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艳玲/文
徐娇记得,接着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和叶帅差不多年龄,光脚,趿拉着泡沫拖鞋。比脚先到的,是男人滚圆的肚子。男人的眼光轮胎一样,从花儿们身上轰隆隆碾过,在花架上搁浅。看得出来,有点失望。只有两束了。她以为男人会掉头走掉。但男人下巴一颤,说,就它了。是粉白相间的玫瑰,十一朵,寓意一心一意爱着你,裹在深灰色的雾面纸里。对这类花束,徐娇一以概之,叫芭比娃娃。太娇嫩了。男人微信付了款,汗毛茁壮的胳膊一捋,把娃娃夹在了腋下。娃娃似乎疼得叫出了声。徐娇赶紧将目光收敛。那是它的归宿。人各有归宿,花儿也一样吧。
还剩最后一束了。铁艺花架上,她的“阳光海岸”,旁若无人地发呆。9点45分。不知还会不会有客人来,像挽着心爱的人一样,把它带走。
这一天,是七夕节,中国的情人节。要不是叶帅这间“勿忘我”花店,徐娇想不到,这个中西合璧的节日,会如此受宠。客人接踵而至,在撩拨她宁静的心弦,待曲终人散,依旧余香袅袅。她扭头看叶帅。叶帅正咕咚咚喝茶,弄出很大的声响。叶帅长国字脸,眼睛细长如牙签,但鼻梁高耸,像现在这样,倾斜了45度看,那张并不帅的脸,便阳刚气蓬勃。一缕温柔,花香一样,自心底蔓延。
乘凉的人流陆续分散,缓慢移动的身体慵懒而满足。一些漫不经心的目光偶尔飘进来,徐娇松懈下来的腰肢,立刻又挺得笔直。
这一带位于城乡接合部,算不上繁华,但附近有个小广场,白天不动声色,每到夜晚却流光溢彩,人头攒动,欢天喜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她讨厌小广场。认识叶帅之前,大约半年时间,几乎每天晚上,她都泡在小区附近的广场上,跳广场舞。朋友笑她,抢步进入老年时态。她索性自黑到底,可不,在老年人中间,还找得到一点点优越感。“一点点”三个字,她说得格外铿锵有力,将朋友没有说完的后半句,硬生生折断。其实,她不过四十一岁,按联合国的标准,还是准青年呢。她的五官和身材,又都是按S码标配的,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她是——醉妇之意不在酒。她迷恋广场舞?怎么可能!她的舞伴,舞姿千奇百怪,让她忍俊不禁,她常常不得不闭上眼睛,才能把胸腔里汹涌澎湃的笑意使劲儿憋回去。广场舞彻底颠覆了她对舞蹈的理解——美好的东西,有时是用来毁灭的,而不止于欣赏。也有例外。和老吴,就是不舞不相识。老吴是真老,话说回来,比她年轻,或者和她同龄的,谁还舍得把她当宝贝呢。他们跳的是国标,和身边母鹅般晃荡的大妈们不同,女人们个个花枝招展,男舞伴呢,固定的,只有老吴一个。别看老吴身材瘦削矮小,当他沐浴夜色,踩着音乐跳跃和旋转,她们,这些并不年轻的女人们,情不自禁地心旌猎猎。跳着跳着,老吴投射到她身上的眼风里,便有了蜜的粘稠。老吴的妻子一年前死于肺癌。她自信满满地畅想未来,他们跳到一个圈子,跳到了一张床上之后,也会顺理成章地跳进一个家门。