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智勇
寻春是从一星鹅黄的嫩芽着眼的,识茶是从一位素美的茶姑开头的。
阳春三月,冷寨河谷两岸的黄金茶山从冬眠中醒来,茶树枝头新芽初绽,细嫩的毛茸芽尖从碧绿的秋芽母体中生长出来,弱不禁风,沐浴在湿漉漉的白雾里。在光亮处,芽尖犹如出水的处丫,天真未凿。
风啸处,雾起云涌。树在摇,山在动,草木群舞,万壑响应。茶园仿佛藏身在世外桃源,没有一粒尘埃污染,茶芽散发的全是原始草本的芬芳。茶山上面,空气中的负离子在集体欢呼,溪流的伴奏乐经久不息。
茶园深处有歌声,极其缥缈,莫非传自天外?
太阳梳妆妹上坡,
手提竹篮笑声多;
早起进园把茶采,
夜里炒茶郎看火;
快翻轻炒慢慢揉,
栗香飘满小木楼;
茶圣陆羽驾鹤到,
举杯同饮向天歌。
薄雾散去,终于见到一排腰肢婀娜的采茶姑娘,蓝蔸红装,边采边唱。歌喉最亮的是莲儿姑娘。莲儿长得小巧玲珑,肤白如玉,有一副百灵鸟的金嗓子,她不仅是一等一的采茶好手,而且对于茶学、茶经有极高的悟性。
一双小手,采茶时频起频落,如同在发送电报。纤纤手指采出的茶芽,都是“小鸟的舌尖”,娇嫰欲滴。她说,社前这批茶芽是今年最早的头胎茶,要采集四万五千多枚芽尖才能做成一斤干茶芽头银针,难不难?一亩茶园一年只采得到八两多针芽,她家九亩茶园,一年一拨,只能采一次,社前也只能采到六七斤,产量极为有限。她们一个乡三万多亩茶园也只能产一两万斤。许多人不愿采,头胎芽尖采多了对后期茶叶生长有影响,所以社前处丫茶芽稀罕而珍贵。
莲儿姑娘翘起兰花手指,拈起一颗芽头,满是怜爱的模样,在小嘴唇上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就像初为人母的女子亲吻襁褓中的婴儿,深情款款,非言语所能形容。
莲儿姑娘说:“这个小丫头片子来之不易啊,风吹雨打,雪压冰封,她要经历多少苦楚,才能化为枝头的小精灵!”
莲儿一边采茶一边说,丝毫不影响她采茶的速度。我也边听边学着慢慢地采摘小芽头。太阳已从山那边爬过山顶,照耀着古阳河峡谷。雾已完全散尽,眼前豁然开朗,奇峰异岭错落有致,连绵起伏,墨黛青翠,层次分明。山涧之中到处有雪白、水红的樱花尽情绽放,十湾九坡地接力,把整个河谷渲染成巨幅画卷。
莲儿继续说:“适度采茶才能保全茶树的元气。晚秋之后,茶园就歇息了,剩下的茶芽全休养在树上,冬天无人照顾她们,没人施肥洒药,她们饿了就畅吸日月精华,渴了就饱饮冰雪膏液,雨水把她们洗濯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灰尘都休想留下影子。严冬适合她们修炼,风韵有了,妩媚还会少吗?当春风如期而至,小小芽尖便绽露枝头。
莲儿姑娘指着竹篮里的茶芽说:“瞧,这些小丫全睡着了,她们在呼吸,所以要用透气的竹篓来装,要不然,她们就会闷着了,颜色一变,味道也变,嫩绿是她们的本色,鲜、涩、甘,草本清香是她们的真味。”莲儿取出一枚嫩嫩的芽头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她的嘴唇马上染了一层绿绿的汁液和细沫,她接着说:“淡淡悠悠的,嫩茶的鲜味,还有点涩,最后就是甘。可是你们城里人呀怪得很,怎么转变口味了?喜欢吃粗老的茶叶,还是沤起渥堆的陈茶,像熬煮的草药,还有一股子菜叶的馊味,那味道不锁喉吗?卖得还很贵,连喝惯了绿茶的人也去追捧,实在是搞不明白。有的人用小杯细品,装出陶醉的神情,我真要笑掉门牙了。”
的确,不少城里人走火入魔,特别是大都市的某些富商大咖,达官贵人,土豪们就更不用讲了,他们喝着陈年普洱和高档黑茶,以此证明自已的身份和地位不同寻常,一些茶学泰斗、茶道名师也攀龙附凤,以势利为风标,将茶效夸大为药效,居然说成可以防癌抗癌。如此一来,原本有序的茶饮世界便被兜底颠覆,拜金的浑浊早已取代清流。霍金说:“认知的最大敌人不是无知,而是幻觉。”饮茶也是这样。
莲儿姑娘从茶树上摘下一片老叶,问道:“你愿吃吗?”
