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陌/文
缠绵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清晨的阳光在帘栊间摇晃,蓝天散出几分淡淡的凉意,鸟叫声传遍整个吴宫。郑旦醒了过来,她觉出一种异样的温暖,仿佛整个身体被温热的泉水浸过。抬起头,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躲在薄雾般的云层后面,像含着露珠,淡成一个月亮的影子。她不曾见过月亮般的太阳,忍不住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晃,似乎想抓住它,迎着朝阳的手臂宛如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看到的吴地日出,自从来到吴国,时间就像幽深的丛林,每一天都缓慢得令人窒息。这些天她总是想起过去在越国的日子,想起曾经的苎萝村。她对苎萝村的记忆只剩下斑驳的影子,但那个影子明丽、摇曳,就像窗前的石榴,带着暖意,足以抚慰深宫的寂寥。
今天是吴王夫差的寿辰,寿宴傍晚时分举行,但一早宫中各人便忙碌着,生怕到了晚间会有失误。郑旦端坐在铜镜前,宫女伺候她梳妆。天虽然晴了,空气依旧潮湿,呼吸间,能够嗅到湿漉漉的水汽。她一时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越国。记忆中的雨声萦绕在耳畔,交织成溪边一层浓白的雾气。
她想起那个清晨,她抱着要洗的衣裳,远远看到溪边浣纱的西施。西施身着素衣,静静地浣洗手中的轻纱。轻纱像一团薄雾笼住了她,轻盈得近乎透明。不经意间,那缕轻纱脱离了她的手,顺着水波向下漂流。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从低垂的柳树下出现,朝着轻纱的方向追去。追出几步才停了步,略有些遗憾地望向西施。西施也望着那名男子,目中含着远去的溪水,渺茫得不真切。树下的男子与西施对视许久,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郑旦。
后来进了越宫,西施总喜欢唱一首名为“蒹葭”的歌谣,这是她与西施初入宫学习歌舞礼仪时,一位从秦国流亡来的乐师所传授。乐师眉目间带着粗粝的苍凉,他曾经独自一人骑着骆驼经过漫长的沙漠。“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唱这首歌时,低沉的语调缥缈不定,就像茫然无措的旅人怀念故乡。时常,当郑旦习练剑舞时,西施的歌声便随着微风拂过软帘飘到她耳边。西施的歌声与乐师一样,带着思乡的情怀。郑旦知道她在追忆逝去的溪水,那条溪水流淌在她们的家乡苎萝村,埋藏着西施的思念和秘密。郑旦不清楚西施是因为这首曲子而想起故乡的溪水,还是因为想念树下的男子而吟唱这首歌谣。这首曲子,分明是从那个遥远到无法想象的秦国流传而来,那里无边无际,荒凉辽阔,竟然也有这般优美婉转的曲调。
自从到了吴国,西施再也没有唱过这首歌谣。她成了吴王夫差最宠幸的女人,日日笙歌夜夜舞。吴国的天空黯淡,总让人困倦。西施独创了一种名为响屐舞的舞蹈,脚上挂着的铃铛随着她的舞步沙沙摇晃。木屐踏过木板的声音恍如清灵的雨声敲过绿竹与长廊,再一滴一滴落到地面。台下支撑着木板的中空大缸,在步履的摇曳间兀自发出悠长的回响。
西施的美带着死亡的蛊惑,她的美如同死亡一样永恒。郑旦望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当初被选中的使命或许仅仅是为了更加鲜明地衬托西施的美而已。她幻想不久的将来,越国重新攻入吴国。又一次,鲜血盈满城池。越王勾践的铁骑踏平吴宫,他披着战甲,高举长矛,亲手洗刷掉吴王夫差带给他的耻辱。在那之后,西施将成为一个不朽的传说,而她永远依附着她,是她身后一个幽暗的影子。没有人会记得她,她在西施的光环下凋零如泥。
