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华
春寒料峭。
一抹残阳悬在山口,似个淡漠红尘的隐士,冷眼俯视着破败荒凉的城墙。
朔风卷起阵阵尘沙,城门洞子被灌得呜呜作响,号角一般。远处,尘烟里踉踉跄跄奔来个人影,那人显已精疲力竭,摇晃了几下,终在城门外颓然栽倒。
把守城门的士兵哗啦啦抖开枪栓,俯身上前,努力辨认了半晌,方惊呼一声,刘连长……士兵搀起刘连长,一拐一瘸来见皖西南六县抗战总指挥莫敌。
莫敌腰佩短剑,脚蹬皮靴,正一身戎装站在地图前与众人议事,忽见刘连长衣衫褴褛,满身血污,趔趔趄趄而来,不由大惊失色。
刘连长人虽回来了,两只耳朵却不见了。莫敌跨前两步,怒问:老刘,什么情况?老刘秃了耳朵的脑袋差点低进了裤裆,嗫嚅道:团座,野狼太厉害了,我……莫敌拍剑喝道:狗日的,你那百步穿杨的本事呢?刘连长不敢抬头,只喃喃自语道:枪、枪才掏出匣来,就被野狼击落了……莫敌青筋暴起,飞起一脚,踢翻刘连长,吼道:滚,你个窝囊废。
莫敌回身转了几个圈儿,余怒未消,振臂高呼道:副官,备马,老子今儿要亲手毙了这头野狼。
左右见团座怒如狮吼,皆面面相觑,无人敢劝。
时值民国二十八年春,武汉会战已然结束,中日搏杀数月,死伤累累,皆已力竭,两军进入相持阶段。此时梅城太湖一线早被国军奋勇收复,年初,桂军176师526团在上校团长莫敌率领下,由湖北换防皖西南。
莫敌字天纵,广西桂林人,时年28岁,不仅年轻俊朗,更深通兵略。换防伊始,莫敌便将抗战总指挥所设在了战略要塞梅城,梅城背山面水,进可攻退可守,素来兵家必争。而城里有处土阜高约三丈,方圆数亩,登顶俯瞰,全城尽在眼底,相传是三国曹操大军南征时点将之处,名为天宁寨。天宁寨前临东街,后濒南湖,地势险要,故被莫敌选为了团部驻地。
不久,探马来报,说占领高河埠的日军里,有个叫小岛叶郎的军曹,枪法精准,为人暴虐,常在集市与人打赌:看我射支那人的眉心,砰!一枪正中眉心。又说,看我射支那人的左眼,砰!一枪即中左眼。小岛叶郎专以杀人为乐,且已残害无辜百人,以至高河埠小儿惊闻叶郎之名,竟不敢夜啼。
莫敌闻讯大怒,说:两军对垒,兵将以命相搏,生死无怨,可百姓何罪,竟惨遭此劫?即命侦察排长前去刺杀叶郎。
两天后,排长回时,却只剩了一条手臂。
莫敌好不意外,连声惊问:李排长,你一向精细,这是怎么了?李排长面如死灰,哆嗦道:团座,鬼子守备森严,百般警惕,我在百步外朝叶郎开了一枪,打偏了,准备撤时,却被他一枪击中了左臂。
莫敌愤懑不已,怒道:好一匹野狼啊!首战便挫了我526团的锐气。
手枪连刘连长正在一旁,闻言挺身而出,啪啪立正敬礼,朗声喊道:团座,卑职久不上阵,手早痒痒了,正好借这良机前去会会野狼。
莫敌见状,瞬时转怒为喜道:呵呵,刘连长勇冠三军,此去必能建功而回。
莫敌如此信赖刘连长,皆因他猎户出身,刀枪娴熟,且在此前几场战斗中弹无虚发,屡立战功。
刘连长斗志昂扬地走了,莫敌满怀期待,谁想不过两日,刘连长竟也铩羽而归了。这下莫敌坐不住了,心说我若连个小小军曹也收拾不了,今后还怎么号令六县军民抗战呢?
却说莫敌正欲纵马出城,参谋长莫理从旁扯住马缰劝道:团座身系梅城六县安危,怎能为区区一匹野狼,而轻冒莫测之险?莫敌两眼喷火道:不杀野狼,我有何面目见六县军民?
