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
就华夏三千年文明史来看,王阳明被称作“两个半完人”之一,前有孔子,后有王阳明,半个算曾国藩;就五百年文明史来看,王阳明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就明代当时的历史来看,王阳明也堪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士大夫精神的楷模。但是这么多耀眼的名头背后,王阳明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称号是什么呢?是先生。先生就是老师的意思。
王阳明发自肺腑地说,他内心最爱的其实是讲学。为什么这么说,我们从他接下来的经历就可以看出来。
宦官头子刘瑾倒台之后,王阳明在庐陵县令任上迎来了人生的一个大转机。王阳明在京中、朝中很多的朋友就开始向朝廷进言,说王阳明有这么大才学的人怎么能一直在基层待着呢?一定要让他到朝廷中来。由此,王阳明的升职记开始了,很短时间内连升数级。
一开始,朝廷先任命王阳明为南京刑部一个主事。明代是两都制,北京一都,南京也是一都。整个中央官僚系统在南京都有一套。但南京的主要是闲职,不像在北京任职那么重要。这次王阳明虽然被提拔到南京刑部当主事,好像升官了,但这个官的意义不大。可王阳明还没去上任呢,新的任命又来了,升他为吏部验封司主事。
吏部在中国古代是六部之首,而且吏部有四个司,一是文选司,选拔干部。排第二的就是这个验封司,验封司管奖赏、封爵,权力非常大,而且是个肥差。这个职位搁在别人,那是高兴得不得了,但王阳明却无动于衷。王阳明无动于衷,朝廷却有动于衷。紧接着,又升王阳明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相当于现在一个副司长的位子。结果,王阳明刚到了北京,还没有去上任呢,又升作吏部考功司郎中。虽然是吏部的考功司,但是王阳明这次成为了考功司的一把手、领导者。
短短时间里连升数级,而且都是重要岗位,都是肥缺,甚至副职还没上任,直接就封了正职。但是,王阳明并不因此高兴。回京之后,王阳明最感高兴的是又和当年志同道合的一帮老朋友见面了。像他的人生知己湛若水,两人久经沧桑重逢之后,那种兴奋就别提了。湛若水把王阳明安排在当时北京的大兴隆寺,于是王阳明暂时在大兴隆寺里住下来。
一住下,王阳明第一件事不是到考功司去报到,着手开展工作,而是和湛若水他们重兴当年在北京的讲学之风。我们知道,王阳明当初和湛若水在北京就已经开始有讲学之习了,很多人听他们讲课。但那时,王阳明还没有自己的一套思想体系,阳明心学还没有出现。但是,从王阳明对讲学的热爱我们可以看到,年轻的时候他虽然对军事、对其他很多方面都非常感兴趣,但成年之后才发现自己天生适合讲学。他龙场悟道之后第一件事,真正标志他脱胎换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刻把“何陋轩”那个破旧的小茅屋改建成了龙冈书院。然后,在龙冈书院讲学的过程中吸引了毛应奎、席书这些人。再后来,又到贵阳书院讲学,在贵阳书院讲学的过程中,得到了庐陵县令的任命。
去庐陵的一路之上没有书院,王阳明找一所寺庙也要讲学。后来,王阳明到了庐陵,把多少任知县焦头烂额的一个烂摊子、一个烫手山芋治理得井井有条。这里面固然用到了心学、知行合一的很多智慧,但是我们也提到过,王阳明在庐陵大兴讲学之风也是把事情做成的重要因素。庐陵的白鹭洲书院是江南四大书院之ー,王阳明就在那儿讲学。
除此之外,庐陵城外有个青原山静居寺,现在那里还有王阳明手书的“曹溪宗派”四个大字,落款就是“乐山居士王守仁书”。王阳明在庐陵县令任上,曾自号乐山居士。寺内右侧屋原是朱熹讲学处,王阳明后来就在这个地方讲学,就把它改叫“青原书院”。庐陵当地好多知识分子都到那儿听他讲学。王阳明离开庐陵后,他的学生邹守益继续在此讲学。再后来因为青原书院太小了,学生索性在青原寺的对面重新建了个书院,就叫阳明书院。
