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记忆(七章)

2018-11-21 12:54四川王子俊
散文诗世界 2018年8期
关键词:面孔山峰玫瑰

四川 王子俊

玫瑰之歌

灵息吹动。月光在时间的故乡播撒玫瑰的黄金。心灵触抚的世界,一个悲哀而善良的老人,在夜色苍茫之际,他向我们挥手道别,朝茫茫暗夜中永恒的地方缓慢走去。

(这灵魂与生命的抚慰者啊,他为何在我们的视野远远消失?当他把悲惨命运像一根骨头抛向了身后,搭乘叶子的光辉迅疾上升。)

降临的是流亡者被命运赶出屋宇的夜晚。一个孤独的流亡者,他因流放而在一个玫瑰之夜有幸谛听到灵魂与世界交流的声音:

仍旧是一眼清纯的泉;一只在光明中歌唱的画眉;一丛像喇叭一样无尘的木棉花;一片潮涌生命光焰的果园;一首留存在我们内心金色山峰上的福歌……

玫瑰之夜,是万物的边界:云朵。人的面孔。山峰。植物。游动的鱼。是钢铁与矿石在永恒之城燃烧。

瞬间,都被时间银色的锻锤敲碎,融合、丰满、消融。交织成一道令人目眩的光亮:

这玫瑰的火焰啊!

请照亮这记忆之城,在天空飘荡和大地上被青草遮蔽的高贵的亡灵。

记忆之城

我一直把这位于金沙江,邮票那样大的城市作为我写作的背景:

这是一座令人眩晕的荣耀的城:

六十年代,移民们踏着马帮铃响的足印,从北方迁徙到这南方的高原与裂谷,并在一片火箭草与石头之上建起了这座移民的城。

多年后,当他们的尸骨化为泥土,生命的火焰被时间之掌一个个熄灭。

他们获得的仅是用线绳捆扎的无人翻阅的尘封的档案:姓氏。出生年月。死亡时间。

而那些后来者,又有谁能在记忆中打捞出这些平凡的姓氏,以及他们那一张张焦黄而渴望的脸?

今夜,在玫瑰之夜,我瞧见那么多亡灵从泥土中浮出面孔,像月光种植的玫瑰,绽开在我面前,突然间,我发现,在玫瑰之夜,竟有那么多无名的人,他们的生命以及灵魂都通通交付给了这座城市:

他们被时间之火焚烧,打铁,熔化。

而只有在这玫瑰之夜,那高于山峰的月光才把他们孤独的姓氏铸亮。

这是他们安身的地方:光秃的褐红色的山峰。涌动的火箭草。南高原的炽热而圆满的阳光,以及通往大地、海洋和天空的缢口,沉默地让生命开始或结束。

而他们那一张张焦黄而渴望的面孔在玫瑰之夜是多么的安详和幸福。

梦见叶芝

整整五年,我坐在一间工厂最高的屋顶上,守望机器,独自与星星,云彩,飞鸟交谈。

整整五年,我披着一件在冬天抵挡寒冷的旧棉袄,生活在这座城市的钢铁的屋顶上。

面前是钢铁。清冷的月光。稻草编织的草席。我一直为一种到达的渴望而生活着。

迟钝。沉重。单调的旋转。速度。

这些物质打磨亮我生活全部的钟点。

远处,那些守望金枝的智慧的面孔被神圣的夜晚磨洗,晾在天空的线绳上。

一天夜里,像一个在岁月里湮灭的部落的守灵人,我端坐在稻草编织的草席上,睡了过去。

突然间,我梦见了叶芝,这位心灵在塔里把抒情的烛火刻下的爱尔兰老人,他的面孔天鹅般天真和明净。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沉重之夜梦见这位老人,这位我只能用心灵触抚的老人离我竟如此之近,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抚摸我的额头。

难道仅仅是凭借手中一本有着一幅年代已久,早已翻拍多次的黑白照片的诗集?

命运似一截燃烧的导火索,切入抒情的光焰。

他抒情的面孔像是月光炼出的玫瑰,逾越两个相依的世界,他把一种质朴的虔诚降临于我:

我梦见他坐在橡树下,手拿着楠木木碗,牧师般嘴里念着诗词,朝我的旧袄上,洒下像银子一样纯亮的水。

他说:“灵魂选择了最困难的,它把繁重的苦工担在躯体和灵魂之上。”

命运是一只注定不能度过冬天的蚂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同情的目光投到这只孤独地走向死亡的幼兽。

是什么力量驱赶你来到钢铁之上?

这个掉队的小小的武士,挺着胸膛,头灯打量即将降临的厄运。

这是冬天,寒冷像是那通往圣殿的梯子,一竿子插在我们面前的道路上。

显然,这是只冬天外出寻找食粮的蚂蚁,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回家的道路和伙伴。更不知道命运已把最坏的消息扛在了它的肩。它用瘦瘦的手掌,举起一粒白雪一样的食粮。

我想,这就是它用自己的一生来换取的食粮吧。

这丢失道路的可怜幼兽!