莫理平静敬礼道:杀鸡焉用牛刀?卑职不才,愿为团座刺杀野狼。莫敌勒住马缰,瞪眼惊问:你有什么本事,敢夸此海口?莫理不动声色道:卑职属下张道臣能担此任。莫敌听了,刹时喜上眉梢道:嗨!我怎把他忘了?
张道臣时年24岁,生得膀大腰粗,虎头虎脑,年纪虽轻,来头却大。
他父亲张云鹤原是民国初年山东红枪会大师兄,更是威震鲁豫皖三省的武林高手,张道臣自幼随父习武,少年报国从军,不仅身轻如燕,一杆大枪也耍得浑如蛟龙出海,水泼不进,远近无人能敌。
高河埠在梅城北面九十里处。
次日天阴,雾霭漠漠,百步开外,人畜莫辨。
黄昏时分,莫理与张道臣换了便装,随当地百姓混到了高河埠炮楼外围。而炮楼里有百十个鬼子,楼顶上架了挺重机枪,两个鬼子日夜值守,闲杂人等略有靠近辄遭射杀。
炮楼五百米外有棵参天古松,枝繁叶茂,腰大十围,树下有丛半人高的灌木,里面东倒西歪围了几张草席,臭气熏天,蝇虫嗡嗡,似是鬼子方便之所。
莫张二人小心翼翼潜入灌木丛中,等了半晌,暮色渐已披上黑纱,正焦急时,莫理忽悄声耳语道:来了。小张偷眼看时,果然炮楼下的铁门啪嗒一声开了,一个挎刀的军曹,领个背着三八大盖的士兵,大大咧咧走出来了。
看看近了,莫理见那军曹头大肉厚,浓眉虬髯,与刘连长描述的野狼分毫不差,便朝小张使了个眼色。
再说野狼刚到树下,却听咯咯咯一阵尖叫,旋见一只大红公鸡似被杂物绊住了腿脚,正在草丛中拼命扑棱,不禁大喜,几步窜将过来,正欲弯腰去抓,忽听脑后风紧,情知不妙,慌忙朝前扑倒,仰头看时,见杆小巧玲珑的枪矛,六寸来长,银灿灿的,正贴着头皮飞过,扎在地上,那枪颈上的红缨兀自颤动不已。
野狼大叫一声,一个驴打滚爬起身来,就势拔出腰刀,尚未站稳,又一杆银枪夹着丝丝破空之声,疾射而来。野狼仓皇举刀,铮一声响,金星迸溅,短枪坠地,虎口却早酥麻了。这才看清,原来三丈开外站了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手心仍攥着几杆银枪,正猎物般盯着自己冷笑。
野狼怒吼一声八嘎,举刀欲砍,却见那青年嘴角轻扬,信手一抛,三杆短枪泛着银光,早如个倒品字迎面射来。
野狼哈哈大笑,双手抡刀,欲先劈下前面两杆短枪,谁料电光石火间,后面那杆银枪却像长了眼睛,陡然发飙,嗖一下,直朝咽喉洞穿而来,野狼还未叫出声来,早被一枪贯喉了。稍倾,后面两杆短枪又挟风裹雾而来,噗噗两声穿胸而过,野狼手握战刀,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却说后面背枪的日军听得声响,感觉有诈,呜哩哇啦怪叫着,刚跑到树下,小张抖抖手腕,只见一道银光,日军闷哼了声,一跤跌倒。这边莫理早挥刀剁下野狼的头来,继而剥下鬼子军装包裹了,二人趁暮黑雾浓,迈开双腿,连夜奔回梅城,那沿路几十里地面,皆滴落了鬼子殷红的颅血。
刺狼得手后,莫敌命悬头北门,以警日军。由是以来,远近鬼子闻说莫敌之名,无不惊悚,便是借给他们一个胆子,却再也不敢随意杀人,残害百姓了。
莫敌如此果敢,偏还有不信邪的。
民国二十九年10月15日,驻守安庆的日军116师团长筱原诚一郎忽然莫名兴奋地召来志摩联队长,叱令他带领三个步兵中队,拉六门大炮,以永吉骑兵混合中队为先锋,且派两架飞机护航,即刻自怀宁月形山出发,再经三桥镇偷袭梅城。
