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楼

陈瑞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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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楼又名十三间楼，原是宋代杭州名胜。从十三间楼到钱塘门二里许，苏轼治理杭州时经常在十三楼办公。奥宝言家离十三楼不远，对十三楼情有独钟。她很喜欢苏轼，在新浪写博客时，经常要引用苏大才子的诗词，比如那句“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她的博文就引用过几次。

奥宝言现在不写博客转写微信个人公众号了，她建了一个微信群叫“十三楼”。我进十三楼时，亦可可已经在那里待了一段时日。之前我对于奥宝言的认识来自于亦可可。亦可可是我的闺蜜，我俩初中时同班同桌，关系好得可以互换衣服穿。奥宝言在新浪建博客时，亦可可就一直是她的粉丝。奥宝言改写微信公众号，亦可可还继续做着奥宝言的公众号粉丝，且学奥宝言也做了个人公众号。她把我拉下水，让我也做一个公众号。

微信群泛滥成灾，千篇一律，群里不外是几个人无事扯淡，或者这个人发发搞笑视频，发发即时热点新闻，我很不耐烦，进十三楼前就退出了好几个群。我进十三楼，当然是看在亦可可的分上，她为了让我的公众号多圈粉，让我的文让更多的人看见，可谓是一片苦心。

我乖乖待在十三楼，因为亦可可的苦心不能辜负，这是其一。其二，十三楼的确跟其他的群有些区别，群里几乎人人都拥有自己的个人公众号，几乎都是互联网的资深网民，且大多年轻前卫，大多热爱写作，热爱传播，大多是胶原蛋白满满的文艺青年。

多数人只是抱着自娱自乐的心态玩玩公众号，梦想一夜成名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哪有那么容易就成名呢，普通网民的公众号若是没有专业的营销，几乎都成不了大号，有那么一两百粉丝已算不错，粉丝其实还大部分是身边的亲朋好友，他们碍于人情加以关注，读文没读文还是未知数，一篇文若有三五百点击量可算得上群里的大咖。

2

群主奥宝言跟群友比起来，当然是大咖，她说她有一万多粉丝，其中一千多粉丝是之前在新浪写博客的时候带过来的。奥宝言在群里反复诉说她建群的一番苦心：目的是为大家群友圈粉。为此她定下群规：每人每天推文一次，也只允许一次。又规定大家都要点进去评论几句，如此，每篇文的阅读量便可以增多。但是，奥宝言的规定似乎不起任何效果，文友对于自己的文倒是好喜欢推送上群，“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这句话含金量挺重。

亦可可说奥宝言原先在新浪博客是写文艺文的，从新浪博客带过来一千多粉丝，我偶尔点开奥宝言公众号的文，情色文居多，口味挺重，此类文倒是有四五千点击量，其余的也不过点击一两千。鉴于这一两千的点击量，奥宝言说从新浪博客带来一千多粉丝倒是有可能，她余下的话我都持着保留态度。

奥宝言后来不再坚持她的规定，用另一种策略——扩大群友，凡是有个人公众号的，她号召大家都可拉进群来，这也是入十三楼的唯一条件。进群的文友之间可先互粉，七少就是此时被荷叶青青拉进群的，七少一入群立刻和许多人互粉，我也是其中之一。

七少来了十三楼，群里每天几乎都是她的滚动发言，她像一条在池里时不时跳跃的鱼，搅得满池平静的水都是涟漪，搅得十三楼的男生忽然都激动起来，他们热烈地和七少聊着。七少可不管有人没人聊，她在没人搭话的时候也很兴奋，总自言自语，这时多半是荷叶青青跟她搭话，聊上几句。

我被七少的自言自语搅得很烦心，多事起来规劝她：七少你每天有那么多话要诉说，不如把话写进文章里发在公众号上。七少说好好好，过后依然故我。

奥宝言在群里不时跟大家灌输一个理念：公众号想增粉就得花钱，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粉丝，天上不会掉下粉丝来的。她回顾她自己圈粉的过程：曾经花五千元去某某的大号上二条（大号的头条发自己的文），可那次圈粉效果差强人意。倒是有一次花了几百元，在一个不是很大的公众号的头条去推她的文，意外地猛增了几百个粉丝，才花几百元非常的合算。奥宝言在群里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像是在暗示大家什么。

我问亦可可：“奥宝言是不是想让我们花钱在她的公众号上二条呢？希望我们花钱跟她买粉？”

