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虹文
自上世纪80年代发轫以来,海派纪录片一直以细腻的人文情怀、平实的百姓视角、丰富的现实题材,秉持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文化品格,在中国纪录片创作史上独树一帜,成果斐然。
近几年,在海派纪录片创作实践领域,陆续涌现出了一批有国际视野,且具有国际传播潜力的作品。本文从纪录片叙事策略角度出发,立足海派纪录片对外传播实际案例,试图探索和分析:海派纪录片的国际化传播何以可能?海派纪录片何以能向外传播“中国价值”与“中国故事”?
纪录片,因其文献(documentary)价值和真实记录原则,一直是对外传播文化的重要载体,是最具社会影响力量的媒介形式之一。然而,囿于制作理念和中外民族文化的差异,我国纪录片国际化传播的实际效果并不理想。
纪录片的国际化传播过程中,极易形成一种跨文化传播的困境:某种特定的文化为其成员提供了交流和行为的特有模式,这种惯习式的文化模式对生活在其中的成员,会产生一种“看不见的支配力”(hiddengrip),而在异文化的社会情境内,这种无形的支配力量显然是难以理解的。中华数千年文明深邃繁复,也就为纪录片的国际化传播铸就了更难以突破的文化隔膜。
我国较早的中外合拍纪录片《望长城》,就曾在海外市场上遭遇滑铁卢。当时,日本和中国合作拍摄该片。双方的前期拍摄几乎没有多大差别,得到的素材也很相似,但最终呈现的片子却大为不同,日方的《万里长城》讨论的是“人为什么活着”的哲学问题,而我们的《望长城》则是在探讨一些与长城有关的深刻的历史问题。在国内,两部片子都广受好评,但在国际市场上,它们的待遇却差别很大。日方销售一空,中方却销售业绩不佳。
上述实例说明,纪录片的国际化传播绝非等同于创作团队的国际化,而是要用国际化的叙事策略和影视语言去讲述故事,才有可能让中国声音远播海外。
近年来,海派纪录片创作领域涌现出了不少具有全球视野、国家站位、跨国创作、传播中国价值,且最终成功实现了国际化传播的纪录片作品,从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纪录片国际化传播的困境。
其中,典型案例有《中国面临的挑战》《海上丝绸之路》《伟大的一餐》《本草中国》《茶,一片树叶的故事》等作品。本文就从上述作品中选出《中国面临的挑战》与《海上丝绸之路》两部纪录片作为典型案例,对其叙事策略进行比较,并浅析其国际化传播效果。
《中国面临的挑战》和《海上丝绸之路》两部作品所表现的内容虽有所不同,但实质上聚焦于同一个核心——该如何讲述“中国价值”与“中国故事”?如何忠实记录时代,又如何以影像为力量影响时代?
这两部作品都是在上海制作完成的,也都取得了一定国际化传播成果,可视为纪录片作品对外传播的成功例证。这在海派纪录片创作领域颇具现实意义和指导意义,具有较高的典型意味和分析价值。
该片由上海广播电视台融媒体中心外语频道制作,不仅摘得第68届美国洛杉矶地区艾美奖,且连续获得了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和第二十二届上海新闻奖特别奖(第一季),以及第二十五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第二季)。在国内首播后,登陆美国、德国、澳大利亚等多家海外主流媒体。仅在美国,其第一、第二季就在210个公共电视台播出,在国际社会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该片由上海广播电视台纪实频道牵头制作,获“亚太广播联盟奖特别奖—丝绸之路·国际传播奖”纪录片类最佳节目奖;也是第十一届“中国纪录片国际选片会”评选出的“十大纪录片”之一。该片在国内播出后,又陆续在巴基斯坦国家电视台PTV World和PTV Global频道、新加坡StarHub TV、马来西亚Astro卫星电视网、缅甸Sky net电视台、美国中文电视台英文频道、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ustralia Plus TV等多家境外媒体播出,覆盖海外收视人群超过3亿。获得国内外观众的广泛好评,国际化传播效果显著。