原来梅城虽小,却是安庆通往湖北的交通要道,更是枚卡在筱原喉咙上的鱼刺,令他欲咽不能,欲吐不得。两年来,筱原梦里也在想着如何拔除这枚鱼刺,奈何莫敌用兵莫测,防守严密,让他轻易不敢造次。
机会总是属于有准备的人。日前,筱原百般打探,终于听说了莫敌已离开梅城,前往桐城青草塥练兵的消息,一时兴奋得手舞足蹈,难以自抑,这才抢抓机遇,不惜血本地喝令志摩勒兵直扑梅城,这回,他誓要彻底拔除那根让他寝食难安的鱼刺。
此时驻守梅城的是176师527团团长覃振元,覃团长久经战阵,绝非庸才,那边志摩大军方动,这边他早已得知消息,即命一营长孙甲保领军前往城东,依托皖水阻敌,一边请县长组织民众,由城北彰法山依序撤往潜河上游野人寨避难。
金秋十月,河水清浅。16日拂晓,晨风如缕,天地静寂,志摩大军携枪拖炮,悄悄潜至皖水东岸,观察良久,见远近绝无动静,自以为得计,一边大张旗鼓分出崎山中队沿皖水前往小市港,意欲自下游焦家畈渡河包抄梅城;一边亲率所部,气势汹汹,抢渡而来。
隐蔽在西边河堤竹林里的一营将士见日军蜂拥而来,皆纹丝不动,眼见鬼子越过河心,连那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也清晰可闻了,孙营长方神兵天降般大喝一声:打。一时步枪、机枪、手榴弹不约而同嘶吼开了,等志摩明白过来,部下血淋淋的尸身早在沙滩上躺倒一片了。
志摩大惊,拔刀约住打滚呻吟的部下,呜哩哇啦怪叫着退回东岸。孙营长很有经验,见这阵势,赶紧喝令部众:后退,散开。随着话音,空中传来凄厉的炮弹啸声,对岸,鬼子的六门大炮同时开火,刹时烈焰蒸腾,硝烟弥空,炮火轰得皖水西岸堤坝崩塌,砂石冲天,枯焦的竹林也燃起了熊熊大火,可怜一营将士避无可避,当即死伤遍野。
炮火间隙,孙营长集合了尚能战斗的将士,愤然说道:鬼子炮火猛烈,我们打不过。可一旦让鬼子过了河,梅城势将不保,兄弟们,怎么办?军装碎裂、血肉横飞的士兵们皆嗔目大叫:拼了,跟小鬼子拼了。
好。孙营长平静地说:兄弟们,上刺刀,跟我冲。说罢,二百来名满面尘烟的士兵,皆端起明晃晃的刺刀,嘶吼呐喊着朝河心冲来的鬼子迎了上去。
隆隆枪炮声中,坐阵指挥在天宁寨的覃团长始终神情自若,面色不改,忽探马来报:焦家畈方向发现一支敌军,约摸二三百人,正朝城南突进。覃团长笑道:此必是从皖水下游渡河而来的鬼子,意欲两面夹击县城。旋即喝问:谁敢迎战南面来敌?三营陆营长正摩拳擦掌,闻听,高声应道:卑职愿往。覃团长大喜,嘱咐道:南门工事异常坚固,切记以逸待劳打击鬼子。陆营长答应一声,领兵去了。
巳时左右,城东的枪炮声渐渐稀疏了,覃团长皱眉思虑了片刻,喝令二营长张好然:孙营长渐渐不敌,你快带队增援,务将鬼子拦在河东。张营长敬了个礼,跑步走了。
时近正午,气温上升不少,晴朗的空中突然传来嗡嗡声响,覃团长大惊,抢步出门,大叫:防空,防空……话音才落,两架飞机怪叫着,一前一后,自东面俯冲而来,朝着本已残破的县城疯狂投弹,胡乱射击,刹时,城区一片火海。
覃团长卧倒在地,随手抓过一挺高射机枪,对着敌机开了火,布置在天宁寨上的几门高射炮不待号令,也一齐轰射出了愤怒的炮弹,眼见空中火网交织,两架敌机不敢久留,心虚地扔下几枚炸弹,掉头飞走了。
