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十七)

2018-11-21 12:43王克臣
火花 2018年11期
关键词:八连扬子江云龙

王克臣

卢燕匆匆上场报幕:“下一个节目:朝鲜铃鼓舞《锦绣河山》。”

金达莱身着掐腰蓝色短袄,下穿拖地雪白长裙,脚蹬漆黑高筒皮靴,胸前系着大红飘带,铃鼓上缀着长长的金色穗子,青春靓丽,满面春风。她随着舒缓的器乐节奏,翩翩起舞,至舞台中央,袅袅转至四方。

一长串年轻的朝鲜姐妹,高高举起铃鼓,围着金达莱载歌载舞,舞至金达莱东,舞至金达莱南,舞至金达莱西,舞至金达莱北。

鼓声咚咚,铃声哗哗,心花怒放,眉舒目展。

在人们面前,仿佛呈现出三千里锦绣江山。不由使人联想到凸显阳刚之气的金刚山,呈现阴柔之美的妙香山,以及春来江水绿如蓝的鸭绿江和门泊东海万里船的清川江。

兹后,铃鼓舞的朝鲜姐妹们,调转一百八十度,队尾变排头,乐悠悠,喜洋洋,飘飘欲仙,婆娑起舞,出神入化,赏心悦目。

直至缓缓飘下舞台,台下的观众依然满面春风,兴趣盎然,仍然沉浸在祥和与欢乐之中。

卢燕又从后台缓缓走上来报幕:“接下来请欣赏:秧歌剧《兄妹开荒》,表演者:王二化、董世贵。”

舞台下,有人呛呛。

高连长说:“董世贵这小子,成!”

邓三珂说:“成啥呀,大字不识一升,他会唱什么?”

贺云龙说:“可别小看了董世贵,在石家庄时,他是不识字。可从那时起,这小子天天学习。好家伙,至今了得!什么事难?难在不学。你信不?”

正说话间,王二化上场了。身穿白裤白褂,头系雪白毛巾,肩扛大镐,声音洪亮:“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唱,唱得太阳红又红,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董世贵上穿红袄,下着绿裤,小小扁担三尺三,一副小箩筐。一头米面馍,一头热米汤,颤颤颠颠地上场,紧接着唱道:“怎么能躺在热炕上做呀懒虫!”

王二化刚要接唱。

不料,董世贵却自行其事,走到台前,面向观众,加了一句道白:“也赖我。有我这么漂亮的妹子陪着,搁谁也懒得起!”

场下的志愿军战友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朝鲜老乡听见志愿军同志们大笑,想必可笑,也都跟着笑。

一时间,场下观众活跃异常。

王二化生怕董世贵还随便加白,于是,赶紧接唱:“扛起锄头上呀上山岗,站在高岗上,站得高来看得远那么依呀嗨……”

董世贵接唱:“太阳太阳当呀么当头照,送饭送饭走呀走一遭,哥哥刨地多辛苦!”

王二化刚要接唱。

却怎料到,董世贵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念白:“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这是我们八连指导员,经常教导我们的!”

戏台底下,又是一片喝彩声,有的战士还“呱唧呱唧”鼓起了掌。

王二化正担心董世贵还有别的词,恐怕这出秧歌剧演砸了,下台挨批评。于是,他不等董世贵开口,赶紧接唱:“怎么能饿着肚子来呀劳动?”

董世贵接唱:“挑起担儿上呀上山岗,一头是米面馍,一头是热米汤,哥哥本是庄稼汉那么依呀嗨,送给他吃了……”

王二化知道,二人再和唱一句,就马马虎虎结束了,可别再让董世贵瞎掺和,下不了台。

正在他这样想,还没等他开口接唱。董世贵又加了一句念白:“吃,吃是吃,不能白吃。得使劲儿干活,多多开荒,多多种粮,支援前线,消灭敌人……”

戏台底下,一片欢呼声,鼓掌声,还夹杂着口号声。

王二化生怕董世贵再生变故,赶紧接过,结果变成二人合唱:“要更加油来更加劲来,更多开荒,那哈依哟嗨嗨哎嗨那哈依哟嗨,要更加油来更加劲来,更多开荒,那哈依哟嗨嗨哎嗨那哈依哟嗨。”

二人鞠躬下台。

戏台底下,霎时间掀起一片欢乐的波浪……

下台时,王二化知道和董世贵演砸了,等着挨文工团团长卢燕的批评。

说曹操,卢燕到,朝他俩急匆匆走过来。

王二化把脸压得低低的,羞得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卢燕走到他俩跟前,说:“王二化,今儿是你的创意?”

