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塌的烟囱

2018-11-21 12:43郭桂杰
火花 2018年11期
关键词:烟囱厂长车间

郭桂杰

那座高耸的烟囱是被拆除的,可是我还是觉得说它倒塌了比较确切,因为它在我心中二十年前就倒塌了。犹如插在我心头上的一把剑,终于被拔出来,鲜血滴落,隐隐作痛。

小厂子就坐落在京杭大运河西岸的小镇上,站在高高的河提上,远远的就能看到冒着黑烟的烟囱,一柱擎天,独霸高空。那时候,环目四野,没有一处楼房。小厂子的工人们习惯指着高大的烟囱自豪地说,那就是我们的厂子。

我刚进厂的那年,每每在烟囱下走过,心里都会恐惧。老工人们说烟囱最上端是随着风向摇摆的,如果烟囱不摇摆就有倾倒的危险。后来,时间长了,思想也麻木了。站在烟囱下向上看,想象着这烟囱是怎么用红砖块垒起来的?那么高、那么圆,还那么蔚为壮观。我怕受到别人的嘲笑,终未向人讨教这个至今未解之谜。

我的三个月学员期是在车间度过的,跟着师傅学习操作染槽机。这个工序就叫染布,把一卷一米宽、三百多米长的白坯布放在染槽机上,拽起一卷白坯布的端部,在染槽机内两排滚筒上按照顺序穿插,使白坯布能够在两排滚筒上转过,再经过第二个染槽机、第三个染槽机后,又卷成上色的布卷。然后,把上色的布卷卸下来,再安装到第一个染槽机上,这样重复染色十遍,这卷半成品布匹就进入下一道工序了。这个车间内有染槽机十几组,第一个染槽机内是沸腾的色液,第二个染槽机内是工业大盐水,用于固色,第三个染槽机内是清水,洗褪浮色。

一匹灯芯绒布,从棉花到成品,需要几十道工序,染布只是其中一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严格的操作规程和工艺标准,并张贴在车间的显要位置。我是刚从校园走进工厂的新职工,对一切文字都感兴趣,只要是文字都要读一读。车间墙上的工艺标准明明写着每卷布匹染色十遍,带我的师傅却告诉我,只需要染八遍。开始,我疑惑地问师傅:“王师傅,工艺标准上写着染十遍,咱们咋染八遍呢?”师傅当时一愣,然后一脸愠色地对我说:“书呆子,我让你染几遍你就染几遍。”

我为我的唐突有些后悔,以后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师傅学习各种操作技能,不敢再说废话了。因为车间的工人大多没有多少文化,张嘴就骂,还经常出现打架斗殴、酗酒滋事的事件,惹恼了他们肯定要吃苦头的。何况我后来听说其他班组的操作工也都是染八遍,也许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一代传一代,无可厚非。

有次见到二班的刘师傅染布时倒进染槽机两桶染料。我们每染一卷布用一桶染料,染料有专人配好,放在配料室,我们自己领取。刘师傅倒进染槽机两桶染料,一卷布染了四遍就转下一道工序了。我们每一个班产量是染六卷布,刘师傅提前三个小时就下班走了。我心里合计,一桶染料染八遍,两桶染料染四遍,似乎也能说得过去。我极力地寻找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那颗充满好奇的心。

染布车间阴湿闷热,染槽机里是沸腾的水和色液,就像一口口大锅,升腾着热气。在寒冷的冬季里十几组染槽机里的热气,就成了白雾缭绕。废弃的色液和污水,在脚下的沟槽里不断地淙淙流淌,看不到房顶,也看不到墙壁,几盏灰暗的防爆灯闪闪烁烁。染槽机转动发出来的声音很沉闷,像老牛拉着沉重的车子在月夜里赶路。

偶尔会看到操作工身影晃动,才知道有人在车间里上班,我们都带着长长的黑色胶皮手套,脚上穿着长长的黑色胶皮靴子,在十几台染槽机之间穿梭。染槽机上裸露的三角传送带与染槽机内两排金属滚筒,飞快地转动着,犹如庞然大兽龇牙咧嘴地发出低吼,随时要向入侵者发起袭击。

染槽机上惊险情节时而发生,王师傅的一双胶皮手套曾被滚动的布卷突然拽走,吓得他出了一头冷汗。车间工人被沸腾的色液迸溅烫伤已司空见惯。我的两只手被色液浸泡后,很难洗干净,手上经常残留着片片黑青色,每天上班也就懒得再洗了。有时候与亲戚、朋友在一起,就因为手上的色污自感卑微,往往不等人家问就先声明这是在车间染布搞的,很难洗干净。直到别人若有所思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的心里才如释重负,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与人一起吃饭,小心翼翼地触碰别人的物品。