现实与梦想背道而驰。她发现老吴的双眼亦如双脚,开始跳跃和旋转,追逐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当初老吴就是如此这般,将她从人群中连根拔起,搂进他单薄的怀抱。她气坏了,不理老吴。老吴顺水推舟,也不理她,雷打不动地跳呀跳,跳得生龙活虎。几天后,还是她主动找老吴和解。老吴一笑,这就对了,别那么小心眼。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那时不是晚上,而是光天化日之下,阳光明晃晃的,刷刷扫过老吴的脸,一片一片深褐色的老年斑踩着华尔兹舞步,在她眼里优雅地舞之蹈之。她被吓了一跳。她第一次发现,老年斑长势如此张扬。她恨不得抽老吴一巴掌,或者,骂他一顿,唾沫星子纷飞,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像个羞涩的大孩子,拔腿就跑。以后她再没跳过广场舞。
她也讨厌广场周围苍蝇一样分布的店铺。比如,隔壁新开张的烧烤店,音乐开得震耳欲聋,火辣辣的烟火味儿长驱直入。他们这一天都像花仙子,在花香里翩翩起舞,可当烟雾来袭,花香被遮蔽了。她想去交涉,这还让不让别人做生意啊。叶帅一个坚定的手势,将她的愤怒湮灭在萌芽状态。她满心不爽,替花儿们难过,心想它们也会感冒就好了,免得被熏得头昏脑涨。
再看希希。希希可顾不上回应她,争分夺秒地刷屏。她被希希的专注感染,也打开了朋友圈。
那天晒照片的朋友不少,背景眼花缭乱。小小选在了自己的闺房。九十九朵火红的玫瑰,组合成两颗饱满的心,心的交叠处,是紧密依偎的两张生机勃勃的年轻的脸。小小和她同事一年,正在热恋。她的脸蓦然红了,红得发烫,手指习惯性地点了赞。小小的回复飞快:徐姐同乐。她扑哧笑出了声。叶帅问她,傻乐啥呢。她把笑声退回到喉咙里,轻描淡写道,朋友讲了个笑话。
叶帅没有追问笑话的内容,站起身,走到了店门外。门头的霓虹在他身上流连,变幻着斑驳的光影。晚风钻进他揉搓得皱巴巴的T恤,还有松松垮垮的休闲短裤,把他撑圆了,充气模具般饱满。
整整一天,他们忙得分身乏术。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叶帅已经摩拳擦掌,不停地打电话,反复计算成本与收益,投入繁杂而琐碎的准备。如今生意不好做,送上门的商机,他哪舍得它白白溜走。毫无疑问,这个节日,他又稳稳大赚一笔。之前的策划与运作,每一道环节,都堪称完美。还剩最后一束了。卖完最后一束,接下来的时光,是留给她和他的。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情人节。
想想,一会去哪吃饭?叶帅踢里踏拉,晃了进来,在她们的笑声中,完成了一个悠长而饱满的呵欠。他们中午吃的是过油肉套餐,米饭半生不熟,几乎倒掉大半,早已经饥肠辘辘。
希希说,光请徐姐,还是也包括我?她开始清点现金和票据了,劈里啪啦的,一副随时撤退的急迫样。
难道希希女士不肯赏光?