可以看出,王阳明是走一路讲一路,当年被锦衣卫追杀去龙场赴任的路上,还收了徐爱等三个学生。沿途讲学的过程中还吸引了一个人来听他课,这个人就是明代的一个大奸臣,严嵩。严嵩晚年十恶不赦,主要是被他儿子带沟里头去了。严嵩原本来是一个有志青年,尤其是早年和王阳明结交,听他讲学。王阳明在庐陵青原书院讲学的时候,严嵩甚至从很远的地方专门跑来听讲。
不论人生多么流离失所,不论命运多么艰难困厄,王阳明一直热爱的讲学其实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他有一句名言,说“夫志,犹木之根也”,人生的志向很重要,他说心学首先要立志;但“讲学者,犹栽培灌溉之也”。可见讲学是多么重要。
历史上很多有大成就的人都当过老师。孔子是老师,苏格拉底也是老师,像柏拉图原来是个摔跤手,后来拜在苏格拉底门下,就是被苏格拉底的讲学所征服了。
所以王阳明讲,要锻造一个人,讲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这句话还有一层意思,讲学只是影响和培养别人吗?不是这样的。固然王阳明的学生遍天下,很多有志之士受他的影响,然后塑造自己的人生。但是,讲学对于讲学者自身的成长也至关重要。讲学其实就是一种很好的成长模式,王阳明讲的这个“夫志犹木之根也”,也可以说是他自我的心智;通过讲学的过程,也可以把自身培养灌溉成参天大树。在多年讲学的过程中,王阳明的心学体系逐步丰富、完整、崇高起来。而在这个过程中,王阳明也终于成为大家心目中的一个圣人。
因此,王阳明回到北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开讲坛。王阳明开的讲坛叫做三家讲坛。为什么是三家讲坛呢?王阳明是一家,老朋友湛若水很喜欢讲学,跟他是平生知己,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切磋,他算另一家;还有一个年轻人,姓黄,叫黄绾,是王阳明一个老朋友带来的。
黄绾很聪明,天纵英才的一个人,也是在成长过程中对朱子的理学产生怀疑,然后自己揣摩,要去琢磨这个圣人之学。跟黄绾一谈,王阳明抚掌说:“此学久绝啊,与何所闻?”哎呀,小伙子不简单嘛,你这个圣人之学,在我眼里看已然断绝了,你怎么掌握到的呢?黄绾很客气,说虽初有志,但我还没摸到路径。王阳明就叹息说,“人唯患无志,不患无功”。现在基础差点没关系,但你这志向对了,最终目标对了,将来人生的成就就不得了。
王阳明一开始看待黄绾就是以友待之,非以弟子待之,和湛若水、黄绾三个人,“约之,终身相与共学”。
在这个过程中,黄绾起初还是颇为自负,渐渐了解了阳明心学之后,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正式拜阳明先生为师,成为王阳明最重要的几个学生之一。王阳明的爱徒徐爱可惜早逝,黄绾后来也是他心头之痛。当年黄绾以朋友的身份拜他为师,但是到了晚年,黄绾成为反阳明心学的第一人。由此可见,人生在追求的过程中,他的思想总会有复杂的变化。
王阳明在兴隆寺讲学,成为北京城内一景,很多知识分子来拜师。举两个例子,就可以知道王阳明这个讲学的影响有多大。
第一个例子,就是那个乔宇乔白岩。王阳明之所以能从贵阳脱困出来,时任户部左侍郎的乔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乔宇本身学问也很大,但原来也只是王阳明的一个朋友。后来,乔宇屡屡以学生身份向阳明问学。有一次,乔宇要到南京任职去了,走之前说人生还有迷惑,来问王阳明人生应该怎样学习、怎样成长,这是人生最根本的问题。
王阳明回答说,第一个就是学贵专。学贵专,专注。