此刻,王二化还有什么可说?闷着,半晌不语。

卢燕说:“莫非董世贵的创意不成?”

董世贵不知道什么叫作“创意”,也不敢吱声。

卢燕哈哈大笑,说:“你们俩都别谦虚了,到底是谁有这么好的创意?要好好地奖励他!演出效果太好了,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呀!”

王二化释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卢燕说:“王二化,赶紧换装,下一个节目就是你,我赶紧报幕!”

王二化说:“我好说,把外衣一甩,就上场!”

卢燕蹭蹭几步,走到戏台中央,报幕:“下一个节目:山东快书《无敌三勇士》。改编者:王二化;表演者:王二化。”

戏台下,高连长轻声说:“这就叫自编自演。王二化,他的哥哥叫王大化。在陕北时,和李波同台上演秧歌剧《兄妹开荒》,受到陕北部队的欢迎,还得到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表扬,非常有名。真想不到,在朝鲜前线遇到他的堂弟王二化。世界上,什么样的新鲜事都会有。这个王二化表演的山东快书《无敌三勇士》,说不定就唱董世贵、邓三珂和你贺云龙呢!”

贺云龙说:“连长真会开玩笑!”

邓三珂伸过脖子说:“要唱,那也得唱您高连长呀,我们几个,连毛毛虫都不如,往哪儿摆呀?”

贺云龙说:“邓三珂,我听说过,有一处叫无名高地,经过报纸报道和文艺宣传,使这个无名高地有了名!真不可以低估报纸和文艺的宣传作用。”

邓三珂说:“报纸宣传谁,谁有名。听那些,没完!”

高连长乜斜了邓三珂一眼,说:“别争了,仔细听。”

舞台上,王二化头戴黑色礼帽,身穿灰色大褂,迈着方步,走上台来。他边走边掏口袋,掏出鸳鸯板,顺手敲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边上场边有板有眼地数叨:“闲言碎语咱不讲,表一表山东好汉武二郎……”故意念白,“错了错了。我肚子里的玩意儿太多,顺口就溜达出来一串。”接着数叨,“说一位大姐走得忙,咋那么忙?咋那么忙?净顾得忙了,你倒是前瞧瞧,后望望呀,‘噗嚓’坐在柿子上。卖柿子的急了:‘咋着您呢,大姐,这回可好,人家的柿子论个儿卖,俺的柿子论碗量!’”王二化数唠到这里,故意一拍大腿,念白道,“啊呀呀,又错了!今天这车,咋开的,净往岔道上跑呀!”

王二化的滑稽表演,引逗得戏台底下一阵阵快活的笑声。

王二化连说带比划,拿腔拿调地数落——

今天不把别的谈,说一说,中国人民志愿军二○○师五九八团的第八连。有一天,上级交给它的任务就是坚守金城川。一昼夜,急行军八十多公里,那条山路呀,坎坎坷坷、曲里拐弯、窄窄巴巴、山丘连绵,那叫一个难。第一个爬上金城川的是一个大个子兵。他汗没顾得擦,气儿没顾得喘。黑咕隆咚、万籁俱寂、夜幕笼罩、墨色错暗。大个子兵,有经验,趴在制高点,睁大眼睛往下看。这时候,猛然发现,金城川对面的山坡前,上来三个送死鬼,扛着一挺美式重机枪,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呼哧呼哧一个劲儿地喘。这时候,大个子兵,一手攥一颗手榴弹,偷偷摸摸、轻手轻脚、不声不响爬过去,突然出现在敌人眼面前。只见他,左右开弓没鼻子带脸狠狠地砸下去,脑壳立即开了绽。第三个是个大黑汉,又高又大又粗又彪悍。只听他哇呀呀的一声喊,把大个子兵摔在身下边。正在这千钧一发间,董世贵的流星锤,不偏不倚、不歪不斜、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可好击中大黑汉脑袋的正中间。小个子兵,赶紧冲上来支援。只可惜,那个大黑汉,窝儿都没动一命呜呼上了西天。无敌三勇士,抱成一个团,最先占领金城川的制高点。大个子兵,揭开三筐手榴弹;小个子兵,抱着缴获的美式重机枪,专等敌人往上窜。