希希粉脸一拉,嘁,本姑娘才懒得给你们当灯泡呢。
叶帅哈哈笑了,眼光凉丝丝的,掠过徐娇汗津津的脸。
为这一天,她特意请了假。每逢节日,叶帅便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她在一家小报做编辑。报是周报,刚出过一期,假请得并不特别困难。主编在假条上龙飞凤舞,刷刷签下大名时,随口问她,啥时候吃得上你的喜糖啊。她一时窘了。每当有人如此这般关心她,她会很不争气的,窘得一塌糊涂。离开主编办,回到编辑部,徐娇要和男朋友共度情人节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她全身的血液,登时呼啦一声,涌向头顶。如果他站在她面前,她没准儿会克制不住,唾他满满一脸,或者,把喝剩下的雀巢一股脑儿泼将过去,浇灌他早已荒芜的脑门。她把屁股从座位上拔出来。她要去找他。她嫁不嫁人关他屁事啊。刚迈出第一步,她立住了,似乎有一股力量,从脊梁骨源源不断地注入,把她按回到椅子里。她攥紧了鼠标,使劲地捏呀捏,捏呀捏,直到,听到一声清晰的“咔嚓”——连接线居然断了。她举着鼠标,愣怔了几秒,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怒气随之烟消云散。因为心血来潮,她做过多少傻事啊。她输不起了。再也输不起了。输不起的代价,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谁说她嫁不出去了呢,她就要漂亮地嫁一回。
烧烤店终于不再烟雾缭绕。她的嗅觉像一台老式电脑,缓慢地重启。花香弥漫,似乎比之前更浓郁了。这香气,来自“阳光海岸”。
它是她今天清晨,插的第一束花,款式是百度搜来的。十九枝清新淡雅的香槟玫瑰,白色石竹梅含情脉脉地环绕,外包装纸则是低调复古的英文纸,咖啡色的缎带花结点缀得恰到好处。与小小怀里炽烈如火的红玫瑰相比,它淡雅,温婉,含蓄,宛如凌波仙子,通身上下,散发着超然出尘的美。为这束花,她用掉了一个小时。它让她怦然心动,让她彻底惊艳了。她曾经收到过的玫瑰,有单枝的、整束的,红的、粉的,唯独没有香槟玫瑰。她小心翼翼,把它摆在了花架最上面一层,看着它女神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叶帅说,美是美,要不是有客人下订单,我不会选的。她惊讶,为啥?他说,特别。它有点特别。我们这里,大多数的人,还是喜欢通俗点的。可她喜欢它的特别。她说他们有眼无珠。午饭时分,客人依然没有如约来取花。叶帅打过去电话,才知道,一周前订花的那对情侣,两天前分手了。叶帅心疼得直跺脚,幸亏客人留了订金,否则亏大了。徐娇笑他杞人忧天,要相信情人的眼光是雪亮的。叶帅说,不信,你等着瞧。结果真被叶帅言中。客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眼光只在它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又吸附到别的花篮上。
它已经伫立一天,和他们一样,一定早已疲惫不堪。徐娇看着它,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它是那么的落寞,那么的楚楚可怜。她看叶帅,叶帅这次,只留给她一个头发稀疏的后脑勺。她真想说,现在打烊吧,我要它了,把它卖给我好了。可她说不出口。那样,是不是,太可笑了?
插花的手艺,是她跟叶帅学的。半年前,她负责的版面上,一位专栏作者心梗住院,主编安排她聊表心意。作者人在北京。那些天,母亲正好也住院,徐娇单位医院两头跑,心力交瘁,便想简而化之,送一束花得了。花是淘宝订的,随便敲定了一家。心意送到,作者感激,主编满意。客服保证,发票一周之内寄到。没想到,第二天,一个男人便打电话给她,让她十分钟后到楼下去取。
