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思马克思的“逻辑与历史相统一”

2018-11-20 01:40
社会观察 2018年10期
关键词:次序范畴古典

“逻辑与历史相统一”是马克思在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展开深入批判、廓清社会科学研究具体路径基础上确立起来的科学的方法论原则,在当今社会科学研究中被广泛运用。然而一直以来,学界仍然存在着对“逻辑”与“历史”究竟如何统一、“历史”的真实内涵等问题的认识蔽而不明的状况。从本质上来看,这与对马克思思想的知性科学的阐释方式有密切关联。

一种知性科学的阐释:范畴的逻辑次序与历史进程相统一

谈到“逻辑与历史相统一”这一方法论原则,可能通常人们会引用恩格斯的“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这段话来加以阐释,认为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含义就是范畴的逻辑次序与历史进程相统一而已。在这种阐释当中,历史代表了人类社会发展客观进程的次序性,逻辑是对历史认识的范畴运动的规律,逻辑与历史的统一就表现为范畴从简单到复杂、从抽象到具体的这一顺序都保持了与历史发展进程次序性的一致。这从本质上来说,是从知性科学的角度做出的阐释。倘若陷入以上的思路,就无法领会到“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真正要义,因为它根本不是马克思从任何诸如经济学、政治学之类的知性科学研究的路径中获得的成果,他恰恰是在对这类研究路径批判的基础上提出了这一方法论原则。

即便是顺着这种知性阐释的思路考察下去,我们也会发现它的明显的漏洞。恩格斯的那段话是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书评中,而不是在介绍《资本论》的文章中讲了如上一段话的。我们也知道,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仅仅考察了商品和货币,而没考察资本。商品和货币所体现的是简单的流通领域的社会关系。这种关系远比历史上的一种生产方式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生产关系要简单得多”,不仅如此,恩格斯说范畴的逻辑次序与历史进程保持了一致性只是为了表达更为通俗易懂罢了,他认为这还不能恰当地阐明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真正含义。

那么,就范畴的逻辑次序与历史进程是否保持一致性这一问题而言,马克思的观点究竟是什么?在他看来,只有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才会保持这种一致性。简单的范畴是否一定会在具体的范畴之前存在还需要依情况而定,以货币为例,他阐明了这一观点:“在资本存在之前,银行存在之前,雇佣劳动等等存在之前,货币能够存在,而且在历史上存在过。因此,从这一方面看来,可以说,比较简单的范畴可以表现一个比较不发展的整体的处于支配地位的关系或者一个比较发展的整体的从属关系,这些关系在整体向着以一个比较具体的范畴表现出来的方面发展之前,在历史上已经存在。在这个限度内,从最简单上升到复杂这个抽象思维的进程符合现实的历史过程。”而且,他还指出,范畴的逻辑次序未必要与历史进程保持一致性,往往还会出现不一致的状况。在查阅了历史学家的相关文献后,马克思发现在那些经济形式已经很发达、但在历史上还不成熟的社会形式那里,存在着最高级的经济形式例如发达的分工,但是货币却并不存在,秘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另外,尽管在历史发展的较早阶段货币就已经展现了它的全面的功能,但是它也还仅仅是在商业民族中作为一种处于支配地位的因素发挥作用。甚至在古希腊和罗马时代,当它们处于解体的时期,货币才得到了充分地发展,然而,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当中,货币却是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前提。因此,马克思认为,货币这个十分简单的范畴,并未经历了历史上所有的经济关系,只有在最发达的社会状态之下它才释放出最充分的力量。

经过这番深入地考察之后,马克思得出了如下结论:“比较简单的范畴,虽然在历史上可以在比较具体的范畴之前存在,但是,它在深度和广度上的充分发展恰恰只能属于一个复杂的社会形式,而比较具体的范畴在一个比较不发展的社会形式中有过比较充分的发展。”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最后的判断是:“把经济范畴按它们在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先后次序来安排是不行的,错误的。”

另外,我们通过更为全面的考察还发现,马克思在《资本论》当中是从人类社会历史的共时性结构的角度研究事物之间的横向关系。因此,如果将表达这些关系的逻辑顺序就直接等同于历史进程的次序性显然是以偏概全的做法。

至此,我们可以做出判断,不能从人类社会发展客观进程的次序性意义上来理解“历史”,因而也就不能从范畴的逻辑次序与历史进程相统一的角度来谈论“逻辑与历史相统一”,也就是说,这种知性科学的阐释方式是站不住脚的。