暮色时分,夕阳将未散的云朵染成胭脂色的晚霞,地面残留着几日前的雨。积水映照着天空,天空高远宁静。郑旦临着水面,低头打量水洼中自己的面容。面容在水中模糊不清,绯红的长裙在夕阳下浓烈成一团火,在水中的天边明亮地燃烧。
苎萝村一些琐细的小事涟漪般扩散在郑旦心头,她想到那条溪水,冬日初现的阳光淡薄得像不存在,她的手在溪水里冻得发红。她向手心哈着气,白色的呵气迅速消散进水中。到了春天,她穿着新织的萝裙走在巷陌,村里好些男孩子偷偷拿眼觑她。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河边洗衣时却不自觉地望向水中的影子。夏天的苎萝村烈日炎炎,她戴着宽大的斗笠,薄薄的衣衫遮不住炙烤的阳光。还有秋天,每次抱着衣物去溪边浣洗,她都会潜入旁边的果园。熟透的柑橘挂在枝头,轻轻一碰,便落了下来。
大殿内,烛火通明,夫差身着一套玄色锦衣,令他看上去愈加威严。他居高临下,扫视着殿中属于他的一切。丞相伍子胥正在一旁吹奏一首贺宴的箫曲,他总是随身携带着那支排箫,十六管竹子年深月久地排列在一起,散发出幽幽清光。所有听过的人都说他的箫声中流淌着一条日夜不息的江水,而郑旦只觉得伍子胥透过竹管发出的声音更像一场绵延不绝的雨水。
伍子胥复仇流亡的故事流传在民间的每一条街巷,有人说他困在昭关时曾一夜白头,又有人说当他流亡到溧水旁,曾向一个河边浣衣的姑娘讨过一钵饭,而当他要求姑娘将他的行踪保密时,姑娘便沉河而死,以此信守承诺。在郑旦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姑娘独自在河边浣衣。一个远道而来的男人,衣衫褴褛,沉默的目光仿佛呜咽的河流,刹那间,触动了她的柔软心肠。她为他盛了满满一钵饭,看着他吃完。他吃得很慢,却吃得很仔细,每粒米都吃得干干净净。终于吃完了,他将碗交回她手上,不置一词。当她转回身去,他开口了。她听着他的声音,独特的异乡口音。他的话没有说完,她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她微笑着,甚至没有回头,一步步沉入河中。不,这肯定不是真的,他未曾开口,姑娘也非溺水身亡。是他拔出腰上的剑,从背后刺死了姑娘。晚霞映红了河面,掩盖了姑娘的鲜血,掩盖了他的罪恶。
郑旦看向伍子胥,这个男人已垂垂老矣,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全都停留在了过去。他老了,但依旧拥有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使他为了复仇的心愿,可以费尽心力扶持夫差的父亲阖闾,他暗中命专诸刺杀了僚王,又差使要离刺杀了庆忌。他在阖闾上位的道路上不择手段,去险斩棘。伍子胥无疑实现了他的心愿,只是吴越多年纷争不断,阖闾最后死在越王勾践手上,夫差同样为着复仇进攻越国。在这一点上,勾践与夫差又有什么不同?成王败寇,恩怨传承,他们其实都是同类人。
郑旦迷惑地看着窗外流淌的夜色,地面上像是漂浮着朦胧的雾气。她的使命不也是复仇吗?只是国家的概念太宏大,宏大到她无法背负,只能成为阳光下烟消云散的露水。她忘不了越王勾践望着她和西施时的眼神,仿佛她们不是女人,而是两柄利剑,刺向吴王夫差的利剑。可惜她辜负了勾践的期待和信任,夫差的眼里只有西施。她的存在成了一枚黯淡的棋子,无论进与退,都无足轻重。
郑旦重新望向大殿,殿中情形依旧。伍子胥演奏的排箫已经结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夫差正命人赐酒,宫女们跳起吴国的乐舞。大殿中灯火通明,烛火下的安详似乎天长地久。西施在一片烛光中抬眸望向她,郑旦蓦地清醒过来,想起她要为吴王的寿宴表演剑舞。殿中无法跳响屐舞,今日便由西施唱歌,而她舞剑。西施浅笑着为夫差斟完酒,款款移步走下台。郑旦起身从一旁宫人的手中拿起早已备好的长剑。