金城川山下的美国佬,满以为重机枪组已经占领制高点,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大大咧咧、冒冒失失、浑浑噩噩、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就像放羊一样往山上赶。岂不知,大个子兵、小个子兵和董世贵,见到烧杀抢掠、作恶多端的美国佬,不共戴天、怒发冲冠、忍无可忍、七窍生烟。打的打、杀的杀、砍的砍,打得敌人连滚带爬、屁滚尿流、鼻青脸肿、脑袋开花,滚到山下边。

待到八连全部爬上山,战友们同心协力、坚定果敢、干干净净,把敌人彻底消灭完。

这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二○○师五九八团第八连的无敌三勇士故事中一小段。您要没听够,等我王二化,再给您一段一段一段一段地往下编。

王二化数唠完,郑重其事地道白:“在这次坚守金城川高地上,董世贵还从烈火中抢救了一位朝鲜姑娘。我再编上一小段,大家愿意听,愿意听,还是愿意听呀!”

王二化还没说完,突然,从戏台后面,奔上一个朝鲜姑娘,大声叫嚷:“唔,唔唔——”

王二化不知发生什么事,于是,走过来问道:“咋、咋回事?”

朝鲜姑娘先是“唔唔,唔唔”,然后用极其生硬的中国汉语说:“那个,从烈火中,被救出的朝鲜姑娘,就是我!”

这突如其来的一瞬,使王二化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那、那……”

朝鲜姑娘说:“我叫金达莱,那个志愿军同志,叫董世贵。董世贵,你在哪里?”

在戏剧舞台上,会发生这种事,王二化一丁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

金达莱大声叫道:“在我们朝鲜,有一个规矩,对救命恩人,一定当众给一个热烈的拥抱,况且,越是人多的场面越好!”

王二化正在不知所措,卢燕从后台跑上前来,当众问道:“朝鲜老乡们,大家说,可以吗?”

戏台下,所有的朝鲜老乡异口同声:“可以,可以!欢迎中国同志,尊重我们朝鲜的规矩!”

卢燕听到这里,转过身来,喊道:“董世贵,请吧!”

董世贵从后台小跑儿站到舞台中央,刚要开口,戏台底下传来一片快活的笑声。

原来,董世贵演唱完秧歌剧《兄妹开荒》之后,还一直没有卸妆,上穿枣红小花袄,下着葱心绿长裤,头戴雪白大草帽,满脸通红,羞羞答答。

金达莱说:“不是,不是这个小姑娘!”

卢燕说:“是,就是他呀!”

金达莱说:“不是他,不是这个小姑娘!是一个志愿军战士,把我身上的大火扑灭。当时,我的脚跌伤了,是他给我找来跌伤药,为我包扎,治好了我的跌伤。不是这个小姑娘,是一个志愿军战士!”

卢燕笑笑说:“就是他,不信,你看!”她把董世贵头顶上的草帽掀掉,亮出亮亮的光头,继续说,“看看,仔细看,是不是这个志愿军战士?”

金达莱细细地看了又看,这才说:“是他,就是他!”

卢燕说:“他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中朝人民最可爱的人!”