徐娇其实想让男人改天再来。男人打来电话时,她正打算去医院。不过,只是十分钟而已,等等也罢。结果,她等了半个多钟头,男人才姗姗来迟。男人开一辆银色的比亚迪,下了车,便连声道歉,说路上堵得插翅难飞。没错,他们的城市几年来一直在马不停蹄地搞基础建设,几乎每一条路,都在大动干戈,堵车已是新常态。可她的眼角眉梢,还是流露出了心底不满意。
叶帅好脾气地笑笑,要不,我送你过去,全当将功补过?她犹豫了一秒,接受了他的邀请。下车的时候,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叶帅,职业:“勿忘我”花艺馆的经理。她简直要笑喷,叶帅?真是糟蹋了这个名字。后排座位上,站着几只花篮,车里花香馥郁。叶帅说,想要的话,我可以成本价卖你。这个男人,真是精明到家。她顺手挑选了一束,粉色的康乃馨,搭配香水百合。
她抱着鲜花出现在病房,母亲紧闭的眼睛,霎时花一样绽放。母亲说,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收到花呢。年轻时候,不时兴这个。老了,没人挂念。父亲去世后,母亲健康每况愈下,话却像决堤之水,川流不息,比先前多出了几倍。她听得眼睛酸涩。第二天,给母亲办了鲜花快递,每隔两天,便有鲜花送到。她下班后,陪伴母亲。母亲身上插着输液管,脸上却孩子般兴奋不已。那个叶帅,还是单身呢。她哭笑不得,说妈你又瞎操心。母亲白她一眼,自顾自往下说。我看,这人实在,你要,抓住他。母亲挥动可以自由活动的手,做了一个抓的动作,力道十足。她笑了,眼睛里起了雾。自打她离婚,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她再嫁出去。
她努力从回忆中打捞叶帅的模样,一片混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一个人,不悦目,如何走得了心。母亲的声音陡然调高八度。胡志安一表人才,又有情调,怎么样,不把你害惨了?你四十多岁了,不是二十四岁,不能挑三拣四了……病房里所有的目光都向她们聚焦,好奇的耳朵风洞一样纷纷打开。
她借口上卫生间,仓惶逃离。冷寂而狭长的楼道里,一个男人在默默抽烟,辛辣的烟味儿扑面打过来,激起她满脸的泪花。泪花中,胡志安眼神忧郁地,打量着她。她使劲摇摇头。胡志安消失了。她至今耿耿于怀,胡志安和他的女下属,是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以至如胶似漆的。他们都在一个机关里上班,朝八晚六,按部就班,那些惊心动魄的或者荡气回肠的故事,似乎与他们的人生绝缘。她丝毫没有察觉,她的生活已经暗流涌动。当水落石出,她出人意料地平静。她就像处理一件寻常公文那样,办理完离婚手续,紧接着,又辞掉了公职,利索得让胡志安刮目相看。胡志安说,真想不到,你是这个样子的。这句话让她又气愤又沮丧。胡志安离婚后,很快与女下属结婚,再然后,离婚,求她复婚。她毫不犹豫,将他拒之门外。千疮百孔的爱情,她不要。她那时候多年轻啊,走在路上,回头率依然百分百,她不相信她的爱情如烟花,只开一次,就不再绚烂。可胡志安再度结婚,做了爸爸,她依然单着。疼痛是伴随着孤独,缓慢发酵的,像一滴墨注入清水那样,蔓延到她的身体、生活,洇开,张牙舞爪。而比孤独和疼痛更令她忍无可忍的,是愈来愈深切的失望。那些与她同样失婚的男人,一边向她靠近,一边谨慎地左顾右盼,仿佛一段失败的婚姻,已经在她体内植下病毒,会传染,会恶化,会将支离破碎的因子,移植到他们脆弱的生活图景里,令他们苦心修复的系统再度全盘崩溃。一轮又一轮相亲,在挑选与被挑选之间,她身心俱疲,像一条漂泊的船,想要搁浅。母亲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后悔了吧?她不后悔,只是愤愤不平,她不过输掉了一段并不美满的婚姻,却好像,她的整个人生从此土崩瓦解。直到,叶帅出现,母亲终于不再念念不忘从前,而是,憧憬未来。
