母迁回镇海东河塘(现荣盛花园)居住。1930年再赴上海。1937年10月参加中国共产党,次年赴无锡参加抗日游击队,负责编印《江南》刊物,一年后返回上海。抗战胜利后,张困斋奉命在延安中路916号开设丰记米号,任经理,掩护党的机关,同时领导中共上海局秘密电台,多次出色完成收发报任务。1949年3月,因秘密电台被敌人发现而被捕入狱,备受酷刑,终不泄密。他在狱中向看守人员积极宣传党的政策和解放战争形势。同年5月7日,与其他被捕人员在浦东戚家庙被杀害,史称“十二烈士”。
特意从北仑小港赶来的张困斋堂侄——69岁的张培康,仿佛在举行某种仪式,虔诚打开了大门。他是张困斋烈士纪念馆的守馆人。
“有些时日没来看望二叔了。”他轻声念叨着,一面推窗换气,打些清水擦洗室内。
张困斋烈士纪念馆,其实由一套普通居民住宅改建而来。小小的居室全部打通,布展整齐、端庄。推门而入,迎面挂着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乔石亲笔书写的题词“为人民革命事业英勇奋斗壮烈牺牲的张困斋烈士永垂不朽”,这是乔石在1995年5月专为张困斋烈士纪念馆题写的。旁边挂着钱其琛、吴学谦、夏征农、胡立教、张承宗等一些老领导的题词。
1930年张承宗、张困斋(右)兄弟合影
此外,摆放着一些颜色已经泛黄的报道张困斋烈士事迹的报纸复印件,以及烈士画像——与妻子在婚宴的合影、与兄长张承宗在上海的合影、当年镇海东河塘的张家旧居照。一只可以移动的展柜,陈列着张困斋生前看过的书籍《高尔基研究年刊》《中国分省新图:战后订正第5版》等。由于张困斋被捕突然,很多个人生活用品都没来得及保存。新中国成立后,张家后人有心寻找,找来找去唯剩几本书和存于熟识旧友脑海中的回忆了。
张培康稍稍擦洗后,指引我们一一查看。
他与二叔的缘分实在是浅。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张困斋牺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生一死,张培康没有见过二叔的面。此后,有关这位英雄二叔的事迹,主要通过张困斋的大哥——原地下党上海市委书记、后上海市政协副主席张承宗与家中长辈转述。耳濡目染中,张困斋成为少年张培康心中一棵参天大树。
1995年5月,随着旧城改造推进,张困斋生活过的东河塘旧屋拆迁。为了缅怀先烈丰功伟绩,教育后人不忘历史,镇海区人民政府在现址建立了张困斋烈士纪念馆。
张培康说,搬迁后的纪念馆接待了一拨又一拨的参观者,他自23年前兼任管理员、讲解员。张困斋烈士的后人将守馆重任交托给他后,张培康小心翼翼,同时一点一滴收集资料。
本来不太喜欢上网的他,如今早已学会了在浩如烟海的网络资料中寻找张困斋烈士的线索和资料,并向一批一批的参观者娓娓讲述。从张困斋、张承宗,讲到家国情、烈士心。讲着讲着,就热泪滚滚。“对不起,每每想到家中长辈是一位如此了得的英雄,我的心脏就不受控制,砰砰直跳。”张培康带着一丝歉意,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从相片上看,张困斋相貌英俊,目光有神。张培康说,在张家老辈人的记忆中,张困斋中等身材,肤白颊红,棕发隆鼻。他平日沉默寡言,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关于他在镇海的点滴故事,由家人、党史研究者慢慢地拼凑了起来。
2015年6月,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斗争史陈列馆(刘长胜故居)和中共宁波市镇海区委党史研究室联合举办张困斋烈士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原镇海党史研究室主任俞奇恩主持了在镇海培菊图书馆举行的座谈会。对于这名低调而陌生的英雄人物的事迹,与会者展现出了极大的好奇心。
党史办研究资料中提到,上世纪20年代,大革命风暴席卷全国。1926年底,镇海县成立了第一个共产党组织——中共镇海独立支部,几名领导人多在镇海中学任教,其中柔石(赵平复)就在该校任教务主任。在这些进步人士的引导下,在镇中读书的张困斋开始阅读革命理论书籍,接受了革命的启蒙教育。他常和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学习、讨论。这个时期,张困斋萌生了要为革命奋斗的想法。