亦可可说：“可能吧。”

“玩公众号写文不赚钱也就罢了，还得花钱？我才不干，谁傻谁花钱。”我好笑起来。

“也许有人愿意花钱，你以为人人像你么？”亦可可说。

这倒是真的，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选择。有人笑我没事写文，又不赚钱，是傻是吃饱撑着，我说这是我的诗和远方，他们说诗和远方是需要钱，没有钱，有什么诗和远方呢。我说诗和远方根植在灵魂深处，整天埋在钱堆里一身铜臭的油腻男女不配有。

十三楼的人不知是忙还是没听出奥宝言的言下之意，总之看起来也不像要花钱的样子，无动于衷的样子。

3

一个深夜，我写完文章已经很晚了，上床正睡得迷迷糊糊，手机嘟嘟响起，一看是亦可可打来视频电话。“亲亲，别睡了，快看看十三楼。”

“有什么好看的，我刚睡觉呢？这么晚还打电话让不让人活？”

亦可可嘻嘻笑着说，你快看截图，我发给你了。

亦可可发来的几张截图中，七少在十三楼上传了好几张的自拍照，一张是她躺在满是泡沫的浴缸中，下半身被泡沫盖住，上半身裸露着，酥胸半裸。一张七少穿着性感睡衣笑吟吟坐在床边，她的背后有一个男人坐在床边沙发上看着手机，白色的床罩白色的被子看起来应该是在宾馆。还有一张，她发梢湿漉漉的，脸腮绯红汗涔涔靠在床头上，裸着肩膀杏眼半睁半露，下半身盖着被子。她的身后，刚才看手机的中年男人正在躺在床上睡得正酣。

十三楼的男生嘻嘻哈哈一片，群里暗涌的骚动直扑出屏幕。

七少打了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哈说你们还要看照片吗？要看可以继续发。

我又仔细看了看照片中的七少，面如满月，明眸皓齿，看起来甜美爽利，挺年轻的。

“她干嘛？玩什么呢？”我问亦可可。

亦可可说：“七少说她跟照片中的这个男人今夜约炮呢。”

“晕，直播一夜情？酣睡男知不知道？”

“七少说那男的不知她拍照。”亦可可说，“男人一夜情出轨的不少，毫不知情被公之于众应该不会有吧？”

“哈哈，七少这是学人家木子美吗，集男人，想当网红？”

“有什么奇怪，现代人太开放了，约炮正常。我的问题是，约炮有光荣到这么唯恐天下不知吗？酣睡男要知道被拍照上传到群里，约炮被现场播报，不知会咋？我倒是好奇这个。”

我忍不住笑起来：“谁叫男人滥情，曝光活该。以后看哪个男人敢这么随便。”

亦可可丢了个窃笑的表情和晚安过来。

第二天上午，十三楼好几个女生在群里声讨七少的行为。女生们向群主奥宝言提议，说我们这个群不允许发裸照，以后有谁再发要踢出群。男生却一片欢腾，说比发红包还过瘾呢。

奥宝言很严肃的警告了七少：若以后再犯便踢出群一个月。七少答应以后再也不发了，一群男生哄笑着不要禁止，不能禁止，多多益善。

4

半夜艳照事件过后，七少安静了许多，也不知是奥宝言的警告起作用，还是七少开始修身养性了。群里安静了，每个人默默写文发公众号，有时贴上群来共享。七少偶尔贴一两个照片上群，不过是生活照，有时是一盘早餐，有时是和荷叶青青在公园散步。荷叶青青是七少的好友。她俩经常一起吃饭一起去逛街，也发合照上群里来。

不久，奥宝言又在群里推出了一个活动。个人公众号点击率在二百和五百之间的群友可以跟她互推文，她帮忙免费推。限选五个号，以报名的先后为准，额满为止。她为五个群友各写一段推荐语，合成一条文一次性推送。奥宝言免费推文当然是有条件的，参加活动的群友必须各自在自己的公众号头条为她推送一篇文。

“奥宝言这个活动，你可以考虑参加啊。”那天我微信亦可可。

亦可可回了个信息：“刚刚我也看到了，好吧，那就报名参加，看看能不能圈粉。”