母亲把两天一次的鲜花快递,改成了一天一次,简直有点奢侈了。关于叶帅的种种,开始充斥她的耳朵:他前妻离婚时不仅带走了孩子,还卷走了全部家当。换个角度说,他不是一个绝情的人;他正谈着恋爱,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这意味着,你还有机会;他算不上很有钱,但生意做得不错,这样你的生活不至于窘迫,也不会因为钱太多而横生烦恼;他人实在,长得不好但也说得过去,不会像胡志安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母亲叽里呱啦,滔滔不绝。每次说完,会伸出没有被针眼刺痛的手,演示同样的动作:抓紧。她不再笑了,她的笑凝固在心底。到了她这个年龄,摔了无数次跟头,才肯承认,老人的话,有时,还是要听的。何况,这世界上,也只有她还牵挂着她。
报社并不总有病人需要慰问,母亲也还没沦落到以医院为家的地步,就是说,没有更多的机会,让她把有限的薪水慷慨地朝花儿们身上扔。她要抓住叶帅,先要,抓住一切稍纵即逝的机会。没有的,要费尽心思去创造。
叶帅的花店,距离她的住处,九站公交的距离。双休日,她无所事事,便带着一脸伪装的闲适,慢悠悠踱到他店里,买几枝百合,或者,只是看一看,闻一闻花香。熟悉了之后,也搭个手,帮点儿小忙。她喜欢花,那么多千姿百态的花,让她心生欢喜。耳濡目染,她学会了插花。她从网上下载了视频,很认真地跟着学,进步神速,令叶帅惊讶不已。而所有这些,不过是一支乐曲的前奏,她心知肚明,不过是为着那个预想中的高潮——结婚,而疾足狂奔。两个月后,叶帅与她正式建立恋爱关系。她旗开得胜,乘胜追击。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期待中的那个果实,已高高悬挂枝头,圆润、丰满,芳香四溢,散发着成熟的光泽,只等她,触手采摘。
疲惫像一道河流,将他们的身体浮起来。真想席地而眠啊,睡他个昏天黑地。可叶帅不到黄河不死心,说,十点半,还没有人来买,咱们就撤。
希希已经清点完毕,剜他一眼。老板小气,这最后一束,还不送给徐姐?
他们面面相觑。咦,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叶帅先恢复了镇静。“你要吗?”叶帅看着她,眼睛笑成了一丝叶脉,嵌入到茂盛的褶皱里。接着,叶帅又完成了一个饱满而悠长的呵欠。这一回,她们都没有笑。
她接住了他的目光。仿佛咽下一大口冰淇淋,从嗓子眼,一直凉到心尖儿上。未来要面对的,便是这样一张脸吗?每天,无论白天,还是夜色深沉。她好像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他。他不仅不帅,简直,算得上丑了。嗬,纠结于男人的颜值,真是不可救药了。去他的吧。我就要这个男人了,还有,这束叫“阳光海岸”的花。可她还没开口呢,叶帅像剪掉一根花枝一样,很干脆地,将她的话掐断了,“我们成天和花打交道,还稀罕一束花不成?”
他真的不稀罕。他日复一日,与花儿们相依为命,每天,都有花儿灿烂地绽放;每天,也有花儿无奈萎谢,枯萎。它们不仅消耗着他的时间和精力,也消耗着他的金钱,让他又爱又恨。卖不掉的,还没有枯萎的花,他们会制作成干花,有时会带回家,或者送给亲戚朋友。其实,她也不稀罕。和叶帅恋爱之后,她的房间里多出了几个玻璃花瓶,来安置这些被冷落的花魂。
可在这一天,这个夜晚,这一天中的最后时刻,她稀罕,她就像溺水之人渴望救命的稻草一样,想要拥有它,拥有一束他送给她的,而不是卖剩下的,玫瑰花。她抿紧了嘴唇,闭上眼睛。“阳光海岸”从眼前消失了,一个孩子气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她要赌一把。拿自己的命运,赌一把。如果玫瑰最后归她所有,那么,就是天意,她将和叶帅花好月圆,白头到老;如果没有,那么……这个假设,将她紧闭的双眼豁然打开了。呵,你这样想,前提无非是,叶帅爱你罢了。问题是,你确定,他真的爱你吗?她迷惑了。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他只告诉过她,他爱他的女儿,他和他前妻的孩子。那么,那个与他曾经水乳交融,最后分道扬镳的女人,他还在爱着她吗?她的心渐渐地下沉,下沉。或许,他的激情与爱恋,早已被往日那场戛然而止的婚姻清空,只留下伤痕累累的躯壳,像她一样,寻寻觅觅,渴望一个结实的拥抱,却总是,患得患失。
