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在舞蹈
——序《周启早诗歌精选》

2018-11-21 12:43王立世
火花 2018年11期
关键词:流水线螺丝齿轮

王立世

由少数人独占鳌头的纸媒进入人人可以成为诗人的自媒体时代,网络技术激活了大众潜在的创作热情,使处于边缘地带的诗歌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被冷落的命运,但不可否定的是因传播门槛的降低创作呈现出鱼目混珠、泥沙俱下的混乱态势。新诗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历史上空前繁荣的唐朝,但质量却参差不齐,也无法与唐朝相提并论。基于这种认识,我认为一个诗人一辈子能写出三五首好诗就无愧于“诗人”这神圣的称号。可很多诗人发表诗歌数千首,出版诗集数十本,获奖数十次,却没有写出一首像样的诗,一首具有代表性的诗,一首能震撼人心的诗,一首被普遍认可的诗。盛名之下一片萧瑟,这悲哀无法言说。在我心目中,打工诗人周启早就是中国百年新诗发展历程中一位不可多得的诗人,这种论断是我从网上读到他的代表作《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后产生的,一直至今都坚定不移地这样认为。说实话,当今诗坛能感动我的诗越来越少了。很多诗人心浮气躁,背离生活,不是云里雾里,就是低俗不堪。就是一些所谓的著名诗人,在我看来徒有虚名,写的诗不具有诗的特质,缺乏生活的底蕴和丰富的内涵。我每天都在阅读古今中外的诗歌,审美需求自然也在不断提升,有点像看春晚,八十年代看哪一场都感动不已,越到后来越感到不满足。在这种情境下,我特别珍惜像《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这样的好诗,发自内心地为他点赞。让我们先来欣赏一下这首诗:

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

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

螺丝在流水线上拧我

我们是两颗狭路相逢的螺丝

拼却一身的力气

拧血拧汗拧乡愁

却拧不出

那个原来的自我

流水线上的每一个人

都是一颗旋转的螺丝

皮影戏里的木偶

身不由己摆弄着荒诞离奇的舞姿

转痛转泪转流年

却转不出

贫穷荒凉的影子

零件加工零件

螺丝从不关心别的螺丝

只顾及自己脚下的位置

悬崖上的舞蹈

一步都不能错

稍有不慎

便无立锥之地

当代著名诗人杨炼认为“这首诗把当代工人的处境写得冷、硬、重,疼在其中”。虽寥寥数语,却抓住了这首诗与其它诗的区别,也折射出当代诗歌普遍存在的温软、轻浮的积弊。我们在铺天盖地的诗歌中看到最多的是风花雪月,听到最多的是无病呻吟。不冷不热,不疼不痒,不死不活,是新诗存在已久、难以治愈的顽疾,像《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这样的诗确实不多见。人拧螺丝司空见惯,螺丝拧人却语出惊人。把人与人比作“两颗狭路相逢的螺丝”可以说前无古人。“螺丝从不关心别的螺丝”,既是写螺丝,也是写人,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冷漠。“稍有不慎/便无立锥之地”的生存危机注定他们“只顾及自己脚下的位置”,就会错过人生很多美好的风景。读后仿佛听到诗人无声的抗议和沉重的叹息,感觉到时代人文精神的退化和衰落,体悟到诗人对人类命运的忧虑与思考。这首诗在当代诗歌中是独一无二的,时间迟早会证明它的价值,谁也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启早写打工者的诗是他创作的重镇,除《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外,他还写出《齿轮》《女工阿燕》等优秀作品。《齿轮》就是《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的姊妹篇:“一颗齿轮紧咬着另一颗齿轮/无数颗齿轮相互咬合/不管哪一颗齿轮松动滑落/立马被新的齿轮拧紧替换。”齿轮与齿轮通过咬合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它们相互依存,共同推动,一起完成工业化的进程。但其中一颗一旦松动滑落,就会被无情地淘汰,被另一颗取而代之。这是一首典型的意象诗,诗人尽力摒弃主观的抒情色彩,用文字还原客观的存在,用意象表达深刻的思想。读罢我们还是能体验到诗人内心的不平与愤懑。这些诗犹如一扇扇被打开的窗口,让我们了解到处于社会底层的这个弱势群体,渐渐深入到他们敏感而脆弱的内心世界,体味着他们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挣扎、迷惘和困惑,看到了这个时代飘浮的迷雾。这些诗与那些玩弄文字游戏的诗截然不同,产生于劳动过程中,朴素自然,思想情感直指现实。诗的声音来自内心世界,像灵魂在舞蹈;抒写的虽不是主旋律、大主题,但可感可触地揭示出时代的缺陷和人性的被异化。启早的诗很好地继承了“诗言志”的诗学传统,但《诗经》所处的时代是农耕时代,社会关系明朗单纯,与时下的工业时代截然不同,人性在复杂的环境里发生了微妙深刻的变化,这就决定了他在人性的洞察和挖掘上要敏锐一些、深刻一些,往往能从微小的生活中不断引出时代重大的主题,比如民工民生问题、收入分配问题、社会保障问题、以人为本问题、公平和正义问题、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如何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等等,这是他诗歌的思想价值所在。