金达莱说:“是的,是的,他就是最可爱的人!”刚要扑上去,卢燕急中生智,赶紧把草帽扣在董世贵的秃脑壳上。

场下,唱着,闹着,一片欢腾;说着,笑着,异常畅快。大家兴致勃勃,四散开去……

晚饭时,扬子江端着饭碗,来到王二化跟前,两个人蹲在一块儿,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扬子江说:“二化呀,我写的那篇朝鲜前线通讯,叫你给改编成山东快书了,还可以。就是把贺云龙、邓三珂这两个战士,说成了大个子兵、小个子兵,不太好。还是直接提名道姓好一些。”

王二化说:“我是想突出董世贵这个主要人物。另外,听书跟读书不一样。听书,在一个挺短的时间里,不能同时出现很多人的名字,听着乱,不好记。我使用了大个子兵、小个子兵,加以区别。好听、好记、好懂。这跟你们搞新闻通讯的不一样!”

扬子江笑笑说:“好好,搞艺术你是内行!我是担心贺云龙、邓三珂感到不舒服。”

王二化说:“嗨,那才瞎掰,入朝作战的志愿军,有好几十万。有的人,甚至立了很大的功劳,都没有机会提一句。他们好歹还让你写进通讯报道,被我编进山东快书里,还觉着不舒服?在我们的山东快书里,多少也有个讲究:快书说的是人,必须突出人物。”

扬子江说:“啊呀,好家伙,我一句话,招出你一大串话来!也不错,我向你学到了写作上的常识。应用到写作通讯上,怕也是这个道理!”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出山,朝霞映红了半边天,金城川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过来两个人,在红彤彤的阳光照射下,棱角分明。一个是新华社记者扬子江,一个是二○○师文工团的演员王二化,两个亲密战友,边走边交谈。

扬子江就要到别的战场去采访了。在岔道口处,他说:“难怪你演出效果那么好,不愧是著名艺术家王大化的堂弟!”

王二化说:“你是不是也想让我夸夸你的通讯写得好呀?”

扬子江哈哈大笑,说:“什么也难不住你!看看,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写的那篇通讯,还没有在报纸上发表,你就看见了,还被改编成山东快书。好家伙,你们当艺术家的,真是无孔不入,到处搜集材料。下一期《志愿军画报》上,刊登你跟董世贵一同饰演秧歌剧《兄妹开荒》的剧照。”

王二化说:“你把这次中朝文化活动,也顺便在报纸上给报道一下。”

扬子江哈哈大笑。

王二化说:“你笑什么?”

扬子江止住笑,说:“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二化使劲儿擂了一下扬子江,说:“什么话!等下一期《志愿军画报》出版,建议你寄给董世贵的家乡。你记一下:河北省顺义县河南村。”

扬子江说:“这你就不懂了,搞新闻的,能不知道被报道人的家庭住址?能不知道应该寄送一本样刊?”

王二化说:“你信不信,董世贵家里人,要是收到你寄的《志愿军画报》,不定高兴成啥样子呢!”

扬子江说:“你跟董世贵演的《兄妹开荒》,我照了三张,冲洗之后一看,张张精彩。董世贵上穿枣红小花袄,下着葱心绿长裤,头戴雪白大草帽,比小姑娘还小姑娘,这本《志愿军画报》,要是寄到他的家乡,估计连他的家人,也难认出他来。”

王二化说:“你呀,这不给董世贵的父老乡亲出了道难题嘛!”

扬子江和王二化,依依惜别。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难道最可爱的人还会有愁?他们连美国鬼子都不怕,流血牺牲都不怕,还会有愁吗?

从中朝人民联欢会回来吃晚饭的时候,每个战士都说说笑笑,叽叽嘎嘎,唯有邓三珂闷闷不乐。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古怪,不便引逗他开心。所以,随他去,爱咋的咋的!