覃团长顾不上拍打满身的草屑沙尘,对左右说:即刻传令一营、二营、三营,不要恋战,边打边撤,退往城北彰法山集结。
午后,血战良久的三营将士人困马乏,且战且走,终于聚在北门,按序退往彰法山。志摩盛气凌人地占了梅城,仗着自己兵雄马壮,武器精良,强令永吉骑兵混合中队快马加鞭,尾随追来。
志摩分明小觑了覃团长。
此时,覃团长已将团部预备队于山上埋伏完毕,见永吉骑兵远远追来,暗令士兵让过自家兵马,继而一起开火,永吉骑兵恃勇而来,毫无戒备,旋被机枪扫得人仰马翻,一时死伤四五十骑,余众惊惧而退。
覃团长约住人马,检点部众,一日间伤亡竟达三百余人,又失了梅城,心下大恸。幸而县长这时已安全撤至野人寨,满城百姓也无一损伤,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军民两下相见,各自唏嘘不已。
却说志摩兴师动众向梅城进军之时,正在青草塥练兵的莫敌也已侦知了消息,当即准备南下驰援,奈何整训各部分散于下浒山、钓鱼寺各处,集合队伍耽搁了时间,及至大军赶到源潭铺时,却传来梅城失陷的消息。
莫敌处变不惊,决定先与覃团长汇合,待摸清情况再说。于是领军避开大路,沿山麓小径经黄土岭、朱家冲等地前行。未及黄昏,部队来到皖水上游,金秋的乌石堰,河水清亮,浅至脚踝,莫敌率军渡过皖水,一气儿赶到野人寨,及两军相合,暮霭恰才漾出山谷。
覃团长抢步握住莫敌远远伸来的双手,满脸惭色道:振元无能,丢了梅城,愧对百姓,愧对指挥长。莫敌安慰道:此次战斗,贵团指挥有方,将士忠勇,我已有耳闻。又说:皆因鬼子人多势众,又借助飞机大炮的威力,才使我们吃了亏,也不要太过自责了。
见覃团长默然不语,莫敌又说:师座听说了今日战况,非常焦急,电令我们尽早收复梅城,势必打破鬼子连通湖北的企图。
覃团长浑身一震,抬起头说:请指挥长即刻下令,振元所部,万死不辞。莫敌喜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覃团长如此气慨,梅城定能收复。见营连长们都围拢来了,莫敌振臂说道:鬼子便便宜宜占了县城,却一反常态龟缩城里,分明是孤军深入害怕了,我们正好趁其立足未稳,援兵未至,一鼓作气将其逐出城去。
将士们听得热血沸腾,纷纷请战。
覃团长说:鬼子炮火猛烈,无坚不摧,更兼有飞机轰炸,不宜与其硬拼。又说:晚间飞机无法助战,火炮也找不准位置,我军不如扬长避短,趁夜杀他个措手不及。几个营长也纷纷进言:晚间敌我难分,鬼子不会冒然开炮,正好发挥我们近战的特长。
莫敌见时机已然成熟,按捺住心头喜悦,令道:覃团长,有劳你分出一支人马,沿皖水而下,埋伏于焦家畈附近,若看见逃窜至此的鬼子,不用迎头痛击,只需随后掩杀,必能杀他个魂飞魄散。覃团长说:上午三营长与敌军在城南大战了半天,熟悉那里地形,就令三营长前去埋伏。
见三营将士如飞而去,莫敌又说:烦覃团长再分一支队伍,由县城西街往东街推进,与我团汇于四牌楼。覃团长环顾左右,厉声问道:谁敢担当此任?二营长大喝一声:卑职愿往。好,覃团长赞许道,速去准备。
二营长也斗志昂扬地走了。莫敌又说:就请覃团长亲率余部,由南街悄悄进城,沿文峰塔小道前行,泅渡南湖,自背后攀上天宁寨,出奇兵控制县城最高点,如此大事可谐。覃振元敬礼道:请指挥长放心,振元定当身先士卒,夺取天宁寨,以雪失城之耻。