“人家奥宝言还花钱圈的粉，免费就试试呗，你的文写得那么好。”我撇了撇嘴说，“本来发你的文要给稿费才对，不过看在奥宝言的公众号粉丝不少的分上，看在或许能扩展外地粉丝的分上。若粉丝范围能不囿于微信狭窄的亲友圈也就合算。”

亦可可率先在她的公众号转发了奥宝言的一篇文章推荐奥宝言。几天之后，奥宝言也并未食言，也推荐了亦可可和其他四个公众号。亦可可果然圈了几十个外地粉丝。

七少那次也报名，奥宝言不让，七少的文点击率不过三五十，不够资格。奥宝言说慢些时候会再搞一次互推活动。群友们却学起奥宝言的做法，几个人也搞起互粉互推的活动，但各人粉丝量都有限，看起来收益甚微。

那天下午，我无所事事正在刷屏，忽然看见七少在十三楼打出几个字：我离婚啦。紧接着又贴了一张离婚证书照片。

奥宝言问她怎么回事。

七少说：“我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了，女儿五岁，法院没判给那个渣男。”说完又传了几张在法庭上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的照片，最后传上来的是一张她泪流满面的自拍，看不出她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伤流泪。

过了一会儿，七少又上传了一张离婚协议书，字迹潦草模糊，内容看不清楚，双方的签名和两个红色指模，赫然在照片下端，倒是醒目得令人心惊。

七少又写了几行字：这个跟我拉扯着的男人，现在是我的前夫。我跟他结婚的第二年，生下小孩后就发现这个渣男外面有个女人。我结了婚成了全职太太，没工作小孩子又小，不敢离婚。等今年孩子上幼儿园，我又找到工作，就离了。这么多年为了孩子拖着婚姻，就怕法院不把孩子判给我，现在我如愿了。

七少又骂骂咧咧地诉说一些离婚的细节，奥宝言安慰着她，荷叶青青也在安慰着她。奥宝言说：我在国内也是离了婚才出国读书，我现在的丈夫是德国人。当时我在国企工作，我前夫是我的上司。结婚七年才发现前夫在外面不止一个情人。我要离婚，我前夫还不肯，后来我申请出国留学成功了，前夫没有办法才离的婚。

我发了个微信给亦可可：“七少还真奇怪，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群人。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底细，也不知道好坏，她离婚约炮这些私人的事情，怎么可以这样坦率地在公众场合公开谈论？”

亦可可回了个信息：“网络的世界，没人认识现实中的自己，就可以这样放肆倾诉啊，网络不是有个词叫‘熟悉的陌生人’吗？”

我感叹着：“奇葩的世界，什么人都有。”

亦可可说：“要看得惯啊，不然我们out了。”

我和七少互粉之后，没看她过的文，我禁不住好奇点开她的公号，被她新近更新的文题吓了一跳。

真他妈狗血！

我赶紧把链接发过去给亦可可，亦可可说，别大惊小怪啦，君不见奥宝言的标题更吸睛更狗血，什么《高超的床技不等于高潮迭起的人生》，什么《为什么男人总是爬前任的床》，她以前还是写文艺文的呢。

哦，是啊，那天我点进奥宝言的文章看一下就被吓了一跳。

我说：“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为点击搞噱头的标题比比皆是，无所不用其极，文艺文倒是没人读了。”

亦可可说：“奥宝言以前写文艺文的，粉丝一千多，她现在人在境外，改写情色，发起情色文来毫无顾忌，粉丝一万多。”

啊，原来，粉丝一万多还真不是捏造的。

5

奥宝言终于不再在群里说她交钱增粉的事，干脆直接问群友，谁需要她的公众号推文的小号，每人给她转账五百块人民币，她每月负责推文一次圈粉，还负责帮助大家解答一些性问题，时间一年，想参加的文友交费后加入另组的小密圈（一种新型的社交软件）。

我和亦可可玩公众号，纯粹是消遣，玩玩图个开心，当然不会花这个钱。群里倒是有几个男生加进去了。小密圈到底怎么回事，我和亦可可没有交钱没有加入，也就无从知道。

七少也转账给奥宝言，她把转账的截图发在十三楼，众所周知。七少加入小密圈后，有时从小密圈把一些聊天话题截图发到十三楼，话题果然好劲爆，尺度好大。

她又开始在十三楼活跃起来，自曝她爱上别的群加入小密圈的一个炮友，那个男人比她年轻，高大魁梧，戴个眼镜斯斯文文，在报社当记者。她今年32岁，眼镜男才28岁，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报社工作。