历史存在论阐释:逻辑与实践建构的生活世界相统一

那么,马克思又是从什么角度谈论逻辑与历史相统一呢?他是从历史唯物主义学说开启的有别于一切知性科学的历史存在论视域当中提出并阐发这一观点的。

我们选取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前提——“劳动”范畴为例,对马克思的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历史存在论的真实内涵加以说明。在马克思看来,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所研究的“劳动”范畴事实上是已经经过了他们思想上的抽象,“劳动”已不再是与自然打交道的自然状态的劳动,而是异化了的劳动。其感性特质在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思维抽象当中被剔除了出去,从而获得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过程中劳动的同质化的特点。感性的活生生的人与自然打交道的劳动不复存在,最后剩下的这个抽象的“劳动一般”成为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建构其理论的逻辑起点。

马克思认为,“劳动一般”在其本源上并不是现代头脑的产物,而是有其更为深刻的历史起源。即使经济学家再进一步运用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思维过程的这一“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从劳动、需要、交换价值这些简单的范畴上升到国家、国际交换和世界市场这些具体的再现,但是,这也只是用思维来掌握具体。这个深刻的历史起源才是研究中最为关键的内容。

因此,有必要再对“劳动一般”的起源具体展开分析。在人类历史进程中,随着社会分工的逐步发展,人们必须通过交换来获得生存资料和生活资料,社会共同体的再生产也必须借助于它,这样交换就渐渐成为人类社会经济结构的普遍形式和广泛基础。而交换本身要求一个具有社会性意义上的共同的标尺,因此,只有剔除了劳动本来具有的感性特征,才能转化为作为交换的共同尺度的“劳动一般”。在生产商品的这个过程之中,商品的价值表征的是一种特定的生产关系,这一关系意味着人要服从于外在的尺度,个体的劳动要转变为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来衡量的“劳动一般”。在这种状况下,个体的感性劳动就被强行纳入到了整体性的社会劳动机制当中,随之而来的一种后果是,人的特质与自身相剥离而转变成商品的东西与自身相对立,“劳动一般”取得了无条件的主体的地位,从此化身为在个人之外并支配着个人的异己的社会力量,也就是积累起来的死劳动对活劳动的支配关系,质言之,资本原则对社会中个体的全面的支配关系。一般来说,“劳动一般”已经成为抽象之物,不再具有现实性,可是在现代资本社会当中,它却又真实地发挥着作用,这看起来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件,然而正是这种匪夷所思道出了社会现实的本质:资本原则已经成为现代社会普遍的支配原则,人类深深地陷入到普遍异化的社会状况当中而无法解脱。

以上事例的分析,说明了逻辑与历史的相统一是与它的深刻的历史起源的相统一,所以,马克思说:“把经济范畴按它们在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先后次序来安排是不行的,错误的。它们的次序倒是由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相互关系决定的,这种关系同表现出来的它们的自然次序或者符合历史发展的次序恰好相反。问题不在于各种经济关系在不同社会形式的相继更替的序列中在历史上占有什么地位,更不在于它们在‘观念’上的顺序,而在于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结构。”换言之,逻辑与历史的相统一不能用与历史进程的次序性的统一来表达,统一是与“相互关系”或“内部的结构”的一致性,而这种“相互关系”或“内部的结构”马克思指称的是生产关系。他形容生产关系在社会中的地位和影响是“一种普照的光”、“一种特殊的以太”。在马克思这里,生产关系不是作为知性科学的经济学意义上的生产关系,而是全部社会关系意义上的生产关系。它是由生产实践所建构起来的生活世界,即便马克思没有使用“生活世界”这个术语,在他的历史存在论视域中,生产关系都是人的理性前的社会存在,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性交往,是个人原始地身处于其中的‘社会生活条件’。正是这个生活世界决定了理论的逻辑理路和架构。就“劳动一般”而言,它即是对“劳动”本身的所发生的现实的异化的能动再现,倘若没有社会现实的这一异化过程,根本不会出现“劳动一般”这个抽象范畴。

那么,如何进一步将马克思的逻辑与历史相统一这一方法论原则的历史存在论内涵完整准确地揭示出来呢?从马克思建立的这一崭新视域来审视:其一,他首先强调的是作为感性活动的劳动即“实践”是建构人类世界的根基;其二,只有从实践出发而不是从意识本身的辩证运动出发去阐明观念和知识的形成过程,才能揭开思辨范畴对生活世界的形而上学的遮蔽,使建立在理性法则基础之上所构建起来的科学研究的真正基础即本真生活真正呈现出来,从而阐明事物的本质,形成真正的知识。