莫敌回礼道:贵部逆袭得手后,即刻打出三颗红色信号弹,我这边见了消息,全力进攻,两边夹击,定能歼灭顽敌。覃团长点头领命而去。
不多时,覃团所部皆已开拔完毕,莫敌回身调遣本部人马,命二营三营自彰法山暗暗接近城北,其间二营只管沿北街冲杀,直至与覃团二营汇于四牌楼,再并力东进。三营沿护城河往后东街方向推进,直至与覃团长天宁寨之兵会师。
莫敌又再三交待一营长吴德全:你率全营将士,自彭家岭北面夜渡皖水,直奔怀宁县四棵松埋伏起来。切记,到达地点后,即将部众一分为二,一部打击梅城逃敌,一部阻击三桥镇方向鬼子援兵。吴营长怒目圆睁道:卑职誓杀倭寇,为指挥长露脸争光。莫敌闻言,大感欣慰。
安排已毕,已近凌晨,晨风深有凉意,莫敌怆然誓师道:弟兄们,鬼子杀我父兄,辱我姐妹,今又占我梅城,现在,我领你们去打鬼子,不收复梅城,誓不收兵。士兵们操练了数月,早已跃跃欲试,闻言,皆振臂高呼:“收复梅城,收复梅城。”一时呼声震地,绵延数里。
再说覃团长和一营长挑选了百十来个精壮士兵,组成两支敢死队,两人各带一支,皆手提大砍刀,腰捆手榴弹,趁夜来到城南。
时已三更,四野静寂,鬼子打了一天血仗,正是困乏之时,而且志摩做梦也没想到,白天刚刚败走的国军,当晚竟敢回马一枪杀进县城。所以当浑身湿漉漉的敢死队员们突然从天而降在他们身后时,驻守在天宁寨的五六十个日军还以为是眼花见鬼了。
覃团长等人可不管那些,一拥而上,近者刀劈,远者投弹,片刻功夫,便把昏昏沉沉的天宁寨守敌杀得一个不剩。见大功告成,覃团长赶紧对天打出三颗红色信号弹,旋又架起鬼子的机枪,对蜂拥而来的鬼子疯狂扫射起来。
这时莫敌一众早已等候多时,见天宁寨上空升起了三颗红色信号弹,皆不待命令,嗷嗷叫着,以班排为单位,冲过护城河,翻过护城墙,见人便砍,遇人就杀,直杀得日军鬼哭狼嚎,乱成一团。
志摩见四面火起,杀声震天,国军似有千军万马包抄而来,吓得颤作一团,正没奈何,畸山中队长来报,说四面围得铁桶似的,唯有东面兵少。志摩赶紧集合残部,拼死往东突围。为迷惑国军,又令畸山率本部人马,仍由城南往焦家畈穿插,准备南渡皖水返回三桥。
这时天色微明,秋露凝霜,莫、覃两部人马抖擞精神,从北、南、西三面合围而来,一时枪弹声惊天动地,杀喊声直冲云霄。志摩见这阵仗,料定是莫敌领军杀回来了,当场吓得腿脚酸软,迈不开步,好在永吉鼓起余勇,领骑兵开道在前,莫敌又特意网开一面,他才连滚带爬冲出城来。
志摩拼命奔上公路,残兵败将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竞相逃命。莫敌见鬼子已然逃过皖水,而部下奋战一夜,也已疲惫,乃命收兵暂歇。
枪炮声刚刚平静下来,一轮朝阳早探头探脑地爬出了东山,沧桑历尽的梅城,再次迎来了中国军民朴实憨厚的笑脸。
却说志摩领着残部狼狈逃过皖水,见追兵渐渐没了踪影,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方才战兢兢落回了肚里。
看看已近晌午,队伍来到了四棵松,志摩正暗自庆幸哩,前面忽又传来连珠炮般的枪声,志摩大惊失色,心说莫敌莫非长了翅膀,凭空飞到前面去了?