因为张困斋在镇海中学受到革命启蒙,2004年7月,镇海区人民政府在松柏环绕的梓荫山下,设立了张困斋烈士纪念亭。亭中央立着一块石碑,碑的正面是乔石同志的题词,背面是烈士的生平事迹。从此,梓荫山下,除了林则徐纪念堂、吴公纪功碑、柔石亭、朱枫楼外,还有困斋亭。
“少年时的张困斋,性情豪爽。”张培康回忆,家中长辈曾提到,张困斋每每遇到有财有势者以强欺弱时,便挺身而出,打抱不平,维护正义。中学毕业后,他考入宁波工业学校,读了一年高中。1930年,张困斋离开镇海,到上海一家私人银行当职员。
1934年,张困斋和胡梅卿在上海结婚
1934年,张困斋在上海与出身镇海胡亨房的胡梅卿结婚,夫妻情意甚笃。不久后,胡梅卿回老家镇海探亲,却染上时疫,很快撒手人寰。张困斋在上海听到这一消息后,几乎不敢相信。他赶回镇海见到妻子遗容,痛不欲生。后来有人劝他再找对象,他坚决拒绝,并说要等革命胜利了再谈婚事,随后全身心投入革命工作。直到牺牲,张困斋都没有再娶。
张困斋不想再娶的消息令母亲忧心不已。多次劝说无效后,母亲只能按照家乡的风俗,将张困斋哥哥的一个孩子过继给他。这个孩子名叫张亚圣,从此,他就和张困斋、奶奶组成了一个家庭。张亚圣回忆中提到,尽管并非亲生,但张困斋十分疼爱自己,经常给他买玩具、口琴、笛子等。张亚圣三四岁时,张困斋更是亲自教他识字和唱歌。“当时,父亲教我唱《义勇军进行曲》,我咬字不清,咿咿呀呀地唱着‘冒着敌人的炮火’,把父亲他们逗笑了。”张亚圣回忆。
张困斋的言传身教,也在无形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张亚圣,他在中学时也经常参加以抗日为主题的学生运动。
1958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一上映便风靡一时。影片中,著名演员孙道临扮演的地下党员李侠的形象深入人心:那是1938年的上海,我党地下组织的电台被敌人破坏了,延安解放区我军电台政委李侠奉命前往上海,加强秘密电台的工作。白天,李侠是一名“阔老板”,晚上,他到阁楼上秘密收发情报。尽管组织派出何兰芬与李侠假扮夫妻掩护开展工作,阴险狡诈的日本特务还是侦察到了秘密电台,逮捕了两人。李侠严守党的秘密,被营救出狱后,冒着生命危险继续工作,红色电波从未中断。1949年,解放战争即将取得最后胜利,党组织通知李侠撤回根据地。撤离前夕,他得到了两份重要情报,面对着敌人即将到来的危机,他不顾自身安危,选择争分夺秒发完情报。
看过电影的老镇海人回忆起片中将近尾声的一个镜头时,表示这是全片最为震撼人心的一幕:阁楼里,敌人枪口已经对准了李侠,他镇定地将电报稿吞进肚里,然后用电波向战友们发出最后的话:“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
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斗争史陈列馆馆长杨继光介绍,电影主人公“李侠”混合了多位英雄的人生轨迹,其中就包括镇海烈士张困斋。他与李白、秦鸿钧曾是中共上海地下组织秘密电台的三杰。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地下党为里应外合迎接新四军解放上海作准备。当时,中共上海市委要在上海设立秘密机关和联络点,张困斋就专门操办此事。他在乍浦路123号开设“联合西服号”,在福煦路(今延安中路)916号开设“丰记米号”,并担任经理,地下党负责人刘长胜、张承宗、吴学谦、李琦涛、浦作等人常来店中活动。杨树浦路525号一楼则为另一个地下党据点“品方食品店”,二楼是上海地下党领导人刘长胜的家,三楼是负责人张承宗的家。
当时秘密电台的报务员是秦鸿钧,但张困斋也学习了无线电通信技术。大量情报通过这条红色通讯线路得到了及时的传递。
小小年纪的张亚圣,常被大人们委派在三个据点之间做“情报传递员”。他回忆,如果父亲想送书信或情报给张承宗、刘长胜时,就会写一张小纸条。纸条揉成两粒米大小,混到“丰记米号”米袋,用绳子将袋口一扎。一袋大米七八公斤,张亚圣背着乘电车赶往杨树浦路。等到了下一个据点,张承宗、刘长胜将米倒在一块白布上,找出纸团。大人们摸摸孩子的头,请他吃一块小点心,又将回信以同样的方式让张亚圣带回。