对纪录片叙事策略的审视,实质上会涉及多维度的探寻:谁在向观众讲述?用怎样的方式讲述?讲述中运用了哪些技巧?通过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从而得以探究——作为生活本源的“事实”,究竟是如何从存在的本体中跳脱出来,转而成为一种经由媒介选择,真实呈现的文本组织形式的。
叙事视角对叙事有着重要的影响,因为叙事视角的选择决定了叙事的重点和非重点,并表明了对叙述内容的一种态度,不同的视角呈现着不同的视野和图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叙事的客观、真实和完整性。
纪录片的叙事视角,指的是编导组织现实素材的角度,即编导如何用事实为受众“讲述故事”的过程。在纪录片国际化传播中,要求编导注意讲述事实的角度,以期适应海外受众的需要,实现分众化传播。
《中国面临的挑战》全片都启用了美国主持人为主要叙述者,以限制性视角,从旁观者的姿态去观察、发现、分析中国所面临的挑战,串起了一个个话题。
该片主持人罗伯特·库恩,作为一个外来者,同时也是一个“中国通”,其人物形象立体丰满。既能有效弥合国外受众与中国文化之间的文化差距(culturegap),又能带给中国观众新奇之感。
这种带有旁观意味的限制性视角,由于角度独特,力图追求客观性与真实呈现,且在一定程度上能降低传受者之间的文化差异,往往能取得比较好的国际化传播效果:上世纪,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只身探访延安,写下《红星照耀中国》(又名《西行漫记》)一书,就曾在西方社会引发强烈反响。斯诺和库恩的例证充分说明,国际化传播的关键在于,要以开放的姿态,让“别人来讲自家的故事”,而非“自己来讲自己的故事”。
编导也非常重视限制性视角和库恩旁观者/观察者的形象。在片中,多用远景、全景、或跟拍的方式,记录库恩行走在外滩、石库门、老弄堂里的画面,以此强调库恩旁观者的身份,表现他与中国故事之间的距离感、客观性,力求塑造一个既讲述中国故事,了解中国规律,又独立于故事之外的主持人形象。
在《海上丝绸之路》一片中,创作者插入了大量格里尔逊式的解说词,用“上帝之音”对画面进行阐释,全知视角占据全片的主导地位。以此表现不同国家与国家之间,人与人之间,由于海上丝绸之路建设而紧密相连的故事。与此同时,片中也适当地加入了场信息结构和同期声,带有“让人物讲话”的倾向与审美意趣,展现出全知视角与限制性视角综合运用的叙事策略。
下文的表格内容节选自该片第七集《蔚蓝梦想》,对澳大利亚商人陆杰喜故事的描述与表现。通过对影片内容的分析,从中可以看出全知视角在片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在这一段落中,除了短暂的一次人物发声之外,均以解说词铺陈、推动情节发展。这种对全知叙事的倚重,能够向受众传递大量的有效信息,全面论述,充分说明,加深海外观众对海上丝绸之路的认识与了解。
纪录片看似在“呈现”事实,但在这种看似简单的“呈现”中,现实对象的表面意义通过影像结构显示出来,而影像也通过现实对象(环境、主体、行为、语言、运动等)完成了现实转换的任务,使呈现的东西唤起人们的现实印象,引发受众的丰富联想。
在叙事手法上,《中国面临的挑战》采用了复调叙事的创作手法,多种叙事声音并存,且每种声音都有鲜明的个人色彩。譬如,在阐述“看病难”这一段落中,主持人既采访了普通的民众、病患,一线的医护人员,询问他们的感受。也访问了三甲医院的院长、社区卫生院的负责人,听他们谈工作中的实际情况。同时,还对话了卫生局的官员、相关领域的专家。
该片通常就一个问题,采访来自于社会各个阶层的对象,让社会的各个群体发声,以此来完成影像的书写。从而,构建起一种立体、多元、斑斓的影像效应。也正是在多元化的复调书写中,编导得以向受众呈现出许多对立、矛盾、冲突的观点,以不避矛盾、真实呈现的态度,有效增强了该片的客观性。不仅向受众传递了“中国价值”与“中国理念”,更以生动有趣的方式向受众阐述真实的“中国故事”。
作为民族文化圆融的标志,“中国价值”的提出,其实是中国传统文明与当代社会不断摩擦碰撞,反复形塑的过程;是中华民族以自己的方式,反思“现代性文明”的多重弊端,自主地探寻、创制并努力实践,追求并塑造民族文化之新精神信仰与价值(理性)信念的艰难曲折过程。