启早的创作以打工者的生产生活为主,但呈现出题材的多样性、丰富性。他还写了很多流水线以外的诗,比如《身份置换》《两个舞女的对话》等。有的写蛮横的城管,有的写吃青春饭的舞女,有的写愚昧和落后,读后让我们感到无比沉重。启早作为青年诗人,自己还在没日没夜地挣扎,还有热情和精力去关注他人的命运,体现出一种难得的胸怀和境界。对社会问题,有些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生活的人也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习以为常,甚至认为本该如此,但对敏感的诗人来说往往会夜不能寐,浮想联翩。他们心存大善,渴望像大夫一样治病救人,但又手无寸铁,无可奈何,只好诉之于那些可心的文字。写问题不是发泄,也不是消极,更不是和谁过不去,说明心还没有麻木,没有失望,激情依旧,社会责任感还在。也许有人用冲动和偏激来定义年轻的诗人,但我认为社会客观存在的顽疾不能讳莫如深。诗人“铁肩担道义”,有勇气站出来说真话,是有良知的表现,是有历史担当的表现。当然我们也不能以偏概全,夸大问题的严重性,看不到历史前进的主流。问题固然不能忽视,但也要认识到某些问题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不可避免的,有其一定的必然性,要客观辩证地看待,更需要用发展去加以解决。

启早也写有一些表达爱情、亲情、友谊和哲理的诗,是他创作的另一种风格。他写《初恋》:“懵懂的季节/采摘下一枚青苹果/只轻轻尝了那么一口/竟然回味了大半生。”“一口”与“大半生”对比强烈,尽管初恋有点生涩,但它的美好还是令人难以忘怀。写《小心眼》:“我的心眼很小很小/小得像针尖/只允许你从我的针眼里穿过。”小心眼本身带有贬意,在这里巧妙地贬义褒用,写出了爱情的忠贞和排他性。在《下巴上的思念》中写到“我多么希望你是一株野草/悄悄来我的下巴生根发芽/等待我/一个孤独者的收割”,想象优美而奇特。启早的爱情诗不长,情真意切,写得精致精美,玲珑剔透。这些爱情多是无法实现的或者已经流逝了的,但依然是诗人精神的阳光,在温暖着他受伤的心灵。诗人阅读新闻《沉船幸存者:老伴被床压住最后时刻让我“撒手”》有感,写下《你活着,我便不会死去》:“有些路,只能一个人先走。/老伴,这是我们最后的时刻了。请撒手,孩子们不能同一天失去两位亲人。/你在,孩子们的主心骨便在;你活着,我便不会死去。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你存活的可能。/没时间了,是时候说再见了。不要喊我的名字,不要哭!”生离死别时更见真情,其境界既让人揪心,更让人感动。《下酒菜》是写友谊的:“切一盘月光/生鱼片那么薄//摘两碟星星/花生米粒大小//再采三朵云/雨做的那种。”与谁饮酒,没有写,把月光与星星想象成下酒菜,是一种苦中取乐的浪漫和超然,更多的是渴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沟通。《路》是一首哲理诗:“于我而言/世界上的任何一条路/都是不归路。”任何一条路的起点就是我们的生,过程不管精彩还是黯淡,结果必然通向死亡,在终端各种差异将缩小为零。这就是诗人所说的不归路,也是一种开悟。在这一点上上帝是最公平的,没有成功者,也没有幸运者,一缕青烟为我们每个人做了最后的总结。这不是历史的虚无,是生命的必然。悟到了这一点,对路上的颠簸也就更加坦然,承认现实接受现实本身就是一种现实,年轻的启早看得远了一点,悲伤了一些。