邓三珂回到宿营地,躺在朝鲜老百姓的柏木床上,仰面朝天,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什么呢?除了破旧的报纸,除了破旧报纸上随意涂抹的字画,除了随意涂抹字画上沾染的污物,还有什么呢?其实,邓三珂看的不是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虽进入了他的眼帘,却被他的视网膜阻隔了,并没有进入他的大脑。他的大脑,正在想事,想心事,想心里的烦事。

邓三珂参军入伍时,很单纯,就是想到部队混碗饭吃。凭他的小聪明,鸟枪换炮。从扛小马枪,改换步枪。经过刻苦训练,竟然从一般射手,担任狙击手。训练场上,打靶的机会,比别的战士多;战场上,他分的子弹多,射击技术好,杀敌的数量,比别的战士多得多。他走到今日,还算一帆风顺。唯一使他感到缺憾的就是从未立功受奖。他一直感觉自我良好,在五九八团,应该也算个人物!在他看来,八连只要有一个人能立功受奖,毫无疑问,那就该是他邓三珂!唉,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其实,董世贵十五岁当兵,奶毛还没蜕净呢。董世贵扛小马枪,他用步枪了;董世贵扛步枪,他早都当狙击手了。董世贵用流星锤,只能在肉搏战时用;他当狙击手的,哪个不在两百米开外,百发百中!再说,那次在金城川高地,他董世贵为了显摆流星锤的功夫,竟然摸着黑儿,爬进敌群的炮弹坑里,一连气儿击中十个来送死的。等到第十一个,恰巧赶上一个大个子,晃晃悠悠走到炮弹坑沿,他的流星锤可巧砸在这家伙的前胸上,咕咚倒下来,差点儿把他砸死。好家伙,董世贵出其不意,咬鼻子抠眼睛扯裤裆,什么损招儿都用上了,疼也疼死了。打仗嘛,就该一枪一炮地打,即使肉搏战,也不该用这些损招儿,太凶、太狠、太下流!还有,在石家庄那次,人家来到八连挑演员,你不知道自己斗大的字不认识半升,单凭模样好,长得俊,就颠颠儿跟着人家走。再说呀,你一个大小伙子,人家让你演《兄妹开荒》里的妹妹,你就敢换上一身花花绿绿的裤子褂子;不会背词,让一个姑娘家家“口传”,害不害臊呀!上台来,男不男女不女的,多难为情呀!啊呀呀,最令人恶心的就是,人家朝鲜姑娘要拥抱他,他还装模作样,躲躲闪闪,其实,鬼才知道是真躲,还是假模假式,正想紧紧地拥抱人家姑娘呢!这才叫水仙不开花———装蒜。人啊,都这个德行,看着人模狗样儿,其实,心里都一个样,谁扒谁的心瞧瞧了。我就不信,高连长咋就看上董世贵了!新华社记者扬子江咋就那么相信高连长的话,他咋说,你就咋写?你写了那么长的稿子,贺云龙跟我,两个人才提了几句。更可气的,那个叫王二化的家伙,在他说的破山东快书里,提到贺云龙,说成大个子兵,人家有名有姓没有?提到我呢,说成小个子兵,什么玩意儿,还不如不说呢!将来回国,乡亲们要是问起来,我们怎么说:就说那大个子兵是贺云龙,小个子兵是我,不把乡亲们的肚皮乐坏了!再看人家董世贵,脸上多有面子,整整一大篇新闻,差不多都是写他的。又演《兄妹开荒》,又跟朝鲜姑娘拥抱,多风光,多美气!

邓三珂想到这里,难过得要哭。

邓三珂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窝里的泪水灌得满满的。不早不迟,贺云龙走了过来,问道:“邓三珂,想媳妇哩?”

“想自己的媳妇,还没有呢;想旁人的媳妇,那是流氓习气!”

“你知道吗?咱们五九八团,可要出大名了!”

“出什么大名?出不出大名跟你有什么关系!不就是扬子江写的那篇破通讯吗?我跟你说,那篇通讯是写人家董世贵的,你看,‘董世贵’这仨字,在这篇破通讯里,出现了多少次?可是,你我呢,两个人写不过三行,什么玩意儿!”

“你这情绪不对,八连集体荣誉哪儿去了?八连就是咱们,咱们就是八连。”

“你是连长呀?就算你是连长,那也得分开。八连要是立功,那叫八连集体功。能分到你我头上?即便分到咱们头上,那也就跟芝麻粒一般大了!”