这种萌芽于社会嬗变之中的精神信仰与价值信念体系建设,实质上极具成长性、变动性、复杂性和冲突性。当今中国,恰处于社会文化新旧交替的节点,正在经历社会文化“新陈代谢式”的演化变迁,期间各种文化力量不断交织穿插,博弈对垒,努力寻求相对平衡的态势。
《中国面临的挑战》一片,比较精准地把握住了现阶段中国文化复杂多变的特质,并以复调叙事的手法,巧妙地向观众呈现一种立体多元,真实客观的“中国价值”。
编导还将众多专家学者引入片中,依托他们的讲述,将许多抽象的中国文化与价值观传递给受众。一些原本抽象的观念,在主持人与被访者的对话互动中逐渐得以澄清,经历了一种类似于文化上“降维”的过程,最终抵达能为海内外观众理解接受的维度。
让受访者讲话,让受访者在主持人的引导下表达观点,从而传递观点或是价值观,是该片复调叙事最显著的特色。这里的受访者,既可以是社会精英,也可能只是几位小学生。比如在谈到教育差异问题时,主持人库恩就采访了两位曾在公立学校就读的国际学校学生。通过提问,请这两位小学生来比较中国的教育体制与国际化教育体制之间的差异。
这从一定程度上,是在把叙事的空间让渡给受访者,让受访者代替编导发声,从而构成立体多元的复调叙事。当面对形态各异的社会性问题时,促使观众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解读和思考片中所表现的纷繁复杂的“中国价值”。
《海上丝绸之路》则采用了多线叙事的创作手法。在每一集中,用平行叙述、或分段叙述的方式,讲述数位人物的故事,且最终指向同一个主题。
譬如,在《心脉相连》一集中,既讲述了“锡兰公主”回国探亲的故事,联结中国与斯里兰卡之间的国家友谊;又讲述了马来西亚华人在汶川地震后积极捐助的故事,表现南洋华人故土难离的热切情感;还讲述了中国教师生活在印尼的故事,展现年轻一代为弘扬中国文化,加强国际交流所作出的努力。
片中,多条主线并存并行,最终指向同一个主题。在讲述人物故事时,画面的解说词占核心地位,人物情节的发展更类似于解说词的背景,因此,叙述声音相对统一、饱满、清晰。
这种有意强化主题的叙事风格,应该与《海上丝绸之路》对国家形象的塑造和跨文化传播的诉求密不可分。在该片中,多次出现了国旗的特写画面。
旗帜通常是(在符号学层次上)最具象征性特征的国家形象,有时也具有象形性和指涉性的特征。比如,谈到上海研发的大电容汽车技术受到其他国家质疑时,编导便插入了一个国旗迎风飘扬的镜头作为转场。其符号化的象征指涉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今天的中国是善于创新的,有自主研发能力的世界强国。这样的处理手法,既有利于影片主题的表达,也有助于新时代国家形象的构建与向外传播。
从叙事技巧上来看,两部纪录片都不同程度地运用了故事化的叙事技巧。即编导通过讲述故事的方式,来表现主题。故事化叙事技巧在纪录片创作中的运用,本身就是一个接受国际化创作手法影响的过程。在过去,人们深信纪录片中如果有太多的巧合与冲突,就必然与纪录片的真实性有所矛盾。然而,随着国际化交流的增多,我们发觉,外国纪录片,无论何种题材,表现何种对象,都力求结构故事化,巧用悬念,引人入胜。这种创作理念上的演变,也对海派纪录片的国际化传播实践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中国面临的挑战》一片中,编导总是用问题引出故事。比如在第一季的第一集中,在采访了多名建筑业的工人之后,编导随即用字幕抛出了一个问题“中国该如何实现经济转型?” 在片中,编导总在不停地抛出问题。
一个个富有社会深意的问题,既可以看作是故事化讲述的楔子,也可以看作是故事讲述之前的一个悬念,会让观众对情节接下来的发展充满好奇,观众会期待接下来的片子是如何解答这一问题的。身处于问题之中的主人公,则会成为观众心中情感投射的对象,是观众构建心理认同的“欲望对象”——即观众欲望投射的对象,是观众关怀、期待、注视的对象,是观众爱或恨、同情或仰慕的对象。
