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火车乌云 组诗

2018-11-21 06:01林子懿
散文诗世界 2018年12期

林子懿

文盗冬时

大雪深深,落在院子的明处

大风滚滚,滚上有狗尾草的墙头

——狗尾草是一个错觉

雪也来自线装书——辽宁教育出版社

十五年前北方的雪,已徒负鹅毛的虚名

天气预报形容其为大,盖住一串脚印的雪

从西连到东,再折成直角弯,向北

树上的梅花昨夜突然开了

而地上的脚印只属于一人

以邻居家小女孩的屎橛子——昨天傍晚的产物为原料捏成

我在中间做了一个梦

提鞋,吹灯,在此之前还要把橘子皮喂进鲜红的炉火

五根羊肠、一条大路、一桥、一坟地一片老鸹林子、一座废弃的水闸

其间大雪纷飞,小橘灯一盏

此外星月全无

门被敲开,老五不在

开门女子说:织女下午来过,借走了弹花机老五不舍,随之上天去

我终于看清她的所在

陌生的语气,陌生的眉眼

我竟然忘记了老五是否曾有家眷

反复查验的结果表明:丢失皮氅一

内装人民币二百有余

还有曾在桌上打开

至“任诞第二十三”其中一页的《世说新语》

略显沮丧的一天,什么都像在伪造

警察找到的最后一枚脚印,开在墙头上开得比梅花大了约三圈

我选择怀疑,但也宁愿确信

女子迎我进屋的那一刻,是用针尖

把一粒烛光挑成了一只橙子。之后万籁俱寂

直到外面的雪,胁迫着支楞了一夜的天线从屋顶上自己摔下来

我才起身走出那幢小屋,走到白色里面去

夜车

吴江到昆山。

盛夏高速路两侧开放着的紫薇花看不见了。

一阵阵奇异的香气扑得我双眼发昏,双腿发沉。

牡丹花开在爱人的脑部。

而栀子花开在恋人的胸部。

玫瑰花开在情人的唇部。

我感受着,在皮革包裹的座位中下陷的感觉。任凭意识流出而又无法改变这懈怠的结果。

再忍一忍。

一朵蚊子花开在了旅人的臀部。

司机在驾驶座后方,用一圈硬塑料,

围住了他的头部。塑料周围再用细铁丝箍好。

活儿做得不赖,能挡住一只纸老虎。

愤懑和压抑使我的脑壳被掀开,意识向上喷涌。

而星光正在落下。淋湿了一辆大众牌出租汽车,

与它前方沉寂的道路。

“小人物把钱藏在地下。

大人物把钱运到天边。

他们死后,仍干预着资本的运转,以及权力的往复。”

“天机?不是我能泄露的。

考古队员也曾在地下,

挖出过无数的金银珠宝。

大人物何尝……”

太阳穴处一阵寒风掠过。

余光微扫,是刀。

一双白嫩的小手从塑料挡板与车顶的间隙中,

塞了进来,抵达我身体的缺口之处。

——别急刹车

——不会的

——你在绕远

——我没

——给我快开

——一直都在

——我没钱

——那也好说

意识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漂浮。

可身陷泥泞,车座的泥泞,

让我感到浑身都不舒服。

听着司机中学生一样调侃的话语。

他让我的灵魂有了一次激烈的觉悟。

遂从泥泞中拔地而起。

左手内折叠的军用小刀被掰开,然后递给右手。

顺着车顶与塑料围,

那六七公分的垂直高度所构成的间隙前行。

但我的右手是一位袖子里的少妇。

颤颤抖抖,扭扭捏捏,绿柳扶风,红杏探头。

但终于,还是鼓足了气力,

抓住了前方司机绷紧的喉部。

车窗外天色墨染,匝道蛇行而至眼前。

但我右手中的刀子正在变软,变黏,

变得娇喘连连。终于它变成了一根,

融化了的奶油冰棍。而出租车的前窗,

也把司机阴沉的笑声反弹而至。

像一窝凉蛇钻进我的耳朵。

——嘿嘿嘿嘿嘿

——去年

——也是这个时候

——也是这条道路

——也是在这里

——我被分尸的手段

——你记住没有

我记住的不一定真实,说过的话也可以反悔。

夜把黑色的地毯,

铺满从吴江到昆山的六十公里路。

太晚了,于是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姓吴。

声音甫毕的司机,身体自脖颈以下,

突然消失不见。一颗椭圆形的头颅已经悬空,

兀自发出阴鸷的笑声。

那声音又仿佛来自路边哑黑色的树丛。

它们的背后可是坟冢?