“你这个人的集体荣誉感太差!谁立功还不是咱八连的,真是的!”

“你要是回到祖国,家乡人要问你,在朝鲜前线立功了吗?你咋说,我们八连的董世贵立功了!你想想,董世贵就是立了八等功,跟你我有什么关系,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我就奇了怪了,你往美国鬼子的人群里,扔了整整三筐手榴弹,不知炸死多少;我作为狙击手,不知击毙多少,咋他董世贵杀死有数的那么几个,非要专门写一篇通讯。另外,还得到朝鲜小姑娘的拥抱。我邓三珂不服,我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把大作家魏巍再一次请到朝鲜前线来,专门再写一篇长篇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续篇)》!”

贺云龙哈哈大笑:“吹吧,邓三珂!”说完就要离开。

贺云龙刚走出几步,听到邓三珂说:“贺云龙,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高大魁梧,仪表堂堂,光彩照人……”

贺云龙转过头来说:“又来了,你是除了贬损人,就是马屁精!”

邓三珂说:“你等我说完好不好?我呢,上身长,下身短,扇风耳,猫猫眼。要个子没个子,要模样没模样。要是不能在朝鲜立个功回去,凭什么娶媳妇,谁家大姑娘肯嫁给我呀?”

贺云龙说:“你呀,三句话不离本行,整天介不想旁的,就想回家的事。你还想请魏巍同志来采访你,再写一篇《谁是最可爱的人(续篇)》,想得美,抱脑瓜子玩蛋儿去吧!”

邓三珂本来以为贺云龙会同情他,没想到这小子血管儿不通大脑,好话坏话听不出!他呀,就是个磨道的驴——听喝的货!

世界上的事情,复杂得很。

你羡慕的人来了,跟你犯浑,贺云龙就是这样的人!

你嫉妒的人来了,倒挺诚恳,董世贵竟是这样的人!

董世贵在邓三珂身边坐下,双手扳着他的肩膀,轻轻地说:“邓三珂,我不会忘记,在我入伍的第一天,是你带着我去找司务长,翻找适合我穿的军装,是你教会我使用小马枪。我知道你是保定人,我曾经向你许愿,回国后,去你的老家看你,是不是?”

邓三珂心里想:我们都是八连的,都一起来到朝鲜前线,一块儿坚守金城川高地,打退敌人无数次进攻,谁也不比谁少。那个讨厌的扬子江,干嘛单单把你写了一大堆,我和贺云龙,两个人才占三行!邓三珂的思绪,从八千里地以外的爪哇国,飞了一大圈儿,刚刚回到现实中来。

董世贵说:“照理,新华社记者写咱们八连,是一件好事。可是,我总是心里不安。金城川高地坚守了整整三十七天,那都是全体五九八团指战员的功劳呀!按说,贺云龙摸到敌人的心脏,甩出整整三筐手榴弹,炸死敌人无数;你呢,作为狙击手,更是为坚守金城川高地,立了大功。可扬子江的那篇文章,老长老长的,总写我,东拉西扯,天花乱坠,没完没了。好话说得上车装,把我夸成一朵花。真叫贫!写到你们俩人,一抹而过。弄得我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邓三珂说:“你别净拣好听的说,你咋不跟那个叫扬子江的记者提提意见呀?说写邓三珂的文字太少了,应该多写写他。那你当时干嘛去了?”

董世贵说:“他当时采访你、我跟贺云龙,后来又加上朝鲜姑娘金达莱。至于采访连长时,他都说了什么,有谁知道?再者,扬子江的这篇新闻,开头怎么写,中间写了谁,如何结尾的,旁人咋会知道呀?”

邓三珂说:“王二化说的破山东快书,又臭又长,一嘴一个董世贵;提到贺云龙时,说成大个子兵;提到我邓三珂时,说成小个子兵。他在台上演出的时候,你蹲在后台,难道就没有听见?”