原来是莫团一营的伏兵等了一夜,好不容易见鬼子败兵来了,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阵枪弹,打得志摩昏头转向,带队乱窜。
这时南边忽然枪声大作,却是自城南焦家畈突围的崎山中队,被埋伏的覃团三营追赶,两军混战一番,正死命奔逃而来。当下两股残军合成一处,命永吉骑兵冲开一条血路,淌过珠琳河,急吼吼往三桥镇逃去。
莫团吴营与覃团三营见状,也合兵一处,奋起神勇,涉河而过,紧追不放。
志摩正自心慌,忽见一支军队钢盔耀日,刺刀闪亮,大摇大摆而来,定睛一看,却是从安庆来接应自己的友军。
原来志摩攻占梅城后,立马向安庆的筱原发出了邀功电报,筱原大喜过望,又怕志摩孤军深入,气力不加,赶紧趁天色微明,派出一队人马增援志摩,可巧队伍刚过三桥镇,便遇上了从梅城溃逃的志摩。
志摩得了援兵,胆气壮了,勒令后队为前队,又派出永吉骑兵混合联队,鼓噪呐喊着,向追赶的国军反扑过来。
吴营长正撵得高兴,忽见日军大队援兵赶到,鬼子又漫山遍野,凶神恶煞般回身扑来,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吴营长头晚赶到四棵松时,果按莫敌吩咐,将队伍一分为二埋伏开了,但天色大亮后,三桥镇方向仍死气沉沉,绝无动静,那支人马以为敌人不会增援了,又担心杀不上鬼子,于是悄悄踅了回来,要求一起伏击志摩,这时志摩败兵正远远逃窜来了,吴营长脑子一热便同意了。
当下吴营长见大错已铸,痛悔万分,无奈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咬牙迎了上去,两军激战一时,吴营长兵少,渐渐不支,就在岌岌可危时刻,身后忽然尘土蔽日,杀喊震天,却是莫敌歇息足了,亲率两团人马旋风赶来。
当下两军鏖战,枪炮不绝,各有死伤。志摩久闻莫敌大名,终是心虚,战不多时,即命崎山断后,自领大队撤往三桥镇去了。
莫敌见日已偏西,而吴营将士水米未沾已整整一天,乃命部属停止追击,各寻有利地势,静卧歇息。
莫敌方才歇倒,吴营长已低着头,惶恐不安请罪来了。莫敌怒道:老吴,你还有脸来见我?吴营长浑身血污,嘴唇翕动,喃喃无语。
莫敌怒气冲天,拔枪喝道:你这违抗军令的蠢才,今天我不枪毙了你,如何服众?
咔嚓一声,莫敌将子弹推上膛来,正要举枪,却见一营二连长连滚带爬扑了过来,在地上抱住他的双腿哭道:总指挥,要毙就毙了我吧,是我糊涂,擅自撤了三桥镇那头的埋伏,实在不怪吴营长。
莫敌大怒,一脚踹翻二连长,喝令卫士:将两人绑了,一块儿枪毙。
这时覃团长匆匆赶来,喊住卫兵,劝道:大敌当前,正是将士用命时候,还请指挥长消消气,给两人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莫敌冷哼一声,说:明明一场伏击战,硬被你二人耽误成了遭遇战,这得搭进多少无辜将士性命?好半天,方瞅瞅覃团长,收了枪说:看覃团长份上,暂且记下你俩死罪,待打完这仗再说。
二连长喘着粗气爬了起来,扶着吴营长,千恩万谢走了。
却说梅城怀宁两县百姓,眼见莫敌所部英雄勇敢,整日整夜痛击日寇,大为敬佩,男女老幼纷纷挑着担子,不避枪弹,送来饭菜慰劳部队。莫敌深受感动,待三军饱餐后,当众说道:本指挥何能,竟受民众如此拥戴?说:不为其它,皆因我们是打鬼子的队伍啊!又顿地发誓道:不歼灭三桥日军,本指挥誓不为人。
秋天的黄昏,暮云淡淡,红日坠后,郊野渐已披上黑纱。
饭后,莫敌轻装简从,只领着覃团长、莫理,并几个营连长,秘密观察战场地形,远远却见三桥至黄墩的路上,鬼子依山托岭,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抢修工事,设置路障。
莫敌观看良久,与覃团长合计道:鬼子摆的这阵势,分明是一字长蛇阵,看来志摩是想平安度过今夜,然后集中兵力,明日好与我军决战。
覃团长笑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决不能叫他计谋得逞了。又说:可趁夜派一队人马,从中直插过去,打断他最薄弱的蛇腰,看他怎么逞强?
莫敌说:我听说过一字长蛇阵的厉害,你打他蛇头,他蛇尾来应。打他蛇尾,他蛇头来应。打他蛇腰,他头尾皆来接应,如何是好?