头颅在旋转,上接天上的星斗,

但它们都闭眼了。他的耳朵划过了我的刀尖。

一度。一分。一秒。

颧骨上的肉已经霉变。

两只黑洞洞的眼窟窿装不进日光、月光和星光。

鼻孔里挂着黑色的血污,像出殡时低垂的幡带。

他的嘴正在极大地裂开,裂到耳垂根部。

他嘿嘿地笑着。

——坐我的车

——不要钱

——要命

里面是两排狼狗的牙齿,

沾着出土时近乎癫狂的铜绿。

穿过主驾驶座位上的塑料挡板,逼近我的脸面。

紫薇花看不见了,白天品红色的花朵,

曾铺满整条路边。

只有香气还在萦绕,好像色中浮现出的虚无。

但这香气来自车厢内的劣质香水。

——洗车赠的

司机淡淡地说。

——走高速多收过路费,但不绕远

把卫星定位展示给我。

一道道高速公路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里。

这令我莫名地恼怒。

我承认自上车开始,这火我一直压着。

我坐在副驾驶后面的位子上,

看着蓝色的计价屏内数字翻滚。

身体打起了瞌睡但意识还在不断凝集。

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如果他是一位年轻的,

女司机。我想。

我会重来一遍思路,甚至更加浪漫一点,

并且要胆大心细。

有茶花及小野的餐桌

两人对坐。喝粥,喝的是玉米。粥甜

海碗。一只碗。两把勺

额头要碰到额头。头发洗得干净

散发着未干的梦里的故事,早晨才能闻到

特别好闻的清香

粥气从碗底被勺子搅动

浮上来,放松

渐渐地濡湿了四片薄薄的眼睑

栾树在外面,云朵被它开出的花儿

挤得冒出了气泡

卧在上面的远山

也显得湿漉漉的

仿佛下起雨来

嗤啦!白瓷碗边

一小半圆弧,折进了某间幽暗的隔室

这声音又重复了一次,嗤啦

之后麦黄色的壁灯

把光播在了桌面乳白色的磨砂塑料上

可以看到桌子一头

靠近镶着瓷砖的炉壁那儿,一只小茶碗

和它里面的糖粒,少或者多

两片纸巾被横拖着,姿势并不屈辱

然后它们,缩在一只白釉质感、水滋滋的左手中

无名指被那枚银环箍得发亮

像夏天的石乳,像冬天的地葫芦

“他呷呷嘴,让我去蘸

黏在嘴角的几粒干涸的米渣

鲜嫩的纸面带着呵气的潮

成为我皮肤的一部分

与他特意留出的青灰色的胡茬相互砥砺

摩挲,窸窸窣窣”

“他伸出手擦拭着,在我向上微弯的

嘴角的地方

早晨的阳光便足够奢侈

还有声音,也是紧张的

我们都没有笑”

两把椅子。拉近一些,拉近

喝完了粥,一双棕榈油色的手

结实的手,但不属于劳动

挡住了壁灯刚刚露出一半的晦暗神色

藕荷色罗纱窗帘悬空跨立,绣的是荼蘼

一颗女人的头颅,显得更加清秀了

乃至猜疑

像一件珍玩被捧在手心

男人凑上来,找回了眼睛

鼻子,嘴唇,和舌头

慢慢地舔,从额头开始向下

额前的肉紧绷、瓷实。咬下一块

细细地咀嚼

像一小块童年的软橡皮。把味道装在嘴里

啃噬着,月白色的额骨露出

舔干净,再用舌头上的倒刺

使其不带一根肉丝。再往下

女人的眼睑微闭——两片甜甜的糯米纸

味蕾已在盛开,一舔,两舔

眼皮融化在了舌尖,如春日的兰窗被阳光撑破

你真的比玉米还甜

男人夸赞

突然地,并且这是今早唯一的声音

眼皮被舔光了

两颗大眼睛,黑溜溜地暴露了出来

直直地盯着他,女人的男人

略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有所思

点点头继续

他噘起厚厚的紫色的嘴唇,贴上去

大眼珠吞没了。像从白玉酒盅内

吸取两粒水汪汪的龙眼

啵的一声,喉结翻动

黑白相间的、微皱的、葡萄皮状的

人类的眼膜,被从嘴里吐了出来

男人的嘴里,是大海但并不神秘

惬意的表情洋溢在脸上

他看了看女人

黢黑而深邃的眼洞出现在那里

儿时曾幻想过的,关于宇宙

另一条边上的入口

就是它们吧。男人这样想着

因为一阵阵清香正从那里面

溢了出来。他再想

接下来,该轮到那两朵红扑扑的

上帝的耳垂了

大河湾

从诗歌到小说的转换

在苏子芳那里,不是写作的进阶

而是灵魂的衰变。不是从天真到经验

也不关乎生计问题。他坐在树荫下

望着一片云,不交代云的功能

不说脚跟前,早已码好了灰色

暗红色的陶盆、瓦罐

也不说一场大雨,哗啦一下

将把这些块状的结构填满。诗

就是那片云,没有之后

一系列的铺陈、伏笔、交代

诗可以矛盾,可以空转

可以同义反复,可以让你觉得

你,可以瞧不起它

在诗人自卑的时候。苏子芳知道这些

已经犹豫太久了。他说那片云上面

好像是银河,银河上面,才是飞机

飞机装载了这个星球上,尽可能多的

具有代表性的物体。第四纪冰川

金字塔,恐龙从黑海里

喷射出去的场面,好像

要吞下落日与整个星期天

还有巴尔扎克的《幻灭》

还有苏子芳关于奈保尔的

一本读书笔记。地铁已经停在

沙河水库上方的轨道上面,不再动了

吊车,云梯,脚手架

从下面的树冠里,伸展出来

靠近车窗的小女孩在哭,她的爸爸拍着

哄着。此刻的紧张,不能说是有用

还是没有用。大河湾的水干了

泥滩裸露着,几辆卡车运来了沙石和水泥

这里要修建一条连接延庆县

和北京市中心的高速公路,在将来

在冬季奥运会到来之际。飞机挣脱开了

地球与月亮之间的引力,正向着砂砾

和废墟更多的银河深处行进

苏子芳就要从梦里面惊醒,他只得到

两句话的灵感,这构不成短诗

干涸了,彻底干涸了。地铁上面的人

在低头,地铁下面的人,有的已经

不再仰着头。他看到河滩上

零零星星,戳着几个虾皮一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