我尝试咀嚼它,满嘴都是粗糙的破碎声,味道很涩很苦,叶片干燥,很难吞咽。
“牛羊都不想吃的东西,又是渥堆又是发酵,绿叶沤成黑叶,绿汁沤成酱汁,茶中有益物质都快流失干净了,却被你们城里人捧上了天。”莲儿说的都是事实。
我马上声辩:“不是所有的城里人,是一些市侩商贾在那里炒作,一些有钱有势有影响力的人在那里推波助澜,说到底,都是利益在驱动。”
“发酵的陈茶炒到上千块,有的甚至过万元,更离奇的是,十年前,一饼七子饼普洱茶拍卖到一百六十万元,比文物还值钱,远远超出了茶饮边界。而我们这么新鲜嫩绿的芽头才卖到几百块钱一斤,上千的都很少,這是为什么?”莲儿姑娘摇了摇头。
微风轻拂,送来樱花的芳香,令我的精神为之一爽。蓝天上飘着白云,轻盈得犹如飞翼,在我们头顶掠过,厚重得犹如雪山,在远处横绝视野。
莲儿又问我:“你喜欢看《动物世界》吗?
“非常喜欢!”
“你看那些十万百万角马野牛食草动物为了吃到新鲜肥嫩的青草,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被狮群和鳄鱼猎杀,也要千里跋涉寻找新的草场。长颈鹿为了吃到树上的嫩叶,把脖子进化到长长的。冰天雪地里,牛羊为了吃到埋在雪地里的根茎和嫩芽,用蹄子刨开冰层,它们都不爱吃老叶干草。奇怪的是,城里却有那么多人爱吃老叶干草,这违背了自然规律。”
“要遵循自然之理,返璞归真,食草动物早已向人类示范。”我对莲儿姑娘的意见是完全认同的。
“古人总结的茶学现在都被颠倒了,唐、宋、元、明、清历代贡茶文档上记载的都是绿茶、青茶。一九五九年国家评选的十大名茶全是绿茶、红茶、乌龙茶,一九八二年商业部评选的三十个名茶也是这三类茶。到二〇〇〇年后突然就成了普洱茶、黑茶天下,什么国内、国际金奖,一个比一个有来头,你不觉得这很不正常吗?”
“那都是炒作!就像炒股票,今天庄家炒这个,明天又炒那个,它们总得找个题材嘛,弄个大奖才能吸引眼球,而且这两个股盘子小,拉升的利益空间大!绿茶、红茶盘子大得炒不动。”我说的也是实话。
“吃茶要吃鲜嫩的,宋徽宗写过一篇《大观茶论》,他说要喝到最好的茶,最好在早晨阳光初出露水未干的时候,翘起手指,用指甲摘最新鲜最嫩的芽头。可是偏偏有人说茶叶越陈越香,越陈越好,十年二三十年的年份茶都成宝贝茶了,茶虫茶屎比黄金还贵,简直荒唐透顶!“莲儿继续说道。
“茶放久了变成药,专治凝难杂症。”我调侃道。
“这些都是炒作的噱头,谁信谁傻。”
“某某著名专家也这样讲,而且讲了十多年!”
“这些大咖振振有词,通常是炒家请的代言人!炒家利用了他们头衔,扯大旗作虎皮。中医理论认为,草本植物花、叶保管不超过两年,木本根、茎、皮不超过三年,果實、种子不超过四年,矿物不超过十年,否则都失效不能入药了。《红楼梦》里写道,贾母收藏了一棵野人参,七年后变成了灰,不能食用了。茶叶在自然环境中为什么越陈越好?难道它可以独善其身?”莲儿姑娘有理有据。
莲儿这么年轻就能旁征博引,我感觉到她的知识面很宽,相比那些专家教授,她谈论茶道更能切中肯綮,令我折服。
我对后发酵茶在自然环境下陈放继续发酵长出金花非常好奇,就问莲儿姑娘:“你对后发酵茶陈放后长金花是什么看法?这种茶是否可饮?”