希希扫她一眼。她从她的眼光里,读出了心照不宣的委屈,还有怜悯。这个笑起来花儿一样好看的姑娘,徐娇曾经以为,她会爱上自己的老板。当她拐弯抹角,试探着接近她疑惑的核心,希希盯着她,笑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老板怎么可能喜欢上我呢?我有男朋友的。言外之意,她怎么可能喜欢上自己的老板呢。
她重新打量起“阳光海岸”,它美得如此迷人,如此让人难舍难分。被压抑的声音,再度在心里执拗地回响,我想要,要这束花,一束代表爱情的,玫瑰。如果叶帅爱她,不,即便他不爱她,在这样一个节日里,他也应该送她一束玫瑰。对他来说,这实在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这一天,从清晨到夜深,他迎来送往多少亲密爱人啊,他又不是木头,不会无动于衷的。她安慰自己。也许,最后,他会带给她一个惊喜,一个意想不到的、大大的惊喜。她需要的,只是等待,静心地等待。当然,最好的结局也许是,再没有客人光顾,“阳光海岸”,理所当然归她所有。
叶帅的眼睛,已经从她身上,转移到了他心爱的店铺。他手脚麻利地清理着凌乱的角落。店门外摆着几只藤制的花篮,插着单枝玫瑰。他扒拉着它们,点了点,八枝。他冲她们喊道,扔了可惜,拿回家插花瓶吧。希希说,我才不要呢。徐娇说,留着明天打折卖吧。叶帅说,残花败朵,没人待见的。他将它们呼啦抓在手里,顺手一扬。它们连呼救都来不及喊,便坠入到一只肥硕的黑色塑料袋里。
她心里一跳。她差点就喊出来了,她要“阳光海岸”。只要她提出来,哪怕他觉得她不可理喻,笑她小资情调,他也一定会把它送给她的。可是,真要是那样的话,它,还值得她拥有吗?
那对年轻人,就在叶帅拎着黑色塑料袋,即将踏出店门的时候,像两朵缥缈的云彩,降落在地板中央。男孩的手臂搭在女孩的肩上,亲密无间的样子。三双眼睛,几乎同时,在他们身上聚拢。
女孩一眼便发现了“阳光海岸”。一张俏脸向男孩扬起,扬得高高的。就要这一束了,我喜欢。她真年轻啊,又年轻又漂亮,与这束花,简直绝配。
叶帅回过头来,冲她一笑,笑里意味深长。如果他的目光肯在她脸上再多停留一秒钟,他会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里,已经有泪光在隐约闪烁。可是,他没有,他的热情,只半秒钟,便在客人身上定格。男孩想打个折,年轻的春草般旺盛的声音里,泄露了他的羞怯与不自信。但叶帅拒绝了他,很委婉地。即便是最后一束了,他也没有理由,让步。他胸有成竹,他们会要的。这一天正以精准无误的速度,飞快地滑向尾声,他们没有更多的选择,那女孩的神态表情,已经把答案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他。哪怕,价值高昂,超出他们的预期。他们心理细微的律动,逃不过他早已被人生风雨涤荡得敏锐如鹰的眼睛。对他们来说,玫瑰是爱情,对他而言,玫瑰只与支付宝里不断刷新的数字有关。那她的心理呢,他会视而不见吗?
叶帅已经在重复祝福的话语了。那种千篇一律的,不动声色的,干巴巴的祝福语。并不是每一个客人,都能得到他的祝福。每当心花怒放,他便乐意将他的快乐与别人分享,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人。他因为疲惫而嘶哑的嗓音像一条蠕虫,拖着潮湿的粘液,钻入徐娇的耳道,在这盛夏闷热的夜里,她的身体怕冷似的,禁不住抖了一下。他没有留意她身体异常的抖动。“阳光海岸”,情人节的最后一束花,成功地销售出去了。来之不易的喜悦,令他陶醉了。
花香悄无声息地消遁。叶帅打一声轻快的口哨:下一站,饭店!