二营长彭伍眉头一挑,在旁进言道:我觉得不如将计就计,打断蛇腰,并向两头开火,然后撤走,引他们头尾对射,自相残杀。
莫敌与覃团长对视一眼,同时笑道:此计大妙。
莫敌又说:彭营长心思精妙,这扰敌自乱任务,就交给你吧!彭营长答应一声,回身准备去了。莫敌见计谋已定,为了迷惑日军,故意令部众点起火把,后撤数里,寻了处易守难攻之地歇息下来。
当晚天遂人愿,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子时前后,彭营长挑选了十多个身手敏捷的战士,趁着天黑,悄无声息地摸进三桥至黄墩的中间地带。
鬼子白天吃了大亏,晚间特别警觉,哨兵皆端着三八大盖,瞪着血红的双眼,火光下幽灵似的来回游走。
彭营长将士兵分为两组,一组面临三桥,一组对着黄墩,待准备就绪,暗喝一声:打。嗒嗒嗒……两组人马同时朝着前方搂开了火。枪声未歇,手榴弹又雨点般飞了出去,轰隆轰隆,爆炸声不绝于耳。
见两头的鬼子皆被炸得乱成一团,彭营长领着战士们赶紧顺原路撤出蛇腰阵地,寻个坎堤隐蔽起来。
两头的鬼子乱了一阵,镇定下来,黑夜里却不敢冒险出击,只好操起长枪短炮,远远轰射起来。对射了许久,见没什么动静,知道上当了,又骂骂咧咧停了下来,却再不敢睡觉了,一个个搂着枪炮,睁着大眼,哆嗦嗦坐等天明。
彭营长见敌人安静下来了,率众疾行了数里山路,换个地方,对夜空打出了几颗信号弹,又令号兵铆足了劲儿,呜哩哩吹响了冲锋号。
秋天的深夜,夜风瑟瑟,深有寒意,凄厉的冲锋号声愈加瘆人心肺,鬼子果然上当,却哪敢出击?只躲在工事后,将那手雷、迫击炮、掷弹筒,朝着黑暗里,一古脑儿泼洒出去了。
志摩也被惊醒了,听见四野一片枪声,赶紧通令全军做好战斗准备,一边又向安庆拨通了紧急求援电话,然后剔亮灯烛,哆嗦着双手,在灯下一遍遍擦拭那把雪亮的指挥刀。时间滴答滴答流淌着,天方破晓,忽听号声如潮,动地而来,却是莫敌大军安然休息了一宿,养足了精神,趁着天明,果断发起了冲锋。
志摩面如死灰,他知道决战的时刻来临了,勇猛凶悍的敌人正在冲来,可援兵仍杳无音讯。
原来莫敌与覃团长计较已定,趁着天明,两人各带本部人马,分左右两路,向三桥镇包抄而来。
莫敌誓报梅城被袭之仇,腰悬短剑,手抱机枪,不顾生死,带头冲锋,只见机枪吐出疯狂的火焰,鬼子遇着的即死,碰着的即亡。部众见总指挥舍生忘死冲杀,尽皆豁出性命,奋勇向前,一时喊杀震天,吼声动地。
志摩见莫敌大军势不可挡,惊得青筋暴起,魂飞天外,急命永吉骑兵开道,领着残部,弃了三桥镇,向黄墩逃窜。
莫敌杀得性起,岂能饶过志摩,怒喝一声,催大队人马,随后掩杀过来,旋见烈焰冲天,枪弹如雨,志摩后队纷纷倒地。
志摩见部下死伤惨重,连跑路的勇气都没有了,将眼一闭,唰一声抽出了指挥刀,意欲剖腹。这时,身边的畸冈忽然发狂叫道:联队长,快看。志摩恍惚地睁开眼睛,却见前方人影绰绰,一面太阳旗正在晨风中猎猎招展,原来是安庆的援军到了。
志摩绝处逢生,兴奋得狂呼乱叫起来,这时空中又传来嗡嗡声响,却是筱原从安庆派出的两架飞机也赶来助战了。志摩胆气愈发壮了,将刀一横,令后队为前队,督促败军,恶狠狠反扑回来。
莫敌见战局突变,心里一沉,稍加思索,喝道:快撤,撤回三桥镇。见鬼子已黑压压扑过来了,又问:谁敢断后?一营长吴德全高声应道:总指挥快撤,卑职挡住鬼子。说着,拔出砍刀,领着二连长等人大叫着迎了上去。
吴营长与二连长抡起大刀,横砍竖劈,接连剁翻三四个鬼子,鲜血溅了二人一脸,两人相顾大笑道:痛快!哈哈哈!志摩见两人如此神勇,大骇,不敢硬拼,抖着东洋刀,一迭声喝令开枪。
砰砰砰!一阵乱枪过后,吴营长数十人手举大刀,睁着怒眼,倒在了血泊中,鬼子踏过吴营长尸身,狂叫着向前追赶。
