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伟
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骄炙的正午,当你漫步在蝉鸣声声的丛林里,会有滴滴清泉沁于心土之上,五脏六腑缓缓复归于淡然。
蝉乃天地生,故名精灵儿,其生虽短暂,却多情而生动,它不仅爱岗敬业,而且是废寝忘食,称得上用生命对待事业的典范。为了把生命演绎得尽善尽美,把心声表达得活灵活现,它夜以继日地歌唱,不管风雨雷电,不怕人捉虫噬,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蝉的人生悲苦而辛劳,十几年蛰伏地下,始终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生命也只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夏季,产完卵却又双双下世,这是何等短暂而又壮美的生命残曲。所以,在蝉的脏腑中包裹着埋天怨地的莫大委屈,它的一生悲催易逝,十几年孕育出来的生命在一个夏天就匆匆作别,能来世上一遭,却也实属不易。故而,整个夏日,它会用如火如荼的嘶鸣燃烧整个大地,像窦娥那样呼天喊地吐诉衷肠,又如一个不知疲倦的号手昂首彰显着生命,直至曲终人散猝然殒亡。
我将一只落蝉捧在手心里,它好像读懂了人类对它的呵护和悲怜,瞪着两只硕大闪光的眼睛,一声不响,静静地享受朋友的爱抚。时不时还蜷起前腿来挠挠我的手心,那样子像友好、像感恩、又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它不想被生命的大树无情抛弃,更不想被人畜践踏而横尸荒野。
看着这个婴儿般的生灵,我的思绪突然回到三十年前那个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龄。那个夏天,除了全身泥猴子样地去捉“知了”,然后就是一天到晚泡进村旁的小河里,直到天空被幕布严严包裹,娘的唤儿声流进大街小巷河川路野,我们才不得不提着裤头背心拔寨回营。
暑热的正午,母亲让我跟着她去放羊。我说天热羊不吃草,母亲说,那就割草喂羊,我说我也怕热,上不了山坡。娘说,那你想干嘛?我说,我爬树捉蝉。娘就骂,你光知道玩呢!蝉天天“喝风倒沫”,你却还要吃饭!
娘所说的“喝风倒沫”是啥东西,我根本懒得去研究。管他呢!羊吃不吃草跟我有啥关系,只要我能摸到一堆的“知了猴”,哪怕捡来几十个蝉蜕壳,卖给东庄上的“土大夫”胡家“二羔子”,就能换来一个大西瓜或者几块冰糕,中午对付一下这扁平的小肚子也完全没有问题。在娘的眼里,那时的我,跟蝉一样喝风倒沫,不食人间烟火。
在那个淳朴的岁月,人们宁肯挨饿也不吃蝉儿。活着的蝉和知了很少有人去捉,因为老百姓都称它为“金蝉”,金蝉是受到过佛祖梵封的,有造化有道行的高僧才被称作“金蝉子”转世,唐僧之所以得道成佛,就因为他的出身“不同凡响”。况且,金蝉喝风倒沫,不吃人间粮食,老百姓都视其为“神圣之物”,不忍心加害之。故而,那个年代,无论城市还是乡村,蝉的鸣叫应该是夏季里最壮观最唯美的乐章吧。
一次爬树摸蝉,不小心折断了树丫,我像即将出壳的羽蝉一样来了个“倒挂金钩”,粗布大裆裤吊在了树杈上,扯破了一尺多长的口子。好不容易爬下来,还怕被娘看见,不然又是一顿皮开肉绽,只好怯生生地去找邻居二婶。
二婶是娘的“闺蜜”,平时对我们视如己出。当我小心翼翼夹着裤裆走进她家的院子,二婶见了我的狼狈样,一下笑得前弓后仰泪流满面。她这一笑,我却撇开小嘴儿要哭,她见了,笑声戛然而止,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拉到她家的凳子上,又一把扯住我的破裤子不由分说扒了下来。
我光着屁股呆在她的跟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匆匆进了堂屋,一会儿拿来了针线和一条洗得发白的肥肥的短裤,先穿上它,这是你二叔的。我没有办法,只得先穿上,大裤头晃晃荡荡,像个农村打面的大口布袋。
二婶穿针引线,缝得臻熟细密,只一会儿工夫,就把我的破裤子给补好,缝完后,还没忘用针尖在原地打了个结儿,再低下头去用牙咬断。然后直起头,说,瞧你的裤裆臭烘烘的,难闻死了,几天没洗澡了。我裂开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那儿傻笑。
二婶把裤子扔给我,说换上吧,以后可不要爬墙上树的,多危险,掉下来咋办?我赶紧脱下裤衩换上。可换完后我却没有走的意思,二婶见状,问,怎么不走?我用眼瞪着她却欲言又止。二婶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看了一会儿我的眼神儿,即刻呵呵大笑起来,人小鬼大,小小年纪心眼儿还不少,好了,玩你的去吧,我不给你娘说。看她笑了,我才高高兴兴一蹦一跳跨出她家的院子。
童年的蝉声伴我长大,可二婶因为老生闺女,在第二年的蝉鸣时节,被她的婆婆逼得跳了井。我觉得二婶的命运跟这蝉儿一样短暂悲苦让人揪心,后来,我就给蝉儿起了个伤心的名字,叫“悲虫”。每每看到一只通体漆黑身着彩衣的蝉儿抱树哀鸣,我会觉得那是二婶在如诉如泣,眼里便自然而然平添了许多的潮湿,盈盈之中,都会再现二婶在一针一线为我缝裤子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