现在,你的伙伴一定正匿藏在深深的洞穴里过冬,躲过逼近的寒冷的刀锋。它们互相依偎,耐心等待着春鸟的第一声鸣叫,等待来年播种在枯枝败叶里的种子伸出翠绿的头颅。

尽管,它们中的许多也和你一样,注定不能听见这种子发芽的声音,但它们却比你幸运,有那么多的肩,共同承受了死亡攥紧的拳头。

冬天,一只注定不能度过冬天的蚂蚁,这可怜的幼兽,它和我一样蜷缩着身体,在升起的最高的炉火旁,等待着冬天过去,等待覆盖在通往家园道路上心灵的大雪,被春天的扫帚打开。

金沙江边,山峰上的一张面孔

灵魂所能抵达的,不仅仅是江对岸山峰上的一块块岩石,一株树,盛在盘中的苹果或桔子,还有光,精神,以及从万物根部升上的色彩,是仍旧像裂谷上空的太阳一样亮丽。

这些就是我们临摹了千百次并赋予它们永恒生命的事物:

褐红色的粗糙的岩石。果实的火焰。浴女。

(我发现那么多的蜜水在江对面的山峰上流淌)

从一种颜色到另一种颜色结束,然后重新开始。不可拒绝的速度,眩晕击穿了你:你的画布,你的布满颜料的双手,你的为痛苦所覆盖的整个灵魂!

而眼睛在燃烧。而声音在燃烧。

而耳朵在燃烧,而灵魂在燃烧。

现在什么都不能阻止你接近生命的本质:

那些朝你的旧衣投掷石头的孩子,那些粗暴拒绝并嘲笑你的人,什么都不能阻止你过河入林以心灵去触抚每一块岩石:苹果和红桔。

(这些呈现在我面前的简单的事物,至今让我感动)

在赭石和朱砂之间;在灵魂的山峰之上;在生命纯净的光焰里;在世界的注视里聚集、凝固。

玫瑰的秘密

那个悲恸而善良的老人,当他向我们挥手告别,朝茫茫暗夜中的永恒走去,走回时间的故乡时,他为我们讲述了玫瑰的秘密:

那些生活在净界的人,那些生命的香气未曾泯灭的人,在玫瑰之夜,他们为自己一小点的过失,因愧对灵魂,而劈柴烧死了自己。

当朝霞升起来的时候,在他们生命被烈火焚烧的地方,朝霞将炼出玫瑰的光焰。

尾声:永恒之城

该不是结束的钟点降临了吧!

现在,这么多的疼痛在我的肺叶喷射。当那些掠过这座城市的风在四周的山峰上吹动,北方的红嘴鸥已远走他方。一些重复的词语(致命的枪刺),仿佛随意就被打碎的瓷器,将在这个冬天毁坏我关于这座城市的写作,以及我的生命和激情。

当面对已经毁坏的诗的原质,我再也无法用时间的净水来锔补好生活迸裂的细须,

当说出的话语,仅仅是一些满载肤浅和暗淡的文字。

远处,是闪动光亮的峰顶,

(难以抵达的陡峭的高度)

钴蓝色的天空,生命

在更高的门楣吹息、喷薄。

云层被强大的光剪开一处裂缝,

我看见金色的光辉里

天使们抒情的翅羽拍打着光。

然后是嶙峋的岩石抹掉了坚硬的时间。

树梢抬起头,一齐向上攒动。

青草在无人注视的地方坚持。

如果我的写作,能像椋鸟抓住清新的枝条一样,搭乘上纯明的轻盈之气,旅行到钴蓝色天空的门楣,鸟瞰灵魂:

或接近于崇高,

或接近于卑下。

手抚金属的琴键一样,触摸到那些雨水激发的让人惊讶的语言;

那些像老虎般金黄的词语;

那些从千万朵火焰中取出来的词语;

那我抒情的笔端就将在这个生动的玫瑰之夜,接近更高的歌队:

根植于灵魂故乡的玫瑰之歌。

找到关于生活与灵魂的答案和天路。

在生命的画布上,临摹出军团般的鱼族、飞鸟和人的面孔是怎样交织成质朴的生命之歌 ,并为灵魂构筑一处栖宿的句号。

关于我所看见的一切,

我深感这些精神的盐粒,

在嶙峋的岩石、树木、鱼族

飞鸟和流云这几种简单的线条前

神圣的光辉暗淡了,而剩下

肺叶散开的深达骨髓的惨痛。

在钴蓝色天空的门楣,我看见鱼族。岩石。树木。青草。流云。就是这些简单的线条,构成了我一直渴望到达的幻象:

攀枝花,你这记忆之城,永恒之城啊!

这一万吨黄金铸造出来的幻象里,流淌着我血液的孩子,像青草一样生长、发育,把生命的火炬延伸和坚持。

当春天的第一批候鸟飞回这稻草色的山谷;第一批蓓蕾簇动在树枝;第一片翠绿的草覆盖了这光秃秃的裂谷,

我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孩子,那就是生命停止的地方,生命在前进。

让结束的时辰来临吧(我深知与词语亲近是一种怎样的恐怖 ):记叙各种事物的白纸,让词语远遁。笔端不再朝语言喷出墨汁。灵魂深达世界的内脏,静寂地交流……

仍旧是一眼清纯的泉;一只在光明中歌唱的画眉;一丛像喇叭一样无尘的花朵;一片潮涌生命光焰的果园;一首留存在我们内心那玫瑰之夜的生命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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