“逻辑与历史相统一”正是这一思想视域的产物,它高度凝练并彰显了其核心精神。马克思在这里首先强调的是“历史”的首要地位,只能从历史当中获得逻辑,而不是彼此颠倒过来,否则就是重新回到了黑格尔的“逻辑就是历史”的思想当中,那种认为马克思就是将范畴的逻辑在现实生活中的次第展开视作是历史的观点,是对马克思作了黑格尔式的歪曲。其次,领会“历史”概念的真正含义尤为重要。在马克思的阐释中,“历史条件”、“具体本身的产生过程”、“相互关系”这些相近的用词,都在指向历史不能指称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次序性,它应是人类在生产实践活动中建构起来的生活世界,这才是逻辑的真实来历。再次,“相统一”的根本含义,一方面是逻辑植根于生活世界,没有人们在生活世界中的生产实践活动及其展开过程,就没有头脑中逻辑的再现;另一方面,逻辑是对历史能动地再现,而不是直接地、消极地反映,否则范畴的逻辑次序就应该是始终保持着与历史进程的一致性。

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路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现象学经验的观察

马克思说过:“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在他看来,古典政治经济学属于这种“独立的哲学”,因为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研究以既定的未经批判性考察的理论前提作为出发点,以抽象的形式推演现实的社会生活的运动的轨迹,而那些使前提得以成立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根本没有被纳入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研究论域,因而在其理论建构中必然生成了难以解决的痼疾,无法深入到现实的社会生活的本质当中。

“劳动一般”这个古典政治经学理论前提的历史起源并未得到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深入分析,进一步说,对劳动如何转变为劳动一般或者说劳动如何发生异化的这个问题的探讨在他们那里是缺失的。马克思洞悉了这一研究路径的本质性的缺陷并对其进行了深入地剖析,他指出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不去考察“劳动一般”如何而来以及其之所以主体化的过程,因而现代私有财产是由劳动的异化所建构而来的这一客观事实在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视域当中是始终处在被遮蔽的状态,这就充分暴露了他们的研究路径在其根基上的问题。运用抽象范畴表述社会现象和事件仅仅意味着迈出了科学抽象这一步,而这些现象和事件背后的生活世界更需要加以探讨,因为抽象范畴及其推演所表达的内容起源于此,只有完成这一步,才能达到对现实的社会生活的真正的把握,从而对社会问题作出正确的诊断,并由此提供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在这一点上,马克思超拔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之处在于,他能“在科学的历史抽象中找到原有的关系(简单关系),再一步步再现今天真实的复杂关系和颠倒了的社会结构”。

对抽象范畴及其所表达的社会存在,都要从人们的社会生产实践中去发现它的起源,并据此说明知识的形成,这是马克思在历史存在论视域下为我们提供的不同于其他一切知性科学研究的崭新路径,即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它是达到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根本路径。马克思所做的即是对作为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研究对象的理性“范畴”展开批判性研究,“批判”的真实含义是探究既成的社会事实的起源,因而它真正深入到了历史的本质维度当中。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批判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在西方并未得到其追随者和阐释者的足够重视和认真对待。

直至20世纪60年代末,在霍克海默、阿多诺等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的影响之下,德国年轻一代学者踏上了回归马克思思想的历程,以巴克豪斯、赖希尔特为代表的新马克思阅读运动独树一帜地将其视域集中在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上,深度诠释其理论内涵。巴克豪斯提出的对政治经济学批判十分贴切和中肯的评价,说明了他的确准确地表达了马克思的观点:在现代社会当中,未经范畴批判而表现为思想异化的科学理论和在现实生活中作为现实生活异化的资本统治事实上保持了一致性,批判异化了的思想就是批判现实生活状况的异化。那么,对古典政治经济学进行的这一思想的批判实质上是实现了对资本统治这一社会现实的批判。正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正确的研究路径中,马克思才能做到思想与现实的一致,逻辑与历史的相统一。

批判坚持要从理性范畴规定之前的实践出发,那么,怎样才能逐步接近这个现实的生活世界呢?马克思认为,需要借助于“经验”的观察,首先要做的是祛除理性范畴和意识形态对生活世界的遮蔽,那么,回到事实本身、运用现象学的原则就是必经的步骤,然后从生产实践出发,观察社会结构和政治结构如何被生产出来。

事实证明,马克思的这一研究路径发掘了现实之所在,洞察了社会问题的真相,由此达到了逻辑与历史的相统一,正是在这一研究中,马克思为其建立理想中的新知识形态——历史科学做出了最初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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