希希说:再下一站呢。
叶帅嬉皮笑脸,你说呢。
徐娇看着他们笑逐颜开,笑容在脸上僵住,仿佛无意间点开了一个无聊的网页。
叶帅将车停在了一间农家炖菜馆。叶帅说,今天辛苦了,得好好犒劳一下我们的肠胃。当食物摆在面前,他们却完全没有了胃口,潦草地安慰了下不断抗议的肚子,便急不可待地跳上了车。
叶帅先送希希回家,然后,才是徐娇。
徐娇居住的小区,以及黑漆漆的楼顶,已经拔开城市的霓虹,挤入眼帘了。叶帅突然说:“我们,要不,把婚结了?”
她仿佛从梦中惊醒,扭头看他。这,算是他的求婚吗?他的注意力完全停靠在方向盘上,呈现给她的侧影是生动的,蓬勃的,立体的。这是她喜欢的模样。大概觉得少点什么,叶帅从方向盘上腾出了右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里纠缠着绵密的汗水,不像电视广告里的模特儿那样,顺滑如丝。
叶帅的手又回到方向盘时,继续没有说完的话题:“我想好了,我们都不是第一次了,结婚的事,能简则简吧。不过,婚戒还是要买的。今天太忙,改天,抽个时间,你选一个。”他又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老婆,你说呢?”
他在征求她的意见,可是,分明,又是在宣布某个决定。她答应嫁给他了吗?没有,过去,现在,从来没有。话说回来,他,需要她的答案吗?她的答案,就在这半年她的处心积虑里,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赫然写着呢。一切,都在沿着她设想的轨道,以她喜欢的节奏,毫无悬念地推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车子缓缓停在小区的门口。她下了车,舒展麻木的腿脚。她看着叶帅,目不转睛地。叶帅没有下车。他的手机落在店里了。他说,我得回去,万一有客户打电话呢。
她目送他绝尘而去,直至无影无踪,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有吻她呢,无论如何,他应该给她一个吻的,像一对普通的情人那样。不,不是情人,他已经向你求婚了,他叫你“老婆”,在他心里,你不再是情人了,而是,他的“老婆”,将与他一起共度未来人生风雨的那个人。你渴望过无数遍的,最理想的生活状态,便是这样吧?不温不火,细水长流。
她不想回家。家里,母亲望穿秋水般,在等待着她。小区院门外,两株泡桐树高高耸立,树下横着两条长椅,她坐了下来,不管椅面洁净还是肮脏。也不知坐了多久,喧嚣的市声渐行渐远,一个小姑娘影子般飘到她身边,问她,阿姨,要花吗?打折卖。路灯从头顶洒下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一张清秀的脸庞,顶多十来岁吧,一双细长的眼睛灼灼闪亮。她问她,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女孩低下了头,不说话。她长叹一声。女孩怀里抱着十枝玫瑰,她全都要了。女孩拿了钱,道过谢,一溜烟跑远。她把花儿们的塑料包装一张张揭掉,将十朵玫瑰,扎成精巧的一束。她拿出手机,对准自己,拍了一张,照片里的她脸色暗沉,既苍老又憔悴。手里的花也是暗沉的。她又拍了一张,再一张。她盯着手机里怀抱玫瑰花的自己,心里一片汪洋。
午夜的雨,来得没有任何征兆。雨点从树梢坠落,一滴,一滴,撞在她怀里的花瓣上,发出了嘈杂的呻吟。雨点越来越坚硬,频率越来越快,她的头发,衣襟,全都湿透了。一片花瓣落了下来,然后,又是一片,沾在她湿漉漉的裙子上。为这一天,她特意新买了裙子,大大的裙摆,旋转时,花朵一样美仑美奂。她站起来,把花瓣抖落在地。她真想把花儿们统统扔掉,就像叶帅那样,扔得潇洒而干脆。她已经接近垃圾桶了,刺鼻的气味直抵她的肺腑。她犹豫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她的手指仿佛被扎了一下,发出锐利的疼。她把它们更紧地搂在怀里,迎着密集的雨点,向着她和母亲的家,像一片花瓣一样,慢慢地,慢慢地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