“茶在自然环境下陈放就会出问题。茶还有个特点,就是容易吸收异味,陈放得越久它吸收的异味就越多,有益的和有害有毒的它照单全收,不借助仪器很难鉴定。金花是金黄色的,长在茶饼里,叫冠突散囊菌,是种有益菌类,单纯食用对人身体有益,但是消费者要有火眼金睛才行,必须能辨别金花与类似的黄色有害菌类。发酵茶里有各种各样的黄色、白色、黑色、红色的菌类,有益有害很难区分。它们混合在一起,你敢喝,我可不敢喝。”
莲儿姑娘为我释疑,她的评茶让我受益匪浅。
太阳高照,地表温度上升,茶园里的茶芽嫩绿鲜亮,给一座座山坡注入活力和生机,令我总想深呼吸。
我突然想起二〇一二年四月十一日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官网发布的《2012年茶叶农药残留调查报告》,其中对中国九种名茶中的十八个样品进行了检测,报告指出这些茶叶中农药残留严重超标,十八个样品最少的含有三种农药,最多的含有十七种农药,这样的结果能吓出爱茶者一身冷汗。于是我询问莲儿姑娘好茶的标准有哪些。她说:
“最重要的标准有三点:一、无农药残留或低农药残留的有机生态茶是好茶,只要农药残留超标,无论怎样的金牌名茶都是毒茶;二、有益元素含量高的茶是好茶;三、色香味形俱佳的茶是好茶。这是公共的择茶标准。不发酵茶和发酵茶,绿茶、红茶、乌龙茶、黑茶(包括熟普)、白茶、黄茶口味不同,因各人体质差异,各喜各爱,这是个性选择。共性的标准和个性的选择,是并不冲突的。”
“茶叶的口味好不好,一喝就知道,农药残留和有益元素含量就不好把握了,在没有化验监测情况下怎么判断和选择?”我的这个问题很刁钻。
莲儿姑娘说,上选是不施化肥农药的有机茶;次选是越冬的明前新芽,这是茶学博士、中科院院士陈宗懋先生主张的,明前茶芽农药残留极低,茶芽又嫩又绿,很纯粹。真正的好茶,茶多酚含量很高,茶多酚包含二十多种有益物质,经英国、中国、日本多国专家检测发现,茶多酚物质可防癌抗癌,防辐射,防氧化,防早衰,防非典……多酚物质的多少可以衡量茶品优劣。现代科技能把多酚物质量化,所以选茶就要选多酚含量高的茶。不发酵的绿茶、白茶、黄茶多酚物质含量高,半发酵的乌龙茶和全发酵的红茶其次,黑茶(熟普)最少。
我又问莲儿姑娘:“乌龙茶是半发酵茶,它的茶多酚物质流失少,为什么全发酵的红茶和后全发酵的黑茶与之相差甚远,茶多酚含量不高?”
莲儿姑娘说:“红茶和黑茶的发酵方式不同,所以多酚物质流失也不同。红茶是内原发酵,利用茶多酚酶进行发酵,酶转化为茶黄素和茶红素,多酚物质流失少,而黑茶是渥堆沤发酵,是利用外来微生物进行发酵,就像做霉菜和盐菜一样,茶多酚物质流失贻尽,只剩下褐色素和碱性物质。从饮食安全的角度来讲,现代医学不主张经常饮用发酵陈放的食物,比如红肉、腊肉香肠、腐乳、豆豉、盐菜之类的食物尽量少吃,多吃鲜嫩的绿色食品。”莲儿姑娘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上的网页,递给我看。
夕阳西下,茶山静悄悄的,河畔的吊脚楼沐浴在金色的霞辉里,倒影荡漾在河中。
在莲儿姑娘吊脚木楼里,我看她炒茶,那些嫩嫩的茶芽在她手里很听话,从杀青、到轻揉、做条、提毫、提香……十二道工序一气呵成,整个过程是火的热情,风的速度,十指的芭蕾,手掌的舞蹈,得心应手的艺术,在两个小时内演奏得精彩纷呈,淋漓尽致。万事俱备,莲儿姑娘就在临河的楼台,靠水的地方,布置一张小桌,邀我品茶,我们依栏而坐。莲儿姑娘把刚炒好的茶芽扒到玻璃杯里,用八十度沸水冲泡,一颗颗茶芽从杯底慢慢浮动,缓缓舒展,如待哺雀舌,在杯中蠕动,那么鲜活,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呢喃絮语。莲儿姑娘托起杯子让我观看,那嫩绿剔透的茶芽中溢出如丝般的汁液,一圈又一圈的在杯中弥漫开来,泛绿了整个杯壁,汤汁的涟漪中氤氲着一缕茶雾,袅袅娜娜,散发的淡淡香气若即若离。清明前的茶芽清纯味淡,与清明后的茶芽味重浓香比,前者是清纯的小丫头,后者是善解风情的少妇,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您慢慢品尝吧,好茶的真味就在杯中。”莲儿姑娘说。
我用清水漱了漱口,吐去腑内废气,对着夜空深长一吸,然后啜饮了一小口茶汤,长时间停在唇舌之间,慢慢的品味,闭目凝气,让茶汁在舌底潜伏,津液久留,且啜且吸,享受那股淡淡的涩味和甜味,此茶的栗香从舌底滑入喉咙,穿越肺腑、血管、毛孔和整个身心,直达天庭,豁然开朗,恍然大悟,那一刻实现了茶禅一味。
毫不夸张,莲儿姑娘就是开示我的大师。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