当时,胜利的曙光已然可见。没想到,1949年3月,危险突然降临。3月19日下午,张亚圣揣着张承宗给张困斋的一张纸团来到丰记米号,却被伙计告知父亲一天未回。第二天上午,张亚圣又前往联合西服号寻找张困斋,进门时发现3名警服人员站在店中。正在二楼的奶奶看到张亚圣来了,赶紧用身体挡住特务的视线,连推带哄地将张亚圣迅速地从大门推了出去,还用宁波话悄悄告诉他“阿大挎去了”(爸爸被抓走了)。张亚圣一下子明白过来,脑袋一片空白。他走出联合西服号,拐到天潼路上,突然清醒过来。于是,他按照张困斋原先教他的,走进天潼路一家糖果店转了一圈,确定无人跟踪后找出纸团从口中吞下,随后,他跑去通知了刘长胜、张承宗。
其实张困斋烈士被捕的前后经过,比老电影中展现的情节更为动人心魄。
1949年3月17日深夜,国民党特务用仪器测定了秘密电台的位置,包围了打浦桥新新里秦鸿钧的家。
资料记载,当时秦鸿钧发出最后一串电波,将机器藏起来,翻身从阁楼爬上屋顶想突围。可惜正值阴雨天气,屋顶瓦片长了青苔,秦鸿钧脚底一滑掉落,被蜂拥而上的特务捕获。两天以后,张困斋按约定时间正想敲秦家大门,发现情况不对。他转身走进弄堂口,也被早就埋伏在两边的特务擒住。
多年以后,张亚圣才得知,父亲于19日被捕后遭受酷刑拷打。“他们讲,牢房里的人凶得恨不得把父亲剥皮拆骨。”张亚圣听前去探望的三叔说,父亲被老虎凳折断了腿,辣椒水灌出了血,手指甲拔掉钻心痛,但他始终坚守党的秘密。
当胞弟最后一次去监狱探望张困斋时,发现二哥瘦得不成人样。他的两条腿因为受刑无法站立,放风和大小便都要同牢房的秦鸿钧搀扶才能走动。即便是这样,张困斋在见到弟弟的第一句话就问:“母亲好吗?”其意是“组织安全吗?”弟弟回答:“母亲很好,你放心好了。”他默默地会意了。身在囹圄,张困斋心心念念同志、组织和革命。
张培康在纪念馆内讲述烈士生平
张困斋的坚贞不屈、严守秘密,为同志们安全转移赢得时间,保护了党的领导机关不受损失,保证地下党里应外合配合解放军解放上海的工作不受影响。
1949年5月7日晚,张困斋、秦鸿钧、李白等12名同志被国民党特务押赴浦东戚家庙残酷杀害。临刑前,勇士们高呼口号,高唱国际歌,这时人民解放军的隆隆炮声已逼近上海,特务们将烈士的遗体草草掩埋。仅仅20天后,上海解放了。而十二烈士,却永远沉睡在黎明前。
1949年8月28日下午,上海市委在华山路交通大学文治堂隆重举行李白、张困斋、秦鸿钧三烈士追悼会。中共上海市委献旗:“李白、张困斋、秦鸿钧三烈士:你们为人民解放事业而斗争到最后一滴血,你们的英名永垂不朽!”
1958年,一部反映党的地下工作的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火遍大江南北,该剧讲述了1938年地下党组织在上海的电台被敌人破坏后,延安解放区电台政委李侠来到上海以商人的身份为掩护从事地下电台工作,为党的事业做出贡献的故事。主人公“李侠”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个故事的原型,穿插了几位搞地下电台工作的英雄。
杨继光,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斗争史陈列馆馆长,长期研究这批解放前后在沪从事地下革命斗争的党员。笔者有幸采访到这位学者。
笔者:为什么说电影的主人公原型之一是张困斋?
杨继光:电影主人公“李侠”是个加工过的艺术形象,混合了多位现实人物的原型,包括当时的中共上海秘密电台台长李白,中共上海市委机关负责人、秘密电台负责人张困斋以及中共上海局和上海市委秘密电台报务员秦鸿钧等多位烈士。
张困斋当时作为地下交通员,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收集情报、提供情报。他和报务员需要合力协作把情报在红色通讯线上往来传递,扮演的角色非常重要。
笔者:张困斋哪些品质值得年轻人学习?
杨继光:作为一名年轻的共产党人,张困斋有着崇高的信仰,对于自己的工作一丝不苟,认真负责。他甘心做一位无名英雄。被捕后,面对严刑拷打,这位党员从未退缩或害怕,这种革命斗志值得每个年轻人学习。在今天,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继承遗志——年轻人不要怕吃亏,不论是工作还是学习都要脚踏实地,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同时不忘奉献,强化责任意识和使命意识,真正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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