董世贵说:“我听见又能怎么样?我能当时就把他拽下台,真是的!”

贺云龙蹭蹭走过来,瞅着邓三珂,就是两句:“我说邓三珂呀邓三珂,你别蹬鼻子上脸,给脸不张兜!人家董世贵多么诚恳。扬子江怎么写,王二化怎么演,关他什么事?董世贵,咱们走,不理他。邓三珂,你要是觉着扬子江写的那篇通讯不真实,王二化的山东快书演得不好,你去找扬子江和王二化呀,你凭什么揪着董世贵不依不饶!”

邓三珂原本因扬子江写的那篇通讯和王二化演的山东快书不满,顺便也替贺云龙发泄发泄。谁知贺云龙傻了吧唧不领情,反倒跑到董世贵那边儿去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唉,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邓三珂偷眼望着董世贵和贺云龙渐行渐远的背影,内心空空荡荡的……

贺云龙和董世贵一路走,一路说:“邓三珂这人,阴阳怪气,这也不全怪他。他忒自卑。嫌自己个子矮,长得丑。总想在朝鲜立个功,将来回国有资本,找个媳妇也方便。”

董世贵说:“其实呀,邓三珂长得并不算丑,就是个子矮点儿。个子矮,短小精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有人说他猫猫眼、扇风耳。猫猫眼咋了?猫眼更灵,晚上不用点灯,照样看清路;耳大有福,刘备双耳垂肩,那是帝王之相!”

贺云龙说:“还有人说他下巴短,其实下巴短咋啦?不影响吃,也不影响喝。这些人就是没毛的鸡——闲的!”

董世贵说:“邓三珂总说,扬子江那篇通讯写我写多了,写他写少了。为这,他挺不满意的。”

贺云龙说:“他扬子江把谁写多了,把谁写少了,那是扬子江的事。不满意的话,你去找扬子江反映去,干嘛总跟你董世贵过不去!”

董世贵说:“不过呢,邓三珂说得有道理。八连那么多好同志,凭啥写我占去那么大篇幅,连我都觉着不好意思!”

贺云龙说:“其实,把你写得那么多,他邓三珂也未必真的嫉妒你。说了半天,就是没有提名道姓地写他,要是把他也写上,他也就不再嘟嘟囔囔了!说到根儿上,他就想在朝鲜露露脸,立个功,回家有个交代,好找媳妇!哈哈——”

回到宿营地,董世贵躺在朝鲜老百姓腾出的木床上,透过并不算大的玻璃窗,望着天上的街市。是呀,天上的星星亮晶晶,一颗一颗眨眼睛。它们是在暗送秋波,还是在说悄悄话?是在窃窃私语,还是在畅谈心中的梦想?

董世贵仰卧着,痴痴地想: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哪颗星星是我?他眼睛看着,心里想着。忽然间,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瞬间消失,似乎向他预示着一种不祥之兆,董世贵心里突然一激灵。

如果流星滑落,确确实实是一种不祥之兆的话,那么,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是任何人都难以预料的。是的,在前线战场上,敌人的飞机,说不定什么时候轰炸;他们的大炮,说不定什么时候发射。我们不是敌人的参谋长,怎么会知道?在战场上,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也许刚才还说说笑笑的战友,敌机一轰炸,或者一开炮,就为国捐躯,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不是吗?二○○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时,浩浩荡荡,歌声嘹亮。光是五九八团八连,初来金城川高地,就足够百十号人。打退了敌人无数次进攻,坚守了整整三十七天,这百十号人中,仅仅剩下二十个人。那些生龙活虎、肝胆相照的战友们呢?那些鲜活的面容,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些愉悦的欢声笑语,仍在耳边回响。但是,却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笑脸,听不到他们的歌唱,再也不能跟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了。

董世贵究竟不是孙猴子,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他也是血肉之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同所有的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但作为战士,他首先想到祖国,想到人民。为捍卫祖国的尊严,为人民的利益不受侵犯,随时准备献出宝贵的生命。仅从这一点,这也就足够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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