著名诗人辛笛认为:“那些缺乏一定意境或境界的,不是好诗;那些缺乏生活源泉和生命的,不是好诗;那些不是出自内心真实感受的,不是好诗。”可谓一语中的,抓住了要害。启早不管写什么,都质朴无华,不事雕饰,语言读起来自然流畅,朗朗上口,如行云流水一般,看起来浅显,但生活气息深厚,情绪饱满,意境深邃。既继承了《诗经》的比兴手法,有真实的现场感,有音乐的旋律美;又吸收了通感等现代手法,在把握和处理传统与现代、实与虚之间的关系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对物的描述既准确又传神,每首诗在词语的选择和使用上是经过一番推敲的,常常能达到入木三分的痛感。就是一些充满想象力的诗句,如把爱比成海洋里沸腾成的一粒盐,也好像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他诗歌的意象大多来自生活,浸染着自己独特的体验和情感,有的意象很现代,如《一只狗跟在我身后》中“我是它的遗像/它是我的影子”,特别耐人寻味,拓宽了诗的审美空间。他的诗不乏传神的细节描写,在《下岗女工》中写到:“看到闲逛溜达的中老年男人/她习惯性地伸出右脚/鞋底下写着30/如果对方摇头/她立马换上左脚/鞋底下写着20。”用暗号寻找猎物,目的就是出卖自己,命运的苍凉令人叹惋。启早的诗自然、真挚、饱满、厚重、空灵、奇巧,有弹性和张力,达到传统与现代、内容与形式的自然统一。目前诗歌创作的泛抒情现象比较严重,泛抒情表现在情感的大同小异,似曾相识,看不到个性,导致严重的同质化。启早的诗情感是独特的、明朗的,但又是复杂的、沉重的,痛苦、无奈、迷惘、忧虑、幸福交织在一起,凝重深刻,能触动人的灵魂。他舍弃了很多为艺术而艺术的手法,自然本色成就了他的艺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反而那些叫嚣这主义那主义、崇洋媚外的伪诗歌被读者无情地抛弃,这是汉诗的悲哀,也是汉诗需要反省的地方,也是国内外若干诗歌报刊不断地推荐启早诗歌的理由。愈是民族的,愈是世界的。从别人口边捡来的馍渣,嚼来嚼去也嚼不出新鲜的味道。

这本诗歌精选是启早从五本诗集中选出来的精品,足以代表启早目前的创作水平,也凸显了他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是中国新诗百年的一个重要收获。一叶可以知秋,一叶也可以障目,由于审美标准的差异和情感的偏爱,我认为还有很多未入选的诗质量上远远超过了这本选集中的个别诗,就是精选的大部分优秀诗篇,与《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差距。“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期待启早今后还能源源不断地写出像《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这样的好诗,更期望他能写出比《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更好的诗,为诗坛再度吹来清风,唤来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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