乔宇说,我从小学习就很专注啊,我喜欢下围棋,常常废寝忘食,几天几夜都不关心别的事情。就是因为我这份专注,我少年时就号称围棋界无敌手了。
王阳明就笑一笑,说学不仅贵专,第二层叫学贵精。
乔宇又说,我成年之后因为要考进士,就努力学习词章之学,我感觉自己的功力经唐宋而入魏晋。一般人学诗词文章先学唐宋,但古人认为,要从唐宋进到魏晋,有魏晋风骨才是把文章写到了老到的境界。乔宇说感觉自己经唐宋而入魏晋,学得挺精到。
王阳明又笑一笑说,学贵专,学贵精,学贵正。第三条,人间正道是沧桑,学贵正。
乔宇说,你说得太对了,我很认可。我现在就意识到人生应该学圣人之学,这才是正道。但我的疑惑在哪里呢?我又学贵专,又学贵精了,我词章之学很好。现在我要学贵正,开始学圣人之学。但为什么总是觉得很迷惑呢?我此前的那些东西我又很喜欢,但是我又觉得它耽误时间。但是你让我放下吧,我又舍不得,我的爱好又很多,还喜欢养花花草草,种种松树、柏树。还有国家朝政大务,事务又繁杂,我最近心不定。你既然说学贵专、学贵精、学贵正,我觉得我都做到了,但为什么心还定不下来呢?
阳明先生再笑一笑说,你那个不叫专、精、正,唯独最后求圣人之学可以叫正,那个喜欢下围棋可以说叫“溺于棋”,不叫专于棋。成年之后为了科举,那个喜欢学诗词文章之道,应该叫“癖于文章”,不叫精于文章之道。为什么呢?因为你此前这些,包括你的其他爱好,是技,是术,而不是道。你为什么到这个年龄还会迷惑呢?是因为你开始出发的时候走的不是这个正道。现在你渐渐意识到了,就是我说的,世人多巧,心茫茫然。
乔宇闻之,如醍醐灌顶。按道理,觉得自己的学问也是可以的,但经王阳明一提点,人生大道才明白,遂拜王阳明为师。从此乔宇的人生境界不得了,稳如泰山。
后来平定宁王之乱的时候,朱宸濠要去打南京,就靠乔宇守南京。虽然朱宸濠大军没到,但是也派了奸细,要把南京搞乱。就是因为从阳明心学学到了静心致良知,乔宇指挥若定,南京之危就解了。
另外一个例子就是王阳明的直接上司,叫方献夫。方献夫是王阳明在吏部的直接领导,也是后来听了他的课后,正式拜王阳明为师。
当时京城里的人讲的一个段子很有意思。说王阳明到了吏部上班,因为方献夫是他的上级,按照明代官场的礼仪下属要给长官行礼,王阳明要先给方献夫行礼。行完这个官场礼之后,再倒过来,方献夫再对王阳明行师礼。《阳明先生年谱》里就记载说:“献夫时为吏部郎中,位在先生上,比闻论学,深自感悔,遂执事以师礼。”这个景象蔚为奇观,颇有意味。王阳明当时在北京讲学的影响大到什么地步,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我们反过来说,一方面这说明阳明心学确实能够征服人,资历比他老的,甚至还有岁数比他大,还有他的直接领导都拜他为师。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到明代知识分子的气象。只要你有真学问,知识分子就可以放下身段拜你为师。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这就是一种胸怀。
王阳明在北京讲学影响越来越大,结果有两个学生,一个学生叫王舆庵,一个学生叫徐成之,王舆庵喜欢朱熹的学问,徐成之喜欢陆九渊的学问,两个人就互相辩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就争到先生面前,向先生请教朱陆之辩。
阳明心学要发展,其实绕不开这个问题,否则在学术史上无法占据地位。
王阳明龙场悟道的时候不能提朱陆是非,因为当时境地还是落难之际,现在却可以了。两个学生来问,王阳明一开始也是打马虎眼,说王舆庵推崇朱熹,朱熹是正道嘛,是朝廷官方都认可的正规学说。徐成之推崇陆九渊,王阳明就说:“是朱非陆,天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成之之争,舆庵亦岂能遽行其说乎?”就是对徐成之说,是朱非陆,从南宋以来的官方学说都是如此。