工友小谢的遭遇让我小心翼翼的心彻底崩溃了。染槽机上的滚筒疯狂地卷住小谢的双臂,把他反吊在机床上,滚筒被拖住,电机发出异样的声音与小谢惨痛地呻吟,被工友及时发现,飞快地落下车间的电闸。迅速围上来的工友实施援救,可是无从下手,布卷、滚筒与小谢的胳膊、衣服死死地缠在一起。厂医务室五十多岁的张医生闻讯赶到,用手术刀割着小谢的衣服与厚厚的布卷,这个时间是漫长的。很多的工友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有人甚至吓得哭出声来。小谢面孔狰狞、惨叫,到昏厥过去,我亲眼目睹了这个悲惨的现场,两条腿在打颤,心就要跳出来……

小谢因公致残,每次遇到他,我都会回想起那一幕恐怖的场景。我曾暗下决心,即使饿死也不能让自己的子女到工厂上班。

我离开那个小厂十几年后,搬进小镇新开发的一个小区里。这时已是二十一世纪了,小镇上高楼林立、鳞次栉比,小厂的烟囱被湮没了。

那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国有企业,早就破产倒闭,破败的厂区闲置多年,荒草丛生、锈迹斑斑。千余名职工下岗自谋职业了。小镇上突然多起很多早餐点、卖菜的、卖水果的,还有开电三轮拉脚的,装卸工的队伍也壮大起来,各行各业都能看到下岗职工的身影。

小区的门口也能看到昔日工友的各种摊位,进出小区总要跟他们打个招呼。一个中年男人脚蹬三轮车,每到傍晚都会到小区卖小百货,车上播放着音乐,充当着大街上叫卖的吆喝声。那音乐远远传来,又渐渐远去,就知道卖小百货的进出了小区。音乐是悦耳的,不会扰民,小区的居民是欢迎那悠扬、绵长的乐曲的。不知道那乐曲究竟表达的什么情感,中年男人似乎在乐曲的伴奏中,一圈又一圈、一下又一下缓慢地蹬着三轮车,车速和乐曲很协调、很合拍。

“小百货儿”不知道是几层楼上的居民叫了一声。中年男人随即应声,哦——声音拖得长长的,停下三轮车等待顾客从楼上下来。几个遛弯的居民有时候也会围拢过去,挑选一些小商品。说是小百货,物品数量肯定不会上百,无非就是牙膏、牙刷、鞋油、针线、杀虫剂、痱子粉、电池、袜子、鞋垫等等,都是家庭日常用的易耗品。妻子也多次在中年男子那里购买日用品,我穿的袜子大都从那里买来的,物美价廉,穿着舒服。中年男子的勤劳敬业、服务态度、商品质量,得到了小区居民的普遍赞誉。每天傍晚,“小百货”都会如约而至,一年四季,寒暑无阻,极大地方便了小区居民。

妻子不在家的一日,家里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罢工”了,需要更换电池。正好“小百货”的乐曲声传来,我连忙下楼去买,走近中年男人,虽然他很沧桑,黑白相间的头发蓬松着,脸色黝黑,身体消瘦,但是我还是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他。

“石主任啊!”我赶紧打招呼。

中年男人先是一怔,然后脸上泛出一丝尴尬的笑意来:“哦!哦!小郭呀!”我在小厂里就叫小郭,那时二十几岁,涉世未深,青春年少。

石主任当年可是小厂里的大车间主任,管理二三百人。时过境迁,如今下岗后蹬着人力三轮干起了小百货儿。看着石主任,我没有心生同情,却感到很好笑。因为有件事,与他有关,至今让我耿耿于怀。

三个月的学员期过后,我这区区的高中生在小厂里也是很快脱颖而出,被调到厂部办公室做文秘工作。我很珍惜这个岗位,一时踌躇满志,体力脑力发挥到极致,一根弦在心底绷得紧紧的,从不懈怠,不知疲倦,尽心竭力,时刻不忘学习和提高。虽然工作中有很多的困惑长期伴随着我,但在小厂工作的十年里,锻造了我不畏艰辛、坚韧不拔的性格,让我受益终生。

那是我刚到厂部办公室不久,下午快要下班的时间,厂长让我把石主任找来。我走到车间大门口正好碰到他出来,便通知他说:“石主任,厂长叫你去他办公室开会。”

“下班了,开哪门子会!”石主任边说边走,对我不屑一顾。

我在石主任身后跟着追过去,急忙又说:“石主任,厂长真叫你去呢!”