这时莫敌大军皆已从容退入三桥镇,旋即各依街巷墙垣,以机枪山炮织成一道道炽烈火网,鬼子胆敢靠近,辄遭射杀。
志摩见强攻不下,急命撤出地面部队,两架敌机见了,怪叫着,一前一后俯冲下来,朝着镇里疯狂投弹,刹时地上烈焰冲天,一片火海。
莫敌见士兵接连不断倒在敌机轰炸下,急红了眼,厉声吼道:谁给老子揍下狗日的飞机?二营副江汉杰应身而出,手提机枪,靠着土墙,瞄准天上搂开了火。
可惜时机不对,飞机嗡一声飞走了,江营副怒目横眉,咬着牙齿,再次举起机枪,但另一架敌机已从他头顶掠过,同时扔下了数颗炸弹,只听轰轰几声,地上尘烟翻滚,砂石飞溅,江营副被炸得头破腹裂,血肉横飞,当场殉国。
机枪排排长欧拔卿见这一幕,悲痛欲绝,怒吼一声,抢过机枪,趁乱滚卧尸堆中。敌机不明就里,炫耀着,老鹰般又俯冲下来,欧排长待敌机飞过,奋然跃起,举起机枪,罩住敌机一通怒射,敌机来不及爬升,哪里闪避得开?瞬时油箱连连中弹,燃起大火,醉汉般在空中胡乱翻滚,挣扎良久,终是哀鸣一声,一头栽进镇北农田。
另一架敌机见了,魂也飞了,扭头便逃走了。
欧排长见打下了飞机,激动得站在街心,手舞足蹈,这时几排子弹扫来,欧排长也一身鲜血,倒在尘埃中。
国军士兵们见长官连连战死阵前,悲愤难禁,一个个嘶叫怒吼着,举枪舞刀,冲出墙垣,舍命向鬼子杀去。
莫敌见三军士气高涨,命号手吹响冲锋号,同时大喊道:为江营副和欧排长报仇啊!报仇!报仇!士兵们齐声高呼,各寻路径,如疯似颠,冲出三桥镇。
志摩失去了空中依仗,又见莫敌大军如狼似虎扑来,大骇,正犹豫间,心胆俱裂的士兵已先行崩溃,没命奔逃起来,志摩拢不住败军,只好夹在残兵里,再次由黄墩朝安庆方向狂奔而去。
莫敌见鬼子大部已被歼灭,且红日西坠,暮色将临,将士们奋战一天,皆已饥肠辘辘,乃传令收兵。那架坠于农田的敌机,次日即被拆得零碎,运回了后方。
此战前后历时三日,战况惨烈空前,战后,自梅城至黄墩的公路上、农田里、堤坝边,横七竖八,尽是日军遗弃的辎重尸体。而176师将士因舍身忘死,奋勇冲锋,自身亦伤亡多人。
日寇素来骄横,经此一战,却深深领教了梅城军民的壮烈勇敢,以至战后两年间,再不敢染指梅城半步。至此,梅城军民洒尽血泪,终为祖国波澜壮阔的抗战史,书写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民国三十一年六月,安徽名士范苑声出任安庆督察专员。
一日,范专员出巡梅城,偶见城西河滩上东一摊,西一堆,随意散落着许多凋敝荒坟,坟头无碑,仅插了支竹签,上头草草刻画着墓主姓名。
范专员惊问左右详情,回说坟里浅埋陋葬者,皆是176师牺牲将士。回署当夜,范专员心潮澎湃夙夜难眠,暗自寻思:牺牲烈士的家乡,大部分远在广西,之所以捐躯千里,皆是为了抗日救国。这不,平头百姓还知道为其插标纪念哩,我身为一方大员,怎能眼看着英雄忠骨散落四方,而坐视不顾呢?于是萌生了为176师牺牲将士建陵筑墓的想法。
该年十月至民国三十二年六月,范专员多方发动军民百姓,历经艰辛,共计寻得176师烈士遗骸985具,隆重安葬于梅城西北青山上。后又特于此地建了座私立景忠中学,以抚养烈士遗孤,激励后人,这便是今日潜山县野寨中学的前身。
至此,国军176师牺牲将士的英灵,终于有了天长地久的寄居之所。
去年夏天,外甥考上了野中,开学不久,我问他:你晓得忠烈祠吗?外甥翻眼笑道:我们学校有个传统,新生到校头一件事,就是瞻仰忠烈祠,纪念抗战牺牲的陆军176师将士呀!
外甥笑得很憨厚,我也笑了,我笑得分外欣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