这一下,徐成之不高兴了。徐成之“谓先生漫为含糊两解”,意思是说,先生你这不是和稀泥吗?你是一个学者,你是一个知识分子啊,你应该为真理说话。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这等于没表态嘛!我不满意,不满意,相当不满意!徐成之表示了抗议。
然后王阳明专门写了一封信,在信里面他的观点得到了表露,“仆尝以为晦庵之与象山”,晦庵就是朱熹,象山就是陆九渊,“虽其所以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还是先两边折中一下,说两个人虽然观点不一样,但都是前贤圣人。“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与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因为陆九渊当初和朱熹观点不一样,后来朱熹成为正统观点,陆九渊就受打压,难道这合理吗?这话已经具有倾向性了。“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到这儿,王阳明的观点已经很明确了。他说,我支持陆象山,哪怕因此受天下讥讽、嘲笑,我也无恨。这就清楚地表明,王阳明是反对朱熹理学这一当时的官方学说,他的心学是继承了陆九渊的这一路学术门派。
关于王舆庵和徐成之的这场辩论,史料没有说明是不是王阳明安排的,但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王阳明安排的一场双簧戏。以阳明心学的实用智慧,在现实中变幻无穷的运用之妙,估计王舆庵与徐成之这场辩论赛完全有可能是王阳明策划的。因为在王阳明表过态之后,王舆庵和徐成之后面也没怎么争论了。为什么呢?后面反响太大了,不限于他们学生间的争论,惊动了朝廷了。
原来这个王阳明在兴隆寺讲学是反程朱理学的,是反官方主流学术的,这还得了?这一下影响太大了,心学的地位由此确立。但是,朝廷不乐意了。这几百年来谁敢批、谁敢反程朱理学啊?你王阳明敢反?思想很深刻嘛。那好,思想有多远,你就滚多远吧!王阳明的仕途本来是从地方逐步接近中央,但是因为心学的影响太大,因为反对程朱理学、反主流,和官方学术格格不入,王阳明又被重新调往南京,去做太仆寺少卿。
太仆寺在人间叫太仆寺,在玉皇大帝那儿叫弼马温,就是管马的官。而且还是少卿,不是正卿。王阳明其实相当于副弼马温,不是正弼马温。朝廷把王阳明派到南京那儿去管马了。南京的太仆寺设在滁州,就是欧阳修写“环滁皆山也”的那个地方。
王阳明到了滁州也不沮丧,仕途本身起起落落,已经不挂于心。他最爱的是讲学,到哪儿不能讲啊?北边不让讲,咱们去南边讲嘛。这一下更不得了,随着王阳明的南下,心学也迅速向南方播迁。当时阳明心学的旗帜已经树起来了,体系完整,内容深刻,而且和程朱理学格格不入。这一下吸引了大量的有识之士,在滁州的讲学盛况空前,好多人都赶来听讲。
王阳明讲学的方式非常生动,又非常生活化,史料记载说,“阳明日与门人遨游琅琊、让泉间”,在天地、自然间讲学。“日夕而环龙潭而坐者数百人”。湖边围着数百人,“歌声震山谷”。光讲学还不算,还要唱。礼乐教化,歌声震山谷。滁州当地人都知道出了一位王夫子。一提王夫子,平民老百姓皆北面而礼之。所谓“面南背北者王”,百姓向北行礼参拜王夫子,对王阳明的尊敬已到如此地步。
在滁州的两年,王阳明在太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也过得非常快活,这个地方俨然成了南方的文化中心。
这个时候,王阳明的教学手段极其丰富,教学成果极其显著,教学影响极其可观。就在这个时候,王阳明又意外地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