亦可可问她：“七少，那记者也爱你吗？”

七少说：“爱得很呐，记者他想跟我结婚，我说我离过婚，他说他更喜欢我这样的，年轻女子太娇气难伺候，我说我有孩子，他说他喜欢孩子。”

奥宝言说：“你观念这么开放，记者不计较吗？”

七少说：“记者很欣赏我的文字，我跟他发誓过，我要收敛自己的生活作风，和他好好相爱，嫁给他，为他做饭给他生孩子。”

亦可可问：“记者要跟你结婚？”

七少说：“开始他也不答应，后来被我的深情打动了，我们现在准备结婚。”

十三楼的文友纷纷祝福她，祝她寻找到真爱，祝她幸福快乐。

几天后，七少又来群里说，还有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也向她求婚，给她两万块钱拍写真集。她不知道要选择哪个男人了。

群里有一个文友对她说，那就听从心灵的呼唤吧。

七少打出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哈，然后说，你们都被我骗了，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自我想象。记者是我一厢情愿，他和我开了一次房，就拉黑了我，我打他微信、电话都不通，也不知他消失到哪儿去，我再也找不到他了。而老男人，倒是真的爱我，一直是我的铁粉，可人家有老婆有孩子啊，早就跟我说清楚不会结婚的。

十三楼的文友这下彻底沉默了，没有人搭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七少@了奥宝言：“我五百块交了那么久，什么时候可以推荐我的文呢？”

奥宝言回答：“快了快了，就快轮到你了，不要着急。”

6

奥宝言成立了小密圈之后，很少来关注十三楼。十三楼越来越静默了，除了几人公众号更新后发上推送文，几乎都没人聊天了。群里的文友也没人再跟七少聊天，任由七少有时在群里胡言乱语。

我倒是习惯群里静默，喧嚣的群真是让我受不了，有时碍于熟人情面，才待在群里的，有的没退的群干脆就点了消息免受干扰。

那天我忙完一天的活，打开微信，亦可可的信息就跳出来：“七少死了，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十三楼的七少死了？”?我把一连串的问号和这句话发了过去。

“嗯，就是她。十三楼里正在议论着，你去看看群消息。”

“哦，最近手机好卡，好多个微信群包括十三楼都通通被我关了消息免受干扰。”

荷叶青青的公号在十三楼推送了一篇《世上再无七少》的文，群里一下子议论纷纷，七少经常在十三楼话唠，大家都知道这个群友。

我问荷叶青青：“她那么年轻怎么回事？”

“自杀。跳楼。从十三楼跳下去。”荷叶青青说，“我好想哭，七少走了十几天了。”

亦可可问：“她看起来好乐观，怎么会自杀呢？”

荷叶青青说：“别看她整天嘻嘻哈哈，其实她过得很压抑，现实中的她并不像网络中那么活泼开朗。我和七少在网络认识的，因为同城，住得比较近，就经常在一起玩，我比较了解她。”

奥宝言说：“她不是离婚了吗？”

荷叶青青说：“是啊，她离婚后跟父母同住，她父母是帮她带着孩子，但并不理解她的离婚。一个月前她因为经常迟到丢了工作，那天深夜她打电话给我，说她前夫再婚了。她说她好累，她要离开我了。我以为她要到深圳找工作，她曾经说过要去深圳找那个记者的。第二天早上，她妈妈就打来电话说七少在医院，我赶了过去，她已经不行了，摔到后脑勺。”

奥宝言叹：“唉，至于吗？人人活着都不易，谁没压力，孩子上学工作困阻婚姻不顺老人生病房价又涨样样都是压力，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去自杀。我前夫还当着我的面说，我不要你了，你去死吧，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大家一阵唏嘘。

7

腾迅微信公众号后来受到一次大清洗，波及好多大咖，许多娱乐大咖的公众号都被关闭，好多微信号也被禁言，奥宝言也在其列。

她在十三楼宣布，她的公众号将被系统永久性关闭，所有的文都会被删除。至于小密圈，她没有说，估计也是被关闭了。

十三楼的群友安慰了一下奥宝言，也不再说什么。

奥宝言的公众号关闭之后，她到十三楼发了一句“江湖再见”后，立即解散了十三楼。十三楼的文友们都失散了，萍水相逢似的一场相见。至于七少，她笑靥如花的脸和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哈也跟十三楼一起消逝在风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