在讲述故事之时,该片从不回避故事中的矛盾与冲突,且这些冲突甚至到了结尾处依旧没有得到完全的解决。比如,讲到“住房问题”时,编导讲了在北京生活工作的一家三口,面对高价的房地产市场,无力在市区买房,只能被迫到五环以外寻找房源安家的故事。故事一开始,编导就通过主人公妻子的几句话语,将都市白领所面对的经济压力展现在观众面前。而后又拍摄主人公四处奔走,与房产中介、房东讨价还价,反复磋商,犹豫不决的过程,进一步反映高房价给都市青年造成的生活窘境。直到片末,主人公家庭的住房问题依旧没有解决。设置悬而未决的开放式结局,而非“大团圆”结局,更容易使观众觉得意犹未尽,难以忘怀。
《海上丝绸之路》的故事化策略则在于,瞄准一位主人公,展现其生活的多个场景,倾向于用比较完满的结局,阐述海上丝路建设对其生活的影响。
如在讲到泰国姑娘李丽香时,编导就先展现了她与妹妹在泰国传统泼水节上能歌善舞的形象,点明她们的人物身份,同时向观众展现浓郁的异国风情。之后再说明姊妹二人都是同一家泰国中资企业的员工,表现她们工作的场景,并介绍她们的工作情况。最后,再切入进她们的原生家庭,并通过讲述从“由于经济拮据而被迫停止家庭装修”,到“重新开始装修家、购置新家电”的情节转变,从而阐述了海上丝路建设对当事人生活的影响,达到让故事讲话、让故事表达观点的效果。这种“小人物”的故事主角设置,也可以拉近观众与片中主角的距离。
在讲故事的过程中,编导也非常注意捕捉细节,善于以小见大,从细节之处入手,深化和刻画主题。如讲到斯里兰卡的科伦坡港建设时,编导将镜头对准了一位当地的小姑娘。由于海上丝路的建设,她的家庭与中国建立了深厚的贸易关系,中国制造甚至改变了其整个家族的命运走向。但编导并没有过多陈述这些事实,而是去展现孩童情感的自然流露。
当天真无邪的儿童熟练地在地图上找出中国的位置,并和自己的国家作出比较说:“这里是中国,这是斯里兰卡”之时,两国亲密合作关系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实际上,编导只用了一个固定机位的中景镜头,依托一个孩子真诚的笑颜和活泼的动作,就已生动地向受众传递出了“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经济带是连接沿线各国的重要友谊纽带”的这一原本非常抽象的概念。
通过对以上两部海派纪录片的比较分析,可以看出两者在叙事策略上的共性,这些共同特性,在两部作品的国际化传播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首先从叙事视角上说,两部作品的叙事视角虽然不尽相同,但是都在不同程度上采用了限制性的视角,都试图以旁观者的身份讲述事实,推动情节发展,着力营造影片的客观性。将复杂与多变的事实,置于人物故事与人物对话的滤镜之下,追求影片的真实呈现。
从叙事结构上来讲,两部作品都尝试以多重事实叠加的方式阐明事实。采用复调叙事,力图展现社会不同群体、不同阶层的声音,依托多元立体的事实呈现。同时多线并存,平行交错地讲述事实,利用不同的人物指向和表现同一主题,强化影片的核心观点。
从叙事技巧上看,两部片子都使用了故事化的叙事策略。善用社会热点问题引出故事,并且在故事中展现矛盾冲突,制造悬念,吸引观众。在讲述中,以平民化为切入点,用多场景的方式,从细节入手,以小见大,表现和刻画人物,达到深化主题的效果。
从国际化传播的效果来看,上述两部作品都在国际传播中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对当下中国文化复杂多变的特质有着深切的把握,善于展现观点的多元性和蕴含于现实中的矛盾冲突,注重对限制性视角、复调多线叙事结构、故事化讲述、开放结局等策略的运用,追求影片客观性与真实还原。深入理解民族文化的本质特性,以国际化的影视语言,向受众传递真实可感的“中国故事”和“中国价值”。
纪录片是最具“社会介入”意蕴的艺术形式之一,其真实呈现的艺术特性为各国之间的文化交流提供了广博的空间。国际化传播的跨文化属性,要求纪录片的声画叙事必须简洁、客观、有可视性与易读性的。其内在又必然承载着诸多矛盾、冲突与悬念。透过易于理解的影视语言,呈现出一种不断深化的内涵与指涉,从而实现对可视化表象的根本性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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