“你就说没有看到我。”石主任冲我丢下一句话,骑上自行车出了大门口,很快消失在人群里。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束手无策,脑子里一片茫然,只好蔫蔫地到厂长室交差,见到厂长,我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找到石主任,可能下班走啦!”

厂长看了看表,对我说,你去他家把他找来。职工家属院距离厂子并不远,骑自行车一刻钟就到,我找到石主任的家,他正在院子里打扫卫生。我站在街门口,有些怨言地说:“石主任,你非得让我又跑一趟,厂长等你开会呢!让我到家里来喊你。”

“下班了,开哪门子会呀!”石主任随手关上了两扇铁门,还嘱咐我说,“你就说我没在家就行啦!”无论我再怎么喊,没有回音了。

我只好再次回到厂长办公室,再次吞吞吐吐地说:“石主任,没在家。”

厂长质疑地看着我,用责难的口吻说,让你找个人就找不到么?再去找,找到为止。

我一时不知如何办才好?脑海里寻求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内心怨气已按捺不住,我无可奈何地向厂长汇报了实情。我的“艰巨任务”才算被解除。

从此,我在小厂里也被扣上了“小郭爱告状”的大帽子。

走进小厂到处是草木成荫、微风拂柳,迎面白色石雕婀娜多姿,有奔马、有鱼跃、有美女。放眼偌大的厂区,小桥流水,假山喷泉,一群群小鱼在清澈见底的池中欢快地游动,碧波荡漾、倒影摇动。办公区前亭台楼阁,长廊蜿蜒,一幅幅人工绘画,再现红楼美景。远处花架走廊,一路挂满姹紫嫣红。观赏树、绿草地,相映生辉。置身其中,宛若在江南水乡,或在水上公园。

厂里新建的大礼堂,比车间工房宽大得多,当时比县城的电影院还要气派十足。到处彩旗招展,霓虹溢彩,市里县里多次到我们小厂借用大礼堂召开大小规模的会议。每遇到节日,厂文艺宣传队就在这里演出,载歌载舞、共度联欢。

后来才知道,这些浩大的形象工程里也包含着我的一份“功劳”。因为那些工程资金都是拆卸车间的设备改造资金。小厂新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都是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报送到银行申请贷款。

工房的墙上到处都悬挂着大字标语。宣传长廊里都是企业获得的各种荣誉介绍,以及各级领导莅临企业检查指导的照片和文字说明。这里面当然更有我的劳动成果,我负责企业内外宣传工作,对企业歌功颂德的新闻报道在国家、省、市级报纸,每年都有大量发表,我被称为小厂“一支笔”。

我在厂部办公室主要负责做文字材料工作,为了立足岗位,我兢兢业业、夜以继日地学习和工作。因为我总有一种自卑感,没有攀龙附凤的社会关系,父母都是平凡人,我身无长物,如果不珍惜岗位,唯恐有朝一日被淘汰。我通过三年自学获得大专学历,工作独当一面,驾熟就轻。

几次周一例会之前,厂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写会议提纲。这种临时性任务,使二十几岁的我不得不经常站在企业全局上思考问题。有次我见到销售科长满腹牢骚地说,又有客商退回来两批货。由此我想到必须在提高产品质量上做文章,围绕这个重点写成了会议提纲。例会上,厂长按照提纲简单地讲了讲,大家也就各自忙去了,例会任务圆满完成。当年一个二十几岁的小文秘设计出来的会议,究竟能产生多大作用,鬼才知道。

我到小厂七八年的时候,企业开始出现开工不足,工人工资长期拖欠的情况。一次厂长把我找去焦急地说:“你抓紧写一篇稿子,配合县电视台的拍一个新闻稿,反映咱厂生产经营是很正常的。”

因为我们小厂距离县城比较远,县领导听说我们这个重点企业出现了被动局面。为了消除负面影响,我手中的这一支笔,又要派上“大用场”。当看到县电视台播放我写的新闻稿时,我忐忑不安、黯然伤感。我虽然没有汉代贾生的才华之万一,却让我唏嘘起那位“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汉文帝。

在我即将迈进而立之年的人生节点,小厂犹如病入膏肓的一头大象,轰然倒下,奄奄一息。企业破产,职工下岗。一切缥缈的美好,仿佛一个个彩色泡沫,随风而逝。我在人生之路上一时迷失了方向。

每次经过破败的小厂,仰望矗立的烟囱,我的内心深处都会莫名地产生一种负罪感,是我用十年的青春韶华,曾经描绘了小厂虚幻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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