西施唱起了一首越国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西施的歌声如同云缠绕天上的月,月亮也会对云多出几分眷恋,缠绵的曲调充盈宫殿的每个角落。郑旦下意识地随着歌声在大殿中央挥剑,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让她每一个动作都如行云流水。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还是当初那个在越宫里听着歌声练舞的郑旦。灰白的廊柱,檐下的铃铛,越王衣襟上的金色花纹。微风拂起的帘子轻轻摇晃,乐师奏起婉转的曲调,西施在栏杆旁轻笑着开口,歌声淼淼地来到她身边。郑旦不由微微笑起来,锋利的剑在她手中像阳光下晃动的水波一样耀眼,而她绯红的长裙也如水光粼粼波动。大殿内的烛火在剑光下起伏不定,郑旦的眼睛明亮得含满了殿上所有烛光。
夫差有了几分醉意,他在西施轻灵的歌声中想起自己过去建下的功绩,为父报仇所遭受的苦难在此刻浮现于心。冷雨下的刺骨,卧于柴薪的不眠,而他现在拥有的一切足够让他释怀往昔的苦痛。他从容地回忆过往,怀念镀上一层烛火的温度。他注视着郑旦舞剑的身姿,依稀忆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时,她随行在西施身侧,也是这样微微地笑着。他以前不曾注意过她,此时却忽然发现她的眼神如此明亮。他的目光不由温柔起来,望着郑旦将那把剑交迭出无数幻影,就像一匹白练接满落花。
烛火汇成一条细长的河流,郑旦沉浸在这片窒息的光亮中,仿佛一条融入水中的鱼儿。她笑得愈加粲然,望着夫差的眼光愈加明亮。他玄色袍服上绣着的花纹,精致,华丽,头上的冠冕为他的面容笼上一层阴影。她恍惚地笑着,眼前的花纹缠绕起来,与记忆中越王衣襟上的花纹重叠在一起。她忽然分不清座上的人究竟是谁,而自己又身在何处。眼前的一切都像虚无的幻影,空荡的大殿随着缠绕的花纹坍塌,火光中的花纹朝她蔓延而来,烛火肆虐。花纹背后的人,夜色吞没着。细雨敲打长廊,河水绵延,空中起了浓雾。
殿内响起众人的惊呼,夫差瞳孔中分明地映出郑旦明艳的面容,还有她手中那把直冲而来的长剑。明晃晃的烛光下,那把剑闪出一道凛冽的寒光,而郑旦的眼神在这寂静的瞬间闪烁出一种动人的妩媚。她依旧微微笑着,一张脸仿佛春日初升的朝阳。
郑旦手中的剑向夫差胸口刺去,在触碰到衣襟上暗金花纹的一瞬,排箫挡了过来,正是那支伍子胥刚刚吹过的箫。她的手一抖,剑无力地划过空气,徒然斩落一支案旁的烛火。火光无声地落在郑旦裙边,就像当年离开苎萝村时,枯枝间凋零的秋叶,一片片落在她脚下。
郑旦跌倒在地,大殿内,剑拔弩张,周围士兵纷纷涌了上来围困住她。她抬起头,夫差犹自失神。稍顷,夫差冷静下来,眼中恢复了往日威严。虚惊一场,他想,这个小女子今日举动,也许只是想得到自己的注意罢了。
“告诉寡人你叫什么名字?也许寡人可以原谅你。”
郑旦冷眼看着高高在上的夫差,他总是以为自己拥有一切,目光狂妄。她又看了一眼西施,西施忧虑地望着她,就像看着当初从她手中随溪流漂走的轻纱。今日所做一切分明就是一出荒唐的闹剧,只是她终于当了一回主角。不过她已然不在乎,闹剧到了落幕时分。
她无声地笑笑,低低吐出四个字:“妾本朝露。”
话毕,郑旦拾起身边长剑挥向自己脖颈。鲜血喷涌出的声音就像山谷呼啸的长风,摇动着每一片山谷纷飞的木叶——泼溅向摇晃的烛光。鲜血飞溅到了夫差的长袍上,花纹沾了血愈加鲜明。郑旦的视线渐渐模糊成一片,恍惚那是越王勾践的长袍。她颓然倒下,鲜血不绝地流淌在大殿上,带着她的体温,浸染出一片炫目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